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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对中国现代国家构建的双重意义论析*

2022-12-12

云南行政学院学报 2022年3期
关键词:民族意识共同体中华民族

李 婧

(1.中国人民大学 国际关系学院,北京 海淀 100872;2.中共内蒙古自治区委党校 政治学教研室,内蒙古 呼和浩特 010070)

民族建设是现代国家构建的基本议题之一。所谓民族建设,是指主权国家促成其领土范围内多元族群一体化、形成国家民族(政治民族),进而将其国家建构成为一个经由全体国民“同意”而形成的政治共同体,铸造其合法性社会基础的过程。这一过程基于一国“经济和政治互动以及心理和文化的相似性,共同的文化、对国家的忠诚、功能性分工与相互依赖以及对国家运动和事业的参与”①James E.Sheridan,China in Disintegration:The Republican Era in Chinese History(1912-1949),New York:The Free Press,1975:5.,将不同族群在最大程度上联结在一起,并凝结为对国家政治运作保有高度认同和忠诚的共同体。国家作为意向性整合主体,借助制度安排和政策手段,通过具有象征性的政治符号、统一的法律体系、统一的全民教育体系以及对传播媒介的控制等途径②高永久,左宏愿.论现代国家构建中的民族政治整合[J].南开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8(01):121-123.,培养全体国民的国家认同感、强化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

意识是行动的先导。在追求中华民族伟大复兴与全面建成社会主义现代化强国的新阶段,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应运而生,为在激荡变幻的国内外环境中实现民族和国家发展目标提供了更高层次、更强烈的意识根蒂。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是新时代党和国家民族工作的主线和“纲”,是新时代中国特色社会主义话语体系重要的理论与制度增长点,也是一个需要理顺、讲透、深耕的问题,研析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乃国之大是。本文拟从“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的内涵与结构出发,剖析构成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的“民族意识”与“共同体意识”的学理基础与时代深意,进而思考二者所赋予中国现代国家的新意。

一、民族意识向度:中国现代国家的内核

现代国家的核心特征,是全体国民构成的民族(nation)与国家(state)的互嵌——民族为国家提供了国民实体与合法性来源,国家则为民族搭建了政治框架。因此,现代国家语境下的“中华民族”有其特定的指向。质言之,国家属性是现代民族的本质属性,中华民族是现代中国的国家民族、政治民族。正如霍布斯鲍姆(Eric Hobsbawm)所说:“‘民族’的建立跟当代基于特定领土而创生的主权国家(modern territorial state)是息息相关的,若我们不将领土主权国家跟‘民族’或‘民族性’放在一起讨论,所谓的‘民族国家’将变得毫无意义。”①(英)埃里克·霍布斯鲍姆.民族与民族主[M].李金梅,译.上海:上海世纪出版集团,2006:9.因而,理解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必须抓住其国家民族属性这一本质。甚或可以说,自近代民族国家以及由民族国家构成的世界体系形成以来,政治变迁压力下的国民认同成为首要问题,国族作为与民族国家相匹配的、全球公认的政治合法性理据,决定了民族意识/国族意识(national consciousness)是中华民族在近现代特殊的政治历史条件下的主要内容。

就内涵而言,所谓民族意识,是指在国家生活中,人们对归属于某个民族并自觉关切与维护本民族根本利益的观念认识与行为倾向。它包含两个方面:第一,民族认同(national identity),即人们对自己归属于某个民族共同体的意识;第二,在与其他民族的交往中,人们对本民族生存、发展、权利、荣辱、得失、安危、利害等等的认识、关切和维护②熊锡元.民族意识与祖国意识[J].民族研究,1992(01):14.。二者缺一不可,民族意识只有在认同和利益自觉相结合的状态中才能完整起来③王希恩.关于民族精神的几点分析[J].民族研究,2003(04):7.。民族意识是现代民族形成的标志性要件,也一个民族共同体实现团结统一的基础。只有在内外环境影响下,形成自我觉悟、自我意识、自我维护的共同体,才能实现从抽象到具体、从可能性到现实性的转换,成为自觉的现代民族。因此,中国现代国家语境下中华民族的民族意识,是指全体国民对自身属于中华民族并自觉维护民族根本利益的情感基础、思想认知与行为倾向,是中华民族作为现代国家民族的根本标志。它产生于中华民族形成的漫长历史过程中,是中西方国家对抗中民族凝聚力和民族发展的原动力。

