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碑帖的余味

2022-12-12胡竹峰

山花 2022年12期
关键词:鲁迅书法

胡竹峰

谢灵运说天下才共一石,曹子建独得八斗,我得一斗,自古及今共用一斗。如果说,民国文才共一石,周氏兄弟除外,他们属于整个中国文学,这一石姑且分配如下:

梁启超、王国维得一斗,陈寅恪、陈独秀得一斗,沈从文、废名得一斗,梁实秋、钱锺书、林语堂得一斗,萧红、张爱玲得一斗,郭沫若、老舍、巴金、茅盾、曹禺得一斗,张恨水、徐志摩、郁达夫得一斗,钱穆、顾颉刚、梁漱溟得一斗,剩下的人共分了那两斗。也有些人去晚了,米已经分完,只能捡起撒落一地的秕谷。

梁启超是大动荡时代的大人物,奔走笔墨之外的事功,经历丰富,总是处在历史漩涡中。可以想象,这样一位人物面对文字的时候,会产生一种什么样的文化胸怀。有人问梁启超信仰什么主义时,他说:“我信仰的是趣味主义。”有人又问他的人生观拿什么做根底,他依然说:“拿趣味做根底。”这也是他不管写什么,都让人读来势如破竹的原因。

林语堂写人论文叙事记景,行文奇崛,舒展轻松又不失厚重。郁达夫放诞任性,无所顾忌不拘谨,纯然人性本色。废名的文字独具一格,冲淡为衣。他们的文章都吸引过我。废名的语感极好,他的文章,好就好在奇上,可惜文气不平。在我看来,写散文,文字要新奇,文气要朴素。文字可以怪,可以追求特别,但文风要平,只有平才能走得远,走得深,才能不坠魔障与邪性,进入大境界。

周作人的小品,沉着苍郁,冲淡为衣,闲适使气。瓜棚豆架下谈天说地说鬼神,看起来寻常,入口微辛,回味却甘。《北京的茶食》里说:“我们于日用必需的东西以外,必须还有一点无用的游戏与享乐,生活才觉得有意思。我们看夕阳,看秋河,看花,听雨,闻香,喝不求解渴的酒,吃不求饱的点心,都是生活上必要的——虽然是无用的装点,而且是愈精炼愈好。”

民国诸贤,鲁迅不可绕过。如果说冰心、徐志摩、梁遇春等人的文字灿若春花,鲁迅则肃穆如秋色。鲁迅的文章,年岁渐大,越发能体会背后埋藏的深意。鲁迅的作品,沉郁慷慨是经,苍茫多姿是纬,点染他的又有卓绝的个性与不世才情,加上现实投下的阴影,文字便添有冷峻之意味,自有旁人所不及处。《野草》与《朝花夕拾》是现代散文中的两朵奇花,一朵长在向阳的山坡上,一朵藏在背阴的石缝中。

鲁迅的文字,有婴儿的烂漫,又同时有世情的洞明与练达,文章铮铮傲骨,俯仰天地的目光,堪称超绝。王国维胸藏风云,下笔雍容,一览众山小,已到了时代制高点,可惜只活到五十岁就自沉于北京颐和园昆明湖。陈独秀眼高手高,文章亦是入了化境。郭沫若才高志大,天生的诗人气质,偶尔过度抒情,影响了文字的平和,但不影响纵横捭阖横扫六国的派头。郁达夫性情写作,一个活脱脱的自己跃然纸上。林语堂出手不凡,幽默之外大有余味,只是后来离开母语环境,阻塞了文章的进步,但也给文脉注入了新鲜的力量。钱锺书的《围城》,趣味灵光闪闪,《管锥编》的墨香流韵,更是可圈可点。张恨水的旧小说紧贴时代,虽不如牡丹、玫瑰端正,却有一股梅香扑鼻。徐志摩状写域外风物,逸气横生、丰姿动人,无论是散文还是诗歌,都上承唐诗宋词余绪,只是略显异域风情,不能久视。张爱玲、萧红有孤绝凄美之态,亦沉博清丽,绝非咏絮之才。一些女作家,嫣然百媚,处处成春。

