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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辰坐标(小说)

2022-12-12李唐

山花 2022年12期
关键词:新陆

李唐

很久以来,我都觉得自己是一个“空”,也就是说,没什么内容。我忘了最初这种念头从何而来。追溯往昔,也许是七岁的一天下午,学校放假,我躺在家里的床上。那时我经常生病,什么感冒、发烧、胃疼、拉肚子……因此经常躺在床上休息。我躺着,电视开着,爷爷和奶奶在看电视剧。我被某种痛苦折磨着(但我忘了当时生了哪种病),偶尔会瞥一眼电视。我记得很清楚,其中有一幕是:两个男人,一老一少,在爬山。背景是大片的荒芜,年代好像是古代。他们缓慢但一刻不停地攀爬着,沉默不语。其间,老人忽然停下,神色凝重地对少年说:好长的路啊。少年懵懂地望着老人。两个人笼罩在灰尘扑扑的大风中。

我忘记了后来的情节,也许电视剧就此中断了。老人那如瘢痕般布满面容的皱纹、绝望的眼神、枯干的双唇深深印刻在了我的脑海里,直到今天。那天我第一次萌生了想死的念头。

不,我并非不怕死。恰恰相反,随着时间推移,如今我已成为贪生怕死之辈,或许比起普通人更甚。生活中的许多场景都令我想到死亡,犹如黑黢黢的树影在我脸上摇晃。车流密集的街角,任何尖锐的突出物,心脏一阵不同寻常的跳动……都让我联想起那个人类最终的归宿。我害怕它,因为那是终极的“空”。说到底,我想离“空”越远越好。

“空”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该如何描述?我只能说,就像你在放牧一群看不见的羊群,手中挥舞着鞭子。所有人都能看到那些羊,只有你看不到,但你必须履行牧羊人的职责,驱赶和保护这些你并不确定是否真实存在的生物。至于我为何拿牧羊人举例,是因为七岁那年的电视剧里,老人似乎就是一个牧羊人……可是我一点也不记得电视屏幕里是否曾出现过哪怕一只羊。多年后,我曾问过爷爷和奶奶电视剧的名字,他们理所当然地彻底忘记了。后来我养成了一个习惯:每隔一段时间,都会在网上搜索我七岁那年播放的国产电视剧,企图找到那部剧里的老人和少年。结果是注定的:一无所获。他们俩可能仅仅是龙套,至少是毫无疑问的次要角色。我甚至怀疑自己是这个世界上唯一记得那一幕的观众(尽管只是偶然一瞥)。

虽说记忆里并没有出现羊,我的大脑却反复不停地暗示我:老人是个牧羊人。我不知这个印象到底从哪来的,也许老人手里拿着类似鞭子的东西,也许是他的形象很符合大众刻板印象里的牧羊人。总之,理性上我虽然对老人是牧羊人这事保持怀疑,内心深处却已经无法接受其他的可能性了。也许,老人驱赶着的确实是看不见的羊群。

那些年,我不顾一切地寻找可以填补“空”的东西。不过,我本身又懦弱,无法做出什么惊天动地的事,只能从身边最容易的事项开始尝试。比如说,读书。每本书里都有大量的内容,无论是知识、故事或是细节,它们都能短暂地填补“空”的感觉,让我隐隐约约看到一两头“羊”出现在我眼前,尽管它们很快就消失不见。这种短暂的实感已经让我非常感动。我挥舞着鞭子,为了真的看到了人们口中的“羊”而欢呼雀跃。

可是,正如我用的形容,“短暂”,这种雀跃持续时间并不长,很快,我又被“空”所折磨。事实上,我越来越认为只要是人,就必定由“空”构成——每个人都要不停地吃饭、喝水、汲取营养、晒太阳……这些都需要不停地填补,直到生命的尽头。没有人能够一次性吃完所有的饭,也就是说,人类本身就是一个“无底洞”,需要一刻不停地往洞里补充什么。这是指身体的层面,至于精神的方面,我就不太说得准了。毕竟没有人能真正体验到另一个人的精神和思想,所以我们在表达的时候,往往只是在表达自我,因為我们除自我以外一无所有。不,准确地说,还有对他人和这个世界各种各样的误解。

对我而言,我也只能试着来表达自我。我从不希冀别人,哪怕是任何一个人,会真的理解我,理解我写下的这些字,说出的这些话。那表达的意义何在呢?我认为表达是自我与他人的连接,这个过程中必然会出现误解、错位,甚至南辕北辙。但又有什么关系呢?这很有趣。看自己的表达传达到他人那里会产生什么结果,这很有趣。如果说表达的意义,有趣就足够了。

好了,现在我要继续进行这一番自我表达:很久以前,我就认识到了自己的“空”。这更多是指精神层面的。我说的不是“精神空虚”之类的陈词滥调,或者说,假如我真的感到了空虚,那也就不是我所说的“空”了。正是因为我既感受不到意义,也感受不到空虚,我才觉得自己是一个“空”。

我可能一直是全班最爱看书的孩子,学习成绩却不上不下。我看的那些书,被老师和家长统称为“闲书”,也就是跟考试无关的书。于是,我养成了游击战式的看书习惯,将闲书放在课本之下伪装起来,或是夜里在被子里打手电读。这样的结果是,我的近视度数飙升到了五百多度。

看书并没有使我变得聪明,甚至我觉得自己在某些方面越来越傻了。我的脑袋里尽是乱七八糟的片段,不同嗓音、性别、籍贯的作者轮番争夺我的注意力。当然,我看书本身并不是为了变聪明,它只是我度过时间的一种方式,更重要的是,它可以让我暂时忘记“空”这回事。因此,我很早就知道了如何利用“遗忘”这个工具。

那时,我听过一种说法:我们是互联网时代里长大的第一代人。基本没错,但不太严谨:其实我们经历过短暂的没有互联网的时代。所以说,称我们为“互联网时代之前的最后一代人”更合适些。

如果说看书是某种遗忘的方式,那么互联网使这种方式变得更容易了。我可以沉浸在网页里一整天(假如没有父母的管制),遨游在一个又一个链接中,随意选择我的预览方向。就像是一栋栋陌生的房子,我可以不敲门便任意闯入。最初接触互联网的年代我们还是孩子,无疑像是进入了魔法世界。我想,假如没有父母的限制,我可能会把书本彻底扔到一边,完全沉浸在网络世界里。就像那时最流行的一个社会议题:网瘾少年。我对他们抱有深刻的同情和理解,我认为他们之中肯定有人和我一样,觉得自己是个“空”。

父母为我的上网时间作出了严格规定:每周六或日,可以拥有两个小时。他们生怕我沉迷网络无法自拔。而这两个小时使我备受折磨:究竟是选择周六还是周日呢?无论选哪一天,总有一天是失落的。我很早就学会了精打细算,只不过我计算的不是钱而是时间。我也很早就学会了偷窃,窃取的对象依然是时间。趁着父母出门见朋友(那个前互联网的时代,朋友之间见面有时甚至都不会打电话,往往是直接登门拜访。恰巧,我父母那时都是热爱交际的人),我会偷偷打开电脑,进入网络世界。或者是晚上,实在心痒难耐,我也会溜进客厅(电脑装在了客厅),打开电脑。但是,后一种情况并不多,因为电脑的主机很容易发热,唤起内部风扇的嗡鸣,那种声响很容易惊动我睡眠很轻的母亲。无论如何,这种偷来的时间既刺激又令人心惊胆战。我必须提防一切响动,以备在父母发现之前完成关电脑和溜回卧室等一系列动作,稍有马虎就会酿成大祸。我的心思根本无法集中在电脑上,反而被各种无端的声响占据了。后来,当我在课本上学到“草木皆兵”的典故,立刻就想到了偷偷上网的日子。

其实,当时所谓“网瘾”,大多是指打电子游戏上瘾,而我却从来不玩游戏。不是说我不喜欢电子游戏,而是时间有限,我不想浪费在游戏上。我更喜欢漫游一般从一个网页进入另一个网页,从一个链接发现另一个链接。一切都很新鲜。有时,我会读一读素不相识的人写的日志,尤其是阅读量只有十几甚至个位数的,我会为自己是这个世界上为数不多读过这篇文字的人而莫名欣喜;有时,我会无意中进入一个陌生的网站,就像发现一座隐藏在森林深处的古堡,我点击页面里所有的链接,就像推开一扇扇门,看看里面究竟有什么。那些年,建立个人网站似乎是个潮流。当然其中也不乏许多奇奇怪怪的网站,比如我还记得,有个网站里全是世界各地垃圾桶的照片。没错,只有垃圾桶,大大小小的垃圾桶,还有国外的。它让我知道了日本的垃圾桶上画着蜡笔小新,温哥华的垃圾桶有报警功能。我忘了自己是怎么发现这个垃圾桶网站的,可能是从其他网站角落里的链接点进去的吧。可惜的是,我不记得网站的名字,所以当我退出之后,就再也找不到了。它消失在了互联网的茫茫宇宙,想必如今早已彻底不见了吧。

如同旅行者一般游荡在网络世界里,可比打游戏有意思多了。渐渐的,我也有了固定浏览的网站。那时,比起个人网站,建立BBS,也就是论坛,要容易得多。只要你在一个大的网络社区里申请,就有可能建立属于自己的论坛。“新陆”就是我最常上的论坛之一。

那个时候的网络论坛有千千万,至于我是怎么找到它的,我早就记不清了。论坛搭建得很简陋,连图片上传功能都没有,就只有文字:标题和内容。留言的人没有头像,只有一个网名。这是一个纯粹的匿名文字世界。

“新陆”有自己的定位,它是读书分享类论坛,类似于线上读书俱乐部。网友们将最近读的书分享到论坛上,可以是读书笔记、摘抄、灌水(按现在的话说是“吐槽”),或是正儿八经的书评。论坛的版主每个月会组织一期共读会:提前选出某本书,大家就这本书共同留言讨论。书的风格非常不固定,似乎是版主随性为之。我记得既有马尔克斯的《没有人给他写信的上校》、卡夫卡的《乡村医生》之类的外国文学,也有《酉阳杂俎》《聊斋志异》这样的古典文学,还有如王朔、阿城、苏童等当代作家的作品。当然,现在想来,版主隐约也有其趣味上的选择,比如当时火遍大江南北的那几个年轻作家,就从来没出现在共读会的书单里。

版主的名字叫“白色火柴”,从留言的语气里,我判断是一位成熟而温文尔雅的男性。他很活跃,几乎在每篇帖子下面留言,即使是“灌水贴”,他也孜孜不倦地履行着版主的责任。有时,他回帖的时间很晚(每篇帖子都可显示发表时间),大概夜里两三点钟。对于我,这个时间还不睡是不可想象的——一般到了十点半左右,母亲就会催促我(更确切地说是监督我)睡觉。那时手机还没有这么多功能,不可能睡觉前还上网刷刷小视频什么的,夜里除了写作业和看书,确实也无事可做。大约十一点左右,我基本上就关灯睡觉了。如今已是夜猫子的我回想起来,简直不可思议。因此,一个两三点钟才睡觉的男人,对那时的我而言充满了神秘感。

