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愈《元和圣德诗》规模《诗三百》辨

张　炜

(百色学院 文学与传媒学院，广西 百色　533000)



韩愈《元和圣德诗》规模《诗三百》辨

张炜

(百色学院 文学与传媒学院，广西 百色533000)

摘要：《元和圣德诗》为韩愈四言力作，依古而不机械复古，可谓自铸伟词。关于此诗的创作渊源、体制及其内容等在后世引起过学者们的热切关注和争论。关于“是否规模《诗三百》之争”，汪森的评价较为公正客观。此诗依古而不拟古，务去陈言，用《史记》的精神结撰史诗，继承了《大雅》的史诗传统并有新的发展。

关键词：韩愈； 《元和圣德诗》； 规模； 《诗三百》

《元和圣德诗》为韩愈四言力作，依古而不机械复古，可谓自铸伟词，关于此诗的创作渊源、体制及其内容等也在后世引起过学者们的热切关注和争论，其中比较突出的为是否规模《诗三百》之争，谨在此试作辨析。

《元和圣德诗》有序曰：

臣愈顿首再拜言：臣伏见皇帝陛下即位以来，诛流奸臣，朝廷清明，无有欺蔽。外斩杨惠琳、刘辟，以收夏蜀；东定青、徐积年之叛，海内怖骇，不敢违越。郊天告庙，神灵欢喜；风雨明晦，无不从顺，太平之期，适当今日。臣蒙被恩泽，日与群臣序立紫宸殿下，亲望穆穆之光，况其职业，又在以经籍教导国子，诚宜率先作歌诗以称道盛德，不可以辞语浅薄不足以自效为解，辄依古作四言《元和圣德诗》一篇，凡千有二十四字。指事实录，具载明天子文武神圣，以警动百姓耳目，传示无极。[1]

韩愈作此诗，在序中自称“其职业，又在以经籍教导国子”，又说“诚宜率先作歌诗以称道盛德，不可以辞语浅薄不足以自效为解”，因此“依古”而作此诗。按照自序的说法，韩愈作此诗的目的乃是“称道盛德”，原由则是出于自己的职责，即向国子传授经籍，那么诗中所依之“古”就应当是儒家经典才是，而《诗经》自然首当其冲。实际上后世大多数的评论家也都是这样认为的，元代郝经《一王雅序》一文盛赞此诗可直追《诗三百》：“李唐一代，诗文最盛，而杜少陵、韩吏部、柳柳州、白太傅等为之冠。……太白之《古风》篇什，子厚之《平淮雅》，退之之《圣德诗》，乐天之讽谏集，皆有风人之托物，二雅之正言，中声盛烈，止乎礼义，抉去污剥，备述王道，驰骛于月露风云花鸟之外，直与‘三百五篇’相上下。”[2]明代的胡震亨认为此诗足以成为一代四言诗的代表，而水准之高不减《风》、《雅》，其《唐音癸签》卷九说：“柳州之《平淮西》，最章句之合调；昌黎之《元和圣德》．亦长篇之伟观，一代四言有此，未觉风雅坠绪。”[3]卷11又从音韵的角度论证此诗之高古：“韩愈最重字学，诗多用古韵，如《元和圣德》及《此日足可惜》诗，全篇一韵，皆古叶兼用。”(同上第106页)四言诗自先秦《诗三百》之后再难续写辉煌，只是建安曹操、曹植父子以及东晋陶渊明等少数诗人的四言诗评价稍高，胡震亨对韩愈此诗的评价之高实是罕有。

然而到了清代就有人提出了不同意见，汪森《韩柳诗选》说此诗“力洗芜词，超出魏晋以上，间似《峄山》、《会稽》诸颂而绝不袭一《雅》、《颂》语，正其笔之高，力之厚，如此才可以追踪《雅》、《颂》耳。”[4]又分别指出此诗与《史记》、汉代郊庙歌诗的渊源：“一气旋转，历落参差，是太史公笔法。醴郁缥缈，极似汉《郊祀》、《房中》诸作。”(同上)对比韦孟、班固等人之作，又指出与韩诗在继承《诗经》上面的差别：“有此衬笔，与前段相应入妙，便觉韦、班诸诗，未免为《雅》、《颂》所拘，不见精采。”(同上)认为韩愈此诗文笔不受所拘，脱出雅颂，因此是超出汉代诸家的。汪森的观点是，韩愈此诗是杂取各家所长，继承了古诗与古颂体文、史书而成，而不是机械地模仿《雅》、《颂》，才能超出前代，直追《诗经》。