梁遇春火光一现,是耀眼的流星。丰子恺如文玩清供,谈文论艺的文章格调尤高。李健吾的文艺评论,刀劈斧削,虎虎生风,力可透骨。胡兰成的文字,顾盼之间摇曳多姿,山河、家国、饮食男女,串作一处,优雅而妩媚,俱见风致。

民国作家将汉语言文学推向了一个新的境界,一方面接通传统,一方面借鉴西方。很多人身上所体现的气度与襟怀,是开放的,不仅阅读域外作品,更亲自翻译、推荐这些作品。严复、林琴南诸夫子,孜孜不倦引进外来先进文化。鲁迅《木刻纪程》一书“小引”中说:“采用外国的良规,加以发挥,使我们的作品更加丰满是一条路;择取中国的遗产,融合新机,使将来的作品别开生面也是一条路。”这些观点为有识者所肯定,形成民国文人不拘一格、广采博取、闳其中而肆其外的风气。

时过境迁,不会再熬夜读鲁迅读郁达夫读巴金,不会孜孜不倦于张恨水的小说,不会对书店里一本《边城》念念不忘,不会为了借一本书翻山越岭二十里。

如今,更偏爱他们的墨迹。

郁结时弄墨以自遣,愉悦时弄墨以自娱。

端凝而流动的隶书,是隐晦的心事;流畅而清通的行书,是心绪的畅达。那一代人大多以毛笔作文,点横捺竖撇中留下生命的泪痕酸楚与莞尔微醺,墨影如芒,如刀刃如剑影如戟光,更有几分流连旧式庭院的才子襟怀。

民国人的书法和他们的文章一样,各自面目。温文尔雅,随意谦和,从容不迫,多的是内敛、耐看、不张扬,高雅周到,偶尔还有一种郁结之气存乎其内,放浪而不失分寸。碑帖余味,亦可推敲之琢磨之。

我喜欢鲁迅的书法超过他的文章。大先生的文章,许多地方固执得可爱,时代的倒影风起云涌,变幻不绝,他的墨迹却永远去不掉那几分古典的清幽。

鲁迅写字,有种特别的味道。五四那帮舞文弄墨的人大多精于书道,但鲁迅的书法还是显得不同。朝玄虚里说,他的墨色有中国文化人独特的血脉和性情。

鲁迅写字,落笔非常有力度,又非常无所谓,无意于书,也不屑取法。感觉他是随随便便找来一张纸,轻轻松松拿起一支笔,慢条斯理地蘸点墨,一路写来,非常艺术,又非常自然,这大概和长期抄习古碑有关。

鲁迅的原稿,在一家早点摊那里用来包油条,萧红得了一张,是《死魂灵》的翻译手稿,写信过去,鲁迅不以为然不以为奇。大先生还用自己手稿的背面如厕,出书的校样,常常用来揩桌子当了抹布。家里设宴,吃鸡,手油腻腻的,鲁迅一人分一张校样,给大家擦手。

钱谦益的一本杂稿,也曾被后人当废纸用来练字。

笔墨只是一种生命气氛。当年琅琊王家门庭里进进出出的人大抵也如此,很少言及书法,但一张便条一幅詩稿,一旦留下,必定金光灿灿,成为国之珍宝。

书架上有一本《鲁迅手迹珍品展图录》,收录鲁迅各个时期的手迹,刚硬直接者有之,认真偏执者有之,倔强可爱者有之,风流俏皮者有之,幽默含蓄者有之。鲁迅的书法就应该是那样的,古雅厚重,又不失文人气。鲁迅书法倘或写成郭沫若体,浑朴华美是够了,但敦厚不足;写成茅盾体,的确遒劲有力,笔墨间又缺乏意趣;要是他写于右任那种,或者像李叔同那种,虽有古风,毕竟还不像鲁迅。康有为的字纵横奇宕,梁启超的字俊俏倜傥,郁达夫的字古朴飞逸,许地山的字有灵动的拙,都称得上书法大家,但统统不像鲁迅的书法那样非常古又非常新。