比起很多活躍的网友,我在“新陆”上留言很少,毕竟我上网和读“闲书”的时间都太过紧张。我总不能把课文的读后感也发上去吧?虽说我年纪小,可正是自尊心最强的时候,我不允许降低读书的品质,所以,我读得少但很细致,每本书都作了详尽的读书笔记,比课堂上学东西认真多了。与其说是真的喜欢作笔记,不如说是怕“新陆”的网友们看轻我。我利用漫长的暑假读完了库切的《青春》和《迈克尔·K的生活和时代》,壮着胆子发了两篇大约三千字的书评。那是我第一次在“新陆”发那么长且严肃的帖子,内心的忐忑可想而知。我专门挑了晚上发,然后立刻睡觉了。由于是暑假,我每天都有大量上网的时间(简直像是坐拥糖果店的孩子),第二天我便早早起来,郑重地打开“新陆”的页面。印象中,就连查询考试成绩时我都没这么紧张。

很意外的,我的两篇书评居然都有了将近十个留言。点开后,原本兴奋的心情立刻跌入谷底——几乎都是差评。具体说了什么我已经忘了,总之大致意思是内容浅薄,没能深入小说的内核,写得像是学生作文。就连一向比较温和的版主白色火柴也留言说“可以看出作者读得认真,但确实没能找到更好的角度。书评与读后感毕竟是不一样的。”

我难过极了,手放在鼠标上面,像是冻僵了一般,停在那里动也动不了。其实我已提前作了心理准备,知道“新陆”的网友对文章质量要求严苛,因此也经常爆发骂战,白色火柴便作为和事佬平息双方怒火。但是,轮到自己身上,这种滋味还是很不好受。

唯一为我说话的,是一个叫“林檎”的女人。我之所以知道她是女人,是因为林檎在论坛里是活跃角色,有时我会看到有人留言时称呼她“林檎妹妹”或“林檎姑娘”。是的,我发现“新陆”其实很晚,里面许多资深网友早已互相熟识,我隐隐约约觉得,他们已经形成了某种小而紧密的圈子,后来的事情也证实了我的猜测。只不过,“新陆”并不排斥新来的人,即使你平日一言不发,只要发表文章,都会收获认真的评论。这是网络的好处,无法想象在现实中的人们也能有如此的包容度。

林檎的评论很客观。她说虽然字里行间能看出作者年纪不大,行文稚嫩,但有一种难得的“纯真”(我至今仍记得她用的这个形容),以及想要去毫无保留地表达自我的勇气。她还在回复另一个人的评论时说:比起许多成熟、专业、看似深刻的文章,这样的纯真与勇气或许更为难得,也“更接近完美”。

她的这些留言对我是莫大的鼓励,以至于我根本不知该如何回复,因此最终连一句“谢谢”也没有说。那段时间,我反复读了许多遍林檎的留言,到了几乎能够背诵的程度(不要笑话我,想想我那时强烈的自尊心吧),尤其是她用的形容——“纯真”与“更接近完美”,简直像诗一样令我沉醉。我当然知道自己写的东西顶多只能说差强人意,但当有人将它们与你写下的文字联系在一起时,你仿佛真的感到自己离这样的形容近了一点,至少建立了可能性。此前,我从未敢想过自己能写出“接近完美”的东西,那就和试图伸手触摸星辰差不多。至少,林檎使我看见了隐藏在夜幕背后的光亮。

我想象过现实中的林檎。书本上我读到过的文学形象里,没有一个与之符合;但我真正接触过的人的形象,也无法满足我的想象。我第一次为自己想象力的欠缺而悲哀。最终,我认为她可能是像学校图书馆的阿姨那类的人物。

学校里有一个规模很小的图书馆,小到什么程度呢?两个人并排走进去都费劲。不过,里面还是有些好书的。图书馆大约有三排书架,没有经过特别的分类,但主要是文学书籍。我的许多书就是从那里借来的(或者去天桥上买盗版书,毕竟上学时我的零花钱少得可怜,买不起正版书)。一进门,就能看见图书馆阿姨的小办公桌,上面总是堆着一大摞书。她往往坐在后面,戴着眼镜,填着总也填不完的表格(她似乎还兼任一些学校的行政职务)。不写表格的时候,她就皱着眉头看书,仿佛书上有什么令她难以理解的东西。

可想而知,这个光线阴暗、逼仄的小图书馆,很难吸引到学生前来借阅。而我是这里的常客,图书馆阿姨当然记住了我。每回我来换书——同时也来借新的——她都默默地从桌上的书里抽出一本,头也不抬地递给我,悄声说:“你一定喜欢。”像是接头暗号。

没错,她已经摸透了我的阅读趣味。加西亚·马尔克斯的全集就是她推荐给我的。看到崭新得令人流泪的封面,我甚至怀疑这套书是专为我而买的。

林檎在我想象中,就是这样一个图书馆阿姨。

当然,在我的想象中是沒有林檎具体的样貌的,她只是由我的脑子捏合的形象,一个没有脸只有感觉的幻想物。

后来……我记得是个雨天。我没带伞,直接从学校跑回家。雨并不大,但电闪雷鸣,阴云密布,整个世界仿佛被捏得越来越扁。我的头发和衣服全都淋湿了,所幸学校离家并不远,只有不到一公里——我曾傻乎乎地想过,这样的距离无论遭遇什么状况我都不怕,爬都能爬回家——所以我无所顾忌地一路跑着,迎着雨水和闪电。那是周五放学,我可以玩电脑的日子。之所以如此急迫,是因为不知为何,我总觉得自己即将错过什么。没有征兆,仅仅是种预感。我必须要尽快回到家,坐到电脑前,打开主机和屏幕,握紧鼠标。我必须以最快的速度登录“新陆”,看看自己究竟错过的是什么。

看见我湿淋淋地冲进家,母亲吓坏了。她可能以为我遇到了不幸事件(打架了?没考好?表白被拒?学习压力太大?),因此小心翼翼地走过来,站在我身后,看我打开电脑。过了一会儿,当屏幕的光照在我的脸上,她双手摁在我肩膀上。

“没啥事吧?”

我扭过头,奇怪地望着她。我想当时我的表情一定很傻。于是,母亲醒悟过来,我仅仅是想要快点玩电脑。然后,她恢复成平日里似乎容易发怒的表情,命令我把头发擦干,换上干净的衣服。

在那个年纪,我们总是喜欢将生活中的小事有选择性地放大,视为无比重要,与生命紧密相关。我的预感是正确的——我的确差点错过了论坛上的一则重要信息(因为一周只有有限的一两次上网机会):版主白色火柴发帖组织了一次成员们的线下聚会,就在今晚。地点离我家不算太远。我看了看时间,如果立刻出发还来得及。

但我还是犹豫了……怎么能不犹豫呢?那个年代,“见网友”是一种新兴的、前卫的、有点暧昧和危险性的活动,是引人关注的热门话题。新闻里经常会有人去见网友被骗,成为人们议论的对象。而我并不是胆大前卫的人,我更在意其中无法琢磨的危险性。虽然我不相信“新陆”的成员会是坏人,但我确实从未真正见过他们。好在,我是个男孩,不需要付出去见陌生网友的女孩那样大的勇气,但其中的不确定因素依然存在。

还有一点就是,外面下着雨,天空中正划过一道道闪电……不,那只是我内心里的借口,为掩饰怯懦的心。我必须要作决定了,必须要正视它。这时,我觉得自己是一个“空”的感觉又出现了——我双手空空,驱赶着虚无的羊群,努力做出可信的样子。可我紧盯着虚空,似乎真的能看见一两头羊的影子,真的能够触摸到它们,感受到羊毛与羊皮混合的味道……是的,我要尽力抓住虚空中的羊……

我随便找了一个借口出了门。如今我已忘记是什么借口让家教严格的母亲欣然同意我在雨夜独自出门。印象里,那是一个完美的、不容反驳的理由,简直像是艺术品。

聚会的地点位于架松中街的一家饭馆内。召集聚会的帖子写得简单明了:时间,地点,包间号码。除此之外没有多余的话。我出门时还想着,这跟星辰的坐标似的。

雨还在下,打在伞面上噼里啪啦响。乌云仍在聚集,透不出一丝阳光。雨势并不大,只是天空格外昏沉。而我的心情却与之相反——兴奋、喜悦、紧张裹挟着我,使我不为人知地微微战栗。我欺骗了母亲,为了抓住命运。我步履飞快地来到公交车站,钻进特8路公交车。我选了一个靠窗的座位,看着车窗上密布的水滴,想着如果我身边的人(无非是父母、同学和老师)知道我去见网友,该是如何吃惊。车里没有开灯,一个个沉默、黯淡的后脑勺随着车子安静地摇晃着。

很快就到了。我像是梦游一般走进了帖子里那个星辰坐标——如今我已忘记名字的小饭馆。

回想起来,那晚真正给予我的最真实的感受,是失望。梦境好像从踏入包间的那一刻就烟消云散了。我看到大约七八个人围坐在一张杯盘狼藉的圆桌前,彼此大声地聊天,像是要用音量将对方的话顶回去。桌子上只剩下残羹剩饭。有人抽着烟,逼仄的包间里尽是呛人的气味。我站在门口,手中合拢的伞在不住地滴水。没人注意到我,我正犹豫着是否要回家去,这时,我看到一个女孩冲我挥了挥手。

“你是看了帖子吗?”她隔着桌子朝我喊话。

我尴尬地点点头。所有人的谈话立刻中断了,他们全都回过头,于烟气弥漫中打量我。女孩再次摆了摆手,然后拍了拍她身边空出的一把椅子,叫我坐过去。不知为何,我感觉到她就是“林檎”,尽管与我想象中的差距甚大——事实证明我是对的。

那是一个无比漫长而难熬的晚上。我像个木偶一样坐在林檎身边,听他们聊那些我听不懂的话题。只有当他们偶尔提到某本书或某个作家时,才让我暂时回过神来,想起这是“新陆”的聚会。

“你多大了?”林檎扭过头问我。她留着像男孩一样的短发,面颊苍白消瘦,不时熟练地点燃一根烟,夹在她纤细的手指间。

我告诉了她。她哈哈笑起来。我憎恨她的笑声,因为我感觉自己变得更蠢了。

我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还要留在这儿。曾经网上的留言、交流、争论将“ID”后面的那个人变得抽象化了。或者说,我用屏幕上的文字一点点构筑了他们想象中的血肉。我几乎下意识地将网上的他们(准确地说是文字中的他们)当成了全部。这并不是所谓的“伪装”(比如那时流行的“没人知道电脑后面的是人是狗”云云),而只是善意的忽略。我们从未真正介入过彼此的生活,却为对方在内心深处留下了重要位置,但这个位置不属于现实。现实是另一种参照物。我当时并不明白这个道理,误认为内心世界便是全部真相。