历史地分析,“古老民族的民族认同感和民族意识的形成过程,是一个缓慢且模糊不清的过程。”④王希恩.关于民族精神的几点分析[J].民族研究,2003(04):6.于中华民族而言,作为民族实体是几千年历史演进的结果——生活在中国疆域内诸多分散孤立存在的各民族群体,在统一与分裂的动态融合中形成“你来我去,我来你去,我中有你,你中有我”①费孝通.中华民族的多元一体格局[M].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21:479.共存共生的历史过程。而其现代民族性与国族地位的由来,则与中国现代国家的构建相伴而生、互动而进,尤其近代以来,在全民族救亡图存斗争中,中华民族在“他者”的参照下“自觉为我”②梁启超.梁启超全集(11)[A].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8:374-375.,逐渐形成现代中国的“国魂”③罗家伦.新民族观(上)[M].上海:商务印书馆,1946:1.,激发出更加强烈的中国各族群一体融合、一致对外的认知与情感,即中华民族意识。中华民族意识“能把宗教信仰、经济利益、社会地位各不同的人们团结在一个民族意识之下。……内部的原因是由于共同历史的背景,共同忧患的经验,和共同光荣耻辱的追忆,外部的原因是由于外侮的压迫激起了内部团结的情绪。”④顾颉刚.绪论“中华民族是一个”:答费孝通先生(续)[J].益世报·边疆周刊,1939-05-29.经过广泛、深刻与持久的民族救亡洗礼,中华民族意识“有如一座长期熄灭的火山醒了过来”⑤(美)哈罗德·伊罗生.群氓之族:群体认同与政治变迁[M].邓伯宸,译.南宁: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5:31.,最终促成了统一、独立、自主的中国现代国家的建立。

因此,中华民族是一个传统资源与近代情势接续扭合的复杂的人们共同体。在近代情势的转换中,中华民族这一传统的历史文化共同体遭遇西方思想资源与现代政治话语,开始新增现代民族的符号、形式与语词,并嫁接在新的现代政治结构与国家形式之上,以独立自主之主权国家为导向,成为中国现代国家的正当性依据。民族意识作为一种强烈身份体认,是实现从“自在的中国人”到“自觉的中华民族”转变的关键要素。经由这一转变,中华民族成为在政治—社会层面成熟的现代民族、国家民族。

在民族国家的时代,国家兴衰荣辱均与民族意识休戚相关。国家的政治性最强烈也最排他,当一个民族具有国家的形式时,也就是这一民族归属感与凝聚力最强烈的时刻。从这个意义上说,民族国家有其历史与现实的合理性。也正因此,民族意识这一“爆炸性力量”⑥(英)休·希顿-沃森.民族与国家:对民族起源与民族主义政治的探讨[M].吴洪英,黄群,译.北京:中央民族大学出版社,2009:616.是现代民族国家建构的核心议题。历史悠久、经历曲折的中华民族,其民族意识相对也较为深沉,“不仅能够有效地把握自己前进的步伐,而且能够将推动历史前进的各种因素融汇贯通,形成稳定的信仰和思想。……把来自各方面的刺激融化为民族的意志力,这种意志力便是民族历史发展的推动力。”⑦(美)E.A.罗斯.变化中的中国人[M].公茂虹,张皓,译.北京:中华书局,2006:31.从民族意识的理论与历史出发,便可理解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之于中华民族复兴伟业、中国现代国家建设的重要意义。

