审美特质与文学作品标题的翻译
2022-12-13陈新良
陈新良
(广东东软学院 外国语学院,广东 佛山 528225)
好的文章标题能引起读者强烈的阅读欲望,能使文章脱颖而出从而获得读者的青睐,因此标题已成为读者筛选阅读文本的非常重要的标尺。随着日趋频繁的文化交流,西方作品和中国作品正被大量相互译介,其中受欢迎的作品,在一定程度上得益于一个醒目的标题。因此标题的翻译成为文学作品翻译中的一项重要课题。特征各异的中西方文学作品标题蕴涵着不同的审美文化。中西文学作品标题的翻译策略从倾向意译转变为倾向直译,体现了文化交融的进一步加深。
一、西方审美特质与文学作品标题
西方人重科学、重精确,喜欢进行直接的逻辑推理,语言表达力求直白、明晰。体现西方人“思辨型”审美哲学的文学作品标题不胜枚举,如乔叟的《坎特伯雷故事集》(The Canterbury Tales)、莎士比亚的《威尼斯商人》(The Merchant of Venice)、《仲夏夜之梦》(A Mid-Summer Night’s Dream)、狄更斯的《双城记》(A Tale of Two Cities),哈代的《德伯家的苔丝》(Tess of the D’Urbervilles)、夏洛蒂·勃朗特的《简·爱》(Jane Eyre),还有美国女作家斯托夫人的长篇小说《汤姆叔叔的小屋》(Uncle Tom’s Cabin)、欧·亨利的短篇小说《麦琪的礼物》(The Gift the Magi)、德莱塞的长篇小说《美国的悲剧》(An American Tragedy)等。这些文章标题表述直白明快,读者不用多加揣摩就能明白标题的含义。
另外,西方作品中物象描写较多,往往使用大量篇幅写景写物或写一种场面。很多西方文学作品直接以物象作为标题,如艾米莉·勃朗特的《呼啸山庄》(Wuthering Heights)、狄更斯的《老古玩店》(The Old Curiosity Shop)、莫泊桑的《项链》(The Necklace)、史蒂文森的《金银岛》(Treasure Island)、霍桑的《红字》(The Scarlet Letter),这些标题大多是间离于主体之外的实体或物象,所以意境性特征就很弱,甚至失去了意境性。
西方人重物质、重外观,突出个体,大量的文学作品直接以人物作为标题,体现这种审美特征的文学作品标题不胜枚举。早期的有《贝奥武夫》(Beowulf)、《伊利亚特》(Iliad),后来的《哈姆雷特》(Hamlet)、《大卫·科波菲尔》(David Copperfield)、《唐璜》(Don Juan)、《弗兰肯斯坦》(Frankenstein)、《洛丽塔》(Lolita),直到现代的《哈利·波特》(Harry Potter)等,这些标题中主体与客体很明显是处于分离的状态,主体情感与客体事物不相融合,主体地位明显高于客体地位。普罗米修斯也好,哈姆雷特也好,弗兰肯斯坦也好,一个个都是人定胜天的豪迈英雄,周围的一切力量,人力的抑或是自然的,都不屑考虑,唯我独尊,个体得到充分的强调和突出。
二、中国审美特质与文学作品标题
儒教所倡导的“仁者爱人”的思想千百年来已扎根于一代又一代炎黄子孙的心中。“仁”是我们的核心,我们注重人与人之间的社会关系,宁愿为情所累,亲情、友情和爱情、敬老爱幼之情、爱国之情,已根植在中国文学作品和文学作品标题中,这样的标题我们可以随手拈来。如唐代名诗孟郊的《游子吟》,表达的是在外漂泊的儿女对母亲深深的爱与思念;歌颂友情的现代剧有作家田汉的《丽人行》;歌颂爱情的长篇叙事诗有李季的《王贵与李香香》,中篇小说有赵树理的《小二黑结婚》;讴歌博爱之情的有清朝郭小亭的长篇小说《济公传》等。
