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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园之西(中篇)

2022-12-12苏瑛

山花 2022年12期
关键词:姆妈

苏瑛

随岳轶去公园西道租房那天,空中扬开了雪籽,起先一小粒一小粒载浮载沉,待到他俩在小食店用毕面包夹蓝奶酪,降雪已向上街沿播下大幅的告白。落花缤纷扑往思琴裸裎的眼睑,略带滞后感的凉意在她肌肤上次第开合。

思琴虚掩上门,快进几步于街角立定,抬高咖啡示意岳轶拿走。岳轶嬉笑着挡开拱盖杯绕到她身后,两根指头挑起帽尖替她挂上,反掌揪紧长外套的肥领圈,松劲后单手摁棉袍上密集的纽扣,又向她伸出手去。

有这么冷吗,要不然这样,这屋咱俩也甭看了,干脆移居阿拉斯加,让你冻个过瘾。我这就打电话取消约定。

又要瞎七搭八了。思琴扳下岳轶的手机翻盖,顺势套入他的臂弯,这条胳膊早上起就沉没在裤兜里。皮夹克的敏感性及兼容性掉线,她在设计或着装时向来避开。皮衣的绢内衬冰皮肤,思琴勾着人摸索自家的棉口袋。

入境那年圣诞节大清早姨妈领着她去梅西百货 ,思琴的收获仅大衣一项。老牌正价的英国货,试衣间里姨妈嫌她不“懂经”,还不快出去,重新觅几件折价衣裳。思琴摇头,搂紧长大衣贴上脸,怀中的绵实安她的心。北国风雪十载得此良伴,炭灰的稳妥与时尚并行无碍。思琴庆幸昨晚,不,今晨临睡前翻出它来。

本城住户极少冬季迁居,寒流来袭,房东们留客,付不出房租也得留。市政年年为街头浪民搭建临时收容所,岳轶称作国家行为艺术,他还真想涉足其间,要不是离不开女人。房东想不到有人肯在严寒里挪窝,接洽词语一组组摆进微波炉,每个音节叮咚作响预告加热完毕。

公寓本身乏善可陈,近百年的老建筑,结构布局有欠合理,索价也不尽合理,高光及看点投射在道路对面的公园。

我就是缺个大地方透气,岳轶进门直扑厨房,提起玻璃边窗探出脑袋,半空中朗声宣布:我们要了。言毕撤回上半身,从胸袋里往外掏雪茄。

岳轶燃烟的动作十分了得,碰面起,房东警惕的灰眼珠便围着他转。思琴拨去咖啡的封盖,伸出半满的盛器候在他手下。房东忙道哪用得着这个,拉门出去,捧回花瓣型水晶烟缸。

押金加首月房租数目不小,原本得抵押一个半月的租金,房东主动为艺术家减免。思琴往口袋里塞回笔及支票本,整理袋子的翻盖,手歇在棉袍亚光的柔面上。新公寓壁橱的容量有限,挂杆上轮不到它。岳轶的衣服不会少,肯定比令恺多。

房东拈起思琴具名的合同,双手展给岳轶,艺术家不过过目吗?租赁仅查思琴的信用,由她签署文件。琼认识楼主的亲戚,无意間提供了这条空房信息,他俩若并排签名会令人难堪。

我全权委托了。岳轶摆摆卡着粗雪茄的手,咧开嘴角叼住雪茄,猛吸一口撤下烟棍,骤然搂过思琴,努起唇往她脸上喷。这才叫人有秘书,我有思琴。回见,岳轶甩甩满头公狮般的鬃发,拥着她径自离开空无一物的房间。

本想拿了钥匙着手居家布局,左面口袋她特意装了卷尺及记事贴,穿这件大衣好在不用拎包。岳轶的心思显然不在于此。他宣布放弃之前的所有,也不让随便买,说最讨厌店里的行货。

思琴由着他,岳轶在人前展示对她的权威,让思琴觉得他少不了自己,像歌中唱的,没有她他不能活。所谓碰上了才叫碰上了。思琴晓得那句话在伦敦郊区的出处,及诗人的早夭。

楼外雪霁风宁,岳轶带住思琴,老天爷这也太秀气了,这算下个什么劲。岳轶扭头抹下她的连衣帽,别弄得跟个老太太似的,这副模样,化雪天还不得给你买貂皮?告诉你呵,我可是动物“爱慕”协会主席。

你当然啦,人家调查过,连环杀手中多的是兽道主义者。思琴左右瞄瞄,往岳轶侧脸偷袭一口,迟疑着往前探脚。

街沿上的降雪沦为半干的水渍,门卫来不及彻底清扫,椭圆门罩的两侧积存着少许残留物。走出几步思琴回首新居,门帘边的余雪塑出她高筒靴的半只后跟。

黑女现身时思琴正分神,闪避不及,被敦实的身体当街击中。要不是厚大衣,大概会被她撞出乌青块。道上干湿不均,晨间的积雪经众人践踏,稀脏滑步,仅存的下脚地容不下第三个人。

你和这片街区绝配,岳轶独掌擒定思琴,雪茄在手冲人的背影歪脖子行礼,可惜唯思琴一位观众。刚才不该给那重症忧郁的犹太佬钱,我们直接过来租哈林的房子,肯定比咱西道住着舒坦。

那是对你而言,依着你最好住到三不管地区,反正谁敢惹你?

知我者思琴也。岳轶撩起大衣后摆捏了她的手一把。

他这样子不拘小节,就好像她与雪茄、佳酿区别不大。烟酒他挑牌子,女人他大概不挑。这些念头原本潜伏在她身上,被岳轶激活,还是他的疯狂传染了她。近几个月来肖思琴不能单着,又不可能二十四小时黏着他。上班的地铁里她身心失据,就想跳车去找琼,问问人家是否有着类似的慌张?

N线在王子街返回地表,路人的形容装扮随之改观,中城的人时髦,这边则是率性。坊间颇有几户时装大商号,她毕业前投简历,各家公司都是满员。

中城才是时装业的正宗,令恺孜孜不倦地劝导,思琴何尝不知,可她钟情苏荷的味道。他们以为她娇气,岳轶与令恺。他们有福气只做爱做的事,却对她讲这种风凉话。

便是在苏荷头次遇到岳轶,大楼的门厅里他来搭讪。岳轶否认。相识前思琴不晓得他,那是他不能原谅,或者说不能自谅的。

她的版本是,下了班赶去画展开幕式,令恺人在宾州,参展者中有他的老同学。令恺让她帮着看看。

苏荷早已今非昔比,除了数得出的那几家,廊主们明白自己次大众的地位,新开门户大都自觉不自愿地偏安楼上。这幢也不例外,狭窄的楼门被知名女装品牌挤至边角,老房子内部晦暗不明。

岳轶恰于此时跟进,信口指点茫然伫立的她,二层左拐,到底便是,楼道嘛就在右手里圈。岳轶不问她的目的地,嘴角边熄了火的粗雪茄上下卷动。到末尾那句,舌头更是缠得厉害。发话间他满不在乎地擦身而过,亮出两排肉食者的前牙。

思琴自信拥有原始版本。他当下吸引住她,是他出笼兽的体征合乎她的脾胃,这是令恺所缺乏的。这个供认让岳轶稍稍好过些。

上楼便得知他的来头。早些年许多画家麇集在城里,名气大多还是以前的那点,岳轶算得上圈内名人。北边艺苑的轰动事件,也让南方学子如她跟着激动。上学时思琴也以他们为榜样来着。

结识之初给他看早年习作,他大为激赏,连呼色彩的直觉及细部处理有机心,可怜女人们轻言掷笔。这個圈子的传统是女人们养家,先为令恺后为他。向人介绍她时,他们不提她画画,更不提她为他们牺牲。令恺不好意思,岳轶呢,不屑提,正牌盎格鲁·撒克逊的后裔琼为夫折腰,其他人就不作数了。

挑明岳轶身份的是令恺的同学,不是参展的那位。思琴留意到那位整个晚上拽紧酒杯,兀立于自家大尺幅的观念画作前,死盯着人群里几位着正装的白人。

哦,岳轶也来了。低语者与令恺美院同届,思琴打招呼后逗留原地,这种场合有张熟面孔好混些,他们这边五六位围成圈。

你们晓得他吧?少年英雄呢,进美院前跟人拼抽象,十几二十年前这边便有人收他的画。

现在呢,他现在卖得怎么样,有代理画廊吗?

