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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前身后

2022-12-12魏思孝

山花 2022年12期
关键词:母亲

魏思孝

1

父亲出生在上世纪五十年代,活到新世纪刚迈进第二个十年。五十多年里,我不清楚他是否有觉得生活轻松的时刻,我认为这样的情况不多,每天早上睁开眼,就是一家老小的生计问题。至于他自己有什么喜好或者消遣,我并不太清楚,春节时喜欢多买些鞭炮、烟花和二踢脚可能算是一个。面对母亲的指责,父亲总说,这是驱穷气。晚上他一个人披着袄,在天井里放完鞭炮,回到屋里时总一脸兴奋,似乎来年家景会更好些。我五六岁开始记事时,他已是年近四十岁的中年人,关于他过去的岁月,我知道得不多,也很少听人提及,仅有可供联想的是他第一代身份证上模糊不清的照片,因黑白和附着的网格图案,面目辨别不清,只是大概的五官。确实如母亲所说,浓眉大眼。母亲在数次相亲不成后,这次终于点头同意了这门亲事。那时父亲二十七,母亲比他大两岁。周围的人劝母亲,说这人家里负担重,嫁过去受累。父亲是家里最小的,爷爷奶奶岁数大了,还有一个弱智的哥哥。母亲嫁过来时,白面都没得吃,还要她隔三差五回娘家驮面接济。母亲同意这门亲事,除了父亲的长相外,还有他嘴拙,不说大话,肯吃苦。她说,人老实,肯吃苦,日子就能过。尽管母亲在随后的岁月里,经常抱怨,跟着父亲没过几天好日子,只剩吃苦受累。在农村,就是如此。这对年轻的夫妇,从各自的勤劳本分中,映照出生活的希望,才如此相濡以沫,拌嘴争吵并没有让他俩懈怠或是背离。

父亲死后,我们收拾旧物,找出一沓他年轻时赶马车运货时的记工本,小开本,手掌大小。笔记本已经散页,只留下从1991年1月份到1992年10月份的。我翻到三十年前的今天:1991年10月18号:储运厂到(应为“倒”)重轨12.5米,共90支,1天。人员:元、方、于、王、达(父亲名字最后一个字),共5人。注:立金没干。当时,父亲和现在的我同岁,三十五岁,天气大概也如现在一样,气温中午在十七八摄氏度,早上和晚上只有四五度,需要穿上外套,地里已经种上了小麦。当时他的父母还健在,也都是过八十的年纪了,只能做点零碎的家务活,他们将在未来的两年内相继生病离世。他的儿子五岁,还没上小学。他的女儿十岁,念五年级。他的妻子三十七岁,不知在哪里打零工。我脑海中浮现出年少时在村口看到父亲坐在马车边上,身子蜷缩,手持马鞭回家的画面。他下工回家没有准点,有次家里刚买了一个当时流行的玻璃茶几,天很晚了,父亲还没回来,我一直担心他是否在路上出了意外,永远也看不到茶几了。1991年7月24日那天,记工本单独一页(此后到另一页出现是8月7日,中间有十余天空缺,没有找到活干),左上角出现了我的名字,字迹和父亲的完全不同,笔画分离,大小不一,一看就是来自幼童,我不清楚是不是我的字迹,这天恰好是我的阳历生日。总库至乙烯技校、召口建筑队,拉螺纹钢15#,1.05T,人员:达。注:毕义贤他们拉木头。红色笔,在旁边写:这一天。11.00元。父亲进入这行,先是跟着毕义贤的车队干活。毕义贤是车队的头,负责联系活,从车队的每个人身上抽成。老毕这边活不多,后来父亲又跟着孟凡武干。老孟健谈,会来事。七八年的马夫生涯,装卸全靠人力,谈不上轻松。父亲正值壮年,有力气,黝黑壮硕的肌肉是高强度卖苦力的结果。靠着当时在村里还有些威望的祖父,父亲年轻时在生产队里当过一段时间记账员,这大概是他一生中为数不多不需要卖苦力的日子。

后来分田到户,家里人口多,抓阄分到的七八块土地分散在村子周围。拔草、打药等零碎活略过不提。单说每年春秋两季收成,那时机械化没有普及,六月份顶着烈日,拿着镰刀把麦子割好,打成捆,装到地排车上,运到麦场,用驴或人力一次次拉石辊压麦秸,选出麦秆,等麦粒晒干的间隙,又扛着锄头种玉米。每道工序,都让人晒脱一层皮。九月底,玉米熟透,掰下装车拉回家,扒皮系成垛,用绳子拉上屋顶,等冬天风干后再运下来手工脱粒。接着犁地,打地,扶脊,播种……如今,我回忆这些,每个流程对体力和精神都造成一种难言的痛苦。人似乎戴着几十斤的枷锁,如蚯蚓在土地上挪动,和受刑一样。我和姐都还小,跟在后面,只觉得日头难熬。父母总挂在嘴边,知道苦,就好好努力。后来机械化普及,耕种和收成时都有机器,收割、犁地、平地、播种,都不太需要人力参与。我上小学时,有了脱麦粒的机器,把麦秸往里面续就行。后来,脱粒机在地里收割,麦秸打碎在田里,不需要人工割麦子。我上大学时,有了掰玉米的机器,玉米秸秆直接打碎还田。这都是后话。粮食种上后,浇灌是个问题。那时村里没有机井,为了浇灌,母亲四处借钱买了柴油机和水泵,自己灌溉,也给村里其他人灌溉。种上小麦、玉米后,从村边的沟渠中没日没夜抽水灌溉,一两年,柴油机收回了成本。如此好多年,直到打了机井,每家地头都安上水阀。这是父亲一生中,为数不多的超前投资,还是在母亲的多番催促下。