朱彝尊的意见更是与多数人大相径庭，认为此诗主要是学习秦代李斯刻石文和《文选》，所论甚详：

若规模《雅》、《颂》，其实全仿李丞相，或又落《文选》。起处犹近《雅》，微有一二不似。大约中间凡典雅处似《毛诗》，质峭处似秦碑，华润处似《文选》，然通首纯是质峭调。《序》无文章，止直叙，然却亦腴峭有法。只就质语加锤炼，炼到文处。是《文选》句(“腹败”句下)。

此等偶句，《三百篇》亦有之。但如此排来，则全觉是《选》体(“有恇”二句下)。

此段全是本《楚茨》化来，追琢可谓极工，所恨者未浑然。若《南海碑》则浑然矣。秦少游谓此系少作，未敢谓然。然《南海》后此十年，要见亦是年力(“乾清”二句下)。

禄位名寿，分四大节。“皇帝”字作纲。全是祖《琊琊刻铭》，下字亦多效李(“亿载”二句下)。(同上第1601页)

“起处犹近《雅》”，是符合事实的。《元和圣德诗》开头说：“皇帝即阼，物无违拒。曰旸而旸，曰雨而雨”，而大雅的史诗中即多以宣示最高统治者享有至高无上的威权开头，如《皇矣》开头说：“皇矣上帝，临下有赫。监观四方，求民之莫”，《大明》开头说：“明明在下，赫赫在上。天难忱斯，不易维王”。而这些最高统治者又多拥有超自然的力量，以此来显示天命神授的神圣，如《生民》开始便以神话式的语言描述后稷诞生的神异：“厥初生民，时维姜嫄。生民如何？克禋克祀，以弗无子。履帝武敏歆，攸介攸止，载震载夙。载生载育，时维后稷”。“曰旸而旸，曰雨而雨”，是雨是晴全由皇帝来掌握，皇帝拥有天神的力量，韩愈此诗的开头继承了大雅史诗中遗留的这种神话痕迹，显然是受到了大雅史诗的影响，但又自铸新词，并无刻意模仿沿袭成句，所以朱彝尊才会觉得“微有一二不似”。其实这种开篇之法确也是李斯刻石文的路子，如《泰山刻石》中的“皇帝临立，作制明法，臣下修饬。廿有六年，初并天下，罔不宾服”，《琅琊台刻石》中的“维廿八年，皇帝作始。端平法度，万物之纪”，如果不考虑神话的因素，韩愈此诗开篇显然更接近于李斯刻石。中间典雅似《毛诗》处，或者是指“汝张汝弓，汝鼓汝鼓。汝为表书，求我帅汝”，“或拔其角，或脱其距。长驱洋洋，无有龃龉”等句。还有“驾龙十二，鱼鱼雅雅”二句被《许彦周诗话》评为“深于《诗》者”，(同上第1600页)大概是看到了此二句与大雅颂诗的内在神似之处。《卷阿》中有“凤凰鸣矣，于彼高冈。梧桐生矣，于彼朝阳。菶菶萋萋，雍雍喈喈”等句，不难发现其与韩诗这二句的前后继承关系。后面论及此诗学《文选》、《小雅·楚茨》和李斯《琅琊台刻石》等处，也各有脉络可循。总的来说，朱彝尊还是倾向于此诗“全仿李丞相”而“通首纯是质峭调”的。

综观各家所言，还是汪森的评价较为公正客观，点中了韩愈此诗成功的关键。此诗依古而不拟古，务去陈言，用司马迁著作《史记》的精神结撰史诗，继承了《诗经·大雅》中的史诗传统并有新的发展，是唐代难得的四言史诗力作，同时也体现了韩愈独有的诗歌风貌。此诗得到后世高度赞誉，关键正在于对《诗经》的似与不似之间。相似者，正如朱彝尊所言，在其中典雅处，而不似者，也正在于朱彝尊所批评的“未浑然”。朱彝尊所言“浑然”大概在于《诗经·楚茨》中的古拙之气，一任天然，又举韩愈的《南海神庙碑》为浑然的范例。然而《南海神庙碑》仅有短短的八十个字，而韩愈此诗则长达一千多字，用四言来书写复杂的历史画卷，二者可以说绝无可比性，要求达到浑然的境界未免过于苛求了。