没见到画展呵,也不怎么地呗。

人家多有名的都无人搭理,哪里就轮得到他了。

来这种中小型画廊,大家自觉在形神两端与画商们剥离,各位的波希米亚扮相有点过,之前搭话的那位反倒带给思琴笃定感。

正式结交在下次,令恺与她去某画家院子里过节,就在布鲁克林。彼时他俩仍住恐怖地带。

他们公寓的周边举目都是废弃的楼房,不分节假昼夜,街上晃荡着无所事事的男人,大部分为准流浪汉。思琴亲眼看见有人砸车窗,拆出车载音响。整整十余分钟里,车主与他们并排立于楼上窗前,盗贼扭头,画室里的男男女女慌张后撤。

刚搬去与令恺同住,思琴时刻提着心,每挪一步都要给自己打气:我豁出去了。久处后感应神经麻木,防卫系统自行运转,街道拐角瞥见动静便绕道疾行,严防与活物视线接触。都说久住本市迟早惹事,令恺与她迁居两次,皆在同个区域,住了十载倒也有惊无险。

只是近来不晓得为什么,忌惧及厌倦冰雹般来袭,尤其在晚上,令恺不在家,下班她简直迈不开腿。

聚会那家的环境胜过他们小区,安宁些,也平庸些。

主人表示衣食住行身外之物,静心出作品才要紧。主人这番话是对记者讲,同行汇集则三缄其口。主人是他们这拨里的幸运者,每有动作,大小媒体均予以报道。

到场者北方人居多,大伙儿逗贫都适可而止,唯岳轶出尽洋相,他却认定在出主人的洋相。他觉得这群人是乡下小子进城,高脚杯里倒啤酒,论插入主流文化,这帮人里就他岳轶有资格。

晚间的集会琼再度缺席,完善着思琴对人际关系的误读,以为琼不稀罕他。失意的画家饱受忽略。苏荷初遇后,她留了点心,对方的消息源源而来。

思琴总是冬天撞见人,与令恺是,与岳轶又是。冬季节日聚会多,她畏寒,葵花般朝拜光源。

他拎着个酒瓶子讲笑话,那个与鹅有关的段子她听过,他学来并不出彩。岳轶缺乏冷幽默的体质,自己先兴奋了,舌头又大了点儿。

可他竭力振奋的模样感动人,她察觉到他其实并不快乐。琼不在,令他倍感圣诞是别个的节日吧。

其时他正巧晃到他们跟前,酒瓶吊在手里,她让令恺扶他去厕所洗把脸,出来时递他碗开水,借主人的小锅刚煮的,兑上点醋。

岳轶一口啐在地上,咧咧嘴,大面积展露焦牙:干脆再搁进点儿蜂蜜,把我整成糖醋鸭得了。羡慕啊,老兄,娶到这么细腻的江南女子。岳轶涣散的瞳仁遭红丝浸侵,骤然一眨如夜色中的猎豹。

思琴身不由己往后倚,擦到移动中的简易条桌。主人夫妇正将它抬进院子,不少来客三九天仍偏爱待在室外。主人拨开众人递上的一次性酒杯,留着自个儿乐呵哈。你们年轻人抗冻,我们得在屋里。有你这么说话的吗,代表嫂子吗?自己不中用了,栽人头上。你走你的,嫂子给咱留下。

边上乱哄哄的,岳轶似乎没听到,也没见着桌子,劈手将碗塞回给思琴,在她腕上拧了一把,然后若无其事开步走,猫腰抄上思琴收走的酒瓶,猛灌几大口,荡到别人跟前去了。

节后复工大清早,思琴桌上铃声长鸣。她以为分管事项出了状况,慌忙赶向办公桌,扔下咖啡杯抓话筒,几乎被岳轶的来电掀翻。

她要是跟了他,那叫个进了妇女乐园,他啥都不让她干。

换个人肯定被岳轶调戏式的言辞冒犯了,换个时间点,换个嗓音准没戏。

她算撞在他手里了。隆冬节气里的思琴,整个人变身闷热夏季的屋脊,疯了般渴望暴雨的鞭打。身子的房屋什么时候搭好的,她自己不清楚,令恺更从未注意到。

邻座滞留在异地父母家,对角的同事旅行休假,办公室里空气慵懒,无人留意到她的异样。

当晚带她去过乔西,岳轶跟着思琴回公寓。原本不想让他知道居家地址,他什么人啊,撒谎耍赖思琴哪里是对手。

甭跟我打马虎眼儿,不就布鲁克林高地那呵么?就凭那个令恺,得那么个地儿还交代得过去,比皇后区多少有点儿意思。你们这些白领小姐以为装点儿傻,藏着掖着,人就被你唬住了,当你住公园大道或麦迪逊。公园大道体面啊,可那是人待的地方吗?有钱人的生活你见识过吗?东城那些人苦闷着呢,喝口酒都寻不着个好地儿。

长这么大思琴头次喝酒,之前算不上品酒,至多装个样子舔上几口。酒精钻入她脏腑继而节节冉升,稀薄的意识且浮且沉。他厚嗓门里的俏皮言辞如画笔上的颜料,连同她素淡的五官一同着色。

日后回想,思琴每每在人堆里羞红了脸。那段日子领队的躯体所向披靡,她渺小的头脑跌跌撞撞跟不上。很吃惊居然保留下求职功能,这便是同学所谓的天不绝人。

同学约饭她推了,上班及岳轶之外她百事不顾。他前脚送她进公司,电话后脚就跟进。办公桌前思琴手挂话筒,单手作业。

北方人的标准语及男低音,她原本喜欢。

许多年后面对心理医师,思琴意识到岳轶的疾患,每次发作他便飚高跌落走抛物线,回档期远超前者。跟人聊天是他的自救,他画室里的松节油,比杯中物少些副作用。思琴不便发声,只能趁人不备嘀咕几句,弯腰拾东西打数只飞吻。

从小到大思琴保守得很,考进美院应允姆妈读书期间不谈朋友。姆妈违背家庭的意图下嫁同学,婚后与丈夫摩擦不断,姆妈归咎于自己年幼无知,踏入社会前,眼界与见识有限,遇到的人也有限。

父母失和,她站在母亲这边,一如姐姐帮定父亲。

另一方面她自惭形薄,姆妈的柳眉樱唇被父亲的硬阔中和,到她这儿逸笔草草。思琴整个人符合简约原则,像中国山水画里的人物点缀。她的五官及身材带有三流画家的不确定,还不经心,艺术男生的目光洞彻她,大学四年思琴倍受自爱心熬煎。

她大概携带了姆妈的隐性遗传,目下的她好比岳轶口中的西画,到十九世纪印象派幡然醒悟。之前的几百年大可忽略不计,除个别几位大师几张画还能看。

要说岳轶干扰她工作也不尽然,那个春季她完成了好几份得意的稿件,主管都问她在听什么节目,这么出效果。同事们结伴午饭,思琴躲去楼道里的公用洗手间,等他们出门便返回办公桌,啃自带的三明治,就着他的话语像就着琼浆玉液。

令恺画画时爱放巴赫的赋格,思琴以为他以一念替代万念。令恺听得如何她不清楚,她是听进去了,每次听,每次为其丰腴的结构倾倒。姆妈真该坚持让她学琴。

他俩的时机恰巧,聚会隔天令恺回宾州为游人画像。当地同学这次干脆租个摊位,拉令恺分租。而琼还在母亲家调养。关于这点,岳轶没提,让她误会琼怠慢浪荡子,这让浪荡子多少有些不得劲。

较之于岳轶,令恺,怎么讲呢——和令恺的交往正当,正常,尽管姨妈眼里找个穷画家没搞头,俩个头你情我愿的事,做姨妈的又能有啥办法?要换成岳轶,姨妈非把她丢回国内。

当年姆妈端坐在姨妈的地址前,迟迟不落笔,若非某些细节亟需求证,姆妈恐怕连思琴也会瞒着。

首次带于令恺上门,姨妈开门见山就说这么清爽的小青年,聪明伶俐相,正经人家出身,有啥学不会的,何苦去当艺术家。

他俩在五粮液小宴宾客,姨妈夫妇代表两边长辈。姨妈他们跨进店门,令恺起身相迎,伺候姨妈脱外套,扶着椅背等两位入座。姨父事后评价令恺比思琴还把细。

认识令恺那时,她尚在上州读书。西渡后的头两个圣诞,姨父接她到家中过节。姨妈这么做是给足了面子,人家并不欠她们母女,答应担保便尽了姊妹姨甥情分。

外公的那点家业,逃难移民损伤泰半。老娘在世大小娘舅把能卖能转的弄清爽,姨妈捡着点零头蛮好了,谁让他们是老式家庭。就算新式人家,只要受害者不报案,现行犯未抓获,也没什么好说。

令恺及岳轶以为她那么怕去姨妈家,急着从亲戚身边逃开,是她不通人情世故。他们不想想思琴要足够精明,还会跟他俩有牵连吗?