如果说网络上的“新陆”成员使我与他们仿佛心灵相通,那么现实中的他们却让我害怕。不,这么说实在冤枉,应该说是现实本身使我害怕。那一副副真实的面孔,挥舞的手臂,各自相异的嗓音,都远比文字更具有破坏力。我后悔让他们过早暴露在我的现实里。

那晚,我已经忘记了是怎么回家的。时间应该不早了,错过了末班车,林檎帮我拦下一辆出租,还塞给我二十块钱当作车费。我当时并未心存感激,只是依旧尴尬。他们很轻易就看出我还是一个乳臭未干的孩子(尽管我特意没穿校服),而不是论坛上与他们平等对话的朋友。

那时我已然熟识厌倦为何物。厌倦就是驱逐了幻象的世界,赤裸的、只剩下本质的世界,毫无水分的干燥的世界。因此,直到今天,我仍然坚持人的本质就是厌倦。现实就是厌倦。“空”就是厌倦。不过,我感到厌倦时便感受不到“空”,厌倦为“空”命了名。在名为“厌倦”的虚空里,我得以安全地享受这“空”。就像没有羊的牧羊人,沉浸在一只羊的梦里。

从那晚的聚会回来,“新陆”在我心里彻底颠覆。一个原本属于梦的世界,突然间被现实所吞噬。那些文字已不再是梦的,而是现实的。当我再看上面的帖子时,无法控制自己不去想餐桌上的那群人。他们相貌平平,吞云吐雾,结结巴巴地为某个观点辩护。我懵懂地意识到,思想无法从坚实的骨骼、皮肤、肢体中呈现出来。或者说,这是两种层面的事情。思想是属于梦的,而肢体归属于现实。我正是因为无法应对现实,才试图用梦慢慢侵蚀它,可结果却适得其反。

大概两个月的时间,我没有再登录“新陆”。我每次上網都在玩CS(《反恐精英》),书也不怎么看了。期末考试结束的那天下午,我早早回了家。父母还没有下班,屋子里安静得出奇。隐藏在树影里的蝉拼命叫着,空调机渗出的水砰砰地砸在遮阳棚上,拉到一边的亚麻色窗帘温顺地低垂着。那把椅子,孤零零地摆在客厅的电脑桌前,窗外的阳光照射进来,拉伸成细长的影子……在生活里,很多时候,我都会产生某种奇怪的感觉——自己正沉浸在一场梦里,眼前的种种,都只是梦境。自有记忆起,我就经常会有这种如坠梦中的感觉。那个下午,我坐在那把椅子上,打开电脑。没有任何犹豫和阻碍,我登录了“新陆”,发现有人给我发了一条“站内信”。我点开那个闪动的小信封,是林檎发来的。她告诉我,她前几天从潘家园旧货市场买到了《火车》,想找机会给我。我看了时间,信是一个多月前发来的。

《火车》是一个叫于小韦的诗人出版的诗集,已经绝版,我确实一直想看,苦于买不到。但是她怎么会知道我想读?我不记得曾告诉过别人。唯一的解释是那次聚会,我们断断续续地交谈了几次,可能是那会儿我跟她说的,我自己却忘了。

好的。我回复。蝉声叫得更厉害了。除了那封站内信,我什么也不想看。

仅仅过了几分钟就收到了她的回复,看来她一直在线上。她说住的地方离我家很近,可以今晚就约个时间见面(我也不记得什么时候告诉过她我住哪里了,也许是打车的时候匆忙间提了一下)。

我想要《火车》,但并不想见她。之前我甚至已经准备好再也不登录“新陆”了。我可以换一个文学论坛(反正多的是),重新认识一批只活在文字世界里的朋友。

最后一次吧,我想。我们约好七点在日坛公园门口见面。

日坛公园高大的白杨和榆树树荫连成一片,逛公园的人和回家的人也连成一片。这个季节正是公园的旺季,到处都是拥堵的自行车、三轮车和红色夏利车的长龙,还有很多孩子……我不喜欢小孩,觉得他们吵闹,没有理智。我甚至在自己还是孩子时就觉得小孩吵闹了。到处都是喧嚣,即使是一阵风也能带来嘈杂。也许最嘈杂的是我的心。那天我朝公园走去时,确实感到心烦意乱。空气中充斥着羽翅的震荡声——那是蜻蜓。一到夏天它们就冒出头来,低低地盘旋,或是静止在半空,样子像是小型直升机。到处都是蜻蜓的身影,它们也不怕人,只要用手指将它们的双翅轻轻一捏,便束手就擒。如今在城市里却很少见到它们了。

就是在那个蜻蜓还很繁盛的傍晚,我一眼就认出了林檎。她穿着短袖白T恤,蓝色牛仔裤,和上次见面时并无多少区别。她先朝我挥手,我假装这才发现她,慢吞吞地走过去。她拿出那本巴掌大小、黑色封面的薄薄的诗集,交到我手上,而我并没有多少兴奋之感。那种“如坠梦中”的感觉一直笼罩着我,就好像那个傍晚的一切真的是一场逼真的梦境……

回想起来,许多细节都记不清了。终有这么一天:你并不衰老,但往事已变得模糊。比起把书交到我手上的林檎,在我们周围上下飞舞的蜻蜓反而更加真实。后来我们又去了哪里?我们并没有就此分别,而是走在一条白杨树掩映的小路上。

聊天断断续续,具体内容早已湮灭在记忆深处。她的心思显然不在我身上,而是专注地盯着脚下的石板路,偶尔蹦出几句没头没尾的话,像是为了不至于冷场。她的这种不在意的态度多少令我有点气恼,尤其是看到她一心盯着脚下,仿佛来的时候丢了什么重要的东西。我决定闭口不言,反正没我搭话她也意识不到自己在自言自语。

那天我们沿着秀水街往我家的方向走去。她没说她要去哪儿——路完全是由我在引领,而她只在乎脚下的东西。附近是使馆区,一到晚上,酒吧和咖啡馆就开张了,门口聚集着许多外国面孔,说着我听不懂的语言。路灯依次亮起,再走过两个街口,我就要到家了。

这时,她忽然站住,弯腰捡起了什么。她把那东西用手捏着,对着路灯,脸上露出长舒一口气般的笑容。

那是一片白杨的心形叶子,被灯光穿透,薄如蝉翼。

“近乎完美。”她說。然后,她终于想起了我,小心翼翼地将白杨叶举到我面前,让我看那细细的、翠绿的叶脉……

我仔细地查看那片白杨叶,想从中看出有何奥秘。我承认,这是一枚健康饱满、没有虫蛀、没有枯萎和腐烂的叶子,可除此之外,我并未看出任何与众不同之处。

“世界上没有两片相同的叶子。”她好像预料到了我的反应,将叶子收回,谨慎地放入牛仔裤紧绷的裤兜里。我们继续往前走。她的脚步轻快多了,像是完成了一件重大的任务。静不下心的人是我。快到家时(那栋红砖构造的老式单元楼,据说叫“赫鲁晓夫楼”,仿苏联式的建筑,面积紧凑,几乎没有公共空间),我已经能够遥望到单元楼在夜幕中的影子了,我终于忍不住问她:“你刚才一直在找的,就是叶子吗?”

林檎转过头看了看我(她个头跟那时的我差不多高,但跟她走在一起我还是会感到些许压力)。自从找到那枚白杨叶后,她就没再主动开口说话,仿佛仍沉浸在喜悦中。

“是‘近乎完美的叶子。”她纠正我。

我当然记得,此前她就是用类似的语言评价我的文章的。“近乎完美”。诗一般的形容,我曾迷恋了很久。看来,这对于林檎来说是某种衡量单位。

“什么是‘近乎完美?”我问。

她在一盏路灯下站住,影子拖得很长。头顶的灯光里聚集着很多小飞虫,像是一小团雾,还有忽隐忽现的蜻蜓……夜晚依然是喧嚣的。

“就是无限地接近了完美。”她说,神态认真。我最怕有人在这种时候跟我开玩笑,那样会显得我很无知。

我面无表情地在心里重复这句话。

“‘近乎完美的叶子很少吧?”我说。否则她也不会找这么半天。

“不,每片叶子都有‘近乎完美的时刻。”她说,“但不是每片叶子‘近乎完美的时刻都会被看见。”

她说话时总是会有种努力思索的表情,眉头微皱,撅起嘴唇。那是一种随时等待质问与反驳的表情。我又想到她刚才说过的话:世界上没有两片相同的叶子。

“那‘完美呢?”我说。“近乎”意味着,它仍有一个终点。

“不知道。”她说,“我们只要作为人,就不可能是完美的,所以没办法去想象完美。就像数学里的集合,如果A包含B,那么B怎么可能把握A呢?但我们可以尽力去达到、去看见‘近乎完美的时刻。”

那个晚上,我忘记我们是怎么分别的,也忘了有没有约定下一次见面。我脑子里一直想着她刚刚说过的话,以至于忽视了她本人。回到家,客厅关着灯,一片沉寂。父母正在卧室里看电视,只有微光和电视里的笑声隐约透出来。暑假开始了。我手里拿着那本诗集,于小韦的《火车》。这会是一本“近乎完美”的诗集吗?到底什么才是“近乎完美”?我又想到了灯光下的白杨叶,她用手指轻轻捏着,像是捏着蜻蜓的翅膀,举到我面前,好像不这样做,它就会随时展翅飞走。灯光瞬间就穿透了它。我有点后悔,应该向她讨要那片叶子的。

那个暑假,我反反复复也没有读完《火车》。不是它很难读或是很长,而是我每次读都会自动回想起和林檎那晚聊天的场景。也许是这样的场景在我的人生里并不多见,然而我又说不清它究竟有何特别……我从小是个按部就班的孩子,一直在学习,没做出过什么出格的事。可就像之前说的,我内心深处认为自己是个“空”,对自身存在于世界上这事存有疑问——我活着,可我感受不到这件事的意义。人们好像都是在盲目地生活着,然后盲目地死去,我不过是在重复罢了。说白了,我觉得自己是仿制品。

这些话自然不能对父母和身边的人说。他们会觉得我病了或是傻了,会觉得我是不可理喻的人。我并不认为自己有多特别,相反,我非常害怕特别,宁愿和大家一样。总之,我从没思考过什么“近乎完美”这种事。

《火车》里有首诗非常好玩,作者说一个人成年的标志,就是可以在父母快要做好饭时随意出门。我故意试了一下。母亲在做午饭,我说朋友找我下楼,没想到母亲并没说什么,只是说让我快点回来。我反而有点不知所措,只好假装下楼转了一圈。