需要注意的是,长期以来,我国关于中华民族与民族意识研究有两个明显误区。其一为“大民族意识”与“小民族意识”的含混,导致对中华民族重大时代价值的认识模糊,弱化其在“百年大变局”中的凝聚整合的作用。所谓“小民族意识”即我国境内各少数民族的民族意识(也常被为族群意识);“大民族意识”,即中华民族意识。⑧梁启超.饮冰室合集(2)[A].北京:中华书局,1989:75.费孝通将其总结为“民族认同意识的多层次论”,也即我国56 个民族实体是基层、中华民族是高层的民族。其二是将民族意识窄化为民族认同,“把民族意识局限于认同与分界的狭隘范围”⑨熊锡元.民族心理与民族意识[M].昆明:云南大学出版社,1994:108.,使国家认同缺乏现实根基与物质力量。在很长一段时间以来,有关中华民族共同体的研究绝大多数均聚焦于民族认同的范畴,但认同作为一个相对静态的概念并不能直接体现巨变时代中民族意识的程度,也即一个民族自我认知和自我利益维护的强度与层次。只有提升到维护全民族根本利益的层面,才能将民族意识转化为物质动能,才能体现中华民族共同体融命运共同体、政治共同体、经济共同体、社会共同体、文化共同体为一体。

二、共同体意识向度:中国现代国家的基础

“国也者,积民而成。”现代国家是全球范围内普遍存在的国民共同体性质的整体性单位。在内外环境的急骤变迁中,只有当全体国民对其所属共同体与自身成员身份有自觉体认,并对团结共济有强烈情感诉求时,现代国家才能获得政治同意与动员的主要途径,有效激发人民的忠诚与服从,在危机面前有效团结起来。由此,共同体(community)作为团结的“终极手段”,其必要性和重要性便显现出来。在百年未有之大变局的背景下,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必须突出中华民族的“共同体”意涵,深刻体认其共同体意识(community consciousness)的向度。

理论上分析,共同体表示一种具有共同利益诉求和伦理取向的群体生活方式。共同体以自然感情、相互尊重为特征,其不同于其他人类群体(groupings)的地方在于,它是不证自明和“自然而然”的,是内在于本体而存在的。滕尼斯(Ferdinand Tönnies)将共同体的这种属性与特征描述为“内部关系的主观共同体”,“在一起”(being together)的观感给人们以共同归属、相互依赖、共克风险的意识,赋予共同体以恒久的生命力①(德)斐迪南·滕尼斯.共同体与社会:纯粹社会学的基本概念[M].林荣远,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0:69.。齐格蒙特·鲍曼(Zygmunt Bauman)也认为共同体不仅有“意思”(meaning),还有“感觉”(feel)。他提出:“‘共同体’给人的感觉总是不错的:无论这个词可能具有什么含义,‘一个共同体’、‘置身于共同体中’,这总是好事。如果有人偏离了正道,我们常常把他的不健康的行为解释为‘他与坏人为伍’(bad company)。”②(英)齐格蒙特·鲍曼.共同体:在一个不确定的世界中寻找安全[M].欧阳景根,译.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03:1-2.可见,在现代社会的背景下突出共同体,旨在重返、回归、再造群体生活的理想样态。

相应地,共同体意识,便是指向这种共同体理想的认知与积极行动的倾向,是个人对归属、意义、人际和谐关系以及集体行动的寻求。它是个体在外部压力(来自他者的挑战)与内部动力(内部团结的倾向)的推动下,基于某种共同性,自我确认为从属于某一群体的心理感受或理想追求,其内容包括共同的伦理信念、共同的利益基础、彼此的认同感和责任感。共同体意识的基础是共同性,是个体过去经验与将来期望之间达成的新的统一,是对自尊团结互助、相互帮扶、彼此融贯的向往与追求。它基于人们的本质意志、默认一致的原则而生,并不是理性选择的结果,是持久的和真正的共同生活的诉求。它所追求的不仅仅是政治经济的人群集合,更带有脉脉温情的集体情感,强调交流、认同、合作、归属、团体以及构成共同体的各个个体、亚群体自觉地团结、责任、义务等意识。当我们称一个人群为共同体时,并不仅仅因其有共同生活或某种共同性,更在于共同体为个体提供了一个公共语境和伦理依赖,个体对其所构成的共同体具有强烈的认同感与归属感,离开共同体个体将会丧失自存自持的道德规范和美好追求。一言以蔽之,共同体意识本身便意味着人们对美好生活的向往与追索。