节日午后她冒雪跟去布鲁克林,踏进画室的当口,令恺蹲在地上审视近作,听到门响微倾下颌。

地板上刀笔颜料井然有序,布面上色彩斑斓,这人手上身上干干净净,烟灰的立领罩衫外紫绛红围巾很服帖。画室光秃秃几扇窗,雪融天供暖不足,不穿棉袍还真挡不住。

带她前去的校友,为两位同乡作了介绍,便鼓动其他人去城里玩,与思琴开学后再见。

室门带上令恺问:要不要去五大道看教堂玻璃?思琴摇头,帮你一起整理房间。分租的外地人太随便,我们弄出点节日样子。

她其实不会收拾,姆妈让她安心读书画画。姆妈自己是什么都会了,用姨妈的话叫自作孽。姨妈也是外头做了屋里做,姨父放不落最后那爿架子。不过姨妈说不像你姆妈,辛辛苦苦一场空。

令恺是她出国后认识的首位男同城,家里的亲戚不作数。这边养大的表兄表姐根本是异类,觅得个人讲闲语真惬意,像生毛病吃碗咸泡饭。思琴电话里告诉姆妈,怪事情,就想有口酱瓜泡饭。姆妈不接口,小心翼翼盘查她是不是有了,思琴在家时宁愿饿肚皮不碰泡饭。

和令恺圣诞节相遇,剩下的假期思琴撤离姨妈家,令恺在画室楼里另租的小公寓,成了思琴在这个城市的落脚点。

思琴毫不犹豫与令恺关系升级,对方没正式职位有啥要紧,她不需要别人养活。令恺与她背景及经历相当,为人体贴而体面,两人关系中她的主导地位像颗定心丸。

岳轶同情思琴嫁人时的心境,他出来早,飞机落地便发誓与自己的从前一刀两断。

她为了岳轶抛下令愷,借口工作忙,姨妈及姆妈两边都不联系。岳轶在身边她不方便发声,编故事思琴缺少天分,长辈多问两句肯定穿帮。

思琴工作后,令恺与她搬家,房子较过去宽敞,一日三餐依旧凑合。令恺自小对食及行不甚在意,他们两个南方人,吃过的冰冻水饺绝对超过岳轶。

眼前的情形,思琴的境况变化,令恺则裹足不前。是令恺忽略了她,怠慢了她,以至于岳轶携菜入室,小试身手的一顿饭彻底赢得了她。

春节思琴几乎没好好过过,她出生的城市,年味相对淡薄,姆妈的心思也不在年假上。她家过年也就着套新衣裳,年初二走走人客。因为姆妈的关系,思琴姐妹听讲圣诞老人早于同龄们,她出来前节日刺激性的红绿花开两度,几个新大学生AA制,一顿圣诞大餐,花了思琴当月的工资及奖金。

过来后思琴跟大家学,交作业用故土元素,比如汉墓拓片,比如杨柳青年画。以课程为由向姆妈要剪纸,姆妈倒车去城隍庙买,用开花纸夹图案。父亲拆硬纸盒换包装,几钱重的内容几十倍的外壳,忘了邮局的例行检查,姆妈家里家外一趟趟跑。思琴后悔让父亲逮个现行教训她俩。

令恺与她春节前后去中国城吃了几顿,她在大年夜及初一中式披挂进公司,向同事解释时差让她连过了两趟农历新年。而中装不离身的令恺,过年的区别更小。

这顿年夜饭令恺不在,过节回家会错过不少画像者。岳轶说他不回来我给你过。直到他大小包拎进屋,还以为人家调侃。思琴闷头洗菜心里发毛,这下该她出丑了。

岳轶挥挥下巴让她一边歇着去,瞧拿刀那拙劲儿,隔会儿切着了我可赔不起,我又做不了清烩手指。思琴痴看人捏画笔的指头滑进鱼肚,从上至下一把掏空,偏过水龙头往外冲血水。岳轶又翻出抽屉里的食物烹饪大全,就这么依葫芦画瓢做出只啤酒鸭,嘴角始终叼着根雪茄。做菜嘛,跟作画差不多,讲究那点灵性,好不好吃全凭调味。

消灭着锅底的鱼汤,她难为情地想起句老话,叫吃耳光不肯放。姆妈要是在,会矫正她的吃相。

思琴擎高锅沿半挡着目光,跟踪对方惺忪涣散的瞳孔,岳轶向来不怎么扶筷子。她大快朵颐还为表现尊重厨师,统共两个人吃年饭,细嚼慢咽便不闹猛。岳轶找她是在找气氛,要不然农历年待家里好了。

当晚岳轶留下没走,之前哪怕凌晨他得赶回去,宁愿中午再到公司找她,有过早上堵在楼前的例子。不是怕琼知道了,是他需要自个儿单着,更要画画的家什就手。

每次他走,思琴如释重负,但偶尔的来电让她不自在。岳轶在屋里,思琴接个同事的电话犯怵,令恺要不那么木讷早察觉了。

而急人的是,她不愿他走。岳轶现场脱身带来的轻松感尚未触顶,懊丧转而支配她。不敢想他离开后的去向,失去他的房间成囚室。

听着卧室窗下引擎响,她到厨房拿工具开干邑。她学会了以酒催眠,目前这状况,她找不出时间见医生开处方。

万幸情况当晚起了质的变化,隔天一早岳轶让思琴请假,跟着他去大西洋城转转。犹太老板每个周五早走,凭什么不给你放假?

去赌城的路上思琴滑下窗玻璃,让正月的风吹开她这朵木槿。

原来做事业可以兼顾生活,原来令恺只是段位不够,画上不够,别的更不行。

思琴揣度令恺画画的缘起,他可能太自抑,就手拾起颜色及图案。他要有激情,他肯定有,随年岁折旧折损罢了。余下的那点他悉心呵护,啥人身上也不浪费,自己身上也不用,但愿能够全部放到作品里。认识岳轶后,思琴怀疑令恺作画的优势。尤其在这座城市,所见所闻诸多艺术疯子,怎么看岳轶的狂妄跟创作都要对位点。

你这算学过美术?岳轶动不动搞得她无地自容。岳轶不许她随便上博物馆,那些死了的东西,闭着眼就能画;也不准进57街楼上的画廊,那些人身体里的丁点儿才,早被商贩子榨干了。你以为那些家伙的名气怎么来的?捱揍捱来的。商业运作把你榨干了,你才有点名。画廊主最不是东西,猫抓耗子逗人玩,他们撩你造你,在人老得咬不动时,才给端上牛排。

他带思琴出入重点展项及展域,为她指点美术史上紧要的作品。入他眼的画廊没几家。三角地的不成气象,苏荷的是明日黄花,只有乔西尚为新鲜,可又太嫩。

思琴爱去苏荷,在那儿他俩遇上,岳轶衔着雪茄推开威廉·班内特,就好比里头的大师列队招领他。苏荷的石阶街面硌人的脚,石块间的走线血管般贯通她全身。童年及少年时,她走过许多条石筑路,骑车时自行车轮胎沿途弹跳。岳轶让她羞于再提,你们以为有可比性,呵?

他自己却常常比,惠特尼看到沃霍患病后的照片,岳轶把它移到架上,画者的头替代了沃霍。岳轶壮实,怎么折腾也不垮,他的体态造型与沃霍颇为不同,面相更与大师迥异。沃霍的窄脸在思琴眼里是知识贵族,而岳轶堪比西部牛仔,唯两人嘴角边四道不分明的纹路相似。

多年后思琴与邵珍母女共餐,意大利饭店为幼儿预备了蜡笔,盘碟下垫半桌白纸,邵珍在女儿画的太阳上拉线,蓝线与桔圈相交相切,教小人圆的几何性质。思琴意识到岳轶曾带她贯穿圆心。令恺的坐标不在美术圈的弦线上,亦不在它的切线上,而她想被那个圈子包裹。

本次入围思琴是以岳轶的身份,确切讲岳轶女友的身份。早个十年这种身份令她自弃,她明明同专业,怎么要让男人带进去,让男人带出来?

可许多人不就这样被带进去,带出来了?职业美术家她当不了,那个位置上的煎熬甚于满足,要有才气还好说。岳轶有,琼和思琴认为他有,为此样样顺从,琼甚至情愿被他抛弃。

和琼的会面岳轶安排得很随意,他下午来中城办事,完了让思琴提前开溜,等她时电话通知了琼。

思琴怪他不事先说明,起码上路时该讲一声。琼的办公室在下城,他正好想去哈德逊河边喝酒。

思琴不及打招呼先跑厕所,过程中又去了两趟,明明不愿那两位独处。

岳轶不停嘴地骂人,认识不认识的都骂个遍,尤其不放过琼伪君子的父亲。琼看着他,像看自己聪颖顽皮的独生子。琼在场,大家得讲英文,生人面前她原本放不开,初次会面思琴几乎没开口。最担心的,琼当众令她难看,倒没发生。

日后懂得琼不怪她。不是她,都会是别人,岳轶总归得离开,琼早就明白了。

她俩深聊过一次。岳轶喝醉了,在酒馆胡闹,吵着跟她走。思琴不得已掏他的电话找号码,凌晨三点叫琼接人。

就是那次得知他俩怎么碰上的,也是画展,他的,那时琼还在读书。他那么有野心,恣意而忧郁,嗓音低沉话语稠密,跟琼读到的东方男子,跟她认识的其他人完全两样。琼学文学,理想是在英文系任教,业余创作。学前班起琼就是名校优等生,每次升学,老师同学都会替她画事业的上扬图线,父亲也允诺了她博士后的费用。和岳轶好上后,她在研究院门口掉转头,毕业前找到下城的位置,之后又是晋级又是跳槽。琼努力赚钱不为其他,只为岳轶擅长花销。

他有才气,她比不上,总该迁就他。全世界艺术家到此闯天下,想占据一席困难重重。画业上达不到预期,他拿自己和自家人出气。折腾不了别的,就折腾亲近的人。

跟琼吵架费事,跟思琴吵也费劲。他要找個北方妞,语言习惯一样了,还不得三五日跟人掰了?两位女子冲各自的幽默发笑,可与他在一起的那份痛,让人无论如何笑不痛快。

厕所里思琴一遍遍照镜子,琼的平凡相貌安她的心,同时牵发她万般惆怅。岳轶讲得不错,琼可惜了,同样是隆鼻凹目,肤胜雪发如丝,可就是不漂亮。其实她肖思琴也从来没美过。

坦率讲琼与她外貌不相上下,岳轶给她俩打平分,他的东妮娅和西妮娅。可人家有本事啊,职场上,非专业学士毕业生琼,凭本领打败了多少男博士。而且,琼居然可以为了他不要孩子。琼想当妈,岳轶心知肚明,但他并不想要孩子。

琼想有孩子而不成,趁年末休假,私下寻医生,怕岳轶内疚,躲回娘家处理。她又不是养不起。琼对他的包容具有无限的延展性,像某种新材料,思琴没见识过,自己有什么资格与之抗衡?