因此,起码假期期间,父母给了我比想象中更多的自由。后来我才知道,父母觉得我过于不活泼,倒是希望我多出去跑跑。这点上,我和父母算一拍即合。我和林檎每隔几天就会见面,有段时间甚至每天连续见面。对此,父母当然是不知情的,我瞒着所有人。我知道这事并不那么“正常”——从外人看来,我们仅仅是“网友”关系。

话说回来,我对她确实一无所知,包括她的名字。“林檎”是她的网名,可能是她喜欢吃苹果吧。我问过她真名是什么,她只是挑挑眉,不作回答——每遇到不愿回答的事,她就会挑左眉。我见过她很多次挑眉的动作,根本记不清了。而她却从没问过我的情况,包括名字,我们自始至终都以网名相称(请允许我对自己当时的网名保密,主要是难以启齿)。

我有一部小巧的诺基亚智能手机,密密麻麻的按键。因为家里有人在某手机公司工作,我们家算是比较早换掉寻呼机的家庭。林檎也有一部索尼的手机,我还记得它右侧有个细长的话筒,打电话时要放下来,显得很高科技。但是我俩从没留过电话号码,平日联系除了QQ就是站内信。我忘记了有没有问过她的电话,想必回答也是一样的——挑挑左眉。

我们见面的地方渐渐固定成我家小区旁边的公园。那个公园还挺大,种着许多高大的松柏。土质松软,上面覆盖着矮小的灌木。这是我从小的乐园,由于附近全是高楼大厦和立交桥,这里就成了一处绿洲。

童年时代,我几乎每天放学都在这里玩耍。我们玩捉迷藏,用玩具枪枪战,还有玩弹球、找蚁穴和堆沙子堡垒(土质真的非常松软,现在想来,简直像是沙滩)。整个公园里都回响着我们的欢声笑语。后来,我们都慢慢长大了,开始耻于玩幼稚的游戏,再加上学业也变得紧张,小公园便落寞下来。渐渐地,我也忘记了曾经玩伴们的模样,就算当面遇见可能也不认识了。这两年,因为要建设CBD(中央商务区),这一带的居民楼都要陆续拆除,很多人搬走了。绿洲成了被遗忘的角落。

上中学以来,我几乎没去过小公园。一个人漫步其中,总有种世界末日的感觉。茂密的树木遮天蔽日,即使是白天也显得阴暗,更别提那些冷不丁大叫一声,吓人一跳的乌鸦了。草丛和灌木由于没人搭理,也四处疯长。于是,童年的乐园居然有了点哥特风格。

我站在一棵松树下等林檎。从第一次来,她就爱上了这里。有时,我们会用几个钟头寻找“近乎完美”的落叶。每次都有收获。没错,此前我根本没意识到身边就有这么多“近乎完美”的叶子,真的很多。它们闪闪发亮,隐藏在落叶堆里,等待我们找出来。次数多了,我也可以辨认出它们——发光的正是“近乎完美”的时刻。正如林檎所说,每片叶子都会有这样的时刻,只是有些没有被人“看见”。

原本我以为林檎有收藏叶子的癖好,就像我和父母去爬香山时,到处都有卖红叶的小贩——红彤彤的叶子封存在塑料薄膜里,极具观赏性,如同大自然的馈赠(因此我无法理解为什么要收钱,除非这些黄栌是小贩们种的)。刚开始,我甚至以为林檎的工作就是贩卖叶子的小贩。但我很快发现,林檎大多数时候并不真的带走那些“近乎完美”的叶子。她只是找到它们,安静地欣赏它们,然后离去。按照她自己的话,就是“看见”。也就是說,我们的任务并不是找到它们,而是“看见”它们。

我无比喜欢并怀念那些时刻——我们找累了,就直接躺在落叶堆里,天然的“毯子”上。我们看着被树枝割裂的天空,看着天空一点点黯淡下去。我们有时聊天,但大多时候是静默。我第一次觉得,静默也很好。带着青草气息的风拂过我们并排的身体,只要稍稍动一动,身下就传来枯叶的脆响。她谈及自己的父亲——我记得那是唯一的一次——那个告诉她“世界上没有两片相同的叶子”的男人,燃起了她对观察叶子最初的热情。言谈间,我猜测他俩似乎很久没见面了,但她并没有说明原因。我有太多问题想问了,但我只是听着,不想打断她。红色蜻蜓游弋在我们周围,蚂蚁偶尔会爬到我们的胳膊上。风吹过树梢时,发出如瀑布般的声响。除此之外,一切都安静极了,好像叶子有吸纳和过滤公园外面声音的功能。

接着,我遇到了一件奇怪的事,到现在仍然是个谜,并在我的人生中占据了一定分量。当时,我躺在叶子的“毯子”上,迷迷糊糊,似睡非睡。我听到了什么声音,有什么东西在不远处踩了几下落叶。我支撑起身子,看向那里——那时太阳已经落山,小公园里一片幽暗。我看见一个白色的东西正在两棵树之间慢吞吞地走动。雾气缭绕。我揉了揉眼睛,确定没看错,便径自走了过去。离近了,白色的东西更清楚了——是一头羊,全身覆盖着厚厚的白色毛发。它原本正低头吃草,这时抬起头,朝我瞥了一眼,向大松树后面挪动。我连忙追过去,可松树后面只有空地,哪里有什么羊?

我神思恍惚地回来,林檎已经醒了(她刚刚睡着了)。我向她说了这件事。

“这附近有人养羊?”她和我一样惊异。

“反正我没听说过。”我说。

有人会在城市里养羊吗?我不禁想到了另一件事,也就是我七岁那天下午看到的电视剧。我突然有了诉说的欲望,那些我从没对其他人说过的事,我想要说给她听。她没有打断我,直到我语无伦次地说完。那时天已经黑了,我必须回家了。分别时,林檎说:“下次我带你去个地方。”我想,可能跟我今天说的这些有关。

接下来的整一周,林檎没有联系我。也就是那时我意识到,我们之间关系的主导权好像一直在她的手上。每次见面都是她约定时间,每次去哪里也都是她定。平时还好,但像这次一周都没联系,简直是煎熬(我会不受控地想到她是不是出什么意外了)。每隔十几分钟我就要看一下QQ和站内信。没有任何回应。“新陆”里的讨论依旧热烈,然而也没有林檎的回复。她好像就这么消失了。

如果她真的消失会怎么样?这个问题在我脑中徘徊,却没有答案。消失之前,她会跟我说一声吗?还是像现在这样突如其来……在此之前,我从没经历过身边熟悉的人凭空消失,或者说,根本没有这个概念。我的生活范围很固定,家人、同学、老师、邻居……我经历过的无非就是毕业,换一所学校,同学和老师也随之变化。但那与“凭空消失”完全不同。至少,我知道他们的去向。他们不是“消失”了,只是距离更远了些。更何况,许多同学的家长彼此之间都互相认识,就算想要“消失”也并不容易……

我打开了林檎的QQ空间。这可能是我唯一能获得她些许真实信息的地方。她的QQ空间非常简约,淡蓝色的背景,只有日志、相册和留言板。背景音乐放着一首英文歌,我耐心听了一会儿,直到快结束了也没有歌词,后来我才知道这种音乐风格叫“后摇”。相册里只有一张有点模糊的风景照,是一棵树。我打开日志,有两篇文章,其中之一是转载的,名叫《那些结束自己生命的诗人与作家》;还有一篇时间显示是两年前,写得语焉不详,十分碎片化,似乎是对某个人的思念。留言板都是些“新年快乐”“记得互踩”之类的灌水帖,我还看到了几个“新陆”熟面孔的留言,但也没什么特别的内容,无非是互相问候。那个时候,大家对待网络都非常认真,留言也极其礼貌文雅,好像真的要去对方家里做客一般。其中,版主白色火柴的留言有所不同,他用很小的字体写道:书已到。林檎回:过后取。这也是她唯一回复的留言。

一天晚上,林檎终于回复了我。她没有解释她失踪的原因,只是说明早十二点老地方见。我早早吃了午饭,等在小公园的门口。没过一会儿,她来了,戴着一顶黄色棒球帽,大大的帽檐遮住了她的半张脸,此外,她还背了一只破旧的灰色帆布双肩包。她很自然地拉开背包拉链,取出饼干给我。我礼貌地拒绝了,说自己已经吃过了。实际上我心里想的是如果吃了饼干,就证明我原谅了她。

她带我一直往东边走。很快,我们穿过一大片老旧的居民区(有的地方已经开始拆迁),马上就要到使馆区了。一路上,我们谁也没说话。我已下定决心不主动说话,除非她先开口。我知道,这是一种孩子式的赌气,可除此之外我也想不到其他办法。

那天阳光很好,温度适宜,不是酷暑时粘稠的炙热,空气中一直能感受到几缕清风。她忽然说:“你去过秀水市场吗?”

是她先说的话。我带着胜利者的骄傲回答:“没去过。”

但我听说过秀水市场。怎么可能不知道呢?当时全市的人都知道这里,不仅仅是全市,我猜可能全世界不少地方的人都知道这个秀水市场,更何况我们就住在附近。只不过,当时的秀水市场是以假货闻名。你在这里可以用极低的价钱买到高仿真的名牌衣物,饰品,古董,鞋子,手表……应有尽有,并且质量上乘。但它们都有一个共同的身份:假名牌。那个时候,人们都称这里为“假冒品牌一条街”。近水楼台,我妈经常去逛秀水,那些年她打扮得非常时尚,有些衣服到现在还留着。

但是家里人一直禁止我前往秀水,并且极力渲染那里脏乱的环境,好像如果我去那里就会被假货带坏。因此,秀水在我心目中成了一块禁地,甚至有种抽象的邪恶。

我正想着,或者说正在犹豫时,眼前的自行车忽然增多了。真的是很多自行车,如同自行车比赛一样,从我们前方和背后出现。就在两方人马快要撞到一起时,他们不约而同像是轻盈游弋的小鱼,转头拐入一条胡同里。“下次我们也骑自行车吧!”林檎似乎很羡慕地看着自行车队。夏天,人们看起来都十分轻盈,紧攥着车把,像是在努力压制身下这个扁平的机械装置,不让它们御风起飞。然而,骑自行车的人真的像在飞,成了风的一部分。

我没有回答她。因为那时我家里只有一辆自行车,就是我爸的,可他不可能交给我骑。那是一辆崭新的凤凰牌自行车,我爸视若珍宝,每天下班回家都要抗到四楼的家里,放在客厅靠墙的位置,然后早上再搬下楼。当时自行车盗窃非常猖獗,我爸之前丢了三辆,这辆车他发誓不让小偷得逞。无论如何,他是不可能放心让我骑的。