父亲死后,又过了许多年,母亲可以从容回忆关于过去的家庭生活了——主要集中在我的少年,他们的壮年时期。日子过得苦,负担又重,一次吵架后,父亲趁着夜色,出了门。过了一会,母亲预感不好,出去寻他,父亲在屋后墙根蜷缩着,怀里揣着东西。母亲上去扒开,看到一瓶敌敌畏,夺过来就给摔了。母亲把父亲拽回家,训斥中夹杂着劝慰,鸡毛蒜皮的事,用得上寻死觅活了?你死了,我和孩子怎么办?你再弄这出,我把你头给拧下来。死亡的主题,在母亲的讲述下,只剩下她的诙谐和父亲的懦弱,至于这个男人为何想死,是什么触动了他,这都不得而知。我不清楚父亲后来是否有过轻生的念头,我想生活中少有顺心时刻的父亲或许还会屡次想到死亡,但直到他弥留之际,求生的欲望都让亲人感到意外。

公路越修越宽,越来越平整,到处悬挂着禁止畜类车的标识,马路也成为了一个古旧的词汇。父亲把骡子和马车卖掉,思前想后,没有买拖拉机。此后多年,母亲都责怪他。原因也无外乎,终于还清了外债,不想再过那种赚钱还债的日子。或许也确实难以再借到钱了,亲戚们也都人到中年,上有老,下有小,一堆事。总之,父亲放下马鞭,自己成了一匹骡马,开始了漫长且艰辛的在附近工厂的打工生涯,化工厂、塑编厂,机器化还没普及,主要是靠人力,昼夜两班倒,上十二歇十二,从疾病找上门,到他去世,十多年的时间,一年到头,在工厂和土地上来回腾挪自己的身姿。我很少看父亲再笑过,身形总是疲惫,皱纹渐多。与赶马车时不同,我不知道父亲在工厂里的状态如何,但总归轻松不了。他古板,严肃,不耍滑头,同样也看不惯其他人偷懒,做事一板一眼,与工友的关系谈不上融洽,但也有了几个投脾气的朋友。上夜班后,为了让自己快速入睡,他有了喝劣质白酒的习惯。更多时候,上了夜班,白天还要忙家里的农活,只能短暂睡一会。家里弥漫着一股化学原料的味道,他越来越沉默寡言。自我上高中,在家的时间越来越少,沉浸在青春期的哀伤中,不考虑学业,为稚嫩的情感和同学间的关系奔忙,家和亲情被闲置在角落,似乎是無需去费心经营的,以至于那些年,父亲在我记忆中的形象是模糊的,总结也成为一件艰难的事。父亲摆脱劳作的日子,大概是几次住院,一等到指标稳定,身体恢复些气力,就着急出院,为了省钱,为了把花掉的钱尽快再挣回来。他成了家里的一个无底洞,只能只身跳进去,用自己的身躯填补这个缺口。父亲当然不知道西西弗斯,但他大概也能体会到自己身上发生的这种荒诞和无力感,落实到嘴边,变成脏话和不忿,以及愁容下的苦涩、对自己的失望,重复着祖辈们的老路,认命且逐渐把希望寄托到孩子身上。但我带来的总是失望,他没有在活着的时候,从我身上看到慰藉,更多的是担忧。

父親一米七的个头,最胖时也没超过一百五十斤。四十七岁那年,他再次住院,医生警告这次不养好后果严重后,他终于安心在家里过了两个月。父亲戒烟(后来又抽了),养了几只羊,每天去田野里放羊,穿着棉裤棉袄,打扮比同龄人老了一辈。吃不起医生说的补充蛋白的鱼和肉,母亲买了成筐的胡萝卜。吃闲饭,赚不来钱,父亲心存亏欠,在家里有些抬不起头,脾气都缓和了许多。来年春天,去复查,身体指标稳定后,父亲又去厂子干活。到后来查出癌症之前,父亲再没住过院,也忌讳去医院体检。我不记得父亲曾吹嘘过自己做过什么了不起的事,他从不以“我曾经怎么样”说事,过去的人生似乎并无可炫耀的地方,但也肯定不是觉得所过的生活没有达到自己的预期,他压根不是对生活充满野心的人。人群中,他并不显眼,但却无形中给人一种踏实感和信任感,大家都称呼他老魏,也并不仅是年龄的缘故。他是许多逆来顺受的农民中普通的一个,也是构成社会的基石,勤恳又木讷,依赖过往贫瘠的人生经验,对新鲜的事物总是抱有警惕和本能的距离感,容易被迷惑,但又绝不迈出危险的一步,肩膀上承担着生活,步伐谨慎又足迹坚定。他唯一傍身的只有自己的身体和力气,但这些都失去后,他就会觉得个人没有了价值。