因为“仁者爱人”,连我们周围的大自然的一切,花鸟虫鱼、山川湖泊在文人笔下也变得情意绵绵,景中含情,“情以物迁,辞以情发;一叶且或迎意,虫声有足引心,况清月与明月同夜,白日与春林共朝哉!”。[1]1194所谓“物色之动,心亦摇焉”[1]1219,春天使人愉悦,夏天加深了人的抑郁,秋天使人生阴沉之志,冬天使人增“矜肃之虑”,都具体说明了外界的景物激发、兴起、影响着作者的感情。[2]作家写景是为情,作品往往情景交融,达到“天人合一”的境界,意境性非常强。因此中国人重形象描写,爱用比喻来抒情,写作时尤爱使用赋、比、兴的手法。如唐代著名诗人李白的《玉阶怨》,诗中描写的“玉阶”“秋月”等意象结合成了一个整体的背景,形成了一种寒冷、皎洁的意境。这样的标题在中国现代文学作家们的作品中就出现得更频繁了,如冰心的《繁星》、鲁迅的《秋夜》、曹禺的《原野》等。
自古以来,与西方人的直率、外露、个性张扬相反,中国人更崇尚含而不露,婉约温蕴。中国人这种审美特质在文学作品中的体现由来已久,南北朝刘勰第一次将文学上含蓄风格的特点阐述为“深文隐蔚,余味曲包”。文学大家欧阳修、苏轼、姜夔等都以文字赞美含蓄,明、清以后这种倾向更为突出。含蓄就是“意不浅露,语不穷尽,句中有余味,篇中有余意,其妙不外寄言而已。”[3]因此,中国文学史上具婉约、含蓄特点的文学作品标题俯拾即是。如张衡的《归田赋》,看标题只知归返田园之事,个中归返的原因、归返涉及的各种事情都让人难以琢磨,其实它含蓄地揭示了作者不满黑暗现实、宁愿归返田园、游心物外、荣辱两忘的思想感情。《汉乐府诗集》中的《饮马长城窟行》,表面上看标题是指放马在长城旁的青青草地这样一件极其平常朴实的事,然而“饮马”“长城”隐含了悠闲、寂寥的意境,诗句描述了妇人在久别远方戍边的丈夫后孤苦无依的心情,抒发了强烈的思夫盼归之情,诗中并未再提“饮马”“长城”,但我们仍旧能体味到标题中隐含的文章主旨。再如《迢迢牵牛星》(《古诗十九首》之一)、《龟虽寿》(曹操诗)、《月下独酌》(李白诗)、《狂人日记》(鲁迅的白话短篇小说)、《桨声灯影里的秦淮河》(朱自清散文)、《白杨礼赞》(茅盾散文)等标题分别都隐含了幽深的寓意。“迢迢牵牛星”(牵牛星俗称“牛郎星”),用牛郎、织女被银河阻隔而不得会面的悲剧,写出了人间有情夫妻咫尺天涯、爱情受阻的痛苦之情;《龟虽寿》,以“神龟虽寿,犹有尽时”引出烈士暮年、壮心不已的人生态度;《月下独酌》,以“月”“独”“酌”烘托出了极深的孤寂凄凉的意境;《狂人日记》,通过“狂人”的形象揭露社会的昏暗,表现了作者对封建礼教的批判;《桨声灯影里的秦淮河》,作者没有直抒胸臆,而是通过对客观景物桨声、灯影、河水、月色等的描绘表达内心跌宕起伏的复杂心情;《白杨礼赞》,用白杨树的傲然挺立、力争上游的形象,来象征北方抗日军民坚强不屈,勇往直前的精神和意志。
三、文学作品标题的互译:审美文化之碰撞
西方18 世纪就有翻译家大量翻译中国的典籍和唐诗。19 世纪后半期中国翻译家们才大规模译介西方文学作品,主要是对西方的小说、戏剧和诗歌的译介。20 世纪双方的互相译介达到鼎盛期,形式、规模、范围是历史上任何时期都不能比拟的,德国翻译理论家冉佩尔特称20 世纪为“翻译时代”。[4]203这种状况一直延续至21 世纪的今天。
(一)归化和意译