我们也在自行车队之后拐入了胡同。尽管早有心理准备,我还是吃了一惊——原本就不算宽阔的胡同里,挤满了铁皮棚子,棚子底下挂满了琳琅满目的东西,大多是服饰和布料,把棚子打扮得色彩缤纷的,像一只只巨大的鸟窝。熙熙攘攘的人们围绕在鸟窝旁,有的抓耳挠腮,有的大声冲棚子里的小贩喊着什么,还有很多长着西方面孔的外国人。由于太过嘈杂,所有声音都混为一体,辨不清来处,到处都在嗡嗡响。不久前钻进来的自行车队,现在已四散行动,每个人都神色严峻,紧紧抓住自己的车,似乎只要一撒手车子就没了。

继续往里走,我感觉愈加晕头转向。在过于喧闹的人群里,你仿佛已不是你自己,而是成了大海里的一滴水。你行动的意志甚至于理智都被人群吸收了,变成了人群的木偶……我晃晃悠悠、精疲力尽地走着,仿佛固定全身的钉子都松动了,随时会散架。我抬头看到头顶挂着许多“禁止抽烟”的标志。人群、布料、声音……都是易燃品。

我扭过头,林檎不见了。我们走散了。小时候我最大的噩梦就是在商场里和父母走散,急得我哇哇大哭。现在,我不会恐惧得哭泣了,但我知道一旦在这种场合走散,就很难再遇见了。我沮丧到了极点,这时有人攥住了我的胳膊。

“跟住我,”林檎一边看路一边说,“别走丢了。”

现在想来,这是多么“近乎完美”的一句话。

那天,对于胡同的距离我已失去把握。不知走了多久,似乎已经走到胡同末尾,铁皮棚子和人都渐渐稀少了。林檎带我拐进一条更逼仄的小路,两人勉强可以并肩。然后,她在一扇生锈的铁门前站住,拍了拍门,铁门发出沉闷的回响。接着,她从右边的把手拉开铁门,一股纸张发霉的味道迎面扑来……

这是一家古旧的书店,大约三十平方米,中间有两排木质书架,三面墙也摆着书架,上面摞满了书。书的封面花花绿绿,与外面的“鸟窝”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室内光线昏暗,飘荡着独属于书店的墨香与霉味的混合味道。我很喜欢纸的味道,尤其是印成书的纸,味道更是特别,也许文字本身就是有味道的。而书店是书的宇宙。我贪婪地嗅了嗅宇宙的味道,甚至还来不及看一看有什么书。

林檎拉了一下门口的灯绳,头顶悬挂的灯泡勉强亮了起来。我忽然觉得有些不对劲,但一时没有确认是哪里不对劲,直到我走到书架前,看到了那些书的封面……全是装帧拙劣的盗版书。它们共同的特点是封面花哨低俗,设计得像是发廊的宣传画;大多数厚得如砖头,往往是好几本书合订成册,但价格却还没有一本正版书贵,显得十分“实惠”;纸质和印刷粗鄙,纸面灰白,又软又薄,错字连篇。我曾思考过这种纸除了印刷盗版书外还有何用途,因为它看起来仅仅比厕纸好一点点……上面印满了字,密密麻麻,足以使密集恐惧症患者发疯。

我在一些露天书摊上经常能看到盗版书,书贩们推着三轮车到天桥底下,与卖盗版光盘的狼狈为奸。可是,我还从未见过光明正大摆着盗版书出售的书店,更何况全是盗版书……我一本本翻过去,不用看封面,只要凭手感就能确认了,没有一本是正版。我这才意识到自己莫名陷入了盗版书的宇宙里,不,应该说是黑洞里。怪不得这里的味道比正规书店浓郁,毕竟烂掉的果子闻起来也比好果子气味更浓。

但是,随着最初的晕眩过去,我又有了些新发现——这里的书不仅仅是盗版那么简单。我看到封面上印着金庸、古龙、JK·罗琳、余秋雨等畅销书作者的名字,然而书却不是他们写的。我敢保证,这些书属于盗版书里的另一分支:伪书。冒用作者名号和风格,攒出一本新书,号称是作者新作,这类伪书虽然看似比普通盗版书“含金量”高(毕竟是新写的),但不明就里的读者买回家更觉受骗。是的,这相当于诈骗行为。

没错,我可以百分百确定,这是一家“偽书书店”。什么《鹿鼎记·续》《西门吹雪传奇》《哈利·波特与阿拉伯恶龙》……我震惊于伪造者的想象力。整整一家书店,数千本书全是伪书。我回过头,求救般地望向林檎,而她正津津有味地翻着一本“鸡皮疙瘩系列”的伪书。

这时,我听到了脚步声从书店里侧传来。我这才发现书店里面还有一个小门,挂着深色的帘子。门打开了,有人掀帘走了进来。我认出他就是“新陆”版主白色火柴。

我和他曾在那晚的聚餐时见过一面,但我对他的印象并不好(话说,我那天其实对谁的印象都不好)。我们几乎没怎么说话。他个头不高,四肢粗壮,看起来并不像是个读书人(原谅我的偏见)。饭桌上,他是不容辩驳的中心人物,不知为何我从小就对这样的角色有所抵触,也许是过于沉默而产生的逆反心理吧。总之,他确实主动跟我说过几句话,问我最近在读什么书之类。我忘了自己是怎么回答的,但我能看出他的搭讪只是礼貌性的(不要冷落了这个新来的小兄弟),并不真的期待我的回答。

此次再见,或许是光线缘故,他看起来没那晚那么有精神,头发乱糟糟的,胡子拉碴,穿着一件夏威夷风格花衬衫,下身是黑色大裤衩,露出健壮的小腿。他好像刚刚睡醒一般盯着我,正当我以为他已忘了我,他却喊出了我的名字(当然是网名)。

“怎么也不打个招呼?”他露出笑容,对林檎说。

“想找本书。”林檎说,接着报出了《灰锡时代》的书名。

白色火柴挠了挠头,开始在书架前翻找。没费什么工夫,他抽出一本黑色封面的大部头,递给林檎。黑皮书仍是盗版书的简陋装帧风格,大大的红色书名,夸张地做出正滴落鲜血的效果;正中印着不知从哪里找来的卡通武侠人物形象。

无疑,这是一本伪书,但我从未见过这么厚实的伪书,比被冒用名字的作者本人的作品还厚。林檎把书交给我,我不明就里地随便翻看。当时我已经读过几本这位作家的作品,对他的写作风格印象深刻。这本伪书也在尽力模仿他的语调,可是很明显力有不逮,原本的黑色幽默风格成了某种莫名其妙的滑稽感。我很快失去了兴致。

“第五章。”林檎提醒我。

我翻到第五章,耐心看下去。一个曾经的侠客被仇家追杀,隐居在大山深处,转眼三十年过去,他老了,成了一名牧羊人,并且还成为一个少年的师父……那天他们像往常一样外出牧羊,忽然狂风大作,羊群慌乱,世界一片荒芜……老人站在风中,看着四散的羊群,说道:好长的路啊……少年根本不明白老人的意思,他们每天都从家里来此地牧羊,对少年来说,这段路根本不算长啊……

我能听到自己的心脏跳得很厉害。这该如何解释呢?七岁时的记忆居然出现在了一本伪书上,无论如何说不通。难道仅仅是巧合?我拿着书,感觉地板似乎在下沉。

“你上回跟我说那个电视剧,我就想到了这本书。”林檎说。

“可能是这本书的作者正好也看过那个电视剧,并且……”我辩解似地说,虽然不知究竟为谁辩解。现在想来,我是在为自己的世界观辩解。世上真的有这么巧合的事?那个作者不但看过那部不知名的电视剧,而且还将里面一段无关紧要的情节抄进书中,并且那个情节正巧就是影响了我人生的片段……

“哦?看来你见证了一个‘坐标时刻。”白色火柴笑眯眯地走过来,和林檎站在一起。我忽然觉得,自己像是落入了某种陷阱里。

“什么是‘坐标时刻?”我乖乖地问。

“就是两个本不相关的地点,因为种种机缘联系在了一起,这就是‘坐标时刻。”白色火柴用手比划着,在空中画了一条线,“当然,坐标之间的联系不仅是地理空间上的,也包含了时间和不同的视角。许多事物都在你的生活里起着作用,但你可能根本无法解释。”

“也用不着解释。”林檎补充说,“见证‘坐标时刻本身就很好玩,而且它无处不在。”

后来我得知,“坐标时刻”这个词是白色火柴创造的。正如林檎所说,“坐标时刻”无处不在,它标志着万物冥冥之中的联系。是的,无处不在,就像与一枚“近乎完美”的叶子的相遇,亦是一个“坐标时刻”。按照他们的理解,这個世界没有偶然,也称不上必然,只有无处不在的联系——坐标的见证。

很多年以后,我不止一次重返故地。当然,这里早就面目全非了。曾经的建筑、景色和人都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令人炫目的新事物。我在曾经的家门口迷了路,比周围的任何人都更不知自己身处何处。不过,我并没有丝毫抱怨的情绪,甚至连惆怅都没有。因为我知道它们仍以另一种形式存留了下来,变成了一个个隐秘的“坐标”。事物会变,但“坐标”不会改变——即使过去了这么多年,我仍然会突然说出“坐标时刻”这个词,让旁边的人诧异。好了,趁着现在有工夫,趁着人少,让我坐下来继续独自回想。

我记得暑假已过去了一大半,而我的生活不知不觉中分裂成了三部分。一个是之前的我,成绩不高不低的学生,父母的儿子;另一个是与林檎相处的我,我们仍旧经常见面,但范围已不限于小公园;最后一个我是新诞生的,这让我多少感到不安。

那年八月天气酷热,我和林檎的见面固定在了吃完晚饭后,我跟家里人说是去打羽毛球。与林檎的见面成了我一天中最期盼的事。其实我们也无非是在附近遛遛弯。那时,我家与国贸商场毗邻,我们经常在商场里随意溜达,从来不买东西。我们到商场,营业已是尾声,整个商场里都回荡着肯尼·基的《回家》。由于听了太多次,即使到了今天,听到这首曲子时我都不禁会回想起在国贸商场游荡的日子。

先是经过一道自动旋转门(每回经过都会紧张,生怕自己脚步慢一拍而被门砸到),然后再下一层扶梯,就到了商场内部。首先看到的是一个地下溜冰场,有三个篮球场大小,建在更下面一层,上面的顾客可以驻足观看。晚上是一群小孩子的训练时间,也许是为了什么比赛,孩子们练习得很刻苦。有两个教练站在溜冰场两端监督着他们,不时大喝一声,纠正动作。被吼的孩子明显身子一缩,表情茫然(偶尔也有嬉皮笑脸的),稍后便重新振作起来,重复刚刚的动作。

