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叙述的隐语与权力的同构
——柳青《创业史》与《狠透铁》对一个时代的思考与文学呈现

2022-12-12程明社

榆林学院学报 2022年1期
关键词:互助组互助合作创业史

程明社

(榆林学院 文学院,陕西 榆林 719000)

柳青的长篇小说《创业史》原计划分为四部,第一部写互助组,第二部写初级社,第三部写合作化运动的高潮,第四部写整风和大运动,直至人民公社的建立,但是由于种种原因,最后只完成了前两部。在《创业史》前两部的间隙,柳青完成了反映高级社运动的中篇小说《狠透铁》的创作。从《创业史》到《狠透铁》,作者基本完成了对农业合作化运动几个主要阶段的整体反映。柳青的女儿刘可风说:“他生前出版的东西,和他的思想,差别实在太大了。”[1]然而,一个人的作品,不可能和他的思想完全分属两个不同的世界,作品总是思想直接或者间接的反映,因此,读柳青的作品,不仅要读其中“显语”的部分,更要关注其“隐语”的部分,这样才会对柳青、对当时的中国社会有更全面的了解。

一、冲突与弥合:农村权力结构的深度调整

在《创业史》中,梁生宝创办互助组,受到的最大阻力是生产基础薄弱,土地贫瘠、农具不足、牲畜匮乏、资金紧张等,中农的摇摆不定、富农的挑衅和暗中破坏只是外在影响因素。为了战胜困难,显示互助组的优越性,引导全村人走上合作生产的道路,梁生宝采取的办法是依靠互助组自身的力量和党的支持,全力发展生产,用事实说话,用粮食的丰产丰收说话,并最终取得了胜利。而在《狠透铁》中,农业生产并没有被过多提及,贯穿始终的是贫农生产队长狠透铁与中农副队长王以信之间的一场斗争,这场斗争最终以对王以信的审判和狠透铁地位的恢复而终结,从生产性引导到政治审判,从利益冲突到利益弥合,反映了农村工作从发展生产到权力结构的深度调整以及主流意识形态的最终确立。

中国社会在农业合作化期间经历了有规划的社会变迁,“乡土社会当下发生的变迁是近代以来国家统治的理性化过程的一部分,国家日益将相对自足性的乡村社会纳入到科层体制的管理中去”[2]。在《创业史》中,靠引导而非强迫的方式使农民渐进式地走上合作化的道路成为一种共识,而在《狠透铁》中,审判作为警示成为解决问题的重要话语,随着农业合作化运动的深入,国家权力意志在改造以地缘和血缘为主要纽带的乡村秩序时,说服教育可能需要一个漫长的过程,为了在最短的时间汇聚起发展国家所需的强大资源以应对内外各种复杂挑战,适当的强制成为一种时代的选择。

生产方式改变的实质是农村权力结构的重构,在农业合作化前夕,国家于1950年制订了土地改革的总路线和总政策,即依靠贫农、雇农,团结中农,中立富农,有步骤地有分别地消灭封建剥削制度,发展农业生产。通过土地革命,黄堡区地主吕二细鬼死了,杨大剥皮被关进了监狱,地主阶级已经被彻底打倒,贫雇农翻身获得了话语权,地主与贫雇农权力的倒置在中国大多不是通过土地资源的重新分配完成的,而是通过权力重新划分完成的,土地改革对多数农民的意义主要在于作为既得利益身份标志的贫雇农身份的获得。贫穷作为革命意识社会化的表征,穷人的一无所有象征着革命意志的坚决性,即使在国家政策允许范围内成长起来的新富农和新中农,也与大同世界的革命理想有冲突之处,他们成为防范和治理的对象,这是农村权力结构进一步调整的趋势。中国许多农村的阶级对抗并不尖锐和激烈,许多贫雇农发现,他们身边的地主富农大多表现得勤劳而且节俭,对雇农和佃户也不十分苛刻,他们将之视为终生奋斗的目标,这种思想并没有随着主流意识形态的渗透改变多少,正如梁三老汉依然做着已经被事实否定了的富农的梦。要想消除这一思想,地主之后的富农、富农之后的中农逐步走向权力结构的底层几乎成为确定无疑的事情。要使农民小私有者思想与主流意识形态合流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于是在《狠透铁》中出现了对中农王以信的审判,审判中将王以信重新划为富农,富农的身份标签是一个危险的符号,这是对王以信最大的惩罚,而对王以信的审判也意味着乡村权力结构重建方式的转变。