父亲对生活没有过高的要求,吃穿用度都是如此。有次过年,他吃过一次野猪肉,回来和我说,觉得我没跟着他去,没吃到,是个损失。我不清楚他还有没有机会吃过其它的东西,无非就是从酒席中能吃上平日家常菜中不多见的食物。少年时的饥饿让父亲对食物充满尊重,他从来没表露过想要吃什么,对口腹之欲,他有着一种内敛的尊严。他十来岁时去挖沟渠,搬石头,能吃上一根油条,带油性的东西,就觉得很满足了。艰苦的日子,我也没办法深入体会,一如多年后的今天,当我身为人父,督促女儿多吃虾,她摇头不想吃时,我会反观自身,我小时吃的都是虾皮,吃到一整条虾时早就过了发育的年纪。毛呢大衣是我印象中父亲穿过的最体面的衣服,只在过年时穿一下,明显能感觉出他有些不适应,姿态拘谨,像穿着盔甲。后来再把毛呢大衣拿出来,衣服崭新,但款式早已经过时。父亲干体力活时搭配粗布衣服,等到去工厂里,穿的工作服也常年沾染着灰尘。他很少穿衬衣,衣服都是偏黑色,耐脏为主。父亲有过的交通工具——自行车、马车、摩托车、电动车。他会简单修理柴油机,闲置后用帆布包裹,十多年后还能用,因为价钱太低又舍不得卖掉。摩托车的后备厢里常年备着工具和火花塞,小问题他都是自己解决。经他手的物件,都维护得当。这是精通各类农活外,他为数不多的特长。他爱惜物品多过爱惜自己。

父亲成长的年代,物资短缺,生存艰难。老实除了换来好名声,别无其他,因此强悍的妻子就显得至关重要了。父亲性格中的腼腆,和不时闪现的细腻,让他总是开不了口说一些话,这有碍他的自尊,又生怕别人瞧不起,吃亏也就成为常态。这种情况母亲嫁过来后有了改观,她以泼辣直爽的性格捍卫了家庭,不占别人便宜,但也绝不吃亏。在村里,父亲能说上话的人不多。他不喜欢话多的,也不喜欢做事邋遢的,他不够聪明,有时急躁,但手脚足够麻利。父亲当然也有几个要好的玩伴,单身时也凑一起打牌喝酒,成家后,为了生活,平时来往不多,逢年过节保持走动。村里集中盖砖瓦房屋那些年,在家里,或给邻居帮工,管饭管酒,父亲喝酒后就成了另外一个人,话多,总是笑。他酒量不大,在劝酒之下定力不够,总是喝多,口齿不清地说些酒话。为这事父亲和母亲经常吵架,也动手。母亲情急之下,拿过菜刀,要剁下他的头。这都是他们三十多岁时的事。

父亲赶马车那些年,和车队里的七八个人来往密切。车队散了,有时在路上碰到,还异常亲切。谁家里婚丧嫁娶,都会相互通知。有几个人,死得早,生病或是出车祸。孟凡武死时,父亲尤为难受。我记事起,家里总见到老孟,盖屋时,老孟还来送过肉和菜。父亲四十多时,在南山上的一家私人化工厂当车间主任,比普通工人一个月多领一百块钱,也负责给新来的员工培训。临镇的年轻人,小耿二十出头,小邱三十多岁,他俩和父亲三个人在一组,负责一条流水线。小耿和小邱家里没地,父亲农忙时,少一个人,多亏他俩补上。父亲那阵子心情好,下工后总会说起他俩。他先前在化工厂当班长,管人,别人不听,受气不少。小耿和小邱来家里吃过饭,那天父亲喝多了,在院子里吐,那时是夏天,他躺在地上睡着了。母亲回来,拿着铁锨把他拍醒了。母亲气了好久,不是心疼酒,父亲那时肝已经不好,住过一次院。后来,母亲就不让人来家里喝酒,也不允许父亲出去喝了。父亲死时,来了许多人,都是亲戚朋友,家里没通知外面的人,有些老相识,后来才知道他的死。人多,一是,父亲算不上老,亲戚朋友大多也健在;二是,平时村里的丧事,父亲作为家族的代表,鞍前马后,积攒下了名声。父亲的丧事,算得上风光,不缺人气。上礼金的答谢名单,写满了一张张白纸,在村口的墙上贴了一长溜,比村里另外一个人的答谢名单,长了足有一倍多。

2

四月末的一个傍晚,我正和牛慧在她公司前面的马路上走着。牛慧刚下班,作为在广告公司里身处乙方的策划人员,她难得没有加班。十年后的今天,我有些记不清我们到底要去哪里,不是回住处,我们租的房子就在她公司的对面,过了马路即到。我等她出了公司后,一起顺着路下坡,往南走。我们的步伐显得有些着急,并不是多么赶时间,完全是路面陡峭,我们不得不身体后仰,加快脚步,让身体保持平衡。可能我们是要去坡下的便民市场买菜吧。当时,距我和牛慧在老家举行婚礼已有半年。新婚不久,对生活的要求也不再是在异乡居无定所,留在青岛欠缺财力,牛慧也厌倦了精力透支的打工。我们渴望换个新的环境,计划在五一长假时回到老家,租个店面重新开始生活。她已经向公司提出辞职,处在交接和善后的阶段。我和牛慧当时的愉悦和轻松,带着一种眼前的生活方式行将结束的狂欢。我们挽着彼此,心情不错。天已近黄昏,温度适宜,路两旁的树木泛青,空气中弥漫着春天的味道。手机响了,我惯性走了几步,停在马路中,人流从身边划过。姐夫说父亲住院了,让我回去。他意思前后相违,在努力做到一种平衡,希望我尽快赶回来,但又不要太着急。关于父亲的病情,在我的追问下,他有些回避,说等见面再说。不好的预感让我有些慌乱。后续的一切,在我急躁且突发的精神紧张中印象模糊。我已经无法回忆。

