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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培芳的岭南诗学立场

2022-12-13曾欢玲

关键词:诗派南园性情

曾欢玲

(电子科技大学中山学院,广东 中山 528400)

黄培芳(1778—1859),字子实,别字香石,香山(今广东中山)人。清嘉庆九年(1804)乡试中副榜,道光二年(1822)任武英殿校录官,道光十年(1830)选授乳源教谕,历任陵水县教谕、肇庆府训导,得赏内阁中书衔。曾主讲世讲书塾、应元道院、羊石书院。尝六上罗浮,自号“粤岳山人”。与张维屏、谭敬昭并称“粤东三子”,又被誉为“粤东七子”之一。早承家学,著述颇丰,有近70 部著作,涉及经、史、艺、天文、舆地、兵略等,为嘉庆、道光年间岭南重要学者、诗人、书画家。其重要诗文及评论著作有《岭海楼诗钞》《香石诗说》《香石诗话》《粤岳草堂诗话》《李杜七古钞》《唐贤三昧集笺注》《广三百首诗选》《国风诗法隅举》等,并主持编纂《香山县志》《新会县志》等。

黄培芳诗学造诣深厚,究其根本,乃在家学影响下,坚守岭南诗学立场。他主张“诗之源在《三百》,无迷其途,无绝其源”[1]13,认为“温柔敦厚,诗教也。温柔敦厚而不愚,则深于诗者也。”[1]113黄培芳主张“诗言性情,所贵情余于语”[1]5,认为诗贵独造,“诗有落落独造,弥觉清真隽永,彼嗜奇好怪者不与焉”[1]20,反对猎奇、尚怪,提出“名士惟能见本真”[2]376,将“真”作为很高的诗学审美标准。谢光辅评黄培芳云:“诗者何?性情一也,学问二也,涵养三也。香石同年赋性纯粹,而又济之以学,成之以养,展卷朗诵,觉道味蓊郁,微参鼻观,如优钵昙花,一种冲邃之气,不屑与矜奇炫异者较短长,而世之逞才者,皆在其下,其品贵也。”[2]357-358谢光辅指出黄培芳诗之佳在于其“品贵”。

一、继承岭南诗派“正始元音”

岭南三大家之一的屈大均指出,“吾粤诗始曲江,以正始元音,先开风气。千余年以来,作者彬彬,家三唐而户汉魏,皆谨守曲江规矩”,“推诗风之正者,吾粤为先。”[3]

在岭南诗派代兴过程中,黄培芳八世祖黄佐是接续岭南诗派文脉的重要人物。朱彝尊说:“岭表自‘南园五先生’后,风雅中坠,文裕力为起衰,如黎维敬、梁公实辈,皆其弟子。”又说:“盖岭南诗派,文裕实为领袖,不可泯也。”[4]黄培芳亦曾赋诗云:“兰汀瑶石欧桢伯,旗鼓中原五子坛。若向南园论后起,河源同溯在香山。(明诗盛于南园前后五子,其后五子同师先文裕公)”[5]翁方纲论粤诗特别赏识黄佐:“勤哉香山翁,复奏箭韶阙。”[1]88黄佐被认为是继唐代张九龄之后,明代岭南诗派之领袖。

黄氏家族中,继承黄佐诗风的是黄培芳之父黄绍统。香山方绳武云:“吾邑诗人,自前明黄泰泉首创宗风,实为中声正轨……要之中声正轨,足继泰泉者,其翼堂先生乎!先生为泰泉仍孙,其家学渊源有自来也。”[1]24-25

在黄培芳的诗学进益过程中,不能不提及其父黄绍统之故交冯敏昌。清乾隆二十七年(1762),十六岁的冯敏昌赴广州应乡试,见黄培芳父黄绍统诗为之倾倒,于是订交。第二年,冯敏昌入粤秀书院,与黄绍统、李潮三、林刚、黄药樵、唐汝风诸名士相交,都立志要永远做同学诗友。当时,这些诗友们常常在羊城集会论诗,享有盛誉。黄绍统于乾隆五十三年(1788)去世,当时冯敏昌正主讲河南河阳书院,辗转游历五岳后,于嘉庆元年(1796)归粤,距羊城初识订交已34 年,故有“百千路转方停棹,三十余年再叩门”[1]12之句缅怀年少相知。冯敏昌甚至曾经手录黄绍统及诸君子诗,定为《素心集》[1]12,可见其交情之笃。由于父亲黄绍统与冯敏昌之交谊,黄培芳的人生价值取向、诗学宗尚受冯敏昌影响很大。