鲁迅的书法,配他的人,配他的文学,配他的脾气,配他的长相,配他的命运,配他的修养。如果鲁迅一笔王羲之的字,一笔颜真卿的字,一笔米芾的字,一笔八大山人的字,一笔郑板桥的字,一笔曾国藩的字,那就远不如今天我们看到的这样熨帖。鲁迅的书法是可以代表中国,代表民国,代表五四精神的。如果说毛泽东的书法是一览众山小,鲁迅的书法则是会当凌绝顶。

书法可以发声,鲁迅的字说:诸位随意。周作人的字说:慢慢欣赏。鲁迅知道自己是大人物,提笔写字时,法在心中,怎么写都行,并不太在意。周作人也知道自己是大人物,提笔写字时,担心写坏,损了名头。倘或将周作人的手稿与其书法条幅立轴对比,感觉越发明显。

后人说周作人学贯中西,到底还是东风压倒西风,身上太多旧文人的世故。

周作人的性格,从书法上着眼,也挺有意思。即便是最动荡的时代,周作人的手迹也是温润冲淡之气回转。我编过一册周作人《儿童杂事诗》,录有几次的抄本,时间不同,但墨迹风味相同,闲气弥漫,含而不露,落笔很谨慎,收笔也很小心,不像鲁迅的书法,更多是书写需要,没有法度制约。

一九五六年十二月九日,六十五岁的胡适又去了美国,到傅汉思夫妇家里写字,一口气写了三十多幅,纸是张充和旧藏“晚学斋用笺”。老先生写了两款内容,贯酸斋的《清江引》和自己早年一首《生查子》:

前度月来时,仔细思量过。今夜月重来,独自临江坐。风打没遮楼,月照无眠我。从来没见他,梦也如何做。

老朋友说胡先生写字学郑孝胥。郑孝胥书法雄健豪放,浊气重了,没有胡适文气,没有胡适清亮,更没有胡适通脱。胡适的字也学苏轼学魏晋行书学宋明小楷,出入自得,不即不离,笔画不苟,比苏轼纤弱,比魏晋行书内敛,比宋明小楷娟秀,气韵是白话文的简洁,格调还是古典。

胡适笔下的墨色线条通灵放达,有从容的韵致,超逸峭拔,难怪会有那样端正的心性,几场恋情发乎情止乎礼,稍稍在文字里透露那么一点点情意,那么一点点佻巧。人家贪恋此间文墨滋味,高山流水啊。

有个故事流传甚广。有人初见沈尹默时说:“昨在刘三壁上见了你写的诗,诗很好,而字则其俗在骨。可谓诗在天上,字在地下!”沈先生听了这话,自此开始专心临写六朝碑板,兼临晋唐两宋元明名家法帖,前后凡十数年挥毫不辍,直至写出的字俗气脱尽,气骨挺立。

当然,个性不同趣味不同,两人对书法的理解不同,追求自然不同。很多年后,那人和沈尹默一同避乱入蜀,多有唱和。那人给友人信中如此写道:“尹默字素来功力甚深,非眼面朋友所可及,然其字外无字,视三十年前无大异也。”

偶有余兴,张恨水会作一点书法,他下笔有点张颠素狂的味道,也有祝允明的法度,成自家面目。曾见过张恨水约老舍茶歇的小纸条,写得温文尔雅,恭敬客气,字迹比平常文稿信件耐看些秀丽些。坊间不时流出张恨水书画作品,假的太多。有一年北京拍卖会上有他写给萧乾夫妇的横条,写“弹琴展卷纳春和”,字很漂亮,墨色风流,内容风流,非常张恨水,最后不知水流何处。水流何处都是故事,都是春天,都是风景。

年轻时张恨水临摹过《芥子园画谱》,后来作画取法马远、四王一派,以写意为主,山水花卉,神清骨秀,是典型的文人画。那一幅《菊石图》雅气:两茎秋菊自石罅中长出,花朵卷曲者如龙爪,舒展者似虎須。传统水墨外,张恨水也作漫画,简洁风趣,有文人气息。