这种权力结构的调整并不是一帆风顺的,乡村传统秩序有其自身逻辑的延续性。柳青提及《狠透铁》创作意图时指出,合作化主要是让贫苦农民生活尽快得到改善,所以,他们是走这条路最积极的人。初级社建立起来,还存在许多问题需要逐步解决,一是首先要培养一批合格的干部,不仅要有为社员服务的觉悟,还要有经营管理的能力,没有一个锻炼和积累经验的过程能行吗?二是几千年的个体生产,群众的小农意识还十分严重,没有一个教育和改造的过程能行吗?三是由于我们用行政的方式迫使绝大多数人入了高级社,那些不满意或者不愿意合作化的人,为了他们的利益,必然要夺取农业社的领导权,这些人在这方面有优势,造成了农村形势的混乱。《狠透铁》写的就是这种斗争。而在创作《狠透铁》之前,《延河》编辑部曾向柳青约稿,柳青打算讲述一批对建设新中国做过贡献,始终忠心耿耿为人民服务,但能力有限,在工作中做下一点点对人民不利的事情就痛苦万状,甚至老泪横流的人们。由此可以看出,柳青《狠透铁》的创作动机发生了重大转变:由歌颂先进人物转变为暴露重大问题,而其中的重大问题并不仅仅是中农对农业合作化的破坏和夺权斗争,排在这一问题之前的,首先是干部的问题,其次是群众的问题。

狠透铁是党培养起来的农村精英,他最大的优点是对党无比的忠诚和对党的事业的全身心投入,但是他的优点并没有太多百姓的赞赏和支持。在因“红马事件”队长一职被王以信取代后,社员们希望“从此搞好生产”,许多人对他冷淡了,人们讥讽他为“搜事委员”不愿意和他说话,大社主任要他检查自己,支部书记要他肚量大点……可见,狠透铁并不十分受群众欢迎,而且狠透铁担任队长期间生产并没有搞好,加之他头脑不够灵动,不识字也不会在会上讲话,记不住事情等不足,使他有为社员服务的觉悟,但没有经营管理的能力。反观代替狠透铁位置的王以信在群众中威望极高,脑筋灵活,干活起早贪黑,饲养、副业、保管样样井井有序,只要下爪处,总会做出比狠透铁强的地方,最初社员也是推举王以信任队长的,后来乡上党支部因为王以信的中农身份而否决了,党支部选择的是狠透铁对党对社会主义事业的忠诚和热忱,但是也没有完全否定王以信,让他做了副队长。在这里,乡村秩序的力量继续和主流意识形态在冲突中逐渐弥合,从狠透铁当选队长到任监察委员,村民的意志都与党支部相左,但二者最终达成一致,村民对以血缘和地域为纽带的自然村落价值的认同逐渐过渡到对大同世界价值的认同。不同阶层群众在日常生活中流露出来的对王以信当选队长的支持充满了真实感,而人们在王以信因弄虚作假贪污而受到揭发和批判时对其进行唾弃则说明了柳青所忧虑的三个问题可以归结为一个问题:党的农业合作化的干部既需要生产经营的能力,也需要教育群众摆脱小农意识能力和防范敌人侵蚀渗透的能力,这不仅关系到农业合作化的前途,也关系到国家的前途。

二、从互助组到高级社:土改后农民两种积极性的真实呈现

1951年12月,中央做出了《关于农业生产互助合作的决议草案》,“决议草案”指出,土改后农民中存在着两种积极性:发展个体经济和实行互助合作,其中,发展互助合作的积极性是主要的,这一论断成为指导之后二十余年中国农村工作的重要依据。

互助合作不是新中国的创举,民国时期农民为了解决劳力、牲畜以及其他生产资料缺乏和不均的问题,在许多农村地区都存在着以劳力和畜力互换为主要内容的互助合作生产,只是这样互助合作往往是临时性的,主要存在于农忙时节。在《创业史》中,梁生宝将以往传统的临时互助组改造成了常年互助组,并在权力机构的大力支持下,一路向前发展。

《创业史》中,乡党委书记卢明昌、区委书记王佐民、县党委副书记杨国华,都是梁生宝互助组的坚定支持者,王佐民曾经和杨国华探讨过“在互助合作中间,农民主要是革命的一面呢,还是主要的是落后的一面”。杨国华指出,农民是社会主义革命的同盟军,但是有小私有者和小生产者的一面,需要依靠贫农引导克服,互助合作是新事,小农经济是旧事,新事正由小变大,旧事正由大变小。而且,杨国华还对梁生宝说:农村自发的势力很嚣张。可见,当时农民的积极性主要是发展个体经济的积极性,互助合作的积极性还处于成长壮大阶段。在《创业史》中,关于互助合作与自发路线的斗争一直没有中断,反而逐步加强,从主要存在于领导阶层的政治话语,逐渐变成了老百姓的生活话语。