十年前,智能机没有普及,生活远没有如今便利。我拦下出租车,打车去火车站,排队买上火车票,中间又等了一会。动车两个小时,在市区的火车站下车,又打车去了二十公里外的县城。最终我到医院,离我接到电话,已经过去了五个小时。父亲一个人扶着腿坐在病床上,他瘦了好多——其实一个多月前的清明假期他就有些瘦,如今更瘦了,穿着老旧的褪色又松垮的秋裤,开口说话,明显气力不足,但又想多说些什么。看到我突然回来,他面部表情倒是有些舒展,短暂从疼痛中抽离。或许是因为自己连累到我这么晚跑过来,他表情变得羞怯。姐夫走时,我出门去送他。站在走廊,他说父亲是肝癌晚期,让我作好准备。他说只有我们俩人知道,还不知道如何对母亲和姐姐说。病房只剩下我和父亲。父亲说他其实已经疼了有段日子,今天实在疼得受不了,才被母亲拉着来医院。我问他想不想抽烟。他说,抽一根吧。我说,抽了这根,以后就不抽了。我们打开走廊的窗户,父亲用四五十年熟练的姿势,把烟捻在手指间,轻叩,弹掉烟灰,一根没抽完,他就说不抽了,不知道烟往哪里丢,我接过来,等我抽完,一起扔掉。回病房关灯躺下,我睡不着,又去走廊盡头的楼梯口抽了许多烟。此后几天,我经常对着窗口抽烟,一切都不同了。

医生说父亲肚子里的肿瘤已经十几厘米了。我盯着父亲日渐脱相的病容,回忆这些都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它从什么时候出现的。

一个多月前的清明假期,父亲的脸色已经不对劲,说话也总是哑的,衣服穿在身上总是显得大,我以为只是干活太累。他当时跟着人干装修,后来我从别人口中得知,他那会还扛着七八十斤的料爬好几层楼。有天晚上,我从村口的集市上买了只烧鸡,他也没吃几口。他饭也吃得少,回到家不爱说话,经常一个人出神。我以为是我结婚了,他还没适应儿子角色的转变,又或者没适应自己的新角色——牛慧的公公。对于我和牛慧未来的打算,父亲总是参与不进来。

半年前,腊月寒冬,结婚办宴席,父亲请了厨师,在家里操办。帐篷扎在胡同里,入夜后,街上空无一人,父亲披着军大衣,偎在火炉旁埋头抽烟。从筹办到结束,半个月里,父亲寝食难安。婚礼结束后的当晚,父亲躺在客厅的沙发上,脸上敷着牛慧贴上去的面膜,整个人身姿拘谨。那时崭新的生活正在向我们招手。他少见地多说了许多话,是在他这个年纪所不常说的豪言壮语,说要继续干活,为我们多攒点钱。婚礼简朴,没车没房。五十多岁的年纪,父亲沉浸在为儿子解决了人生大事的兴奋中,说他身上还有用不完的力气。我说让他过几天去体检,他许多年没再查过。父亲说,没事。多半原因还是心疼钱。当时他如果去的话,早发现病情,一切会不会更好一些呢?

七八年前,父亲住院。医生说他的情况要抗病毒治疗,不然后果严重。父亲没听。抗病毒的药,一年下来,要花一两万。父亲那时候在厂子上班,起早贪黑,一年两三万的收入。家里日常的开销,加上我还在念书,钱用来吃药,日子没法过了。十几年后,抗病毒的药价格一降再降,一年也只需要花两三百,父亲离开人世也已十年了。从父亲第一次因肝病住院,到查出肝癌,十三年间他住院,出院,干活。周围的私人小厂子,是他仅有的选择,多为熬夜和重体力劳动。就这样,攒几年的钱再住院花完。

当初父母结婚时,没有婚前体检。父亲如果娶的不是母亲,就不会染上乙肝。这是每次,我能反推的最后结论。我看到那些比父亲还老,也卖体力,也喝酒的人,心里就在想,为什么他们都还好好的,而父亲就病入膏肓,不久于人世了。这种事怎么就落在了父亲的头上?生老病死的自然规律,并没有给我带来慰藉。我也痛恨自己,一直不争气,没有能力给父亲提供更好的医疗条件。

做完介入手术,父亲十几个小时保持一个姿势躺在床上,或许是考虑同病房其余的病人,他没有表现出太多的不耐烦和暴躁。早期家人对他谎称是胆囊问题,诊断病历也没给他看。他总不时从抽屉里拿出化验单,有关肝脏的各项指标都高到离谱,作为一个患乙肝十多年的人,他对这些指标并不陌生,但每天一测的血压正常,多少让他宽心,他以为只要这方面没问题,就还好。病情发展迅速,父亲的身体状况越来越糟糕,手术之后也没有好转,肝腹水,肚子胀成孕妇一样。父亲失去了耐心,没有力气和心思再去关心其余的事。不久,医生说可以出院了。这个城区的医院也没有更好的办法。

父亲出院后,身体不见起色。一个多星期后,我们又去了人民医院,每天还是照常输液。这里床铺紧张,病房里住着三个人,加上陪护的家属,显得拥挤。眼看着病友日渐好转,有说有笑,父亲腹水却越来越多,情绪也总是失常,饭吃不下去,起身走路也日渐困难。母亲的唠叨,让我终于在一天中午,把她喊到楼梯口,告诉她实际病情。哭过后,母亲红着眼走进病房,开始安抚父亲。父亲在短暂的疼痛缓解时,平静又无望地盯着一个方向,不说话,就是如此躺着。又过了几天,父亲出院回到家。

