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卧墩儿

2022-12-14张烨

领导文萃 2022年23期
关键词:枪响庄稼人五爷

张烨

薛五爷赶着木轮马车拉着大半车麦子,在镇上国军的队伍里换回一杆汉阳造步枪。薛五爷从此也就跻身土洼村七大枪户之一,当然也就成了土洼村响当当的,名副其实的“爷”了。

不过薛五爷还远远算不上大地主。田只有三五顷,宅院也潦草,但有兩个儿子还伶俐,给精打细算、口挪肚攒的日子带来希望。可保住这些炫眼的财富并不容易,因为世道混乱,土匪猖獗,手里没有一件能应急的家伙什儿不行。可薛五爷还是上当了,这杆老掉牙的汉阳造,枪栓有时拉不开,据说那枪件儿是后配上去的。不知怎么时常就哑火了,搂不响。薛五爷也是买枪心切,匆忙了,是被人家常玩枪的兵油子兵痞子们忽悠了。

薛五爷在村里有个酒友叫谢九庭。谢九庭也有些田地,不过他只算个中农。他脑子灵透,做买卖,热天瓜果梨桃,冬天锅碗瓢盆,认识人很多。有活不自己做,雇工。他总嘲弄薛五爷的做派,家里田里的活计,薛五爷甩开膀子就做了。不像谢九庭,干动嘴皮子。不过俩人都好喝两口。一喝酒两人就有了共同语言,天南海北地一通野聊。

有一次,几个人又在薛五爷家里喝酒。当时谢九庭也在场。薛五爷喝高了,借着酒劲儿,拎出自己新买的汉阳造步枪,想显摆显摆。可是不做脸,拉了几次枪栓就是拉不开,人们一阵哄笑。谢九庭就说,看看,看看,枪这玩意,认生,到你手里,就不听话了。

薛五爷羞红了脸,说:“我这捏锄把子的巴掌是不会玩这要人命的营生子,可我有一天也当上了保长,俺也弄两个净面匣子玩玩儿。还是人家德国大鼻子弄的那玩意儿,挂精地道儿。”

其实,薛五爷也就夸夸海口,快活快活嘴皮子,大地主郭万城提了他当上了村保长,可那两个净面匣子,始终不见了踪影。

有一天夜里,黑风口的土匪来了,一股脑儿把薛五爷的院子围了。土匪们朝他家屋里放枪,想用子弹凿开他家的屋门的门闩。土匪那枪响得急,枪枪都凿在门闩上。薛五爷也急了,把两个儿子推到炕洞子里,竟用拳头一次次砸开枪栓,子弹一粒粒打出去,一下一个准儿,很脆生。两个爬上院墙的土匪,也应声滚倒在墙外。

那天土洼村的那六个枪户,听见薛家枪响得急,也从三面,枪响着兜过来。土匪一见这阵势,扯呼了。

据说,他们是背着两具尸体跑的。

血迹从薛家院墙外一直捯到村西大苇荡里,坐上船走的。

那时候的绺子,其实大多是庄稼人变的。村子里几个有钱人家买了枪,成了枪户。也许有一天年轻人凑在一起喝醉了酒,就想出去寻些野食了。他们提了家伙什儿,去干一些打家劫舍的勾当。一次又一次地成功,终于挡不住不断膨胀的欲望。白天在田里做活,夜里结了帮伙儿窜出去干偷鸡摸狗打家劫舍绑票的野勾当。在我们冀中这地方,一马平川的天子脚下,终于窝不住大绺子。几人几十人扯成了绺子,小打小闹儿,白天做人,夜里做鬼。庄稼人,那时候的很多庄稼人,就在这两个行当上活着。那时候死个人就像庄稼主儿死只鸡鸭鹅一样。谁谁家的顶梁柱儿被绺子绑走了,狮子大开口让人去赎,逾期人家撕票了。玉米地里也就两棵苗的地方,挖个坑,有时候头朝上,有时候头朝下,取决于绺子爷的心情。那时候开春儿赶老牛耕地,耕着耕着,咕噜,犁杖下就会忽然滚出一个人头或两只脚巴丫子来。耕者就叹息:造孽呀,造孽!

有时候他们白天化装成做小买卖的,去踩点,夜里行事。也有的村子里安插他们的卧底,或许就是拐弯抹角儿的亲戚。对一个村的人来说,那就是出了内鬼。庄稼人称他们为“卧墩儿”。卧墩儿是树被砍伐了,留下隐蔽的树墩儿在土里藏着,来年见风见水儿立马窜出苗子来。

绺子里一旦失了事,死了人,他们要下黑手报复。

薛五爷和村里的枪户们成功地击溃了土匪。可薛五爷并不安然,天天夜里头枕枪睡觉。几家枪户,夜里鸡叫狗咬都会折身坐起来,支棱着耳朵屏住心跳倾听黑夜中细微的声音。

又过了半年的光景,一个秋日的早晨。人们在村西大苇荡的水面上发现一具尸体。人们七手八脚把它打捞上来,惊呆了,原来竟是谢九庭。尸体已被水泡浮囊了,脖颈上有勒痕。薛五爷听说了,三步两步跳过去,俯下身子一阵号啕,痛惜自己从此失去一个好兄弟。

谢九庭的老婆哭诉道,前几日的夜里,有人敲门。谢九庭趿拉着鞋出去,只一会儿又回来。复又穿戴齐整,说是去会一个朋友,几日后方能回来。谁知竟是永别……

有人猜测他是遭了匪,也有人说,他就是绺子安插在小村的“卧墩儿”。因为送错了情报,绺子里伤了人,他才被绺子们暗插了。

(摘自《小说月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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