告别时,岳轶紧紧拥着琼,琼让他搂着,脸上挂着轻微的满足与忧伤。思琴就快失声惊呼了,他转身牵起她步出酒馆。思琴感觉身后的琼像柱烟,魂魄吱吱往外冒。她浅色的大眼珠粘牢他,肥皂泡似的,随时会破。

而思琴自己早已魂不附体,脚不沾地跟着他飘,对琼的丝丝愧疚,如盛夏阳光下的一滴水。

布朗区或哈林,公园大楼顶层及南汉普顿海滩别墅,就没他不晓得或不敢去的地方。心境晴朗时岳轶光焰四溅,远东情调的艺术家,深谙西域享乐之道,言语生猛谐诙,理所当然是这些住户们的座上宾。

要不是他,许多地方比如格拉姆西私人花园,思琴这辈子无缘踏入。说来难为情,连去哪里选服装首饰,竟都是由岳轶教给她。

别以为搞设计就会穿衣服,岳轶指着思琴开涮,设计是宣言,宣言本质上做作,但你得管住你的自我。他批评得对,设计师们,基于强烈的主观性,往往不及一般人会打扮。岳轶那性子,由着他闹必定出格。男装质大于形的倾向保护了他,琼更帮了他。琼不讲究,她身旁的人讲究。她不在乎形象,这不在乎里有她的自信。琼在乎岳轶,替他精挑各色用品。

思琴的衣着顾忌面多,她长得平淡而身处张扬的行业。她得陪伴岳轶出入展室及厅堂,如岳轶强调的,作为亚洲背景的设计师,扮相岂可混同一般?她还太惧风寒,仅此一项,便与置身的城市相抵牾。

脱下棉袍,思琴为自己选了件群青绒面外套,裁剪色相普通人难以驾驭,思琴清瘦白净,穿来廓清视野。她给衣服搭配土著风味的银首饰,又在店堂里蹬上复孔高帮鞋。这双布质靴岳轶在街上一眼相中,便拉门让找尺码递卡买下。

苏荷沿街的橱窗玻璃反射着春景,挽着岳轶,思琴转头看了自己一路。

逛街颇耗体力,体力活难不倒岳轶,站着画画练的。岳轶人面广,活动半径大。同行问,到处见到你,那你什么时候画呢?他当然画,应酬完半夜潜入画室,画到翌日午后。面对幼稚的发声,他向来没好气,这个轮得到你关心吗?有你看的不就结了?

他要不这么自我,会发觉对方自我纠结。提问者是上全日班,业余作画。

岳轶不烦闲逛,思琴以为他是上街找灵感,稍后体会到他是借此摆脱糟心。

他俩频繁外出时正值初春,城市从冬季的寒风中挣脱,每幢楼房舒开筋骨,趁着春阳把寒气逼出身子。在夜幕降临前最后洗一把阳光浴,思琴几乎听得见石隙间的歌吟。

岳轶的念头即兴又多变,某处带她去过一次,很少去第二回。思琴在他引领下,好比初学舞者陷身大型舞池。她在深入曼哈顿生活后,反而对这个岛起了隔膜。

思琴原先理解的曼哈顿像它的交通图,简单几条纵横线,双生子的世贸中心构成实用坐标。如今不对了,曼哈顿成了解剖台上的活物,而她是课堂上无措的新生。又好比鲍伯面对拉美西斯大帝,城市的真相迷惑了她。小到那家意大利餐厅,到底在哪个地下室,她很久没搞清,或者说最终没搞清。

令恺情人节前回家,赚了些钱,想带思琴吃牡蛎庆贺。心知岳轶反对她跟令恺过纪念日,思琴假托公司同仁事先有约,提前跟令恺去了车站餐厅。

岳轶被她的行为惹恼,明明刚安抚完坐回包厢,灌下几口酒,他又旧事重提。气头上他雄辨滔滔,说到来劲处连砸两只酒杯,朝思琴抡起酒瓶,侍者拎起吧台上的电话。亏得她反应及时,要不这个节日他会过到牢房里去。

她总体上是耐性子,遇上个节制的令恺,对具爆发力的人物有憧憬。可思琴不敢恋战,这世上有的是甘愿为情所困的女人,气跑了他,苦的还是自己。这次的发作思琴从心底原谅他,发誓接下去的日子任其差遣。

告诉令恺她上夜校进修,周末到办公室赶设计稿。思琴不觉得自己在撒谎,她进了城市文化研习班及男女关系探究班,自幼思琴是个爱学习的人。

姆妈原本让她学小提琴,思琴要求习画。名字都是姆妈为她取的,父亲想要儿子,愿望落空后对她漠不关心。他们本可再接再厉。都说小提琴难,姆妈大概对她没信心。姆妈想她们有点特长,姐姐不听,她便着意讨姆妈欢心。

画画于她并非性命攸关,放手相对容易,思琴晓得令恺自寻平衡,心底多少同意对她转行的评价。有时觉得她和姆妈一样只是爱好者。

她怀疑自己的才能,以及令恺的,仅凭这点她就愿意亲近岳轶。岳轶挑衅乱来在于他当真,不像他们像是纯粹为了尽义务。姆妈为女儿找点事情做,安排了她们,她好逃回自己的小天地。

通常在收拾完晚饭桌后,姆妈泡杯清茶,守着桌子看书。幼年的思琴打散辫子,指间纠缠各色玻璃丝带走向姆妈,姆妈说这么晚扎什么头发,去睡吧。

为人的伤心处,莫过于去睡吧三个字,因为姆妈不陪她睡,因为姆妈很晚不睡。

她见过父亲愠怒的脸,成人后明白了那张脸的企图。姆妈大约看不得父亲低三下四,把头埋进书里,父亲转而愤懑。父亲的性情实在有点乖戾,思琴见过弄堂里的男孩在他背后作怪腔,但面对面时绝对正经。

去博物馆岳轶拖着她快步穿越中世纪,岳轶讨厌那些画,思琴则更是看不得,那些画令她觉得压抑。父亲要是开朗些,通达些,哪怕就蛮横点,其中一方强过头,家里形势反倒明朗。她父母大学同班,像许多同学夫妻,彼此很难相让,但又都是闷性子,出了问题不帮对方解忧不说,还不给自己解。

思琴对着岳轶聊父母,聊姆妈再没见過、再见不到的外公,聊她情愿姆妈不再见的亲戚。岳轶爱聊,聊累了,也愿意听听旁人说话。捱过了最初的害羞,现在轮到思琴闲话三千。

以前家里她最小,议论人或事哪里就轮到她了?况且他们一家四个没交流的习惯。令恺不随便訾议,家人的是非就更不碰了,子女哪有嫌鄙爷娘的。或许人家在画里交流足够,人家的父母是好,像姆妈对学生,无话可讲。

令恺郁闷起来换盘CD,让三大男高音中的任何一位纾解他。身心上令恺自给自足,他找个伴只是为让大洋彼岸的爷娘放心。思琴曾以他为榜样,以为正常人之间无须啰嗦。

夏季是人像速写的旺季,也是办公室的闲暇期。令恺专心致志谋生,她则由岳轶带着,从新泽西、皇后区或布鲁克林的至高点眺览曼哈顿。思琴仿佛站在高处俯瞰自己及他人,待到令恺从外州回来,思琴看他的眼神像换了个人。

陪着岳轶疯,占尽时间及精力,秋季来临思琴称病,请假及翘班。终于主管找她谈话了。

办公室人去屋空,这压倒性的空间振奋过她,那是在应聘上任之初。那时她也做得晚,同事们留下的空位子让她倍感归属。离开前她漫步全公司,站到老板的窗前朝外眺望。窗外的百老汇大道这段有点斜,好比她走向这座城市的路。头次凭窗,她在心中喊,曼哈顿,我来了。可如今曼哈顿令她不堪重负。

这种状况出现过,那是工作后的第三年,此前给主设计当助理,适应还来不及,哪里有空照管情绪。

那时令恺天天守在楼外,午间她事情做不完,令恺买好盒饭,给她送去。一次女设计提前归位,当众嚷,怪不得下半日办公室的味道难闻,原来有人在此吃饭。你以后还是出去吃,吃完了与先生逛几圈再回来。