父亲躺在客厅的床上,接受着来自他人的探望。如今想来,这对他真是一种残忍的景象,像是展示自己的疮疤。除此之外,他还需要强打精神去听那些毫无用处的闲谈。一箱子鸡蛋或是牛奶放在地上后,亲属们或坐马扎或坐沙发,由母亲出面接待。我能想象到说的那些话,无非是人吃五谷杂粮没有不生病的,现在技术这么发达,能治的,放宽心,好日子还在后头,三言两句结束后,就开始拉家常。进入五月,天气越来越热,父亲身上盖着薄被子,躺在床上,这些健康的人的闲言碎语,是没有心情去听的,但又没办法去回避,或是因此发怒,只有在他们走后,抱怨几句。父亲病情并没有牵动他们的内心丝毫,还会成为他们一时的谈资,并对照自己的生活,生发出一种久违的欢心。大姑小姑带来一堆快要烂掉的水果;小姨也带来一些水果,她家养猪,要走了家里不用的小瓮,回去给猪搅拌饲料。一向沉默寡言的堂哥们在酒后,坐在沙发上,大声宽慰他们的小叔,不要瞎想,听医生的,放松心态。

我以为死亡是一个漫长的过程。医生也说,也有人能活两三年的。我把这安慰和特例当作常态,也按照这个时间去准备,心思更多放在了每个月需要的两三千的治疗费上。此时,牛慧已经独自打包,把青岛的行李运了过来,七八个大箱子,每个都记上了标号,存放在屋子里。父亲和他的儿媳没说过几句话,如今也只能以这样的姿态面对。按照我们预想的生活,回来后,要在城区租个店铺,开个小店。父亲在家里养病,我和牛慧去城区找店铺,租房,又去装修。每日早出晚归,去逃避在家里过于压抑的气氛。母亲那些日子在家里是如何应对父亲的病情,她后来很少说,也刻意回避这一段,除去父亲两次不到一个月的住院,他在家里大概有二十多天。后来,父亲的脾气很差,身体好不起来,各项身体功能减退,肚子越来越大,其余的地方皮包骨头。我在家时,不敢正面看他,无法面对他的眼睛,那里有一种复杂的情绪——乞求和绝望。病情发展过快,父亲总是处在两种情绪中:一是,强硬地打起精神,认为自己没事了,多吃几口饭,主要是喝粥,要活下去,会好起来的,转头把东西吐出来。二是,发火,处处不顺心,躺在床上哀叹,肚子胀,哀求再去医院看下,难受。更多的时候,他精神萎靡,昏睡。深夜,我在里屋,听着他叹气。

不论身边有多少人,父亲只能一个人面对疾病的侵蚀,面对死亡,以及身上的疼痛,感同身受是不存在的。他对眼前的一切是失望的,却又不知道如何去表达,我们不清楚他是否知道自己的病情严重到什么程度,还是一直心存侥幸。他死的时候,没留下只言片语。中午,母亲给我打电话,说感觉不太对,让我回去。二十多分钟后,我到家时,父亲躺在床上已经没有了呼吸,身上没有了温度。给父亲穿上事先准备好的寿衣,放进从村里拖来的棺材里。布置灵堂,通知众人,确定好发丧时间,悲痛被这些琐碎事切割成点滴,家里热闹成了集市。除了至亲的人,其余的都把这当做例行的一件事务。

3

肉体消亡,伴随精神上的复活。父亲总是在不经意间出现在我们的头脑中,我们刻意回避,但他留下的印记在肉眼所及的任何角落。遗像在柜子里,一放十年,每次打开找东西,隐约的黑白色调就在心里搅动起风暴,我们只能假装没看到,快速关上柜门。缅怀在暗地里进行,没人提议把遗像悬挂在墙上。抽屉里还有父亲留下的手机,黑色的老式诺基亚,和其余杂物一样布满灰尘,躺在不显眼的边角处。父亲的衣物随着下葬当天,以及随后的“五七坟”“百天坟”已经陆续焚烧,母亲在衣柜里还偶尔能翻出一些,这些衣物的来历,母亲都记得清楚,无一例外都是她帮着挑选的,或是崭新没穿过几次留着准备重要场合再穿,或是时间够久,但还存放着,出于节俭生活的本能,不舍得扔掉。抽屉里有父亲的记工本,上面别着圆珠笔,内页上的字迹如旧,诸如“拌料”“检修”“零工”,简单明了地记录了父亲那些年里每天都是如何度过的。父亲生前爱听的邓丽君和民歌合集的碟片,还在电视柜下面的抽屉里,和不用的影碟机放在一起。这些物件都已经过时了。父亲生前听碟片的机会也不多,过年打扫卫生会放一下。化工厂车间噪音重,他听力受损,音乐声音放得很大,家里除了他,都很反感。有些东西我们没有勇气再去看,比如我婚礼录像的光盘,里面有他唯一的影像。过去那么多年,不知道光盘还能不能出画,父亲的影像,却永久留在我的脑海中。双亲致辞环节,母亲接过司仪的话筒,看着天井里围观的乡亲,平时快言快语的她,嘴唇打颤,一句话都说不出来。父亲抢过话筒,他戴着毛线帽子,上身穿着黑色棉服,开口先感谢国家,让大家过上好日子,能吃上饭;又接着感谢老少爷们大冷天来帮忙。这大概是他一生中,少有的面对这么多人公开说话,不知心里预演了多久。父亲用过的农具,都在家里存放着,农忙时我们继续用。他赶马车那些年收攒下来的木板和铁器,扔也不是,留着也没什么用,还堆放在杂物间。