孩子们环绕着溜冰场一圈圈滑行着,大多是女孩,体态轻盈,滑到某个位置时(我猜是教练规定好的)便做出一个花哨的动作(四肢伸展,或是单腿独立,甚或腾空一跃),那种姿态有点像芭蕾舞。可是,并不是每个孩子都能做好,或者说大部分孩子都做不好。于是,那个位置似乎成了一个临界点,许多孩子在此摔倒,就算没倒下也只能勉强稳住身形。之前优美的动作到了这里仿佛遭到了无形的破坏。

教练在一旁冷眼看着,不时训斥几句,但从不上前帮助。孩子们在哪儿跌倒就在哪儿爬起来,穿着并不方便的冰鞋,像是受伤的士兵一瘸一拐往前走。但过不了多久,刚才还失意沮丧的孩子就能够继续轻盈地滑行,好像冰面上再也没有什么能够阻挡她。

那个动作看起来并不难——滑到特定位置时,单腿着地,另一条腿向后伸展,双臂抬起与肩齐平,然后借助滑动的惯性轻轻跃起,在空中旋转一周,双脚平稳触地——这一整套动作就完成了。当然,我们(站在楼上的顾客)都是外行,这个动作绝对不容易,尤其考虑到孩子们岁数还很小,最大的不过十一二岁。他们一个个前赴后继,奔赴那个特定的位置,做出特定的动作,然后败下阵来。每次有孩子跌倒,楼上的顾客就心里一紧。其实在还没跌倒前人们就已经很紧张了,因为那个位置现在已成了一个魔咒。教练好像也已经放弃了,几乎不再看向那个位置,而是转过身,看着其他孩子的动作是否标准。

再次来到那个位置的孩子成了孤勇者。她是一个瘦弱的孩子,看起来也就八九岁的样子,也许实际年龄要更大一点。即使有些距离,我还是能看到她坚韧的表情(微微蹙眉,神色严肃,盯着那个位置),呈现出与她的年龄不符的成熟气质。滑到这个位置之前——如果有人注意到的话——她的动作比其他孩子要流利,可谓行云流水。但是我们对她能否突破这个魔咒心里没底,暗暗揪着心。现在,她离那个位置越来越近了,她做出了一个特别的动作:稍稍弯腰,好像要从底下钻过这个无形的屏障;然而,当她终于抵达的那一刻,她忽然腾空而起,双臂优美地张开,同时在半空旋转;之前往前冲的力似乎毫无阻碍地融入了空中转体的动作之中,并且帮助她稳定地站在冰面上,继续向前。整个动作一气呵成。

“好棒!”林檎喊着,大声地鼓起掌来。顾客、孩子们和教练都疑惑地转头看向她,而刚才那个孩子却犹如仍沉浸在完成的喜悦里,低着头缓缓滑行。“近乎完美!”林檎兴奋地对我说。由于当时教练并未往这边看,所以也不知道自己的学员完成了怎样的壮举,我和林檎成为这“近乎完美”时刻为数不多的见证者之一。

那段时间,我们游荡在大街小巷,展开了一段“见证之旅”。许许多多“近乎完美”的时刻从现实的幽暗中浮现出来,就像博尔赫斯的小说《神的文字》里那个寻找永不泯灭的句子的人,我似乎看到了那些时刻闪烁着隐秘的金色光芒。你必须要仔细,再仔细,才不至于错过……

我曾经幻想,如果每个人的记忆可以任意提取(假如眼睛是摄像机,大脑则是储存器),每个人的一生都像是不间断的超长录像,那么整个人类世界都会发生天翻地覆的改变。无论如何,人类活在记忆中,靠脑子和记录(日记、文学、历史)承载记忆。如果人的一生真的像录像一般分秒不差地录制下来,那我们只要记下日期,就能原原本本地回顾那个时刻。但是,很显然我忽视了一个问题:重现的场景还能称之为“记忆”吗?可以肯定的是,记忆不仅仅是场景的重现,它同时涵盖了自我对那段时间的修饰、扭曲、遗忘、补充和想象,失去了这些,“记忆”也就消失了。正如莫迪亚诺在《暗店街》的开头所写的:“我的过去,一片朦胧……”没有了朦胧,记忆也不复存在。

然而,如果真的有机会,我还是想去看看当时的“影像”。许多时刻如今已然被忘记,哪怕是“近乎完美”的时刻,没有外界的触动,它们注定彻底消逝。但林檎并不这么认为,对她而言,那些时刻的出现就是为了消逝,就像是再“近乎完美”的叶子也很快会枯萎。它们不是为了被记住,而仅仅是“呈现”。

我们骑行在阴影密布的林荫道上,风从背后推着我,腋下无比清凉。那应该是一个清晨,父母都出去上班了。我偷偷骑出父亲的自行车,跟林檎一道漫无目的地穿梭在街头巷尾。我的印象中,那时机动车还很少,大部分出行还是以自行车为主。我们像是天空中总能见到的鸽群,时而混迹在自行车的大部队里,时而游弋出去,专门找僻静的巷子钻。有时我们骑得挺快,两旁的景物倏忽而逝。她喜欢骑在前面,我望着她的背影……如果人的眼睛是摄影机,如果人的一生是一部分秒不差的录像带,我很想提取那一刻,再看看她真实的背影。我才不在乎什么回忆呢。

是的,我当然知道,时间无法重现,人唯有回忆。我在拐角处停下,看着她毫无察觉如飞鱼一般迅速远离我。我扶着车把,一只脚撑着地。阳光猛烈,空气蒸腾。她已经消失在拐角处。我忽然有些疲倦,也许我们见证了太多“近乎完美”的时刻,时间却从不会在意这些小小的浪花。

那个夏天,我瞒着她再次走进了位于秀水街的伪书书店的大门。这里是一个几乎照不到阳光的角落,摆满了冒名顶替者的著作。白色火柴专门为我找了个凳子,让我能够有地方坐。最初,我只是看书——那些粗制滥造,本不应该存在的书。白色火柴有时会钻进隔壁的屋子里半天不出来(我能听见电脑主机呼呼的电扇声和噼里啪啦敲打键盘的声音),有时我们会攀谈几句,后来谈得越来越多。我清楚地知道自己來这里的目的是什么。我感到恐惧。

“你感到恐惧。”他对我说。不,这不是他的原话,但我记得他确实说过类似的话。我记得。

他总是光着膀子,穿着分不出颜色的花短裤,手里还拿着绿色的啤酒瓶,看起来有些粗鲁(尤其是他壮硕的身材),但他从来不会喝醉,说话条理分明,甚至有些文绉绉的。他喜欢在我看书的间隙(其实我不是来看书的)给我讲述他在非洲大草原上的故事——他曾外派坦桑尼亚修铁路,遇到过叛军、疟疾、狮子与群狼,他给我讲他如何在恶劣的环境下生存下去。不过,我最感兴趣的不是这一段,而是他与作家们的交往……那些文坛的八卦与传奇他都如数家珍,仿佛每天都发生在他身边。说实话,我被迷住了,我渴望过上他那样的生活,与他口中所说的那些人物交往。我第一次发现了一个更为广阔的世界,它不是想象出来的,而是近在咫尺。我渴望一种理想的生活,不再为学业和家庭等琐事牵绊,至少不仅仅是如此。我这才发觉自己多么想冲破眼下的生活,多么渴求某种未知。

那段时间,我去书店的次数增多了,并且每次都是背着林檎。我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害怕什么。可以说,白色火柴是我与林檎现实中唯一的交点。我听他说故事,暗暗期望在故事中找到林檎的蛛丝马迹。我的想法很简单,比起我,他们之间认识的时间更长,“坐标时刻”就是一个证明。但我没有勇气直接在他面前提林檎的名字,因为我也不确定这究竟属于什么样的感情。

这是爱吗?在此之前,我还从未如此思索过一个女孩。“青春期”与“早恋”似乎总是捆绑在一起,再加上当时流行的校园文学,都让学校和家长如临大敌……我不知道在这种环境里自己是否能学习到什么是爱,或者该如何分辨爱。对我来说(尤其我比同龄人可能更不开窍)这确实太难了。

“我好像喜欢上了谁。”我甚至不敢轻易说“爱”这个词。

“我吗?”随着关系熟络,他越来越嬉皮笑脸了。

“但我也不确定。”我说。

“那你就是真的喜欢上了。”他说。

“但是……”

“你感到恐惧。”他对我说。

是的,我在心里说。我想,他知道我说的是谁,他一直心知肚明。

“我一点也不了解她。”我说。

他站起身,来到书架前,随手取下一本书。

“你想象过这些书的作者都是什么人吗?”他突然问。

“想过。”

“但我们永远也不知道他们到底是谁,过着怎样的生活,为什么要冒其他人之名写下这些文字。”他说,然后转向我,“你知道爱情是什么?”

我没说话,等待他的自问自答。

“爱情就是一本伪书。”他摇晃着手里软绵绵的读物,“但我读到了许多比他们冒名的人写得更伟大的段落。”

夏天与假期正一同快速流逝……短暂的时光,伴随着愈加清凉的午后。那个夏日发生了许多事,但我所有的精力几乎都被林檎和白色火柴占据了。住户接连搬走,因为这一片居民区的拆迁已成定局。每天都有搬家的大卡车停在单元楼下的树荫里,安静地等待着将在此住了几十年的住户搬往它处。我路过卡车和巨大的树冠,总觉得它们让小区完全变了样。有一种终结的氛围正在酝酿,而处在风暴眼的我们倒是最平静的。大人们聚集在一起,讨论的全是有关拆迁和搬迁款的事情。我听不懂他们的话,依然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尽管我心里明白这个世界已摇摇欲坠。墙壁上到处都用油漆写满了“拆”字。人们看起来比往日更加温和,笑着打招呼,轻声交谈,谁都不知道哪次会是最后一次见面。

那个夏天的末尾,林檎发明了一种新的游戏——我称之为“装死游戏”。我们躺在小公园松软的草坪上,她紧闭双眼,纹丝不动。她扮演得真好啊,即使有蜻蜓落到她的脸上,表情也不会有任何变化,仿佛真的是一具死尸。我爬起来,拍拍手上沾的土,叫她的名字,连续喊了几声,没有动静。我又推推她的胳膊,依然全无动靜。公园里好寂静啊,我闭上眼,感受着风在脸上的波动,然后再次喊她的名字。她躺在我的身边,好像进入了世界上最深沉的梦境,发不出声音,也没有呼吸。我攥住她的小臂,皮肤冰凉,犹如柔软洁净的树枝,只要我放手,它就会无力地垂落……我捧着这截小臂,轻轻地吻下去。

“你干吗呢。”林檎笑着醒过来。她坐起身,抽回小臂,看着远处浮动的树梢。

“你刚才在干吗?”我问。

“这是一个游戏。”她神色诡秘地说,“扮演死尸。”