就中华民族的历史而言,从传统国家到现代国家,不仅仅是政治结构的转换,更是社会组织方式与个人存在方式的巨大变迁。在传统国家时期,人们被视为其所属的社会团体的成员:家庭、村庄、部落、当地社区等①(英)安德鲁·海伍德.全球政治多棱镜[M].白云真,罗文静,译.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6:148.。他们的生活和身份很大程度上是由这些团体的特性所决定的,是一种“地方性生活”,王朝国家的兴衰与个人的关联较弱,而且代际之间很少有变化。自近代以来的外部冲击下,传统社会的联结纽带断裂,普遍的社会失序与个人脱嵌最终导致了近代中国“一片散沙”的局面。社会联系的淡化与扩大使得风险、不确定性与不稳定性普遍增加。直到中国共产党领导中国革命,不断推进中国社会的再组织化,重构共同体以逆转国运。尤其自抗日战争以来,中国共产党以中华民族为号召,相继实现救亡图存、独立自主、追寻富强等伟大复兴的奋斗目标。中华民族在强中御外、全民一体、荣辱与共的情势下,逐渐建立起群体理想以及互助共济的道德责任,成为具有共同体意识的人群集体,超越了传统国家时代个体简单相加的机械式联结方式,而进入到个体间彼此交织、互相增强的有机联结状态,也即血肉相融、命运与共的整体。“在过去,有共同的光荣和痛楚可以分享,在未来,有同一个计划需要实现;同甘共苦、共同展望,这就是……更有价值的东西”②(法)厄内斯特·勒南.国族是什么?[J].陈玉瑶译.世界民族,2014(01):68.。基于共同命运与整体利益,中华民族共同体建设汇聚起全体中华儿女的最大共识,成为中国现代国家构建的最大动能与最具优势的政治资源。

这一历史过程使中华民族成为综合多元且根基牢固的共同体,其范畴远远超过地域和血缘纽带,包含了所有形式的社会关系,并突出体现情感深度、道德承诺、社会凝聚力以及时间上的连续性等特征。经与现代国家结构的结合,参与这一过程的“历史主体”便成为现代意义上的“国民实体”——每个人都被赋予平等的国民身份、普遍地与国家相关联。正如鲍曼所总结的:“现代人被启蒙和引导去做的两件事情,一是新的忠诚,二是政治参与。这两个任务都来源于同一个重要的现代革命事业:国家与民族建设(state-and-nation building)——用新的紧密结合的民族国家体系这个想象的社会,来替代各种各样的地方性共同体的交织物。”③(英)齐格蒙特·鲍曼.共同体:在一个不确定的世界中寻找安全[M].欧阳景根,译.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03:114.当前,以民族复兴为终极追索,中华民族更进一步凝结为高度内聚、全民一体的共同体,为中国现代国家奠定了坚实的国民基础。

综上,在中国现代国家建构的背景中,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是一种民族自我意识,是指全体国民对共同拥有的中华民族成员身份、历史记忆、情感纽带、道德责任以及共同利益的自觉与共情,并以追求、维护本民族荣誉、利益与发展为目标的主体自觉。对外,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表现为统一、独立、自主和强大的国家主权诉求,反对外来民族的起欺压,一致对外,争取中华民族的独立、解放和现代化发展,并维护自身各方面的权利和尊严。对内,则主要表现为中国境内各民族构成一个大的“中华民族”共同体,其内部各自民族间共同抵制互相歧视和压迫,共同争取平等、互助、发展和进步,朝着进一步深化融合的方向努力④黄兴涛.重塑中华——近代中国“中华民族”观念研究[M].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17:130-131.。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所内含的民族意识与共同体意识,均是对中华民族所有成员当下共同生活的直接体认,因而在价值导向、结构形态与实际运行中均具有内在逻辑的高度一致性与契合性,二者共同决定了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的独特属性,也共同承载了中华民族的历史积淀与未来发展。