黄绍统之后何人接续?黄培芳伯兄黄沃楷、从兄黄沃棠皆能诗,并获时人很高的赞誉。然而,由“岭南三子”之一冯敏昌对黄培芳诗之评价可知,真正接续黄绍统诗学传统的,是黄培芳。黄培芳《香石诗话》记载了他和冯敏昌“捶床赞诗”的故事。黄培芳少时有得意之作《咏怀五古十首》,并且把此诗写在扇面上,来粤秀讲院拜见冯敏昌。刚好冯敏昌那天身体不适,二人没有见面。黄培芳就留下诗扇,请人转交给冯敏昌。冯敏昌在床榻上展读诗扇,即惊呼,疑是古代哪位作者的诗作,读后,方知是黄培芳的诗作,顿时捶床赞叹。家人见他这副样子,以为他的病发作了,都赶紧跑过来。冯敏昌才说:“我在赏诗啊!”第二天晚上,冯敏昌叫黄培芳前来相见,并且把学生们也叫来,把黄培芳的诗展示给大家看,说:“我要让这个晚生高出一头喽!”于是,与黄培芳一起纵论诗法,直到深夜。黄培芳通过与冯敏昌的故事,侧面说明自己已经被冯敏昌高度认可,将自己置于黄佐、黄绍统传承者之位置,完成家族内部及岭南诗派传承之图谱。

如果说在《香石诗话》中,黄培芳以零星纪事为主,对岭南诗派传承路线之建构仍较为模糊,那么,在黄培芳晚年所作《粤岳草堂诗话》中,其自觉建构岭南诗史的努力已经非常明显。他引用翁方纲《石洲诗话》所言“曲江在唐初,浑然复古,不得以方隅论”以阐发两个观点:一是岭南诗自张九龄始,已不能仅以方隅论之,而是具备了大家气象;二是岭南诗人秉承张九龄之风,“性情才气,自成一格”。他又引陈子壮、欧大任语,表八世祖黄佐与南园五先生振兴粤诗之功:“明兴,天造草昧,五岭以南,孙蕡、黄哲、王佐、赵介、李德五先生起,轶视吴中四杰远甚。”“当世宗皇帝时,泰泉先生崛出南海,其持三尺以号令魏、晋、六朝,而指挥开元、大历,变椎结为章甫,辟荒薙秽于炎徼,功不在陆贾、终军下也。”[1]87黄培芳认为南园五先生崛起于粤,传承《诗三百》之“风”,而黄佐又是南园后五先生之师,崛出南海,号令“魏、晋、六朝”,指挥“开元、大历”,气象宏大,其功不在陆贾、终军二位使南越归顺的功臣之下。

如果说陈子壮、欧大任将黄佐之功定位为对岭南“蛮荒之地”的“收复”和“归顺”,那么朱彝尊的评定就更进一步,认为岭南文学可以与中土比肩了。黄培芳引朱彝尊论岭南文学云:“才伯究心理学,而修词掞藻,杰然艺苑争雄,岭南人在词垣者,琼台、香山,后先相望。”[1]87再如:

国朝诸公论吾粤诗,先后推许,如出一辙。济南王渔洋云:“余尝语程职方曰:‘君乡粤东,人才最盛。正以僻在岭海,不为中原江左习气薰染,故尚存古风耳。’”(《池北偶谈》)浙江朱竹垞云:“南园词客多无恙,暇日争扶大雅轮。”(《曝书亭集》)近贤如江西蒋心馀则云:“仙方出岭海,孔雀东南飞。”(《忠雅堂集》)江南洪稚存则云:“尚得昔贤雄直气,岭南犹似胜江南。”(《更生斋诗》)之数公者,皆当世哲匠,持论如是,微以文章公器,不存畛域之见也,至“尚得昔贤雄直气”一语,犹有卓识。[1]88

黄培芳再次请出当朝诗坛大家论岭南诗,强调岭南诗“不为江左习气薰染,故尚存古风”“诗风雄直”的特点,从而在当朝诗坛为岭南诗争得一席之地。

黄培芳如此细心梳理“岭南诗派”源流,强调八世祖黄佐之功绩,其实意在接续“岭南诗派”之正统,而他的这番努力得到了当世诗坛的认可。清道光二十二年(1842),黄玉阶《粤东三子诗钞·卷首》详细梳理“岭南诗派”源流,并将包括黄培芳在内的“粤东三子”置于“岭南四家”“岭南三子”之后,正式确立了黄培芳“岭南诗派”继承者的身份。