我不知道这是否属于某种恶趣味,对这个游戏也丝毫不感兴趣。可是林檎却像是上了瘾,“装死游戏”的次数越来越频繁。毫无征兆地,她会突然进入“死尸”状态,无论如何呼喊都没有用处。直到有一次,她终于激怒了我,那次也确实太过分了——我们骑车从日坛公园回来,路过一条无人的小巷。林檎依旧骑在我前面,突然间,她连人带车一同倒下。我以为她被什么东西绊倒,连忙跳下车冲过去。只见林檎躺在地上,自行车压在身上,肘部和膝盖都已摔伤,流出血来。我大声喊她,可没有任何反应。当时我心急如焚,以为她摔得晕厥过去了。就在我准备转身叫人帮忙时,我听到林檎在背后叫我的名字。她面露微笑,为了这次成功骗过我的游戏。

我记得,那次是我对她发过最大的火。我发誓再也不理她,骑车便走。我骑得飞快,但她牢牢跟在后面。到家时,我一声不吭地扛车上楼。到了二楼,我从楼道的窗子看见她站在一辆卡车旁的树影里,双手扶车把,仰望楼层。她的表情是肃穆的,与“玩游戏”时截然不同。我不知道她有没有看见我。我回到家,放好自行车,翻箱倒柜找出紫药水和海绵棒。

再次见面,已是一周以后的某个傍晚,开学的前夕。那一周我们没有联系,准确地说,是我没有联系她。我故意忽略了她发给我的QQ消息和站内信,就像她之前莫名消失那样。我是在赌气,同时也有种报复的快感。

我们相约在国贸商场的书店见面。当时,商场里有两家书店(如今已被摄影器材店和服装店取代),我没事就喜欢泡在比较大的那家,找个无人的角落,坐在铺了瓷砖的地面上,一看就是几个小时,店员即使看到也不会说什么。我还记得书店的背景音乐几乎一直都是林志炫的《单身情歌》,一遍又一遍,导致我满脑子都是这首歌的旋律,不知道放歌的店员到底有什么故事。自从跟林檎和白色火柴频繁见面后,我就很少去书店了。当我再次像以前坐在角落里,随便取出一本书准备读时,我发现自己的心境不知何时发生了改变——手中的书似乎已无法满足我,我心里想着的全是秀水那家书店里的伪书。我觉得自己可能是疯了,有正版书不看,偏偏想念那些冒名者的伪书。也许,这里面有种偷食禁果般的隐秘欢欣和优越感。我看着周围静悄悄逛书店的人们(尤其是我的同龄人,那些好学生),感受到自己的与众不同。他们是绝对不会去逛那种书店的,他们甚至都无法想象世界上存在那么一家书店!而我,却是那里的常客。我悲哀又愉悦地想到,我已彻底成为那秘密世界的信徒。

是的,眼前这个精致和过于正常的世界,书架上那些装帧漂亮、印着作者大名的正版书籍,都让我觉得格格不入。“空”,一切都是“空”。我急不可耐地想要一头扎进秀水街的书店里,吞咽般大读特读那些来历不明的伪书。

碰面时,林檎发觉了我的异常。可能是我站在书店外面等她,让她有些诧异。她想顺便去书店逛逛,而我双臂交叉,一脸厌恶地站在门口。

“怎么了?”她看看我,又望望书店,不知发生了什么。

“太假了。”我冲着书店说,“虚伪得让我受不了。”

林檎没有说话。我们一路默默地走着。出了商场,她带我沿着马路走。夜幕降临,远处高楼上的镭射灯直入云霄,于云层间划动。附近是使馆区,这一路上分布着不少酒吧。平日放学时,我经常看到很多“老外”坐在酒吧外的沙发椅上。每个酒吧里都有一股难以形容的甜味,但我从没进去过。所以,当林檎径自推开其中一家酒吧的门走进去,我站在外面愣了几秒钟。酒吧外有一个沙皮狗的塑料模型,我摸了摸沙皮狗的头,犹豫着,直到林檎再次推开门朝我招手。

酒吧里全是“老外”,说着我听不懂的语言。那个时候,在街上看到外国人的面孔,都会引起一定程度的注目。光线很暗,只有每桌上蜡烛形状的灯盏勉强照明。林檎挑了里面的一处空位。我赫然发现,酒吧里的服务员也是外国人。林檎跟她说了几句英语,然后点燃一根烟静静抽着。她此前说请我吃“好吃的”,但我没想到是这里。我有点坐立不安。

林檎饶有兴致地观察着我,吐出一口口烟圈。

这时,发生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只见三四个西装革履的“老外”走过来,跟林檎打招呼。可以看出来,他们是专门过来的,因为打完招呼后他们便扭头回到了靠近门口的座位。从林檎的表现看,他们应该很熟悉。仿佛这是一个连锁反应,没一会儿,另外两个人也走过来,用另一种我没听过的语言跟林檎聊了几句。紧接着,又有一个年轻女人过来与林檎碰杯。我一度觉得这个酒吧里的所有人都跟林檎认识,都会排队走来,像是《美丽心灵》里用钢笔向纳什致敬的教授们……好在,那个女人离开后,我们周围恢复了平静。

我啃着硬邦邦的牛排,不太好意思跟她说我是第一次吃真正的西餐(麦当劳、必胜客之类的快餐当然不算)。

“你觉得这里也‘太假了吗?”林檎抬起头,微笑着看我。

我不太确定她是不是在取笑我。

“我覺得你才是‘太假了。”我嘴里塞满食物,嘟嘟囔囔。

“什么意思?”

我放下刀叉,心中涌现一股连我自己都觉得难为情的委屈。

“你从来没讲过关于你自己的事,”我说,“我们虽然认识了这么久,但我对你完全不了解,好像你是一个虚幻的人……白色火柴还跟我说过不少他自己的故事……”

“你去找过他?”林檎有点讶异。

我沉默以对。

“但他是个骗子啊。”林檎接着说,“他是不是说自己去过非洲,还跟很多作家相熟?那些都是他讲了无数遍的谎话了,也就蒙蒙刚认识的人……他以前其实是一个厨子,你看他身材强壮,都是掂锅练出来的。”

现在想来虽然有点可笑——但我当时听到这些话,确实震惊得无以复加。

“后来他突然想当作家,确实写了不少东西,我也读过其中一些……”火光一闪,林檎又点燃一根烟,“说实话,很糟糕。那几年他大概寄了不下一百多份投稿吧,不是退稿就是石沉大海。他完全失望了,为了圆自己的作家梦,就开始冒名写伪书……”

一根烟燃尽,她也讲完了。

“所以说……”她凑近我,带着狡黠的笑容,“你根本一点也不了解他。”

随着夜色加深,酒吧里变得更加热闹,人们身体的大部分都隐藏在黑暗里。众多陌生的语言回荡在我的耳畔,汇成奇妙的旋律。我看向林檎,灯光在她脸上布下暗影,但眼睛却闪闪发亮。

“现在最真实。”她轻声说。

“什么?”

“此时此刻。”她用手指指我,又指指自己,“我们坐在这个酒吧里,刚刚吃饱饭,现在正在聊天,桌上的灯照在你和我的身上……这一刻就是最真实的,没有比现在更真实的了。”

即使过去了许多年,我仍清楚地记得她在酒吧暗影中对我说话的样子。她的手指在黯淡的光线里仿若舞动,缓缓指向我,又指向自己,仿佛我们之间连着一条看不见的细线。如果说当时我对她的话还未能理解,如今回想起来,我更明白了“真实”的含义。我想我仍然能够看到她——她就坐在我的对面,轻声细语,目光闪烁。她的手指修长,残留着些许烟味。我们在对话,在凝视彼此。之后的许多细节我都记不清了,唯有那一刻深深烙印在了我的记忆中。那“近乎完美”的一刻。

开学了,那如同乌托邦般的梦幻暑假正式成为了回忆。我不得不应付眼前的事,重新进入上下学的轨道。上网的时间恢复了严格的限制,除了周末,我没有机会再碰电脑,与林檎属于半失联的状态。刚开学的日子,我整天神思不定,想着如果林檎给我发消息,要过去一周才能收到。到了周末短暂的上网时间,我立刻打开QQ和“新陆”,想看看林檎给我发了什么信息。没有,一条也没有。我失落极了,同时给她发了消息,无非就是问她近况如何,但也没有收到回复,这意味着又得再过一周才能看到她的回复了。我苦苦等待着。当时学校门口网吧林立,有些学生会偷偷跑去上网打游戏。我也动过去网吧的心思(等待太煎熬了),但最终还是克制住了自己。我怕一旦被抓住(这种事很常见),可能连周末的上网机会也会被取消。

好吧,又过去了一周。林檎依然没有回复,“新陆”上也没有她的发帖纪录。她再次消失了,就像之前一样,只是这次时间更长。我强迫自己不再去期待她的消息,因为抱有无望的期待对人是一种残酷的折磨,这让我几乎什么也做不了。

那个学期,我的生活发生了很多变动。父母每天下班回家后就开始收拾东西——他们已经用拆迁款买下新居,正紧张地准备搬家。那时我还没有去新家看过,只知道那里离市中心更远,但也更大,更漂亮。对门的邻居一个多月前就已经搬走了,整栋单元楼里的住户越来越少,我们家算是搬得比较晚的。有时,我走在楼道里,感觉这里已然是空无一人。我再也听不到以往从家家户户的门房里传出的谈话声、吵架声、装修声和炒菜声了。我走过一扇扇紧闭的空屋,大声唱歌或隔着三四级台阶跳下去,也不会再担心被人骂。我觉得自己就像是潜入这栋空楼的幽灵。如果有天放学回家,我发现家里已空空如也,我也不会觉得奇怪。

小公园越来越幽静了,它好像成了一处被遗弃的所在。我躺在落叶的“毯子”上,沉沉睡去。我没有梦到林檎,而是再次看到了那只不知是否是幻觉的羊。它来自虚空,像一朵落向地面的云。我想让它过来,我想伸出手,感受它温热湿润的舌头……还有许许多多数不清的羊,在这片并不大的公园里散步。

附近的小卖部正在清仓大甩卖,我买了两包薯片回家,内心一片明澈。

那段时间,实际上已是BBS的末路了。“博客”开始兴起,许多网络论坛变得像小公园一般荒芜。“新陆”的发帖量日益下降,曾经那种针锋相对的场面越来越少了。当然,林檎再也没出现过,就像那些再也不登录的老面孔。我仍保持着登录“新陆”的习惯,只不过,我最关心的是林檎有没有发来站内信。一周、两周……一个月、两个月……时间就这么过去了,如果论坛的信箱有实体的话,里面一定已长满荒草,筑满蛛巢。

作为“新陆”的版主和创始人,白色火柴倒是一点也不着急或失落,至少表面上是如此。林檎“失踪”后,周末我偶尔会去他的书店。我发现这里的商铺也在清仓甩卖——对秀水街的整顿已经开始,不久之后,附近新盖的秀水大厦将正式营业。

仿佛一夜之间,整个世界都在搬迁。白色火柴仍然每天喝他的冰镇啤酒,只不过由于天气转凉,他终于不再光膀子了,而是套了一件皱巴巴的衬衣。他躲在自己的小屋里打游戏。这台用一百多块攒的电脑,主机的声音像一只不停拍打翅膀的震怒的大鸟,他不得不接上电线,把主机放在狭小的厨房里,然后关上门,只留下一道缝隙。声响确实被阻隔了,他又开心地玩起来,对外面的世界充耳不闻。

看着他,我居然产生了一种恨铁不成钢的愤怒。“新陆”正在衰败,而作为版主的他回复的帖子也越来越少,大家都没了热情。他怎么就不着急呢?