女设计身硕嗓阔,几句话嗆得她,口里的饭也咽不落。回家后她冲令恺狠狠发了顿火,规定他不许再在她公司露面。

令恺生性不喜争执,又心疼她,低头思过好一阵子。冬季节日来临,他端张小板凳,夹了画纸去时代广场。他面皮薄,挤在同行边上,人家画完才轮到他。等到外州同学邀他进驻商城,令恺忙不迭答应。

之后思琴逐渐适应,发觉事情做到位,女设计也不来烦她。那女人升职后,设计方面的事务更多转手给她。她被逼出来了,有那么几年,中城设计师肖思琴气雍神闲。

职位稳定后,思琴与令恺屡赴展事。渐渐地她不那么乐意了。某次几位女艺术家在布朗美术馆小组展,其中一位与他们相熟,说好去捧场。同事们全走光了,她趴在桌上,令恺找公用电话打上楼,她不接。待到肠胃的不雅之音赶她下楼,令恺僵立于对面街沿,眼巴巴望向这边。开幕式反正赶不上了,令恺陪她去绿杨村吃小笼包。

那晚他俩纵贯布鲁克林桥步行回家,令恺只字不提画展,思琴私底下检讨自己任性。可令恺不是她。令恺画画,而她不。她转专业供给令恺搏画事的筹码,就似眼睁睁看着它们掉进老虎机里。

他俩的关系不再像是独唱者与打击乐,而是水墨与油画颜料。前两者在乐队里共生,后两位性情落差大。他俩在一起不错,但并不等于她就爱上了。遇到岳轶,她懂得了什么是爱。

DC(华盛顿哥伦比亚特区)办后伦勃朗画派展,作品大多借自欧洲,其中很有几张稀世珍构。周末岳轶带人前往观摩,他们会去弗吉尼亚和马里兰转转,住上一两晚。

跟车的有位女士,思琴吃准便是为了她,岳轶甘愿当车夫。女的单身,长得不坏,能来这边大小有点本事。

人家想看画,又没车,不捎上不像话吧?岳轶叼着雪茄,一脸坏笑。我们这种绅士,生来不拂女人的意,怕出事自己跟上盯着。

女子与他们不熟,思琴称她于太太。这种时候思琴巴望岳轶抖落他俩,他偏不,众人面前与女子打俏逗趣。思琴满腔浊气乘车出曼哈顿,列车返上地面天光重现,她决定解放自己。

再过半个月令恺又要去宾州,很可能搬去工作室赶作品。她还真不欠人什么。相反令恺欠她,真以为她这辈子跟定他了。岳轶长驱直入,是他留给人可乘之机。

在她面前,岳轶的为所欲为是有原因的。她习惯创作者的散漫,宠他像宠搞不成作品的自己。

你不要管我的面子。和岳轶的事圈子里传得沸沸扬扬,令恺不再装戆。他坏脾气加坏习气,和你不合适吧。你骨子里是老实人,吃不牢他,也吃不消他。他寻开心寻惯了,到辰光寻到别人,你能怎么办?又不像人家琼有心理优势。

尽管和令恺一样,以为琼容纳岳轶多少带点猎奇,可令恺这么明讲还是触她心境。要么,我反正不跑开,不急着做啥,你去跟那位试试,探探自己的底线。

思琴头次发觉令恺是个大度的男人,却被迫采用这么种示爱方式。

是夜思琴拉开家门冲进黑暗,止步回首,令恺并没在窗前留她,正如之前不拦她。关着的窗如夜的一只眼,却不是朝外看的。

这座城市建在岛上,岛连着茫茫大海,潮水漫涨,岛便成了海。海里有千千万万只鲨鱼及杀人鲸。在这座城市,你必须可着劲蹦,能蹦多高蹦多高,懂不懂?别人不懂,她得懂,不能让岳轶蹦跳时把她撂下了。

思琴于秋季住进曼哈顿,城市像张做旧的照片,秋日带副柔光镜,有着她钟爱的金褐色影调。

岳轶画室里腾出的空间逼仄,调色板上的气味搅乱了她的睡眠,思琴常常黑着眼圈去公司,内心却很亢奋。整个秋季她感觉不到自重,人像在空中飞,空气与她隔着张皮共舞,路边的红叶落到头上,她这张皮就要化掉了。

天将冷时,他俩计划找房子,交往一周年纪念日,思琴与他搬进公园西道的公寓。

她肖思琴骨子里头疯吗?多年后思琴自问,彼时的她与岳轶分开了,与令恺也分开了,他俩其实不适合她。可当年的她不明白,或者说她的心不明白。

那时的她对这辈子怎么活有许多的想法。她要依仗别人,先是令恺,而后是岳轶。她满心向往岳轶的生活,不,应该说岳轶可能过上的生活。

先于他俩入驻公寓的是卧榻,这张欧版复古货险些刷爆思琴的信用卡。宁缺毋滥懂得不?除了它咱还要什么?你下班进屋直接待床上。

思琴确实恋床。到了周末及假日,才由岳轶驾车遍访费城、DC或康州的旧雨新识。出来这么些年,她第一次与本地人近距离接触,而沿途那些迷人的风景呵。

岳轶显然不如她高兴。熟人朋友中有琼的朋友,甚至琼父母的朋友,她起先以为这是问题。晓得他好热闹,思琴想方设法与人结交,聚会中他多瞟一眼,无论男女,她便设法网罗。时常他们晚饭与一些人吃,到酒吧又另换一批。

可他还是不开心,絮絮叨叨中产生活令人生厌,有产者虚伪。富艺术家当不成,也不屑当,穷艺术家他又看不上。借酒装疯胡言乱语,这还好办,不搭理他便成,而岳轶接踵而来的低惘令她心碎。

思琴决心挺岳轶,她比琼得力,他的某些言行,只有她能领会。她胜过琼的更在时机,不是她悟性好,而是在她晚熟。像邵珍讲的,真正的人才并非早慧,而是少年后期脑细胞持续发育。现在轮到她骗开他的酒杯。

好些年里岳轶是新进者眼里的前辈,前辈跟前的可畏后生。圈中无人不晓他父亲的身份,以及家人对他的掉以轻心。

不管不顾凸显岳轶无师自通。思琴彼时为他着迷,其实岳家贵客盈门的情形,即便有过他也没见着。那般的作态简直不可能,时间地点不吻合。

岳轶与思琴是同代人,她尽力去理解他。思琴听任岳轶在两极间癫狂,在于他与她分享他的过往,及他对其力不从心的解释。其他人谁跟她谈这些。

岳轶很难喝醉,威士忌整瓶独饮都无妨,通常得给自己灌混酒。酒事糊涂间将自家与琼的,与昔日思琴母亲家的,与他看来听来想来的搅和在一起。他并非有意蒙人,他心智不成熟,半明半昧间把场景搞混了。

吐露真情是件难堪的事,讲假话又跟没讲一样。语言的暴力是他给自己下的药,酒精之外的另一味。日后心理医師点醒思琴,岳轶其实是在骂自个儿,恨的也是自个儿,他有幸得到琼与思琴的收容。

岳轶时而邀琼共进晚餐,反正得吃,不如三合一多点上几样。

琼的工作需早起,饭毕她每每先行。思琴晓得该找个由头回避一下,或许应该及时上洗手间,却黏在凳子上起不来。那两位行使法式意式亲面礼,她自盒里抽出烟,给面前的情景喷染氤氲。

岳轶叫上朋友共餐,账单按人头均摊。思琴察觉到人掏钱包的面色,劝岳轶回家喝,岳轶打着响指叫侍者续酒。轮到再找人上餐馆,人不接,隔日回话机子落家里了。岳轶大骂小肚鸡肠,当年哪个不靠我往家带人,管吃管住,要不是我,他们能有今天?

传话者称,策展者近期走访各个画室,群展的主题待拟,可以肯定并非新博物馆那类小馆。

岳轶让人礼拜天来,周日工作才叫牛,不乐意你搁家里别来。

思琴要去,几次提出下班后在他画室会合,人家充耳不闻。入住公园西道后,岳轶难得提及圈内事,牢骚话电话里过了瘾,接听者不复是她。思琴多少也搞创作,明白自家的作品无从谈起。可她怀念相识之际,那时岳轶当她是红粉知己。

我们租个车吧,顺便送送人。岳轶的跑车处理了,她乘公交上班,他原本交罚单的钱不如用来叫出租。

他怎么来的怎么回。

早餐馆里岳轶不碰刀叉不启口,思琴端起咖啡咽下宽心话。

策展者着浅色半正式夹克,窄脸上架副免框水晶镜,背手扫过挨墙并置的抽象画。

他的气场跟岳轶肯定冲,思琴强行稳住心绪紧随来人的眼神。对角靠着几幅新作,是宫殿的某几处残部,亚克力平涂。思琴抢先把它们沿墙码齐,五幅东西占据两堵墙,一幅挪到对面,遮掉小半面抽象画。

来人背在身后的指头翘起。嗯,它们想说点什么,我感觉得出来,可究竟是什么?想好了没有?画到这个程度停是否有点晚?运笔的速度变化些会不会更出效果?