翁方纲多次勉励岭南诗人不要囿于岭南三家:“我国朝经学考订之精,什倍于前明,诗文之盛亦倍之,居今日而言风雅通途,岂得执屈、陈、梁三家以区流派乎?”又曰:“如冯鱼山、张药房辈,亦皆不专以三家自限也。”[2]356张锦芳为“岭南四家”之一,又与冯敏昌同为“岭南三子”,他们已经开始突破“岭南三大家”的藩篱寻求新变了。对于更年轻一辈的“粤东三子”,翁方纲更是谆谆告诫不要循南园、三家之宗唐老路,“北上重祛执,南园一气酬”[6],即不应再“仍南园五先生之遗音”“不专以三家自限”[2]356。当时,已有将“粤东三子”比“岭南三家”之论,如江南诗人汤贻汾尝言“风骚同一代,岭海敌三家”[7],对“粤东三子”为代表的岭南诗人寄予厚望。

既然要接续岭南诗派的宗风,黄培芳在诗学宗尚上必须谨守岭南诗派自曲江开创、八世祖黄佐接续而来的“规矩”,力倡“正始元音”。陈永正先生认为,所谓“曲江规矩”,就是自唐代张九龄始的岭南诗人所尊奉的“唐音”,就是继承汉魏的传统,格调上崇尚高古,亦可谓“大雅元音”。[8]

二、诗之源在《诗三百》

清嘉庆八年(1803),26 岁的黄培芳撰成第一部论诗之作《香石诗说》,开篇即开宗明义:“夫子曰:‘小子何莫学乎《诗》?’说诗其昉于此乎?”[1]113接着表明态度:“诗原于《三百篇》,夫人尽知也。自汉、魏、唐、宋以来,其间好诗,无不一一可求合乎《三百》。鄙见论诗,持定此说。老生常谈,不免为世人所哂。然渊源一脉,外异中同,古今无别,确不可易。”[1]114

与《香石诗说》同时撰述而成书较晚的《香石诗话》中,黄培芳也多次表达宗《诗三百》的主张:“诗之源在《三百》,无迷其途,无绝其源。”[1]13又说:“后人之诗无殊于《三百》者,外异中同也。其外虽异,其中自不可不同。”[1]13黄培芳专门撰述《国风诗法隅举》,进一步阐释了“后世骚词歌行之句调音节”,皆出自《诗三百》的主张。[1]17此外,他在评论、分析诗作优劣时,一概以《诗三百》为准绳。如评杜甫《捣衣》时云:“托为妇人思夫,出戊之辞。篇幅虽小而情见乎词。当时之勤兵劳民,自见采之,轩不居。然《国风》《小雅》之遗乎?余故谓‘好诗无不可通于《三百》篇’。此类可推也。”[9]如论及当世以“思夫”为耻时说,《诗三百》中多妇人思夫诗,即使是周公去慰劳士兵,也要关心其思家之情。“男女居室,人之大伦,不见而思,自是天理人情之正。”“古人思夫,未尝不以为贤,而世俗乃以为耻,可叹!”[9]又如论写景:“后人写景诗句,徒求工于字句,终不如《毛诗》之入神。如《葛覃》一章,方说‘施于中谷,维叶凄凄’,忽插入‘黄鸟于飞,集于灌木,其鸣喈喈’,闲闲点缀,无限天机,其妙真不可思议。后人能悟此,便是神笔。”论七古之叠法:“毛诗中‘关关’‘呦呦’,是字之叠也。‘鼓瑟吹笙’‘吹笙鼓簧’,是句之叠也。”[1]17不仅《诗三百》中多有叠法的应用,而且钱载论诗圣杜甫《兵车行》时也说:“其奇偶消纳,全从毛诗得来,而纸上乃无一字。”[1]17论内涵时引钱起的“穷达恋明主,耕桑亦近郊”和孟浩然的“欲寻芳草去,惜与故人违”,认为其忠厚和深情,让人“觉《三百篇》去人未远。”[1]82可见,黄培芳始终坚持《诗三百》为作诗之原则、源本,无论是诗之风格、内容、句法、内涵均主张从《诗三百》汲取营养。尤为难能可贵的是,黄培芳学古而不泥古,他主张辩证地看待古人的文化遗产:“观古人之诗,当掇其精英,弃其糟粕。糟粕不能弃,将亦不能得其精英矣。”[1]13