父亲留下的东西也在逐渐被清理,他死后没多久,剩下的几大包中草药就被扔掉了。父亲生前,最后的希望寄托在这几包中药上。亲戚说有个神医,于是我拿着诊断书去排了一天的队,神医说病人没来,没法望闻问切,只随便开了些利尿的草药。当然这个内情,父亲并不知道。一整天,從我凌晨出门到晚上,父亲隔一会就打来电话,问我到了哪里,见没见到神医,人家怎么说的,要多久才到家,声音中有种久违的欣喜和期盼。晚上八点多,我带回来中药,打算明天再熬药。父亲生气了,也是我第一次看到他哭,他边哭边穿上衣服要走,指责我们根本不在意不关心不考虑他。他身体颤巍,刚出门口,便被我们拦下。答应马上去熬药后,父亲回到屋里。药熬好后,父亲坐在旁边,盯着黑乎乎的药,一直吹。没等药凉,他喝了一大碗,又忍不住吐出来,笑着说,多少也喝下去了一点。

父亲骑了十二年的摩托车,在他死后不久处理给了收废品的。他最后那年,代步工具是那辆我结婚时买的电动车。摩托车破旧不堪,保险杠松了,后备箱坏了,机身掉漆,排气筒被铁丝固定着。摩托车的里程表早就坏了,定格在十五万公里。父亲骑着它找过他走失的哥哥,没有找到。父亲骑着它送过我上学,也驮过粮食送去姐姐读书的中专食堂里换粮票。后来姐姐嫁人,父亲又骑着它去城里给姐姐送蒸好的馒头。父亲骑着摩托车去医院看病,也载着母亲赶集。十来年中,这辆摩托车载着我们家人四处出行。父亲一辈子没出过真正的远门,最多到邻市,也是坐长途车。他没有坐过火车,更别说是飞机。两百公里之内的距离,他总是骑着摩托车。

父亲一砖一瓦建造的房子还在,自从他死后,房子总是出现各种问题,屋檐漏水,雨棚坏了,天井的水泥地面裂开,屋里的电灯泡灭了,抽水泵坏了。我试着修补和更换,每次遇到这些状况,我都想到父亲,他对这些拿手。母亲看着我大致抹平的地面,装上的雨棚,总是不满意。如果他还在就好了。我怎么是这种命。那些年,这是母亲总挂在嘴边的两句话。

父亲死后,埋在村西边的墓田。上百个坟包,村里祖辈死去的人们都在这里。一年后,墓田迁到几百米外。父亲的骨灰盒已经腐烂,骨灰露出,里面有大块的骨片。我用手把骨灰捧到盒子里,想到从火葬场回家,捧着骨灰盒的那个烫手的午后,感慨这是父亲留给我的最后的温度。我用手指抚摸着他的骨片,心想这是我和父亲最为密切的触摸。几年后,再次迁坟。如今的墓地,在西山上新修建的通往城区的公路下面。每个墓碑旁都栽种着松柏,比先前的整洁。大理石碑面扣住墓穴,呈一个斜面。村民还保持着压坟头纸的习惯,用石块将黄纸压在大理石的一侧。墓穴分为两个坑,其中一个是留给母亲的。碑面没有刻字,母亲说,等她死后,一起刻,省事。我在城区西北买的房子,如今每次回村,都走这条路,歪头能看到墓地里茂盛的柏树。一年中,除了春节、清明、中元节、寒衣节和父亲的忌日定时去上坟,其余时间我没去过。有时,我心里一些话没处诉说时,也想在父亲的坟前说一下,尤其是他刚走那会,大到世界上的新闻,小到家族和家里的事,都想对他说;但每次在坟地里,听到自己的声音,都有些羞怯,只好在心里面默念,希望他能感受到。

我时常梦到父亲,梦里他不说话,只是笑。梦到最多的是,父亲身体好了,我高兴坏了,叮嘱他不要出去干活,就在家里待着,没事遛弯晒太阳,想吃什么就吃什么。只要他身体没事,一切都不是问题。梦醒后,更多的是遗憾,没来得及告诉他真实的病情,让他走得不明不白。他对我会有怨恨,以为不给他看病,也会怀疑一生操劳为整个家付出,到头来换回了什么。父亲会认为自己的一生失败,起初我也如此以为,慢慢地,他的形象在我的心目中日渐高大和伟岸。我缺乏他对生活的热忱,对于他来说可能更多是责任,数十年如一日投身到繁重枯燥的劳动中,克制自己的私欲,节衣缩食,一切从简,只为多省下点钱,用在家庭生活中。他的妻儿老小,是他个体的延续。