张恨水当年在北平找到一座四合院,画过一张房屋布局结构图寄回安徽,家人看了觉得适合,张恨水这才买下。家人迁来北平,看到这院落与画图一模一样。

对于书画,张恨水用来自娱或赠友。抗战时期,蛰居重庆山村,将自己画的花卉贴在房墙破洞上挡风。一方面随画随弃,一方面他又“惜墨如金”,有人送来丰厚润金,以求文墨,张恨水多以“仆病未能”婉拒,家人嗔怪,他笑称:“这叫敝帚自珍”。

胡兰成有书名,流亡日本后,梅田开拓筵为其出过一本《胡兰成之书》,由保田与重郎作序,夸赞有加:“胡先生的书,乃为其人格的发露,堪称当今绝品。优雅之中藏有峻烈,内刚外柔,羞涩之美时而华丽,令人思念人生永恒的寂寞。”川端康成对胡兰成书法亦有很高的评价:“于书法今人远不如古人。日本人究竟不如中国人。当今如胡兰成的书法,日本人谁也比不上。”

胡兰成的字见过一些,简直像康有为书法的“弟弟”,只是康有为倚老卖老,老而弥坚,胡兰成才子风流流云聚散。从字形上看,胡兰成的书法像康有为。为人上,两个人也有相似处,猎艳不分轩轾,康有为妻妾成群,在晚年,尤与几位中外妙龄女郎谱写了一曲曲浪漫的黄昏恋。

从字迹来分析胡兰成这个人很有意思。即便是签名,也能看到他的一些性格底色。“胡兰成”三个字忸怩做作卖弄风流,活脱脱大少爷手笔。胡兰成生在破落的家庭,骨子里却有纨绔气,真个怪事,可见人的天性是与生俱来的。“胡”字写得柔弱,软塌塌仿佛糊在墙上的烂泥,风骨全无。繁体的“蘭”字,看起来颇老实,细细一看还是写得旖旎多姿,骨子里藏着孤芳自赏,或者说把玩。也就是说胡兰成下笔时在把玩这个“蘭”字,兰花也的确是文人的案头清供。“成”字最堪玩味,横折钩和弯钩草写后将最后一撇连起来再绕回去,何尝不说明此人十足自我与扬扬得意。

台静农有书名,见识异于常人。有回拿出王献之《鸭头丸帖》说:“就这么两行,也不见怎么好。”台静农晚年,不堪求字之扰,在台湾《联合报》副刊上以《我与书艺》为题,发表“告老宣言”,谢绝为人题书写字,这篇文章可谓绝妙好辞:

近年使我烦腻的是为人题书签,昔人著作请其知交或同道者为之题署,字之好坏不重要,重要的在著者与题者的关系,声气相投,原是可爱的风尚。我遇到这种情形,往往欣然下笔,写来不觉流露出彼此的交情。

相反的,供人家封面装饰,甚至广告作用,则我所感到的比放进笼子里挂在空中还要难过。

有时我想,宁愿写一幅字送给对方,他只有放在家中,不像一本书出入市场或示众于书贩摊上。学生对我说:“老师的字常在书摊上露面”,天真地分享了我的一分荣誉感。而我的朋友却说:“土地公似的,有求必应。”听了我的学生与朋友的话,只有报之以苦笑。

《左传·成公二年》中有一句话“人生实难”,陶渊明临命之前的自祭文竟拿来当自己的话,陶公犹且如此,何况若区区者。话又说回来了,既“为人役使”,也得有免于服役的时候。以退休之身又服役了十余年,能说不该“告老”吗?准此,从今一九八五年始,一概谢绝这一差使,套一句老话:“知我罪我”,只有听之而已……

此后生活清静了很多,有学生怕老师闲来无聊,纷纷建议台静农写史怡情。席慕蓉登门劝他作回忆录,台静农叹息一声:“能回忆些什么呢?前年旅途中看见一书涉及往事,为之一惊,恍然如梦中事历历在目,这好像一张尘封的败琴,偶被拨动发出声音来,可是这声音喑哑是不足听的。”