黄培芳宗《诗三百》,坚守“温柔敦厚”之立场。“温柔敦厚”作为儒家诗教原则之一,要求诗歌一要“思无邪”,二要“含蓄蕴藉”。[10]他在《香石诗说》中表达:“‘温柔敦厚,诗教也’。温柔敦厚而不愚,则深于诗者。其明效大验,已可略睹,此其故可不深长思乎?”[1]113又引朱子注“思无邪”语曰:“善者可以感发人之善心,恶者可以惩创人之逸志。”“可以养人之性情,而涤荡其邪秽,消融其渣滓。”[1]113又引张岳崧为冯敏昌《小罗浮草堂诗钞》所作跋语曰:“凡大家诗,宁质毋浮,宁拙毋巧,宁秃毋纤,而尤要在淘淑性行,读书穷理,乃能为正大洪达之音,有合温柔敦厚之旨。”[1]67何为“温柔敦厚”?何为“诗之失愚”?孔颖达认为:“温,谓颜色温润,柔谓情性和柔。诗依违讽谏,不指切事情;故云温柔敦厚是诗教也。”又说:“诗主敦厚,若不节之,则失在愚。”[11]可见,温柔敦厚之关键在于“节”,惟“节”能敦厚,能达到这一目的的诗歌创作手法便是“比兴”。

黄培芳宗《诗三百》,特别重视“比兴”之手法。他认为“六义中,兴字最重,神兴超超然,不拘是何体格,诗必上乘。”[1]68黄培芳以田上珍之诗进一步阐明如何“以物比兴”:

诗必以物比兴,其志益显,其情愈深。吾师番禺田贡庭先生(上珍)《夏日晓起即事》云:“忽睹新荷绿满池,却怜春去已多时。杜鹃啼尽枝头血,燕宿雕梁总未知。”《偶感》云:“屏迹云山户懒开,芒鞋久不踏苍苔。无端却被松间鹤,引向尘寰半日来。”皆寄托遥深之作。又《春闺词》云:“阶前新绿上莓苔,帘卷东风倚镜台。燕子亦知人意懒,桃花开尽不飞来。”寓物言情,深得风人之旨。[1]67-68

杜鹃啼血,燕宿雕梁,燕知人意,皆以物譬喻,拟人之情,含蓄蕴藉,而能言近而旨远。黄培芳又评李义山《宿晋昌亭闻惊禽》结句“失群挂木知何限,远隔天涯共此心”:“深得风人比兴之旨”。[9]可见,是否妙用比兴,是否合乎风人之旨,是否合乎温柔敦厚之旨,乃黄培芳论诗之重要标准。

三、诗言性情

唐代张九龄“诗骚汉魏而本之性情”之诗学主张奠定了岭南诗学性情观之基础。明南园五先生继续以丰富的创作实践发扬了以诗本性情和追踪汉唐为内涵的“曲江流风”。至黄佐则主张诗歌应该出入汉唐而本之自然性情,出黄佐门下的南园后五先生坚持诗本性情之诗学主张与诗学实践。[12]清初易代,百废待兴,岭南诗坛却大家蔚起。岭南三大家屈大均、梁佩兰、陈恭尹鼎立诗坛,特别是陈恭尹高举“文章本性情”之大旗,持性情论诗学观,强调“故性情者,诗之泉源也”。[13]黄培芳主张性情与风格并重,自觉继承岭南诗派之宗风。

黄培芳在《香石诗话》开宗明义:“诗言性情,所贵情余于语。张曲江《望月怀远》云:‘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语极浅而情极深,遂为千古绝调。”[1]5黄培芳主张“诗源于《诗三百》”,主张温柔敦厚之旨,同时更强调“得性情之真,不独风教人伦之作”[1]114,并进一步解释:“有所关系,即傍花随柳,弄月吟风,会心不远,亦足以畅写天机。反是,则性情汩没,涂饰为工,去风人远矣!”[1]114虽然要符合《诗三百》之“思无邪”之道,但是如果只顾“风教人伦”,不抒写性情,非抒胸臆,则反倒违背了《诗三百》之旨,其认识是深刻的。黄培芳尝引陈白沙先生语,强调论性情与论风韵不可分:“论诗当论性情,论性情先论风韵,无风韵则无诗。”[1]80“欲学古人诗,先理会古人性情,是如何有此性情,方有此声口。”[1]80