丧事后,又过了月余,母亲出去干活,还是在邻村的小作坊里剪编织袋,和一帮妇女。有人说话,她心情好一些。自此,有很长时间,一些字眼和场景成为母亲跨不过去的心魔。丈夫,老伴,那口子,还有同龄人夫妇的出双入对。她厌恶别人提到父亲的名字,不管是真的关切还是为增加谈资,她一律说,提他干什么,谁家里还不死人了。慢慢地,好事者开始给母亲介绍老伴。她态度坚决,从没松口,不找,又不是孩子还小,养不活。自行车车胎坏了,母亲推去村口老宋的修车铺,回来便对我说,有你爸的时候,他给我补胎,车胎没气了,也是他给我打气,这些事根本不用我操心。干活回到家,只有她一个人,母亲也想,你爸要在家,早就把饭做好了,我吃现成的,现在倒好,冷锅冷灶的。更多的时候,母亲的心事没处说,遇到事没人商量,尽管父亲活着的时候,他也不是一个拿主意的人,都是母亲做主。母亲总絮叨两句话,1,我怎么是这种命。2,谁知道我心里的滋味。几年后,母亲有了孙女,这多少舒缓了她的心情。这些年,母亲生过一次病,住院半月,按时吃药。她习惯了自己一个人住在村里。晚上躺在沙发上看电视,这是母亲主要的休闲方式。她闲不住,不是出去干活,就是伺候庄稼,家里家外,有条有理,都没撇下。母亲遇到事和我说,我听她说完,她自己决定。十年后,母亲终于可以坦然怀念过去了,说父亲当年怎么样,语调有遗憾,但表情更多是温情。母亲照旧要强,在外面吃不了亏。从去年开始,母亲跟着村里的人,去城区维护绿化带,拔草,浇树。早上去,下午回来。十年里,母亲体重控制在一百三十斤左右,血压正常,血糖有点高。脸上的白斑病,又长出新的正常皮肤,还不如都是白色,样子不算好看,这算是她的一块心病。母亲不愿意住在城区,一是没人说话,二是不喜欢别人审视她的目光。在村里,熟人社会,没人过多在意她的面容。六十岁后,母亲每个月领两百块钱的养老金。她时常感叹,父亲没赶上好日子,如今不用节衣缩食过日子,想吃什么就吃什么,水果和肉不断。她偶尔对儿子露出一丝的骄傲,买房也没欠下什么债。母亲身型有些佝偻,干了农活总是腰酸背痛,恢复需要好几天。母亲现在的生活哲学是争取活久点。有病要及时看,这是母亲从父亲身上吸取的教训。我想,母亲想到父亲的频率,只会比我更高。她住在村里和父亲一起亲手建造的砖瓦房里,墙面上有了裂纹,小毛病不断,并不碍事,房子没人住才老化得快。有人住,人气就在。有年夏天,连续下了半个月的大雨,后墙结满青苔。天好后,母亲用刮刀,一块块刮掉,看不出痕迹。

这些年,村里各家各户的口粮田里种上了果树。家里的五亩地,只有两亩还种着粮食,比以前省心多了。麦子打回家,在胡同里晾晒两天收起来。玉米装袋用绳子拉到屋顶上,等冬天晒干后再推下来脱粒。其余三亩地种上了树,在树的空隙,母亲按照时节,栽种时令蔬菜,以及地瓜、花生、南瓜等。吃不了,就送给邻居,或是在村口的集市上卖。

父亲死的那年春天,村里刚选举完,干了三届村主任的刘猛下台。王本道竞选成功,在全村选了四个小组长,父亲是其中之一。有次打电话,父亲喝了酒,心情不错,感觉自己受到了重视。

这几年建设新农村,各家各户的院墙统一粉刷成黄色。主要街道和显眼的位置涂上墙绘,小桥,流水,山青,水秀。中国梦主题的标语随处可见。开挖胡同,铺设下水道,路面整洁,也没有了污水横流。咱家后面的垃圾池不用了,和城里一样,换成垃圾桶,没有了臭味。自来水还是免费的,只是不能直接喝。村委安装净水设备,定时刷卡取水,机器有时会坏,现在又统一发放净化的桶装水,一人每月四桶。村子公路旁加盖的门面房,都作为违章建筑拆除了,路面空旷了许多。铁道西边的庄稼地,建成了物流园。每年春天,胡同里栽种的樱花玉兰还照常开,繁花似锦,很是好看。家里安装了空调,夏天再热,也能睡踏实觉。屋顶上装了太阳能,只要阳光好,水就热,洗漱也方便多了。女儿腊月里出生,怕她冷,取暖炉烧太旺,铝皮烟筒破了洞,把屋顶烧着了,又补的屋顶。屋后的杨树,砍了卖掉,新栽的核桃树。屋后的院子,种上一圈花椒树当篱笆,长势喜人,也结了不少花椒,吃不了,有村民路过就顺手摘几把。

父亲死后,第三年的年底,姐姐的儿子出生,一个多月后,我女兒出生。姐姐的大女儿,明年上高中。父亲死时,她还刚上小学。姐姐如今在一家私企做保管和会计,不费力气。

我还是老样子,写东西,十年里,出过几本书,其中一本书原型是父亲。写完后,释然许多。去年,在上海为新书做活动,题目是——父辈的旗帜。与二战时的英雄相比,对我而言,父亲也是英雄。

十年过去,本族里与父亲同辈的男性都接连死了。父亲的死,像是按下了按钮。东胜的爸肺癌死的,死时躺在床上喘不过气,瘦成一根竹竿。东胜的妈不久也病了,走不动路,坐着轮椅,身上长脓包,也不去医院,自己在家配中药熬着喝。东胜妈生活不能自理后,和东胜在城里租房子住。好些年不回来,村里的屋没人住,都荒了。东胜的姐姐结婚,不到半年又离了。东胜今年三十六,还没结婚,当跆拳道教练。顺利他爸,春天在家里铲粪,中风了,家里没人,过了很久让邻居发现,在医院重症监护室住了一个多月,一直昏迷,出院没多久就死了。顺利的妈也不在村里住了,在城里跟着孩子。去年,红岩爸妈在二十多天里相继死了。他爸具体什么病不清楚,最后动不了,只能躺着;他妈肺癌,喘不上来气,临死想吃个鸡蛋羹,也没遂愿。