三、双重向度与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的特性

民族意识与共同体意识的互嵌,意味着政治认同与文化认同不谋而合,民族性与公民身份相互重叠的联结在一起,进而赋予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独特的属性,包括基于共同性的深度多样性、制度化的回应性机制以及深厚的道德底蕴等。这些特征促使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发挥了统一多民族国家的政治整合与国民身份重构的使命,为中国现代国家形塑了自觉的、整体性的国民,同时将制度设置与伦理价值相结合,为中华民族的长足发展与伟大复兴注入了不竭动力。

(一)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具有基于共同性的深度多样性

在现代国家内部,政府常常借由温和的(教育)抑或强硬的(暴力)方式,促使少数族群的多样性被一元化的政治建构所淡化或销蚀。但就中国现代国家而言,“多元一体”的民族关系格局是中国统一多民族现代国家的重要特征之一。“统一”“一体”并不等同于“一致”,也并非与多样性不兼容,而是“一种更根本的精神、思想上的统一——一种内在而非外在的统一。”①(英)弗兰西斯·马尔文.西方文明的统一[M].屈伯文,译.郑州:大象出版社,2012:140.一体包含多元,多元组成一体,一体离不开多元,多元也离不开一体。若失去“多元”要素的存在,“一体”是不可能达成的,共同性与差异性、构建大一统政治与尊重各民族多样性之间存有辩证的关系。这一客观实在反映在观念领域,突出表现为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的深度多样性。

所谓深度多样性,是指中华民族共同体内部各部分之间包容共存、深度互动的有机结构,既有文化的、经济的、社会制度以及团体的彼此依赖,又有功能上的相互依存关系,是一种动态平衡、和谐共生的关系形态。各少数民族的文化、宗教、风俗习惯等等方面的多样性不仅在较长一个历史时期内不会消失,还会在各自的历史基底上焕发新的时代光彩和生命力,共同熔铸新时代的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这一深度多样的达成,是中华民族及其内部各组成部分从传统到现代的转变过程中,在新的历史条件下实现更高层次有机互嵌的结果,也是“彼此差异互补、互联互融、求同存异,形成富有活力、持续创新从而可持续的民族生态”②纳日碧力戈.双向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J].中南民族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19(04):3.。其中,包容性制度体系设置是重中之重,在差异之上通过制度性机制,包括普适性制度与差别化区域支持政策,建立起了内在一致性与整体同构性,既容许各民族按照各自的禀赋和活力存续发展,又使全体人民拥有平等的身份与地位、共同的尊严与归属;既需要容纳内部各民族之间的多样性,也需要容纳各民族成员认同国家的不同方式③Charles Tayor,“Shared and Divergent Values”,in Ronald Watts and D.Brown(eds.),Options for a New Canada,Toronto:University of Toronto Press,1991:53-76.。

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的深度多样性决定了中华民族本体建构与西方国家的“民族建构”(nation-building)不同。西方国家以公民身份之下“无差别的”平等和个体自由来保护少数族群,往往形成“不对等的多元”局面,侵蚀民族内部的多样性。如加拿大英法双民族国家的“种族马赛克”模式,事实上只允许公民在两种不相容的主流文化间做选择(alternative);希腊拒绝承认马其顿民族存在、保加利亚否认境内土耳其民族的强制同化主义;再如英国高度自治基础上的大联合主义,则因历史、宗教、族群、地理与经济利益等差异,深埋分离主义的祸根。当今世界民族政治现象也证明,西方国家正被其所采取的同化主义(公民主义)的民族建构政策“反噬”,少数族群的抵制甚至带来“反抗性民族主义”(rebellious nationalism)。以美国为例,熔炉模式曾支撑了美国现代国家崛起过程中的“美国梦”,但自20世纪70年代以来的黑人平权运动始,“美国人”与“美利坚民族”认同被撕裂——各种群体包括黑人、天主教徒、犹太人、华裔、拉美裔以及移民等等,仿佛被“黑人运动”启蒙,相互处于一个田径赛场,对身份与权利的诉求争先恐后,不能出现“并列第一”的情况就导致各个群体的人们都逐渐趋向极端。本质上是“熔炉”的降温与“美国梦”的幻灭,在“美国公民”身份之下的少数族群成为“抽象的裸人”①(美)汉娜·阿伦特.极权主义的起源[M].林骧华,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4:365-366.,普遍的不确定感、不安全感在各个族群中回潮,统一、团结、信任与互助意识显著淡薄,个体自由与安全保障两极之间的张力不断加码,所有人都面临自我重新定位与重新归属。所谓的多元主义在事实上趋于无效,基于个体主义的民族建构正在走向“再部落化”——族群认同在各种新文化与新政治的缝隙中滋衍。