当时袁枚“性灵派”仍影响甚巨,黄培芳之“诗主性情”却与袁枚之性灵论相左。首先,他对性情与风格、性情与文采的概念进行了辨析:“既主性情,即不能不论风格。风即风神音韵,格即格律句调也。言之无文,虽有妙理至情,亦胡能达?”[1]114他认为要抒写性情,就要有风格。风格既包括风韵,又包括格律句调,且特别强调既然为诗,就不能“无文”。这就把诗歌宗旨、内容、形式、风格统一起来了。针对性灵派诗人认为黄培芳“多谈风格,竟不以性情为主”之诘,黄培芳作了有力回击。他认为,自古诗人皆知诗本性情,性情是人人皆内蕴的,不须假借于外而求。那些整天拿性情说事的人,就是真的懂性情吗?不自诩性情,才是“主性情之至也”。对于性情与风格的关系,黄培芳这样论述:“盖性情,本天分,风格由学力,既有性情不能无风格,性情风格合而并到则诗工矣。”[9]甚至有些许讥讽:“吾愿聪俊之士,志在扶轮大雅,不必屑屑作此等纤小伎俩也。”[9]他认为论诗者必须要理清其源流分支,在师从百家的基础上,乃能成大家、名家。他认为性情本自天分,风格由后天学习而来,性情与风格,于诗不可偏废,只有“性情风格合而并到”才能“诗工矣”。

他特别欣赏情深、自然流露之诗,“断句终以情深者为妙,情深则自然流露,沁人心脾”,并举元微之《春晓》诗:“半欲天明半未明,醉闻花气睡闻莺,儿撼起钟声动,二十年前晓寺情。”评曰:“此种绝诗固难得,其风调清苍,其实只是情深自然流露耳。”[9]至于“性情风格俱备”之别集,黄培芳又极推李秋田选闺阁诗《鸳鸯绣谱》[14],并不以闺阁诗而轻视之。

黄培芳多次严厉批评袁枚“才子之诗”。“世之诗人,好矜才使气,藻绘为工,惟恐不称才子。不知一落才子窠臼,即诗家次乘。盖语虽工而客气重也。试观陶、谢、李、杜各大家,何尝不是才子?有此种习气否?无他,彼皆深造自得,浩然出之,非苟为悦一时目已也。”[1]71又说“子才论阮亭诗,谓一代正宗才力薄。因思子才之诗,所谓才力不薄,只是夸多斗巧,笔舌澜翻。按之不免轻剽脆滑,此真是薄也。”[1]37他认为,如果像袁枚、李调元等人这样“一味以轻脆佻滑为新”,将导致“风气日流于卑薄”。[1]37-38

黄培芳告诫学子切勿学袁枚:“子才之诗,矜新斗捷,用功一旬半月,即与之相肖。”而应范以“未易窥测”,如“深山大泽”的李、杜、韩、苏诸大家。[1]38

黄培芳论诗主性情,但又特别强调酝酿深醇,以矫浅薄之弊,应是针对性灵诗开出的药方。他认为:“前人论诗,曰‘温柔敦厚’,曰‘博大昌明’,曰‘清新俊逸’,曰‘沉郁顿挫’,虽非一说所能穷,要皆贵酝酿于胸,淋漓于手,不徒推敲句调之间。”[1]38-39黄培芳批评追随袁枚的雨村(李调元)所谓“响、朗、爽”之三字诀,认为若专追求此三字,以为“句调爽朗”就是工诗了,那所作之诗没有不浅薄的。即使是爽朗如李白之诗,也是由酝酿深厚而得来的。黄培芳向往的诗歌境界应是“千峰万壑胸中起,下笔依然远澹山”,酝酿深厚而清新旷远。

总之,黄培芳是清代嘉庆、道光年间岭南重要诗人,深受黄氏家学影响,对岭南绵延最久的文学世家的家学延续和岭南诗风的继往开来都做出了较大贡献。在诗学理论、诗学实践上,黄培芳学古而不泥古,坚持岭南诗学立场,继承自曲江而来的“正始元音”,主张诗之源在《诗三百》,坚持诗言性情的诗学理论,坚持从诗歌“独抒性情”的根本特征和“兴观群怨”的社会功用的角度来认识诗歌,并开展了卓有成效的诗歌创作实践,无论是他的诗学理论还是他的诗歌创作,都值得研究者深入探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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