比较韩愈此诗与《大雅》中的史诗，最直观的差别就在于篇幅的巨大差异。后者中篇幅最长的《皇矣》一篇也不过将近四百字，而韩诗篇幅长，叙事详尽，刻画细微。《大雅》史诗只浓墨重彩于帝王一人而已，韩愈则刻画了一组人物群像，是全方位的史书画卷。诗中出现人物众多，上自帝王将相、乱臣贼子，下至黎民庶人、黄童白叟，都有所表现。篇幅长还有另外的原因，就是“美盛德而述形容”的需要。樊汝霖《韩文公年谱》注，对此诗篇幅较长的原因有独到的见解：

大抵德不足则夸，宪宗功烈固伟，比文、武则有间矣。王荆公尝论《诗》曰：“《周颂》之词约，约所以为严，德盛故也。《鲁颂》之词侈，侈所以为夸，德不足故也。”是诗也，其亦《鲁颂》之谓欤？宪宗平夏、平江东、平泽潞、平蔡、平淄青、而平蜀、平蔡之功，尤卓卓在人耳目者，以公此诗及《平淮西碑》，学者争诵之习且熟故也。[5]

虽然见解独到新颖，但从文法上说，先秦史诗之所以简约，与当时叙事文学尚不发达有关，王安石所论并不具有事物的共性，终究属于主观臆测，又带有尊古贱今的意味，故不足为信，况且韩愈曾自言作此诗要“铺张对天之宏休，扬厉无前之伟迹”(《潮州刺史谢上表》)，明确表示铺张扬厉是自己作此歌诗的行文宗旨。长篇大论的原因，一个是“指事实录，具载明天子文武神圣，以警动百姓耳目，传示无极”，目的是将此诗当做史诗以传世的，因此不惜笔墨敷衍事实，刻画描摹具体而微，力求真实可信，以达到警示当时以及后代的效果。赵翼《瓯北诗话》卷九有过一段十分精彩的论述：

梅村身阅鼎革，其所咏多有关於时事之大者。如《临江参军》、《南厢园叟》、《永和宫词》、《雒阳行》、《殿上行》、《萧史青门曲》、《松山哀》、《雁门尚书行》、《临淮老妓行》、《楚两生行》、《圆圆曲》、《思陵长公主挽词》等作，皆极有关系。事本易传，则诗亦易传。梅村一眼觑定，遂用全力结撰此数十篇，为不朽计，此诗人慧眼，善于取题处。白香山《长恨歌》，元微之《连昌宫词》，韩昌黎《元和圣德诗》，同此意也。[6]

《长恨歌》、《连昌宫词》、《元和圣德诗》，在诗歌中都属于长篇巨制，赵翼将这三篇相提并论，眼光是很独到的。再者，韩愈虽不以圣人自居，但诗文中常以圣人自比，自视甚高，自谓“释老之害过于杨墨，韩愈之贤不及孟子。孟子不能救之于未亡之前，而韩愈乃欲全之于已坏之后”(《与孟尚书书》)，对于此诗的创作，更是自称要“编于《诗》、《书》之策而无愧，措于天地之间而无亏”，显然是希望与《诗》、《书》比肩而立的，而要想做到这一点，凭借短篇短制当然是力不从心的。尤其是四言诗，《大雅》中的史诗已树立难以超越的典范，要想写出传世之作，只有加大篇幅，扩大规模，在叙述的委曲详尽和真实具体上做文章。