在《创业史》的第二部,连素芬这个以往从来没有接触政治话语的女性也参加学习,耳濡目染地加入到了两种路线的讨论中。两种路线斗争的不断升级,显示了权力机构对中国农民在土改之后两种积极性的判断基本判断以及对小农经济改造的决心。权力机构采取学校教育、诉苦动员、专题教育等多种方式,为人们构划出了合作化运动的未来美丽场景,然而许多农民坚持眼前困难的解决和生活的改善才是首选,所以,两种积极性的论争也是未来和现在的论争。

梁生宝互助组的成员除了梁生宝,还有冯有万、任欢喜、任老四、梁生禄、栓栓、郭锁儿、冯有义等,在互助组发展的关键时期,栓栓和梁生禄退出互助组,郭锁儿萌生退意,互助组制定的水稻密植计划也在冯有义、任老四内心动摇了。高增福互助组更是早早瓦解了,只剩下了高增福一个人,最终合并加入了梁生宝互助组。“农民在土改基础上焕发出来的异常高涨的积极性,不论是个体积极性,还是互助合作,走社会主义道路的积极性,其根本动机正在于富裕起来的迫切愿望。所谓农民的‘两种积极性’,实质上只有一个,那就是尽快改变自己的经济地位、脱贫致富。毛泽东同志在多次论及农民互助合作,走社会主义道路的积极性时。也多是从这个角度来论述的”[3]。老百姓思想的犹疑与行动的反复,也主要是从这一实用目的出发的。

在《创业史》中,农民两种积极性的斗争在生产和生活的几乎所有方面都存在着,出身高贵的贫农敢于向互助合作公开叫板,被打入农村底层的富农和富裕中农只能暗地里较劲,但是能够尽快脱贫致富才是硬道理。《狠透铁》中,农业合作化运动并不像早期那样热衷于生产,这是农民不愿意看到的。对社会主义事业无比忠诚的生产队长狠透铁被热衷小圈子利益的中农副队长替换以后,水渠村几乎没有人觉得遗憾,水渠村的各阶层都遗弃了狠透铁,人们不愿意理他、甚至背后或者当面对他有各种抱怨,用乡党委高书记的话来说,狠透铁被“光荣孤立”了。王以信和狠透铁一样干活起早贪黑,和狠透铁不一样的是他能样样料理的井井有序而不像狠透铁常常“颠三倒四、说东忘西”,王以信的中农身份与主流的意识形态的要求并不冲突,他在水渠村有着良好的个人威望,担任队长后,“社员们希望从此搞好生产”。

《狠透铁》中并没有多少反映生产的话语,狠透铁不仅对社会主义事业无比忠诚,也是一把劳动的好手,但是作为生产队长,他总是记不住生产的事情,他忘记了安排种洋芋、忘记了三包合同、耽误了医治大红马,这几件事情在《创业史》中几乎都是天大的事情,白占魁因为在大黑马拉车上坡时没下车引发合作社一场大风波而惊动了县委,也给整个初级社带来了极大的危机,而对于狠透铁来说,几件事情的集中爆发的结果仅仅是由生产队长降格为监察委员,大家对这一结果的认可显示了对互助合作道路的态度从苛刻到理解与宽容。农业生产的重要性对社员们来说不言而喻,而狠透铁干的最大一件事情是与王以信的小集体主义、个人主义进行斗争。反观王以信的小集体主义(用狠透铁的话来说是“水渠主义”)在水渠村的农民中十分受欢迎,以致人们认为谁要把秘密泄露出去谁就是水渠村的公敌,人们对王以信的拥护的实质仍然是素朴的发家致富的愿望。狠透铁最终在乡党委高书记的支持下揭露了王以信伙同少数几个人不仅向上级虚报粮产,更是侵占了瞒报的部分粮食的事实,于是王以信受到了政权的制裁和水渠村农民的抛弃。然而水渠村人们抛弃王以信也不是因为其做法与互助合作的伦理道德相违背,而是其与其他农民的发家致富的愿望相违背,柳青这一时期的创作生命深深地根植于农民当中,他看到了农民的这一迫切愿望,也用他的作品直接或间接地告诉给我们这一简单而深刻的道理。

三、从身体话语到政治话语:女性价值向男性价值的回归

马华作家林幸谦在《历史、女性与性别政治—重读张爱玲》中指出,“一切的文本都有性别”。台湾学者梅家玲更认为:“小说中性别意识的体现,向来与文学传统、社会现况及政治大环境息息相关。”[4]女性作为第二性别的现实在旧中国牢不可破并且不断加强,自新文化运动开始,包括胡适、陈独秀、鲁迅等文化界领袖不断呼吁两性平权,新中国的建立的过程中,女性作为男性天然的合作者,在并肩推翻旧制度的过程中发挥了巨大作用,因此,新政权不断宣扬并强化女性与男性享有平等的地位和权力。但在五十年代甚至之后更长的时期,女性并非获得了真正主体性地位,这一时期女性价值体系被迅速纳入男性价值体系,成为一种另类的“两性平等”。