我二舅食管癌死的,从发现到死,一年多,吃不下东西。大姑家的三表哥,在家里喝多了酒,第二天发现时躺在床上,嘴角边的血都干了,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死的。大姑家的大表哥,喝酒后骑着电动车,在路口闯红绿灯,让车撞死了。大姑家三个儿子只剩下老二。前不久的一天早上,二表哥开着三轮小货车,人走神,撞到停在路边的货车上,头骨多处骨折,好在人没死,但左眼瞎了。

十年间,村里每年都死十几个人,有些我叫不上名字。单说邻居,我认识的吧。李永禄是胰腺癌,从检查出来到死,一年多的时间。我们邻居三十多年,没拌过嘴,没红过脸。有年,李永禄在屋后盖车库,我去帮忙。中午在他家喝酒,说起父亲,说他人好。李永禄查出病的那年秋天,我上屋顶给太阳能灌水,看到他坐在自家屋顶上,对着他养的那些快枯萎的花出神。前邻小涛的妈也死了,骨癌,死前脸上、脖子都是瘤子。父亲的干亲兄弟也死了,肺癌。后来他儿子在村里开了个洗车店,生意不好又关门了。表姐的公公也是肺癌死的,死前两年先是脑溢血,走路费劲。那几年表姐的丈夫在广州打工,没赚什么钱,又回来了。他早就不养猪了,如今重拾电气焊的老本行。昨天,村里又死了个人——小石四十出头,肺癌查出来一年多,小女儿刚会走路,大女儿上初中。母亲倚在沙发上,数算今年村里死掉的人:刘爱民、刘若民(兄弟俩)。刘军的爸妈。王有贵的入赘女婿(小张)。刘元信。刘本农。东升娘(刘文平老婆)。刘家栋的老婆。母亲说,这么小的一个庄,才半年,死这么多了。

一到夏天,我光着膀子,看到自己身上的护胸毛,就想起以前夏天,我和父亲光着膀子在胡同口劈柴。路过的村民就笑着说,一看就是爷俩。

我站在镜子面前微笑,相似的笑容在父亲的脸上也出现过。我面对一些场景时的表情,不论是局促、尴尬还是生气,即使我看不到自己的脸,也记得这些表情父亲也有过。村里有人不认识我,问我是谁,我报出父亲的名字,大家就知道了。有年,我开车撞了邻村的大妈。她出院后,我提着东西看望她。在她家果园旁边,遇到一个老头。他问我家哪里的,又问我是谁的儿子。我说,我爸是魏修达。老头说认识,他以前赶马车的。又说,你爸是个好人。从他的表情中,我知道這不是恭维或客套。

我在网上看到一个修理马掌的视频,想起小时候家里养过骡子。父亲也给它修掌。又想起每次拉货回来,给骡子卸鞍后,父亲把它牵到屋后的空地,让骡子打滚撒欢。有次,我放学回家,父亲也忘带钥匙,我们就坐在门口的石头上,等母亲回来。也不着急,就这么等着,天都黑了。真是一个安静的傍晚。

曾和父亲在同一个车队的伙计,如今在镇上扫马路。他头发全白了,个头更矮了,穿着黄色背心,不到一米五的样子。每次我看到他,就想起父亲。父亲死后不久,母亲有次遇到和他一起赶马车的伙伴。他问,老魏最近咋样?母亲说,老魏歇着了。他又问,他这么能干,还能歇着?母亲说,他上那边歇着了。那伙计叹了很重的一口气。

我的手机里存着一张照片,是我从家里的相册里翻拍下来的。父亲和母亲站在天井里,背景是罩住厦檐的铝合金门窗,玻璃上贴着一张头戴皮帽拜年的童男,另一侧的童女没有入画。照片深处,屋门横梁上贴着的几个挂千颜色红艳。我忘了拍照的具体时间,大概是年后不久,初春时节,天气还有些冷。半身照中,父亲穿着黑色的外套,敞开怀,里面是一件手织的V字领灰色毛衣,毛衣里面是一件蓝色的衬衣,蓝色衬衣里面还有一件格子衬衣。父亲背手而立,旁边的母亲紧挨着,没留下空隙。母亲上身的灰色西服外套,有些宽松,一侧胳膊被父亲挤得像是袖子里是空的。这天,阳光很好,因迎着光,他们都眯缝着眼,脸色显得白皙。母亲脸上看不出一丝白斑病的痕迹。相机是姐姐借的,胶卷有限,缺乏拍照经验,面对镜头,父亲和母亲表情都有些拘谨。父亲在微笑,尽量表现得自然,以至嘴角向左歪了。母亲头歪向一侧,露出牙齿,笑容勉强。那时,他们还不过四十出头,头发还是黑色的。父亲的一生都没有几根白头发,头顶秃了一块,倒是显眼。母亲头发也是黑色的,还没像后来需要定期染黑。看到这张照片,我还能回忆起,当时我就站在镜头的另一侧,注视着他们。一如,二十多年后,我此刻的注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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