革命与造谣
2022-12-14杨早
杨早
美国学者桑斯坦在《谣言》 一书中指出:“谣言想要发生迅 速的传播并产生破坏力,有一个前提,那就是听到谣言的人要生活在困境与不安中。”“人们是否会相信一则谣言,取决于他们在听到谣言前既有的想法。”
宣统二年,革命党人景梅九在西安教书。
有一日党人聚会,半夜才散,景梅九与一位叫杜仲伏的同志步行回家,归途中遇到一个卖浆的,就停下来喝浆。
正喝着,杜仲伏抬头仰望星空,发现东西方都有彗星闪耀,灵机一动,随口诌了两句:“彗星东西现,宣统二年半。”
景梅九配合得非常默契,赶紧接口:“这句童谣传了好久,不知道什么意思?”
杜仲伏无非说出了革命党人内心的祈望,他们正筹划着各地的起义,当然希望一呼百应,清政府垮台。
但这句押韵的话被景梅九说成“童谣”,立刻就有了一种神秘的谶纬色彩。
没想到那卖浆的居然接话:“什么意思?就是说大清朝快完了。大明朝不过二百几十年,清朝也二百多年了,还不亡么?”
说这话的时候,旁边还站着一名巡警,听到这种大逆不道的话,不但不禁止,居然也“说了两句赞叹的话”。
说完也就散了。
谁知道过了两天,景、杜二人就不断听到有人提起:“外边流传一种谣言,很厉害。什么‘彗星东西现,宣统二年半’,看来大清要完。”
这句话居然传开了,从陕西传到山西、直隶,又传到京师。
后来景梅九到北京,听到的版本已经变成了“不用掐,不用算,宣统不过二年半”。
这足以说明,这是一则与大清朝民众既有心理相吻合的谣言。
而这种无事实因素的谣言,在北方比在南方更盛行,跟所谓“开民智”的程度有关,也跟舆论的开放程度有关。
待得宣统三年八月十九日,武昌一声枪响,在有电报的时代,事变消息次日便传到了北京,具体内容肯定不清楚,只知道革命党占了武昌,再加上“宣统二年半”的心理暗示作用,遂引发北京市面大慌乱,八旗官民,九门军警,相互惊扰,无不惶惧。据说有时半夜听见叫卖声,都有人吓得弃枪而逃, 高喊:“革命军进城了!”
亲贵大吏,率先逃往津沪租界,银行爆发挤兑风潮,有人说亲眼看到邮传部准备了二十挂火车,皇上与皇太后马上就要逃往密云,或者熱河,再不就是奉天。
全然没有外患的首都重地,居然自我扰攘,一片乱象。
这里面当然也有革命党的推手。景梅九当时正在北京办《国风日报》。上街到大栅栏,正好碰见许多人仰首在看天空,他也跟着抬头,似乎天上当真有一颗星,听得旁边人纷纷议论:“是不是太白星?”
景梅九想起彗星谣言,就叫了一声:“太白昼见,天下大乱。”
轰的一声,这句话一天之内传遍北京九门,有学问的官吏文士也纷纷以自己“夜观天象”的结果来印证这句谣言。于是乱象纷起,风声鹤唳,一发而不可收。
谣言本来就是革命的手段之一。这种时候,革命党的报纸才不会管什么新闻真实不真实。武昌刚发生事变,革命党报纸如《国风日报》马上声称得到武汉电报:“黄克强(黄兴)亲到湖北,运动革命,起义爆发后一点钟,已占据武昌城,清帅瑞澂败走。”
不管《国风日报》是否真的得到了电报,消息本身也是张大其词。
与其同时,从广东到甘肃,传的消息却是“北京陷落,宣统驾崩”。
而清政府的对付手段可称相当拙劣,一是宣布戒严,二是干涉报馆,不准刊登任何有关武昌事变的消息。
于是《国风日报》将报纸头版全部留白,只写了一行二号字:“本报从各方面得到消息甚多,因警察干涉,一律削去,阅者恕之。” 这下传言更甚,纷纷说:一定是革命军大获全胜,各省都响应革命了。不然何须禁止报纸登载消息呢?
如此一来,政府更乱了手脚,只得朝令夕改,又允许各报登载武昌消息,但一来一往,政府威信已至坠地,谣言有了更大的空间。
谣言并不仅仅为革命党人服务。
11月27日,冯国璋的清军攻占汉阳。消息传到北方,又一次引发流言遍地,有说黎元洪已经躲进大别山自杀的,也有说黄兴带着黎元洪坐上兵舰顺长江逃往上海的。一时之间,连北方的革命党人都莫衷一是。
反过来,南方仍在传说着“宣统死了”“袁世凯死了”“禁卫军与新军交战,在京旗人大部分被杀,国库被焚抢一空”。
就这样,在纷攘不休的谣言战之中,一个旧王朝砉然倒塌。
说到底,还是“既有的想法”占了上风。
时光倒推到1911年5月12日,局势似乎还很平和,长沙海关税务司伟克非写信给总税务司安格联说:“有人预言秋天要发生骚乱,大家也都相信这种预言。”
关键还在于“大家也都相信”。
(摘自《民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