“这是大势,我改变不了的。”那天,他玩累了,一边活动脖子一边对我说,“论坛的时代已经过去了,它的结局就是自生自灭。”

听到这番话,我难过极了。尽管我也很久没在“新陆”发帖了,可它毕竟曾占据我生命里很重要的位置,也许现在依然是。我沉默不语,心烦意乱地翻阅着《灰锡时代》,这本冒名的伪书。我居然陆陆续续看到了结尾:侠客渐渐老去了,在一次上山砍柴后再也没回来。没人知道他去了哪里。又过去了几十年,江湖上彻底遗忘了他的存在。

“在别人的名头下写有什么意义呢?”我说。

白色火柴拿过书,胡乱地翻了几下,放回书架里。

“对我来说,它们比真人署名的那些书更有价值。”他说,“那么多流传千年的民间故事,有几个是署名的?就连《红楼梦》《水浒传》的作者都有争议,更别提兰陵笑笑生这一类的了。匿名性的丧失是文学衰败的开始。最伟大的文学是什么?就是无名的作者和无名的故事。”

如果是在以前,他的这些宏论足以让我瞠目结舌。但是现在,我知道他只是一个骗子,一个不得志的写作者的自圆其说。

“这些书怎么办?”我问。

“随便处理一下,卖给收破烂的也能有不少钱。以后我不开书店了。”

“这本书可以送给我吗?”

“拿走好了。”他大方地说。

我知道我应该走了,但我还是站着不动。书店里清凉、潮湿,灯泡蒙尘,墙皮脱落,一股发霉的味道。我望向门口,等待着什么。阳光从那里溢进来,这是进出书店的唯一的门,如果此刻有人会来的话……我忽然有种莫名的预感,觉得她会出现,走进这扇门。

“她很久没来了。”白色火柴说,似乎看透了我的心思。

我抱着这本厚厚的伪书,不知道该说什么。

“我好像根本就不认识她。”我说,然后停下来考虑将要说的话,因为我觉得说出口未免有点太卑微了:“你能跟我讲讲她的故事吗?”

“她活不了多久了。”他指了指自己的太阳穴,“这里长了东西。”

“骗子。”我说。

他整个人都沉浸在阴影里。

“要记得‘坐标啊,”他说着令人费解的话,转身回到小屋里,“一定要记得。我们真正拥有的只有‘坐标……它见证着一切。”

这是我最后一次见到他。当我再次来到这儿,书店大门紧锁,将它的顾客拒之门外。后来,伪书愈发稀少了,直至绝迹。大学时的某个假期,我逛潘家园旧货市场,看到一个摊位前在卖伪书。出于好奇,我随便翻看,读到一本冒名渡边淳一的小说,里面有一章名为“收集叶子的女孩”,讲述一个想要找到世界上“最完美的叶子”的女孩,因为“每片叶子都是不一样的”。那个隐秘的作者写道:“她确曾想象那枚完美的叶子,因过于完美而羞涩不已,只会在黑暗中的某刻,轻轻落在她手里。于是她紧握手心,穿过街道,开始履行这个不轻易示人的秘密。”

我不知道这是不是巧合。

很多年以后,我再次见证了“坐标时刻”。那天,公司组织聚餐。我酒量不好,所以每次喝酒都小心翼翼,避免自己醉酒出丑。但是那次我还是喝醉了,可能是兴致颇高,我感觉脸上热扑扑的,周围人说的话不是费解难懂就是惹人发笑。皮肤的触觉迟钝了(第二天起床,我才发现左手背不知何时划了一条大口子,血液已凝固,可我完全没有印象)。我起身去卫生间,回来时几个同事已经付了账,准备转场去另一个地方。

“去吧,一起去嘛,难得出来放松一下!”其中一个同事怂恿我。

我走路摇摇晃晃,脚步不稳。父亲曾多次说过,他最瞧不起喝醉耍酒疯的人。因此,尽管明知自己喝醉了,我却不愿意承认。就在我准备拒绝转场、回家休息时,我发现已经置身出租车的后座。太离谱了,我什么时候进来的?居然毫无印象。一位同事坐在我旁边,跟坐在前排的同事说:“他醉了。”我知道他们说的是我。于是我用非常标准、清晰,甚至有些广播腔的口吻回答:“我没醉,只是有点撑。”

话虽如此,我在车上还是睡着了,脑袋靠在窗子上。世界在颠簸,夜色在闪爍。我再次被叫醒,是同事打开车门,扶着我走出来(还能听到他压低声音的嘲笑)。风有点凉,我裹紧了衣服,跟着他们往光亮处走……一栋接一栋明亮的建筑,玻璃幕墙,宽敞的马路……忽然间,我清醒了过来。这里有某种熟悉的气息在呼唤我。我在一根电线杆下站住,环顾四周。没错,这里就是曾经的小公园,虽然它已经完全失去了当初的模样。草地变成了石板路,树木被建筑物取代,甚至连小山坡都被削平了。上大学后,我去了另一个城市,毕业后又在那里工作了三年,最近才回来。但我还是认出了它(即使夜色深沉),想起了曾经发生在这里的一切。

“坐标时刻。”我嘟囔道。

“什么?”同事见我站住不动,便走了过来。

我看着他。

“这是一个‘坐标时刻。”我说。

究竟什么是“坐标时刻”?我从未真正明白它的含义。这个词由网名白色火柴的男人于十多年前创造,并随着他的消失而无人再提及。他是一个神秘的盗版书商,郁郁不得志的作家,骗子。我至今仍能记起与他谈话的只言片语。这算是“坐标时刻”吗?

我脚下的路不再是铺满落叶的泥土,可以捉迷藏的树林成了商业圈的一部分。但我还是立刻认出了已消失的公园的位置……这算是“坐标时刻”吗?

还是说,当我时隔十数年再次说出这个词,这本身就是一个“坐标时刻”?

我站在曾经是小公园的土地上,将自己想象成一个坐标。我的生命与此地联系在了一起,这是注定的,无论它变成何种样貌。当某一时刻,两个坐标重新彼此相连——超越了时间与空间——也许这就是“坐标时刻”。我愿意这么理解。

我回想起了一切。那个冬天,我与林檎的最后一次见面。

那是一个寒假,“新陆”彻底关闭之前的冬天。我在站内信收到了林檎时隔许久后的来信。那时的“新陆”已经近乎荒芜,交流停止了,成员四散,最新的回帖往往是半个月前的。我只是出于习惯(没错,这已经成为一种习惯,或者说无意义的举动)才会登录“新陆”看一眼。收到那个久违的消息时(站内信显示有一封未读来信),我的心情非常平静。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实际上至少有很长一段时间,我都无比盼望这一天的到来。

我们约在日坛公园门口见面。前几天刚下了雪,路面湿滑,来公园的人并不多。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凛冽的冰冻气息。我穿得有点少,站在一棵柏树下瑟瑟发抖。颤抖不仅仅是由于寒冷,我发现它是自内而外的,只有自身知晓的微微的抖动。有几次,我的牙甚至都磕绊到了一起。我好奇地观察着这种无法自抑的行为,仿佛神游身外。树冠的积雪有时会软绵绵地落在头顶、肩头。

她迟到了。以往她从不迟到。我还记得我们在公园里寻找叶子的场景,好像就在昨天。那是某种能让人感到安慰的回忆——世界上还有那么多“近乎完美”的叶子,以及“近乎完美”的时刻,我学会了细心观察一切。我盯着自行车棚上结起的冰凌,它们被阳光照耀得晶莹剔透。我几乎入了迷。想着一会儿如果它还没融化,一定要指给她看。

她来了,坐着轮椅,头上包裹着厚厚的绒帽。她还是像以前那样对我微笑,好像近一年的无故消失只是我们之间的游戏。我很想问她:这又是怎么回事?但她就是如此,善于使人惊讶,又从不解释。我推着轮椅,进入公园。道路上铺着厚厚的落叶,只不过都被融雪浸湿,覆着自行车车辙的混乱印记。这里面还会有“近乎完美”的叶子吗?我等待着她叫我停下,像之前那样,拾起地上的一枚叶子,对着阳光。我们沿着公园的小路一直往前走。开始时,我们还会闲聊几句,但都默契地没有问彼此的近况。我忽然想起自行车棚上的冰凌,想要指给她看看,但我们已走出去太远。

那是平平无奇的一天。我们在公园里转了转,林檎沉默了很久,我才发现她睡着了。她蜷缩在大号羽绒服和帽子里,好像被埋进了一堆衣服中。我找到一处向阳的长椅,坐下。只一小会儿,她就醒了,冲我微笑。我忽然觉得这只是她的又一个游戏,就像之前的“装死游戏”一样,不过是她的恶趣味。她会突然站起身,嘲笑我。

分别时我们都有些累了。我想对她说:游戏该结束啦。但我说的是:“你现在还在找‘近乎完美的叶子吗?”

她刚刚合上了眼,现在又睁开。那是一双在阳光下呈棕色的瞳孔。我们曾收集了那么多“近乎完美”的时刻,有过那么多次的交谈,如今大部分我已忘记了。但我清楚地记得她当时说的话。她说:“重要的不是寻找,而是‘看见。谢谢你‘看见过我。”

我推着她到公交车站。车来了,我和一位好心的大叔一起将她抬上了车。

那年发生了许多事,我与林檎和白色火柴的分别不过是其中一件。搬家时,我找到了那本诗集——《火车》,惊讶于自己居然一直没有读完。我没有把它装进打包箱里,而是随身带着。其中一首诗的结尾写道:

最坏的天气已经过去

她差不多用了

一个下午的时间

采购蔬菜,在一个

离她房子不远的市场上

那些玩弹子的

孩子,他们在

一个新的游戏开始之前

夏天已是他們

最好的伙伴

无论如何,那个夏天已经彻底过去了,像是一道突然照亮山谷的闪电,之后则是它漫长而隐秘的回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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