参加拍卖会,看见一幅茅盾书法立轴,清癯入骨,秀气里藏不住傲骨,儒雅得仿佛柳公权附体给董其昌了,或者欧阳修附体给杨凝式了。茅盾晚年和老朋友在信上闲聊,说他的字不成什么体,瘦金看过,未学,少年时代临过董美人碑,后来乱写,老了手抖,目力又衰弱,“写字如腾云,殊可笑也 ”。老先生谦卑矜持,不显山露水。

印象中,茅盾給不少杂志题过刊名,一律精瘦精瘦的样子,筋道,有钢丝气。字很潇洒,一看就知道是练家子,有功夫,又比专门的书法家多了文人气书卷气风雅气。徐调孚说:“茅盾书法好,写稿虽然清楚,字并不好,瘦削琐小,笔画常不齐全,排字一走神会排错。”我倒是愿意做一回茅盾文稿的排字工,苦点累点没关系,写在原稿纸上的笔墨养心养眼也怡人。

上次出去开会,偶遇茅盾任职《人民文学》时期的同事。老人家八十多岁,谈起茅盾来,赞不绝口,开口沈先生如何如何,闭口沈先生如何如何。说沈先生为人随和,去他家里,要多随便有多随便;说沈先生脾气好极了,永远温文尔雅,放手让他们去组稿、编辑,又关心杂志社小同志的生活;说沈先生的手稿啊,清清爽爽,改字用笔涂掉然后画一根线牵着替换的内容,像穿了西服打了领带一样漂亮雅致……这些我信。

茅盾,原名沈雁冰。

钱玄同书法好,棱角磨圆了,像扬州八怪里的金农,秀润富态。他写经体亦好,换了古人头面,筋骨不改,翰逸神飞,透着一些风流一些俏皮。近人写经体数钱玄同写得好,娥媚妍丽,无一丝败笔,确是精品。他的学生魏建功也忍不住模仿,加一点隶书笔意,娥媚妍丽。同人人文集,每每请钱玄同题签,我买过一些民国老版书,纸张发黄了,钱先生字里精神不老,体端气雄,字字抖擞。

钱玄同自言真书或胜于篆书,为人题签,真书果然多一些。

鲁迅不喜欢钱玄同,说他胖滑有加,唠叨如故,好空谈,极能取巧,夸而懒,又高自位置,托一小事,能拖延至一年半载不报,议论虽多而高,大概是因人废字,认为他的字实俗媚入骨,无足观,犯不着向悭吝人乞烂铅钱也。鲁迅私信里说:“疑古玄同,据我看来,和他的兄长一样性质,好空谈而不做实事,是一个极能取巧的人,他的骂詈,也是空谈,恐怕连他自己也不相信他自己的话,世间竟有倾耳而听者,因其是昏虫之故也。”

郭沫若的字写得漂亮,诸体皆能,楷书基础是颜体,小楷多具六朝写经笔意,又不乏颜体的宽博之气。郭沫若题字、题词、书赠他人,多数用行草,被尊称为“郭体”,这是书法风格鲜明并有广泛影响的标志。郭沫若行草笔势里,潇洒张放,文思书思不可阻遏,行笔如其人。

郭沫若书艺很高,个性突出、才气毕现。他的字取法很广,有宋四家的影子,结构又颇有徐渭的感觉。有人说“沈尹默的字有亭台楼阁的气息;鲁迅的字完全适合摊在文人纪念馆里;郭沫若的字是宫廷长廊上南书房行走的得意步伐。”这与古人废蔡京、贬赵孟頫是一个道理。

郭沫若才华横溢,更难得的是精力横溢。郭沫若的一生,真是精力横溢,诗文仿佛余事。郭沫若过于富有激情,个性决定了他在艺术上既不中庸也不无为,决定了他达不到传统的“复归平正”的老境(晚年郭沫若叹息“人已老,而书不老,可为憾耳”)。郭沫若性格中的激情,或可称为风骚之气,在他的诗里面目全非,在字里则保持得更为纯粹。如果诗是一个歌者的歌,那字或可说是未脱民国腔调。