你的看法很有意思,思琴挨在人身旁哈下腰。

你到底要不要,不要拉倒,岳轶冷不防离开画架冲来墙边,一把抓过画框翻面,思琴被他撞倒在地。

你收的你看中的哪个不装,画廊哪间不装,画画变成杂耍,画画的变成白痴,全是被你们给弄的。什么时候收手由你说了算吗?

半蹲着的思琴拉岳轶裤腿,他一脚给踹开。

你不也学过艺术?画不成是吧?怕出丑是吧?

室外的啁啾由简至繁继而化整为零,室内灯盲物阒,思琴自忖明朝又该请假了。

岳轶在子夜下楼,晓得是去买醉也只得随他。还好没租车,酒后驾驶可不是闹着玩的。

楼道里传来岳轶沉乱的脚步声,思琴由窗前蹿回沙发,借着走道的漏亮偷瞄来者。岳轶不再是英武少年,他恼羞成怒的样子不好玩,他自己肯定也觉出了。

夜的余墨滞留在室内,它往自己破旧的身子里注浑水,残汁衍化成一日里最无趣的品相。搬去公园西道后,画室的临时窗帘撤下了,要不拉上帘子开盏灯,兴许能营造几个层次。

在思琴的侧面,岳轶背向她陷在扶手椅里。他的左上方是画架,灰朦中恰似长腿的外星人。

天光渐开,幻象流失,室内恢复到思琴寄宿时的模样。岳轶发声赶她走,就要当设计主管的人,别让咱拖了后腿。一宿无眠加上烟酒的作用,他的嗓音有些败落,却也还算结实。

她该走,身旁及身下成组的意式沙发,柜子里排着队的英法酒瓶,每样都央求她离开;另一方面也该离开肇事现场,少了她这个目击者,人家下台容易点。

思琴裹紧外套挎上肩包,趋前几步,手朝岳轶泥塑般的背影倾斜,对方猛然起身迈向厕所。思琴默立数十秒,敲门板,那我先走了,厕所内抽风机嗡嗡作响。

这间画室位于唐人街北沿,租下好些年了。思琴在路口遇见同胞,赶早市或下夜班,穿的格子外套是她考大学时的流行款。思琴掉转身跟上人,在街口的点心店落座。

他俩偶尔去珍珠街吃饭,岳轶从不在中餐馆开瓶。这家点心店卖面包兼包子,岳轶若来,肯定当场嘲笑。

包子是陈货,肉馅及面粉带给人不适的口感,思琴饿得前胸贴后背还是觉得了,遂打消了给岳轶送几只的念头。

搭乘地铁时上班高峰未到,思琴在座位上含胸团臂,护牢皮包沉沉睡去。睁眼时但见车门合拢,火车正驶离她的目的地。

反向车把她带到上下班的站台,思琴爬上街面南行。岳轶猜得不错,思琴有望升迁,近期更得注意形象,升不升级还在其次。

帝国大厦里同行众多,她与某家的接线小姐通过话。同事们赶工跟对方联络,无论早晚那位小姐都尽职在线。借洗手间钥匙时她注意到对方粗颗粒的颈项,齐耳的金发每周得贴头皮补染吧,电话里的嗓音是骗人的。看她的忙碌相,大概身兼数职,时装业赌潮流押季节,做老板的用人慎之又慎。

盥洗台前思琴脱下外套,剥去湖蓝色紧身衫塞包里,裤腰里拉出果绿吊带背心;再从包内翻条水红银叶绸巾并齐打结,套上后甩到身后。多穿的益处体现了。也是她多心,人家谁还记得她周五的穿着?

思琴掬水洗脸,抽数张纸巾,连同头发擦了又擦,跟点燃的雪茄在封闭的空间久伴,头发上肯定满是烟味。

与老板的讨论持续至中午,思琴拨岳轶手机。午休结束她给家中机器留言:就想知道你什么时候到家的。

六点刚过,思琴蹑手蹑脚收拾好,侧脸疾行,出了电梯叹口气。自欺欺人,老板会察觉不到人去桌空吗?

思琴提前一站下车,在法式餐厅候座处等外卖,炖小牛肉、蒜茸鹅肝、炒蜗牛,外加焦糖乳蛋糕。思琴想不出还有谁会带走焦糖蛋糕,告诉领位我先生病了,就馋你们的乳蛋糕。领位耸肩。

手捧大袋的食物,思琴摸索匙孔开锁,家里有人吗?快来搭把手。室内有人,可室内人自顾不暇。室内不是一个人,而是两个,岳轶和琼。恍惚中琼侧身出门旋即折返,思琴的钥匙圈落到餐桌上前,吊在琼挺拔的银白小指上。

绿灯翻亮,众人超越思琴横穿马路,她趁等灯捱辰光,饭店就在马路对角。改为夏时制的缘故,太阳在望不到边的天际悬得老高。

和邵珍约定七点,地铁提前25分钟抵达72街。同车有人该为后几班车的乘客,或干脆是行人,之前在路上逛荡。岳轶怀疑她认得出陌生人面孔,她认得,启蒙老师训练过抓面部特征。她的形象记忆力不坏,短期尤佳,但如同她的其它禀赋,被他的张狂覆盖住。

她与邵珍前后脚进店堂。这爿店的黑豆炖得酥,带咸味道的黄米饭小人欢喜,邵珍和老公把这里当食堂。思琴或许吃不惯他家的牛尾盅,挑选地方时她该发声音的。

多久没见邵珍,思琴惊讶对方做派如昔,不是讲生养会让女人变得从容,或愚钝些么?初来曼哈顿,思琴找工,邵珍说告诉我想法,我写出来自己去背,别指望我中译英。中文字个个分开邵珍认得,连成章就读不清。邵珍领她去中西餐厅,以老纽约身份款待。思琴赶忙整理表情,对方有小孩,定饭店当然就邵珍方便。她来啥地方吃点啥无所谓。

思琴没瞎讲,这两年她围着岳轶转,几乎到了丧失判断及偏好的地步。

和岳轶遇上后,思琴动过心思找邵珍。邵珍与她同城同区居住,同届考进大学,与岳轶同年出国。她过来复读大一,后来拿到硕士学位。

头两个月里思琴热昏,接下去在路口摇摆,主要是岳轶摇摆。碰巧那阵邵珍忙着生养,孩子出生思琴在留言机里祝贺了。

小囡不来呵?他爸爸带去公园。你老公会得带小囡?他儿子,他不管啥人管?小囡讲中文吗?现在话还不会讲。人家讲双语的小孩开口晚。哪来什么双语,根本是不说话。你要求太高了,混血儿总归聪明。

竟然讲出这种话,思琴吓自己一跳。邵珍倒好像轻松点,隔桌抓过碗,舀满牛尾推给她。

熟人陌生人见到思琴都聊时尚,倒合思琴胃口,邵珍是她们的反面。她这个朋友保持看书的习惯,目前在读遗传方面的新动向。小囡的基因一个个开,所以他们一歇歇像爸爸,过歇歇又像妈妈。

谈论岳轶的窗口似乎关闭了,和邵珍提及的新闻人物相比,岳轶无名,邵珍不会有兴致听。邵珍当面讥讽过令恺空担画家名分,可思琴不能当邵珍坦率。

邵珍的刻薄不输岳轶,在她眼里岳轶必定吃软饭,还算不上小白脸。

思琴拿起账单递信用卡,这次便宜我来,我们早点把你还给儿子。邵珍蹙起眉头,对迟疑的侍者偏过脑袋,随你们便。

春季事繁,公司里从上到下自觉早到晚归,思琴厚着面皮请假。

捱到同事们加完班,她折小机票的打印件塞进皮夹,在空寂的办公室里踱步。关系出问题想靠旅游解决。东方岳轶不带她去,这个国家他俩几乎走遍,他们的问题解决了吗?

思琴不提琼,她憋得住,可保不住不想。岳轶现在有话跟琼讲,跟人家讲,当思琴的面拨电话去各类女士的办公间及家中。思琴还真吃不准他的真假。

按说岳轶壮实,女人在他那儿是想寻求保护,而奇怪的是,到头来牵动她们的是他的抑郁。

大部分男人逞强,岳轶逞强的同时示弱。女人们仰慕他的放诞,他过人的行动力及原发性。琼或思琴在季节的更替中亟需换气,她们透过岳轶扎实的胸腔换气,像秋风吹下落叶,像昆虫褪下各自的壳。

到巴黎机场租个车,岳轶扔掉思琴准备的地图,凭直觉开去蓬皮杜。思琴原本担心语言障碍,她很快了解了语言只是媒介。

思琴回到由他引导漫游曼哈顿的日子,脚不点地地跟着走,睁大眼睛四处瞧,恨不能将自己劈作两半。

要让思琴自己登欧陆,她只有跟团,要不光找路便败了游兴。令恺讨厌旅游团,可他去趟普林斯顿得上斯德特打个转,新泽西的路标坑人。可人坑不着岳轶。一路上思琴检讨舍令恺而就岳轶的情由,姆妈晓得情况会原谅她。

回程的飞机晚点,岳轶口含雪茄荡离候机口。欧游后阶段他闹别扭的习气占了上风,尤其在饭馆,岳轶尝够了人家自酿的酒。思琴从他露出进餐意向起就处处陪小心,在侍者面前肉麻,预防他滋事。街上桌上及墙上所见他心里或许买账,却仍要做出不以为然的腔调。

思琴跟踪岳轶晃荡的背影,在嘈杂的众生堆里,有他的地方就有一幅幅动态的霍珀。可它的构图及气氛别人家老早画过了呵。

岳轶久去不归,思琴拖起大小箱子上洗手间。之前还有个欧洲,有它的博物馆教堂们等在大洋彼岸,如今思琴拿什么诱惑这个顽童?