(二)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具有制度化的回应性机制

所有的群体意识都有一个规范性缺陷,即在成员与非成员之间划出界线的“排他性”。这种排他性是对更大范围的团结的伤害,造成整体与部分、整体内部各部分之间的冲突与疏离。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的特质则在于,不否认和回避内部矛盾性的存在,并在内部矛盾与整体的善(goodness)不构成根本性冲突的前提下进行良性互动,形成有效的回应性机制,将冲突容纳在共同体的纽带、承诺与共识之中。可见,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内部的共识与冲突不是不相容的——在共识中留有冲突的余地。这里所说的“余地”,便是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的共识对其内部所有群体成员(尤其是少数群体)情感、价值与利益需求的积极回应。

在公共管理领域,回应性是指政府行为或公共政策符合公众意愿的程度②赵金旭、孟天广.官员晋升激励会影响政府回应性么?——基于北京市“接诉即办”改革的大数据分析[J].公共行政评论,2021(02).。一般来说,政府回应程度与政府部门的态度以及公众参与的程度直接相关,公众参与程度高,政府关注度高,则政府的回应程度高,反之亦然。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也具有对中华民族各构成部分的高度回应性。这种回应性建立在当代中国国家政治权力结构之上——通过制度性设置确保共同体内部不同组成部分与成员均能参与真正的充分对话,获得政治输入的机会与渠道。人民代表大会制度、中国共产党领导的多党合作和政治协商制度、民族区域自治制度、基层群众自治制度、爱国统一战线等基本的政治结构,从不同侧面、不同层次保障民族共同体所有成员的权利,实现其利益,维护共同体内部的持续良性互动与有机联结关系。借由诸种平台与渠道,政治社会结构会更多地反映成员的真实诉求及其变化,比如公共物品、精神归属、政治参与、对秩序与自主的需求等,使共同体的感知与回应能力不断增强,“以发出安心的信号并尝试着调解紧张状态”的方式避免“回应性困境”③(英)安德鲁·海伍德.全球政治多棱镜[M].白云真,罗文静,译.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6:17.,最大限度弥合内部的冲突,将中华民族共同体构筑为“共同体的共同体”。正如伊兹欧尼所言“一个真正共同体的秩序是建立在这样一种社会结构之上的:它不断重构自身以回应其成员的真实需要,而不是仅仅(或主要)靠对成员进行社会化使之接受共同体的要求,或是采取控制的过程。”①Amitai Etzioni.The Responsive Community:A Communitarian Perspective,American Sociological Review,Vol.61,No.1(Feb.1996),pp.1-11.

这种回应性体现在中华民族共同体在本体建设与意识构筑两方面均不奉行“关门政策”“吞进去”的同化主义或“吐出来”的区隔主义,而是经过有序互动实现互谅团结。借由制度性的设置,共同体内部多元且自主的成员,在价值、偏好、选择的生活方式与自我认同之间经过对立、争论、谈判和妥协达成包容性共识。由此形成的团结不是固化的,而是在所有行动者发挥自主性的努力才能获致的、无时不处于更新状态中的团结,是最坚实的团结。因其在本质上不是共同体预先给定的条件,而是共同体良性运转的结果。在互动过程中,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通过共同体内部各部分间平等谈判、调节差异,建立起整体与组成部分之间以及各组成部分之间有力有效的回应性。齐格蒙特·鲍曼将这种互动性、回应性生动地描述为“友善的争吵”,“我们可能也有争吵——但这些争吵都是友善的,争吵只是因为,我们都在试图使我们和睦友爱的关系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变得更好,更加快乐,而且,它还只是在改善我们共同的生活这一共同心愿的指引下,在如何使这种生活变得最为美好的问题上,我们才可能有所分歧。”②(英)齐格蒙特·鲍曼.共同体:在一个不确定的世界中寻找安全[M].欧阳景根,译.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03:3.借由制度化的回应性,中华民族共同体也呈现出“流动的多元一体性”——灵活应对内外部环境变化中逐渐完善、升级、稳固的多元一体基本结构。