见过不少老舍的书法对联,还有尺幅见方的诗稿、书信,那一手沉稳的楷书,清雅可人。他的大字书法,取自北碑,线条凝练厚实,用笔起伏开张,并非一路重按到底,略有《石门铭》之气象。老舍的尺幅楷书,楷隶结合,波磔灵动,有《爨宝子》《爨龙颜》的味道,古拙,大有意趣,比大字更见韵味。

老舍早年入私塾,写字素有训练。在拍卖会上见过一幅老舍的书法长条,二十世纪六十年代的手书,内容是毛泽东诗词。凑近看,笔墨自然蕴藉,浑朴有味,线条看似端凝清腴,柔中有刚,布局虽略有拘谨,但气息清清静静,落不得一丝尘垢,看得见不屈的个性,看得出忠厚人家的本色。

老舍手稿我也见过,谈不上出色,比不上鲁迅比不上知堂,也没有胡适那么文雅,但好在工整。前些年有人将《四世同堂》手稿影印出版,书我虽早已读过,但还是买了一套,放在家里多一份文气,“我看着舒服 ”。

那天看到一张便条,规规矩矩的字。想起小时候读叶圣陶、夏丏尊写的《文心》,教小孩子把文章写清通,把字写规矩,将来到社会上即使做一个文员,也可以安身立命。不谈修身不谈文艺,落脚点在安身立命上,这是老派人的恳切。

叶圣陶的毛笔字写得好,规规矩矩,不离法度,笔下湖海风云气还在,有点像钱玄同,但比钱先生富贵,文人气里多一些员外体,那是老人家的一份尊贵一份自持。钱玄同英年早逝,短短五十二岁春秋,没能够养出足够的文气养出足够的学养。叶圣陶一生澹泊,做出版、做编辑、做学问、做官员、做文化,字里字外散发出规整的庭园风味,还有庙宇氛围。

叶圣陶的有写经体、《圣教序》之类打底,大字还有魏碑意趣,更见功夫。偶见叶先生古雅的小篆、苍老的行书,皆引人注目称赞。

《辛亥革命前后日记摘抄》中,不满二十岁的叶圣陶记下为朋友刻印,共同欣赏祝枝山书卷、赵子昂字帖、书写文字赠与友人诸多事项。童子功在此,一手好字没得说的。临帖临碑的基本功又扎实又深厚,更难得到头来字外的人生与字里的性情有一个好结局。

叶圣陶书法气象端严拙厚、磊落大方、工稳谨严,既是人格品范,亦是笔墨旨趣。在《弘一法师的书法》中,叶圣陶评点弘一法师书法,其中有夫子自道夫子自勉——全幅看,好比一个温良谦恭的君子,不亢不卑,和颜悦色,在那里从容论道;就单个字看,疏处不嫌其疏,密处不嫌其密,只觉得每一笔都落在最适当的位置上,一丝一毫移动不得;再就一笔一画看,无不使人起充实之感,立体之感,有时候有点儿像小孩子所写那样天真。但是一面是原始的,一面是成熟的,那分别显然可见。总结以上的话,就是所谓蕴藉,毫不矜才使气。功夫在笔墨之外,所以越看越有味。

古语说字如其人,叶圣陶楷书平正而又自然,篆书则圆润中兼有端庄凝重气概,行书又是中年儒士闲步的潇逸,他的字不求取悦于人而自有可悦之处。

木心的手帖,出入中西,拈出一个又一个短章,片言折狱,举重若轻,游刃有余,有一流见识。那些短句子里潜伏着隐秘的典故,慢点读,才觉得大有余味。木心对事物的感觉,描述与见解,那些联想、想象、比喻,让人惊奇之后,有顿悟的快感与会心的一笑。

木心的手帖有文本之美,解与不解,似与不似,好文章从来如此。说得出好的就不是好文章。好文章简直来自天外,木心让文字之兽飞翔了。

每每有人让推荐一本木心作品,我总说《素履之往》。

余味不绝的还有木心的书法。

要说木心的审美趣味,不可忽略他的书法。木心书法,是才情之书,是随意之法,散散松松里尽是法度,如满天星斗,似秋江半月,更像一个人坐在八仙桌旁饮茶。

木心的墨迹,包括部分手稿,在不经意间书写出内心,有自负有内敛,举重若轻,厚思以轻灵出之,不折不扣,条理分明,不拘不泥,一筆带过,悲悯之心含而不发,在个性气质的流露上绝无障碍。我见到的几幅都可以作他的心迹看,有时会稍嫌用笔轻了些,却又觉得轻些好,轻轻道出的是他内心的寂寞。