这阵子思琴集中精力工作,起初真难,自家的头伏下去,冉冉升起的是他叼着烟的嘴。从到了意大利起岳轶懒得搭理她,回到纽约他更独自凫在深水区。思琴偷查过,琼的电话他接。他时常夜半不着家,思琴不敢等门,况且隔天还得早起。

抬起头她面前站着凯瑟琳,请她吃饭。思琴仰着脸,滑开座椅扶着桌面起立,同事们时而共进午餐,凯瑟琳从不加入。

盛夏的中午,阳光炽烈,空调里闷了半天的思琴,体内的寒气碰撞爆开,僵硬的肩及腰好比上了烤盘,再一会儿血水便升腾了。

凯瑟琳显然不肯滯留在室外,她俩才拐进32街,她指着挑出的布幌说这间就好。

凯瑟琳拨开侍者递上的菜单,我们要两个午餐盒,拿杯冰水给我。凯瑟琳灌下半杯冰水,开口邀思琴加盟她的女装品牌。新公司万事俱备,定于十月开张,她这个月底结束目前的合同,思琴可以再留几个月。

要不是凯瑟琳向来一语定乾坤,思琴会以为她是被太阳照昏了头。凯瑟琳不是设计师吗?哪里还需要她。从今往后设计上思琴负责,可以找些实习生,要那些头脑尚未被产业格式化的韩国女孩。我至多给你点宏观指导,再说一遍,经营的事不用你操心。

侍者此刻送上她俩的午餐,满满装在玄色饭盒里,大小有序的格子里分放烤牛肉,加汁蔬菜,海藻及糯米饭。凯瑟琳让男侍为思琴加满麦茶,然后别来打搅。

你有个最大的优点,是什么你知道吗?凯瑟琳夹了几块烤牛肉塞进口里,嚼完续上话题,就是你不知道自己优秀,像那些不晓得自己美的人特别有味道一样。她是看着思琴成长的,她的潜力这些年也在积聚,就盼着这个喷发的机会。那么多人等着穿,她的公司将打进亚洲,她要上中下三线通吃。公司会做成市面上的顶级品牌,思琴从即刻起开始打腹稿。

步出饭店,思琴立脚嘘口长气,谁说每天的太阳是同一个。

忙有忙的好处,忙人少顾忌,接到邵珍回请的电话,思琴无暇分身。

每天中午凯瑟琳带着她前后脚踏进韩国店。凯瑟琳各家要个午餐盒,思琴则在布局及菜品里体验东西合璧的口味,这口味她目前把握得似是而非。她尚未跟新公司簽约,手上拿着作品比较有发言权。

夜间在床上想完作品又想如何辞职。老板那个人精,早晚会发现她跟了凯瑟琳。大不了做坏了回头打工,新职位再险,还险得过跟着岳轶吗?

思琴顾不上岳轶,岳轶反倒识相了,每天按时回家。兴头上现做几道希腊菜,捧着酒杯看思琴嚼食,有时还抽空关心她的设计方案。

岳轶拎起设计稿上下看看,不错嘛,你也学会偷料了。他瞄得准,那幅图案是早期作品的翻版。说来听听,这么搭功夫加班,预谋什么颠覆活动?

总体上岳轶支持她加盟凯瑟琳的公司,不过他建议思琴以股份换工资,投资成败由创业者承担,思琴的技术风险要放到最低。

思琴答应与凯瑟琳相商,她在应付岳轶,谈待遇那页早翻过了。与其增加那点工资,不如多占几股。有次听到姨妈骂表姐,样样事事想着靠男人,哪里及得上思琴。人家看上去娇滴滴,私底下主意来得那叫一个大。

姨妈托她买几件安·泰勒的样品,就照思琴姆妈的尺寸。姨妈请她吃晚餐,问她晚点回布鲁克林要紧不,思琴迟疑一下,说她住公园西道。

两人在自然博物馆边上碰头。饭前姨妈想去公园走走,姨妈告诉她每回来公园这边,就好像回了旧上海。过来多少年,姨妈从不提过去,除了沪语,不允许别人指出她与出处的瓜葛。年纪上来姨妈想回去一趟。

那时他们家住同乐里,外公生意不错,她,两个弟弟,过了些好日子。尤其小妹,出生时外公的生意达到巅峰,以为是小女儿命里带来,宠得她神智巫智。后来到这边,就侬姆妈与不肯动的两个老的一道留下。再后来,奈么好了,嫁了那样个男人。你姨父讲得对,啥叫红颜薄命,侬姆妈就是。思琴侧过身,姨妈专横的长脸,和照片上的外公一式一样,姆妈讲越老越像。小时候这个做姐姐的,心里没少妒忌过阿妹吧。

思琴推说午饭吃撑了,还想独自走走。姨妈随她高兴,早点结束也好,她还要驾车回上州。店面盘出手,姨妈移居上州,走了个与思琴反向的路。见到小妹要讲外甥女总算灵光了,搬到了公园西道,运道比做娘的好,女婿是实惠人。姨妈关照思琴在美国人公司做好点,为姆妈最后争口气。

送走姨妈,思琴返身园内,暑意渐消,馥郁的空气透出清淡的底子,她的心则有点重。他们以为她还和令恺在一起,姨父表扬令恺正派,他叫做指真。这话从姨父嘴里吐出不容易,就像姨妈评价她。

有些日子没见令恺了,前个周末大家去皇后区,那对夫妇与令恺和岳轶都相识,人家不清楚他们间上演的戏码,分头请了。思琴犹豫着要不要露面,岳轶说非得去。

令恺没来,思琴松口气的同时叹气,怎么说也不该他退让,莫非是在为他俩留后路?来客中知情者觅她独在的空档,表示理解她,她找岳轶那款很好解释,听说她爸也是粗犷型,令恺若懂点心理学也能谅解。开导者不知道她爸是北方人,那才是人家推论的绝好注脚。

可爸爸的粗糙多少次伤了姆妈及她。她爱的是表里皆秀的姆妈。姨妈常讲,嫁人错,一生错。

有多少人是因惧怕孤单而结婚的,她会是,岳轶会是,爸爸就是。姆妈结婚的时候不是,后来也是了,令恺的情形她弄不懂,他比他们承受力强。要是仅凭勇气能成事,令恺会是竞艺场上的将军。

岳轶指望女人为他抵挡孤独,对抗无力,心里也明白是自己的问题,于是损人伤己。大概也怪思琴不够懂他,或懂得也帮不上。人家不懂不通照样相处,他不能。男女关系中她有所长进,他没有。思琴边相帮边心慌,像姨妈讲的,怎么可能靠牢别人家。

好在发生了那么大的事,好在岳轶离开了。她是无力离开他的,明晓得岳轶注定捣毁她的所欲所求。要在医生引领下,她才真正了解了岳轶的病症,届时思琴体谅与否已与岳轶本人无涉。

岳轶投入大量的精力与坏情绪搏斗,多么大的浪费,琼这么讲时,她一点没觉得是侮辱。压力让他贪杯,杯中物反过来杀伤他自己。

对他的感情没顶时,她甚至想劝岳轶在两人中挑定一个,或者好好找个捉得住他的,让他定下心作画。琼也早这么想了。狠与柔是他性情的混合底色,调色是他的日常操作。他比旁人多出多少劲,就比人家虚掷多少。

如果事先有人提示,日后她将萦怀同他走过的城市街道,思琴的这一年可能会好过些。她以为享受着与岳轶共同生活,其实是在享受城市生活,岳轶让她爱上了爱上城市的自己。她为他俩租下的套间与公园一道之隔,搬过去后,岳轶和她一次没去过公园,搬过去前,他们也没去。

岳轶带她闲逛的兴致,随着他们朝夕相处日渐稀少。夏末的傍晚思琴觉察到,她在独自观看公园西道上的风景。

之前思琴走在中城及居所的街上,内心涨得满,新皮球般到处滚。与同事近距离的摩擦,其实是情绪上的排异。这座城市煅炼了她,她学会了对事不对人。办公室再大的风波,一到下班,大家各自回家。

岳轶不到下午不出门,去了画室,不晓得几时返转,这种时候下班后思琴不用赶。她顺着五大道溜一段,看看橱窗,买不买东西都进去兜兜。有时到了哥伦布圈仍不调头,一径上行,乘M86过西面,或者干脆徒步穿越公园。