(三)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具有深厚的道德底蕴

贯穿近代中国的实质性问题之一,是源于西欧资本主义文化基因的历史演化所带来的人与事物的裂变,即“一种普世性的转换每一个体、每一民族及其传统社会制度和理念形态之处身位置的社会化和知识化力量,导致个体和社会的生活形态及品质发生持续性不稳定转变。”③刘小枫.现代性社会理论绪论[M].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8:3.时间和空间的急骤变动源源不断地制造着不安全感与不确定性。因此,人们对于秩序与归属的情感共鸣,呼唤一种能够产生广泛联合与和谐共生的道德结构,重构现代中国的“道德结构”,也是中国现代国家建构的题中应有之意。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最引人注目的特质,便是其为处于压迫与风险之中的民众提供了稳固而温情的“大家庭”与庇护所。

中华民族具有理性早启、伦理本位的特征④梁漱溟.中国文化要义[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8:134.,儒家伦理是影响社会制度、观念态度、行为模式以及人格结构的价值系统。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的道德底蕴来源于传统文化的滋养,正如费正清所说,即便经历了传统结构的剧烈变革,“中国从未丧失其大一统的意义和文化的完整性。”⑤(美)费正清.中国的世界秩序:传统中国的对外关系[M].杜继东,译.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0:5.作为中华政治文化传统的载体与集中体现,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融汇了大一统、讲仁爱、重民本、守诚信、崇正义、尚和合、求大同的传统道德理念。这一特质契合了处于急骤变动中人们对团结的期待,因而内在的具有强大的道德力量,即“从责任义务、相互之间的彼此援助、以及在危急时刻表现出来团结一致生死与共与重要的利益和集体情感联系在一起”⑥(美)菲利克斯·格罗斯.公民与国家[M].王建娥,魏强,译.北京:新华出版社,2003:25.。

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以构筑伦理结构的方式为所有国民提供安全感的来源,促进形成强烈的共情、凝聚共识。这种伦理结构包含两个方面。其一是道德承诺。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促使内部各构成部分之间形成相互的道德承诺。而这种承诺只有当相互平等并紧密联系的各方至少采取一定程度的主动性,并有意识地承认这是一种他们与生俱来的结合关系时,才能长期稳定发挥作用。即便是在温和的意义上,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也蕴涵着一种“爱的秩序”的特殊意义,即人们拥有和分享彼此的情感、力量和资源。尤其在面对外来威胁与战争环境时,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所内蕴的道德取向会更积极地构筑团结共生、命运交互的道德生态,激发出极大的中华民族共同体动能。其二则是道德约束,或称之为道德自觉。这种约束不同于法律、规则、制裁、权力的控制,更多是共同体成员更高水平的自我尊重和内在规定性。共同体成员受制于同一种历史约束,承担基于成员身份的道德义务,才能保证共同体的长期存在与发展活力。在近代转型中,为追求独立统一的国家以抵御外辱,礼义廉耻与忠孝仁爱信义和平的道德结构又增添了现代爱国主义的内涵,并在特殊的政治历史环境中上升为第一位的修为与品德——“维持中国民族生存于永久”的团结一致、爱国主义,是高于任何一切道德的、人人都应有的“道德中的道德”①赵澍.养成民众的民族观念和把爱国作为最高道德的建设[N].民国日报·觉悟副刊,1925-08-04.。违背这一套伦理价值,则意味着破坏了近代以来中华民族共同生活的道德基础,背负沉重的道德指摘,如“民族败类”“汉奸”“卖国贼”等称谓。