木心的字,两字概之,曰:斯文。

在一朋友家见过几封木心信札,有竖写的,有横写的,一律繁体字,笔迹古奥敦厚,能感受到书写者的刚与柔,录下其中一款,以为纪念:

多谢赐茶

欣慰奚如

余志茶

独钟清清

亟盼来信

以解悬念

金庸迷排球,懂外语,喜欢古典音乐,年轻时学过芭蕾舞,又钟爱围棋,收藏棋书,搜罗各类名贵的棋盘、棋子。一副千年老树原木特制而成的棋盘,一尺多厚,他珍若拱璧。那是老先生知黑守白的襟怀,这样的人写起政论定然不差,掷地有声,关心世道人心,关怀国运前途。其小说也多见深意,皆有心之作,不只供人消遣。《鹿鼎记》写神龙教和那教主夫妇,讽刺和谴责显然;《笑傲江湖》刻画政治生活中的若干普遍现象,书中诸相,不是武林高手,而是政治人物。

金庸也喜爱书画,宅府满壁古人墨迹,淡浓繁简,很多精品。友人说,查先生书斋,存有珍贵的古书法残片,几件齐白石更绝妙,还有大幅的吴昌硕。

金庸好借笔下人物论及书法。《倚天屠龙记》中,俞岱岩骨骸寸断,师父张三丰悲愤难眠,凭空写起《丧乱贴》。《神雕侠侣》中,朱子柳用一阳指书写真草隶篆,书法之中有点穴,点穴之中有书法,劲峭凌厉中蕴有一股秀逸的书卷气。侠客岛上的石洞以古蝌蚪文写成的《太玄经》,竟含有剑法、轻功、拳掌、内功。《倚天屠龙记》中张翠山也以武入书。

金庸的书法亦好,一字一行是以手写心的执着与看破,蘸墨出笔,意在笔先,书艺俨然剑术,气息铿锵,夹杂着浑金璞玉的书香。友朋处零星见过一些金庸墨迹,收纵有力,字结中宫,一副好筋骨,铁画银钩是剑气是侠气,碑帖功力那么深。启功先生当年劝金庸不要临古太深,那是怕碑帖淹没了他心中的才气学识,冲撞了腕底的文采风流。

越到年迈,金庸字迹越硬朗,落墨如滚石,笔走长枪,是玲珑的侠骨。八十岁之后,笔画兀自成骨,笔法更硬,不事弯曲。

金庸的字写成条幅更见宽博,结体更见严密,气韵更见骀荡,有大江东去的气概,难得还存了春江水暖的悠游。那是一身书卷气熏染出来的,也许只有查慎行的后人才供养得起那一瓣脱俗的古典心香。一门十进士,叔侄五翰林,祖荫如此,没得说的。当年康熙南巡到海宁,御赐对联给查家,至今悬挂在查氏老宅:

唐宋以来巨族,

江南有数人家。

金庸其人,文妙一世,心雄万夫,名下那些小说像名贵的铜刻石雕。从笔下字体结构可以看出,他是认认真真一丝不苟地活过了一辈子,无论为人、行文、做事,谨严扎实。朋友与金庸有过交往,说老先生本人既不潇洒,也不伶牙俐齿,中等身材,不高但壮实,国字脸方方正正,不怒自威。朋友评价他远观不苟言笑,相处如坐春风。古人说望之俨然,即之也温,即此番风度啊。

可惜金庸生前我无缘与之通问,令人不胜惆怅。有年去香港,托朋友约了相会,临了还是缘悭一面,老先生身体欠安。金庸的作品读了几十年,想存老先生一幅片言只字的墨迹,找了许久遇不到惬意的,到底缘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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