19 世纪后半期中国才进入对西方文学著作翻译的发端期,20 世纪40 年代达到鼎盛时期,总计译书1 462 本,占各种题材总译书的27.6%[5]。林纾是第一位将大量西方文学作品介绍到中国的卓越而独特的翻译家。上文提到中国文学作品多意象描写,因此作品翻译中意境的传达非常重要。“没有如海的崇高情怀,是不可能容得下文艺作品中的种种感情并将它再现于译文中的。如果说文学翻译有奥秘可言,那么‘情’可能就是奥秘之所在”。[6]中国人这种特有的审美特性在林纾所译百种小说的标题翻译中表现得淋漓尽致。正如钱玄以假名“王敬轩”给《新青年》编者一封信中所说“林先生所译小说、所定书名,亦往往斟酌尽善尽美,如云吟边燕语,云香钩情眼,此可谓有句皆香。”[7]208-209]他的这种翻译手法在大家看来是典型的归化法,是意译。“用笔措辞,全是国人风度”[7]209。在西方的文学作品引入初期,林纾等翻译家大都采用意译(也可说是“归化”)的翻译手法来迎合国人的欣赏口味,这在当时是非常成功的。我们随举几例即可领略其意译之精妙,如《黑奴吁天录》这一标题很直观地体现了美国黑奴的悲惨境遇,而美国斯托夫人原标题(《汤姆叔叔的小屋》)只以一物象“Uncle Tom’s Cabin”推出。《吟边燕语》标题简洁古雅,然原作却是英国散文家、评论家查尔斯·兰姆和其姐玛丽·兰姆共同编写的《莎士比亚戏剧故事集》(Tales from Shakespeare)。《撒克逊劫后英雄略》标题中“英雄”“略”等字眼能够吸引读者的眼球,激起读者的阅读兴趣,而原标题以一人名“Ivanhoe”(《艾凡赫》)推出,虽可引发一丝猎奇心理,但缺乏意境,像前文所提到的,只是单体的突出。《滑稽外史》,凭标题可知一定是令人发笑但又发人深思的故事,这是英国小说家狄更斯的作品,原标题却又是一个单独的人名“Nicholas Nickleby”。狄更斯的另一著名小说,标题以一物象“The Old Curiosity Shop”(《老古玩店》)推出,林纾却使用典型的归化翻译法译为《孝女耐儿传》,可见,林纾极其重视读者的审美思想和品位,林纾翻译的小说可以说是以读者需求为中心的典范。
西方翻译家直到文艺复兴后才陆续开始接触东方古老的文化与文学作品。据谭载喜的《西方翻译简史》[4]198,最初是来华传教的耶稣会士翻译中国经籍,17 世纪这些译本传到西方,18 世纪才在欧洲掀起了小小的汉学高潮,19 世纪四书五经等中国古籍在西方各个主要国家便都有了译本,在英国出现了震惊整个西方汉学界的汉学研究和翻译大师理雅各(James Legge)。至20 世纪不但有古经籍、古典文学名著以及唐诗的一再被译,而且老舍、鲁迅等现代作家也被介绍到西方。翻译家们认为“一部文学作品能够得到他国国民的喜爱,新奇性只是一个方面的原因,更重要的是其作品的文学性必须紧紧地与他国国民的特殊审美力及时代性相契合”[8]196。西方汉学翻译家为了让本国人接受中国文化,也跟当初中国翻译家们译介西方文学作品时一样,大多采用归化的翻译手法,如《诗经》中“关雎”(关关叫的雎鸠体现了一种意境之美,暗含‘愉快地歌颂’之意),理雅各用“颂歌”(Ode)对译;还有唐朝著名诗人白居易的千古名诗《琵琶行》,宾纳(Bynner)以西方人熟悉的乐器吉他对译此标题(The Song of a Guitar);再如中国四大名著之一的《红楼梦》,中国人大都喜用《红楼梦》这个意象性较强的名字来指称这一中国古典作品,而美国翻译家大卫·霍克斯,却译成《石头记》(The Storyofthe Stone),等等。这样的例子不胜枚举。从这些标题的翻译中,我们了解到了西方翻译家们的良苦用心,他们大都采用意译法,使西方读者逐渐乐于接受与欣赏中国古老灿烂的文化。新西兰女诗人鲁斯·达拉斯通过阅读白居易译诗已深深痴迷其中,她这样赞誉白诗:“中国的玫瑰,在异域的园林散发芬芳,使它更加绚丽多姿。”[8]187
(二)异化和直译