在修辞和句法上，韩愈此诗也是独具特色的，处处避免与《诗经》雷同，正如汪森所言，“绝不袭一《雅》、《颂》语”。首先，韩愈此诗排比句较少，这大概与诗中以叙述史实为主有关，而《公刘》、《生民》等诗中的排比句比比皆是，而且是多句排比，如《公刘》中“笃公刘，逝彼百泉。瞻彼溥原，乃陟南冈。乃覯于京，京师之野。于时处处，于时庐旅，于时言言，于时语语。……笃公刘，既溥既长。既景乃冈，相其阴阳，观其流泉”，还有《生民》中的“诞后稷之穑，有相之道。茀厥丰草，种之黄茂。实方实苞，实种实褎。实发实秀，实坚实好。实颖实栗，即有邰家室”等等。第二，韩愈此诗继承发展了汉魏晋四言诗，突破了传统四言诗以虚字为主的句法结构。有学者指出传统的四言诗是以虚字为中心的，孙立尧说：“在整个四言诗的发展史上，《诗经》的风格始终能够延续，有赖于这一类四言诗对《诗经》形式上的继承。易言之，这些四言诗依然是以虚字或虚字结构为其中心的。”[7]连词作为虚字的一种，在《诗经》为代表的传统的四言诗句式结构中是有着很大作用的，韩愈则突破了这种传统，在《元和圣德诗》中采用了实字结构为主的形式。比如此诗很少使用连词，而诗经则多用“乃”、“既”、“以”、“爰”等。如《绵》中“乃慰乃止，乃左乃右，乃疆乃理，乃宣乃亩。自西徂东，周爰执事”，“乃立皋门，皋门有伉。乃立应门，应门将将。乃立冢土，戎丑攸行”，“爰始爰谋，爰契我龟”，《公刘》中“既登乃依，乃造其曹”等句子对连词的依赖都是相当高的。第三，《大雅》史诗中句内对仗较多，如《皇矣》中的“克明克类，克长克君”，“克明”与“克类”相对，“克长”又与“克君”相对；《生民》中的“载震载夙，载生载育”也是如此，这样的句式在《元和圣德诗》中却是难觅踪影。之所以如此，与韩愈追求散化的句式，刻意避开《诗经》句法的窠臼有关。第四，少用叠字。《诗经》中叠字的运用是句式上的一大特色，史诗也不例外，如《生民》中的“蓺之荏菽，荏菽旆旆。禾役穟穟，麻麦幪幪，瓜瓞唪唪”，五句之内竟有四句都是叠字结尾。还有《大明》中的“牧野洋洋，檀车煌煌，驷騵彭彭”，运用叠字可说是达到了不厌其烦的程度。《元和圣德诗》长达一千多字，叠字却十分罕见。诗中带叠字的仅有五句，为“其出穰穰”、“长驱洋洋”、“妇女累累”、“鱼鱼雅雅”、“怡怡愉愉”，其中只有“鱼鱼雅雅”中的“雅”字是韵脚，而此诗是一韵到底的，可见韩愈为追求高古而极力搜罗古韵所做的努力。叠字较少与一韵到底的押韵方式有关，但同时也不可忽视韩愈在力避《雅》、《颂》熟语上的煞费苦心。

参考文献：

[1]钱仲联，马茂元校点.韩愈全集[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52.

[2][元]郝经撰；秦雪清点校.郝文忠公陵川文集[M].太原：山西人民出版社；山西古籍出版社，2006：388.

[3][明]胡震亨.唐音癸签[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85.

[4][5]陈伯海.唐诗汇评·中[M].杭州：浙江教育出版社，1995：1601,1600.

[6][清]赵翼著，霍松林、胡主佑校点.瓯北诗话[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63：131.

[7]孙立尧.四言诗虚字中心说[J].中国韵文学刊，2006，20(4)：32.

Controversy about Hanyu's Yuanheshengdeshi Imitating the Shijing

ZHANG Wei

(Literature and Media Institute of Baise University,Baise Guangxi 533000,China)

Abstract：Hanyu's Yuanheshengdeshi is a masterpiece which in accordance with the ancient style but not mechanical.There caused earnest attention and debate in scholars about the creation origin,system and content of the poems.Wangsen's evaluation about “whether it imitated the Shijing”is more objective.The poem was written according to the ancient style but not imitating and eliminated obsolete words and expressions.It is written with the spirit of Shiji and inherited the great tradition of epic and has made new development.

Key words：Hanyu;Yuanheshengdeshi;imitate; Shijing

收稿日期：2016-01-16

基金项目：广西教育厅科研项目(YB2014393)。

作者简介：张炜(1972—)男，河南洛阳人，博士，从事唐宋文学研究。

中图分类号：I20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3-0313(2016)02-0074-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