人类政治历史表明,在团结与信任缺失的地方,后果是灾难性的。构建一种能够容纳种族多样性的社会统一模式,对任何多族群国家而言,都是至关重要的。当前,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是变动不居的环境中所有成员内外秩序的集合,也是达成最大公约数的基础性条件。正如习近平在庆祝中国共产党成立100 周年大会上的讲话中指出:“新的征程上,我们必须坚持大团结大联合,坚持一致性和多样性统一,加强思想政治引领,广泛凝聚共识,广聚天下英才,努力寻求最大公约数、画出最大同心圆,可形成海内外全体中华儿女心往一处想、劲往一处使的生动局面,汇聚起实现民族复兴的磅礴力量!”②习近平.在庆祝中国共产党成立100 周年大会上的讲话[M].北京:人民出版社,2021:18.

结语:中华民族共同体与“中国式现代国家”

纵观中国现代国家的构建历程,中华民族共同体的融铸几乎贯穿始终。在中西交际中,新的政治文化现象与理论自西徂东,成为中华民族从传统转向现代的外部动因。这导致中华民族共同体具有极端复杂性——既是西方人类学和政治学双重意义上的民族思想与政治现实综合影响的产物,也是在特有的民族格局和历史处境中得以出现和形成的政治文化现象③黄兴涛.重塑中华——近代中国“中华民族”观念研究[M].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17:375.。而中西方“民族”理论的区隔反映在政治领域,则是现代国家模式的分野。这也是自20世纪80年代以来国内学界关于现代国家建构论争的根源所在。就中国现代国家的形式,大体可分为三种观点:第一,“全盘西化”,即按照“一族一国”的结构形式,构架完全的现代公民国家;第二,“国粹主义”,即认为西方概念不等同于现代概念,要跳出民族国家的模式,有些学者提出文明型国家(civilizational state)的新模式;第三,“折中主义”,即在民族国家的形式下,更强调“多元一体”与统一多民族国家的特征,将历史传统转化为政治资源、制度优势与治理效能。当下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的问题意识也是来源于这一讨论。

由于西欧在现代国家建构的道路上率先出发,并在资本主义的全球扩张中形成“先范”效应,“一个国家,一个民族”的民族国家成为现代国家的“标准形式”或“普遍形式”。在民族建设的议题上,中国现代国家构建的过程与西方截然不同。中华民族共同体的现代性与传统紧密相连,在中国现代国家构建过程中得以实现有别于其他任何国家的“整体性继承”。因此,在普遍性、科学性与适用性方面,中国式现代国家对“一族一国”的民族结构视角提出挑战。换言之,相较于民族结构(民族数量),中国式现代国家更关注“民族质地”,即突出国内各民族间的实质性关系形态及其制度性联结机制,基于“统一多民族”与“一体多元”的民族特质来解释中国现代国家的性质、特征及发展。中国式的现代国家是统一多民族传统国家在近现代情境下转型为统一多民族现代国家,就其形态或模式,可以概括为统一多民族现代国家——既不需要套用“一族一国”的民族国家模式,也不必追溯文明国家的源头。正如台湾学者金耀基所言:“中国的出路不应再回到‘传统的孤立’中去;也不应无主地倾向西方(或任何一方);更不应日日夜夜地在新、旧、中、西中打滚。中国的出路有且只有一条,那就是中国的现代化。其实,这也是全世界所有古老社会唯一可走并正在走的道路。”①金耀基.从传统到现代(上卷)[M].北京:法律出版社,2017:6.从这一角度切入理解当下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才能领会全面建成社会主义现代化国家与实现民族伟大复兴进程中,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在理论与实践层面的战略价值。纵观全球,脆弱国家、失败国家比比皆是,被民族问题从内部撕裂的国家也不在少数,而中国则成功实现了聚零为整的现代民族构建,为现代国家建设注入了强大内聚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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