到了20 世纪末和21 世纪初的今天,随着中西文化交融的进一步加深,对文学作品进行直译也会在中西读者心目中产生同样的审美效果,因为彼此的相互熟悉,对异域文化我们不再惊诧。我国的作家作品标题与西方作家的作品标题一样,也以标榜个体为主旨,如《李自成》(姚雪垠历史小说)、《老张的哲学》(老舍长篇小说)等,还有一些作品的标题也只以一个简单的物象推出,如《黑纽扣》(梁晓声小说)、《小麻雀》(老舍散文)、《野草》(夏衍散文)、《风筝》(鲁迅散文);而西方作家也如中国作家,为自己作品选择意境十足的标题,像美国作家米切尔的《随风飘逝》(Gone with the Wind)、英国著名报刊撰稿人玛莎·达菲于1995 年写的《铺满玫瑰的路》(Roses,Roses,All the Way)等。直译出来的西方文学作品标题,纵使具有异域风情,我们对此亦不诧异:《第二十二条军规》(Catch—22,约瑟夫·海勒小说)、《奥斯瓦尔德的故事》(Oswald’s Tale:An American Mystery,诺曼·梅勒小说)、《第二层皮》(Second Skin,约翰·霍克斯小说)等我们都乐于接受与欣赏。西方文学爱好者也能理解“Return to Yan’an”(《回延安》,贺敬之诗)、“Wang Gui and Li Xiangxiang”(《王贵与李香香》,李季诗)、“The Tea House”(《茶馆》)、“Luotuo Xiangzi”(《骆驼祥子》)等蕴含着中国审美文化的文学作品。
但中西方在审美文化方面能形成一定程度的共识不是一蹴而就的,有赖于翻译家们的敏锐目光、海纳百川的胸襟与非凡的翻译技巧。《莎乐美》(Salomé)是中国现代著名戏剧创作家田汉在20 世纪20 年代翻译的英国唯美主义作家王尔德的唯美剧,然而在国内推出公演时却招来诸多的非议。田汉创作的风格类似于《莎乐美》的《古潭里的声音》《名优之死》等剧作,也惹来了多方批评与指责,当时很多人向田汉提出质问:何不选择或创作一些关于社会问题及带有革命性的剧本拿来上演[9]。《莎乐美》这一世界经典剧作凭借其结构的精炼、音律的和谐、意象的奇幻、词句的瑰丽,终究在20 世纪的中国文坛风靡一时,中西方的戏剧欣赏品位终于在调和中得到融洽相处。同样,美国诗人庞德之所以创造意象派,是因为他敏锐地觉察到西方诗歌中“意象”的缺失。庞德创立的意象派不但在20 世纪初的美国掀起了一股中国热,继而在后来的20 世纪60 年代的美国诗坛掀起了对中国古典诗歌欣赏与研究的又一次热潮。在这次热潮中产生了美国现代派诗歌的一个独具特色的流派——后现代主义诗歌。后现代主义诗歌继承了意象派诗歌主张,语言精练、意象鲜明,许多诗人热心学习东方文化,积极译介中国古典诗歌,因而在他们的诗歌创作中往往体现出浓郁的东方色彩。在同一时期的中国诗人也在诗歌创作中大胆借鉴西方诗歌的表现手法。
结语
Patrice Pavis 认为译文应是“两种文化的导向,既能处理文化亲近,又能调和文化疏远”[10],而不是简单的文本之间的文字转换,也不是在措辞上追求新颖、奇特、音乐感等。不管是汉语作品译成英文,还是英文作品译成汉语,不管是异化或归化,还是直译或意译,我们认为翻译家们考虑最多的是心目中的读者,为了让作品得到广泛接受,读者的审美思想不能不顾及。因此作品要获得读者的认同,不同时期的中西翻译家们就要迎合不同时期读者的不同审美心理,这就是大家共同遵循的翻译指导原则,而具体的翻译方法就在此原则下进行灵活调整,直译或意译,归化或异化,等等。中西方读者就这样在不断品读翻译家们带来的异域文学、异域作品的过程中,最开始品位迥异,既而协调品位,最终达到品位相互融合的境地。这种境况的出现是翻译家们作为文化交流使者辛勤劳动结出的丰硕果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