思琴不无惊奇地发现,这个繁忙的都市里不乏孤身漫步者,公园里尤其多。自己看人的样子与人看她相仿。

她一度承认自己和令恺与城市有隔阂,那么些有意思的地方,他们不认得进不去。有名的事件与人,他们不知不识。这座城市谁也不放在眼里,令恺曾经感慨,反过来呢?他俩见怪不怪,或许才是城市选择的对象吧,可以与之携手终老。岳轶想跟城市谈恋爱,撞上纽约这个无情郎,他终将失恋。

接连数周晚归,岳轶怪罪,思琴辩解她不工作,房租怎么办?你是说你养我了,思琴醒悟劳累过度导致脑子少了根筋,闭嘴低眉捧酒杯,岳轶一掌挥开,连带掀翻台面。

为淘这张桌子他俩花的气力够办画展了,餐桌抵达公寓岳轶喷着烟雾笑骂他俩堕落。这个难弄的人,贪图享乐是真的,蔑视中产生活也是真的。半个世纪前的老木头,要不是动了蛮力,哪里就掀得动。

桌椅及碗碟与地板碰撞出不同的声响,上端的枝型挂灯受力晃动,摇荡的光照下水晶虾仁像赝品,而酱牛肉摊开,与流淌的浊酒搅和。

整整十多分钟,思琴紧缩双肩立于壁角。乱象定格,她拉过垃圾箱,勾腰往里拣残片。你这算行为艺术还是新音响实验,再怎样也不拿酒菜出气,自家辛辛苦苦做半天。这些德国花瓷也是好不容易带回家的。

自个儿做的,爱怎么糟蹋怎么糟蹋。你少给我装蒜,不就舍不得几件瓷器吗?你这阴险的女人,假装贤惠利用我的关系到处拉拢,你以为我不晓得你的狼子野心?你以为我做不出新玩意了?

你心痛是吧,我让你心痛个痛快。他掀开橱柜,掳下一摞碗碟。

我的心没有了,喊声卡在嗓子眼,像堵上了一根才剪头的粗壮雪茄。她躺在地上,人们忙来忙去不顾及,令恺向她瞥了眼,口中喃喃:你的心没有了。随即侧过身去。

思琴够向空空如也的胸腔,她怎么会成这个样子……手一松,醒了。醒前最后想法,既然活不成何不心一狠与琼同归于尽。该死的人是岳轶,那个女人也不是琼。可她清楚记得捡起岳轶与琼的合影,慌慌张张撕,大半身正面照上琼的笑容有点湿,还有点傻,一截一截,从黑白相间的碎片上浮现。心急慌忙中思琴用不出力道,越急越扯不断,令恺就快进来了。

接着卷入战争,敌我对垒,一颗炮弹投下,指挥官让躺在石檐下的兵士止步。没炸到,这就是sign,你不用怕了。石檐粗重的一长条,凌空而立,浓雾漫天,如天边一道桥。必须持枪上坡,见敌杀敌,否则被杀。架枪上移,见到戴军盔的当胸扣动,瞄得极准,没见人倒下,但晓得死了。军盔银灰色,闪闪发亮。又一个,对方来不及摸佩在腰间的小手枪。最后出现个矫健身姿,夹在平民堆里,徒身免冠,不等她放枪,说了声:去你的。手里的西瓜弹当胸砸过,她本该后缩,却任自己躺着。

扔炸弹的小伙子向她跑来。淡金发,微红的白皮肤,蓝灰色起皱便装。你竟然没死,我是第一次开枪,她为自己辩护。怎么会是第一次,我看得很清楚,一瞄一个准。救护队逼近,再次后悔没扑向火堆。就在这时她认出镜子中的自己,鼻梁正中燃着了,一边的嘴角焦黑,整张脸像涨开的蛋黄。这时发觉楼梯上的令恺,叫了声:老公。

夜色完完全全控制了城市,如一匹狩猎的猛兽,思琴在黎明前的黑暗里约束住自己。他们约好明天,不,今天去律师处。琼与他,请律师拟个正式分居协议。思琴自己的早已签妥,这会儿该结案了。

令恺原本不愿意,不能让她跟这种神经病,毛病发作起来对女人动手。他打听过了,那次琼带伤逃回娘家。母女俩瞒着当爷的,要是有人叫警察,他打孕妇会被判刑。他不是有意的,他脑筋失控,他的症状叫躁郁,琼的医生讲的。他有个精神病医生可以了,你还想转行当护士呵。年底她去布鲁克林搬东西,令恺借画像之名避往外州。可岳轶不依不饶,也为了对令恺公平,她请律师堵人送文件,两月头上双方签字递进法院。

那边一直没动静,岳轶意思结婚男人主动,离吗得女人下决心。那要等到琼找人吗,她没离怎么可以找。和岳轶好上后,思琴训练自己不做无谓的猜测,比如不分析才刚的梦。和岳轶相处,首要保证自己不发疯。可有时就像令恺所讲,她人大概是长大了,脑子和心却没有。

当初岳轶把她安置在画室,画室离他与琼的公寓挺远,他不时去拿衣物,一拿整宿,她为此闹过,岳轶说琼都不闹,你闹什么。某次他不知怎么在家闪了腰,住下了。琼下班来取画布画架,他答应完成的几幅,一早向人预支了钱款。思琴提出看看他,琼答应了。两人同乘出租车,她谢琼,琼说不必,这么做为了他的事业,思琴在边上,或许他画来顺利些。

还当琼这辈子不找律师了。昨晚听完岳轶发布,思琴徒然张口,想讲想问的话堵住喉咙管,原以为自己会很开心。他已经半醉,命她拿苏格兰威士忌。既然他否认不开心,思琴陪他喝。思琴生怕他来日误事。可岳轶说了,他们下午两点半才见律师,琼只得小半天假,公司高层一早有会,而他俩该庆贺。

捱到窗帘的褶皱丢失素描关系,她猫步溜进盥洗间提着门轻关,莲蓬头的出水声吓坏自己。

直到她身披浴巾,怀抱衣裤闪身出卧室,岳轶在床上的姿态未变,不晓得是否醒转。琼和他结合十载有余,一朝签分,思琴不想他为行为后悔。

在常去的小吃店买份蓝奶酪面包圈,要了杯不加奶的咖啡。上班还早,思琴沿公园下行。

秋爽的天气,晨间的光彩越过低矮的围墙蔓延到人行道,思琴连吸几口清新空气,在腹腔内回味一番,缓缓呼出。举目眺望,园内多重的绿叶疏疏朗朗。

她从未这么早临近公园,感谢岳轶,为他俩搞定了公园西道的房子。上个月路过蒂芙妮,思琴想见识新款设计,岳轶拖过她的手爬上弯曲的楼梯,让店员拿最上乘的钻戒。

本来玉才是正宗,但身为设计师,给她选个新式戒指倒也名实相符。岳轶兜里掏出雪茄,做个点烟的样子,冲店员眨眼。对方抿唇笑,守蒂芙妮柜台多年,什么人什么事没见过?思琴看惯了这些女子优待岳轶,像这位,她这个年龄在国内早退休了。

店员瞄了眼她的手,取来尺寸恰合的各式戒指,按价位在丝绒托布上组队,邀思琴试戴,她局促间差点套错手指。岳轶为艺展当参谋,方案与岛与都市相关,领着她查访曼哈顿岛的南极。他俩临时起意上楼,信用卡上没这笔款子,买婚戒还不是时候。这个周末,倒可以再上华尔街那间分店。

接到令恺电话,她还在厕所。午前有个工作会议,老板与销售主管将与她共商关于来年市场的事。她给出的终止期在本月底,人家应该部署得差不多了,来年的计划肯定是个幌子,甚至是同行當的圈套,但她不可以临走拆烂污。

赶来办公室埋头勾完几张效果图,思琴抓起电话及手袋钻进厕所。这幢楼的信号有些屏蔽,卫生间最糟,令恺的话她一句听不清。

思琴说我出去打给你。她拉拢化妆包,看看镜子,里面的眼睛及嘴角描成三道上扬的新月。

踏进走廊,便明白出事了。接线的简妮,平日里那么矜持,只有被问及才作答,老板面前都不给笑脸,大家背后以假公主称呼她。简妮小姐上身前倾,高跟鞋歪了,泪珠在眼眶里打转,险些撞倒思琴。

一时间思琴仿佛倒带进入自己刚来到这里时的情境,环境陌生,老师同学的话语抓不住,自己像只受到惊吓而失声的鹦鹉。铃声响起,这回是岳轶,他喉咙深处带着未曾有过的撕裂:琼没接电话。什么?琼在1号楼53层开会,她没接电话。那么人家说两幢楼起火是真事,思琴晃晃脑袋里的浊水,那你在哪里?我在去下城的路上,路上哪里?我不晓得我在哪里。

电话断了,思琴回拨,线路忙音,紧接着整片网络都忙。

全公司的人挤在老板的南窗前,多少双眼望向下城。他们像在看特技处理过的画面,昔日熟视无睹的两幢楼被挖去了,曼哈顿不再像它自己。思琴仰首朝天,下城的天空迷漫,似乎有细尘浮荡,而他们的头顶碧空如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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