《创业史》中老一辈的女性几乎没什么话语权,她们出场极少,影响很小。死了老婆的梁三老汉从下堡村的饥民中又引回来一个老婆(梁生宝的母亲),为了防止生宝母亲日后反悔回渭北老家去,梁三老汉在邀请的几位村民的见证下,要求生宝母亲签下婚书:

立婚书人王氏,原籍富平南刘村人氏。皆因本夫夭亡,兼遭灾荒,母子流落在外,无人抚养,兹值饥寒交迫,性命难保之际,情愿改嫁于恩人梁永清名下为妻,自嫁本身,与他人无干。本人日后亦永无反悔。随带男孩乳名宝娃,为逃活命,长大成人后,随继父姓。空口无凭,立婚书为证[5]。

即使在签婚书这种极其严肃的场合,生宝母亲也没有用自己的姓名,在《创业史》之后的章节中,生宝母亲的姓名也没有出现,而是以“梁三老汉的老婆”和“生宝母亲”来代称,这种不使用自己名姓的生存方式在当时老一辈妇女的生活中是极为普遍的,家里的男性就是她们的代称。其次,在婚书中,生宝母亲“改嫁于恩人梁永清名下为妻”,和梁三老汉名下的其他财产处于同样的地位的附属性存在。再次,生宝母亲在婚书中承诺“日后永无反悔”,亦即无论梁三老汉对她是好是坏,她都永远失去了重新选择的权力。

作为年轻一代的女性,她们大多受到了新思想的影响,改霞及来娃未过门的媳妇都在新婚姻法的支持下解除了婚约,去追求新的幸福生活,改霞从农村走向了城市,素芬从家庭走出来参加了初级社的劳动,刘淑良则成了互助组的带头人。但是这些变化并不意味着年轻一代女性从此获得主体性,实现了两性的平等,获得了人生的解放。《创业史》和《狠透铁》中反映的农业合作化运动,从互助组到初级社再到高级社,对女性最大的意义是走出家庭,走向社会,但是无论她们走得多远,都没有冲破男性的价值体系,而且向男性价值体系不断皈依。从空间上来讲,走得最远的是改霞,从思想上来讲,走得最远的是刘淑良,改霞和刘淑良喜欢的对象都是梁生宝,梁生宝是蛤蟆摊上一心向着社会主义事业的时代英雄,改霞对其细腻而曲折的情感在梁生宝从事业的角度考量和权衡之后放弃了,而且后来遇到刘淑良之后,梁生宝认为改霞是幼稚和肤浅的。《创业史》中女性很少表达自己的爱情,改霞鼓起勇气之后的表达被扼杀了,这里需要的不是温婉贤淑的多情少女,需要的勇敢果断决绝的男性化的劳动能手,不符合这一价值的对象都会被视为无价值或者价值不大的、会在日常生活中被大众忽视的对象。

并不是每一个与旧婚姻决裂的女性都受到了鼓励,秀兰与未曾谋面、在战场上严重负伤的未婚夫杨明山继续保持着包办的恋爱关系并且在杨明山未归的时候承担起照顾杨明山父母的责任,这种选择受到了周围人一致的的赞许,当时的社会要求秀兰必须这样选择。在火热的革命氛围中,女性要么把自己变得和男性一样战斗和生产,要么就要为那些从事战斗和生产的男性服务或者做出牺牲。

年轻一代女性像素芬、李翠娥处在社会的最底层,成为这一时代最不幸者。她们并非自甘堕落,只是缺乏融入主流社会的机会。每个人都不屑与李翠娥和素芬来往,甚至与她来往是一件危险的事情,其他贫农可以靠互助合作谋生,获得自己的生存权,但她们却没有机会。素芬曾经求助过梁生宝而被其拒绝,李翠娥只有靠与姚世杰等被逐出权力阶层的人鬼混才能养活自己。只是在《创业史》中,像李翠娥和素芬这样政治上落后的女人,性关系上也是混乱的,这显示了对落伍女性批评时政治话语对传统伦理话语的借用关系。当时的女性,思想可以是激进的,可以是保守的,但是都必须处在社会运动的改造过程中。李翠娥和素芬由于自身或者他人的原因,游离于社会运动之外,这是不被允许的。但是作为出身高贵的贫农,政治话语对其批评时显得力不从心,于是借重了传统道德伦理,将其与性行为的混乱联系起来,这样既在政治上,又在道德上将她们置于受人唾弃的地位。与李翠娥常常勾引他人不同,素芬大多处在受害者的地位,因此,素芬接受男性社会的改造,重新做人的日子也就指日可待了。

“前额宽阔的长方形脸盘,浓眉大眼,显得精明能干……两手和踏在脚地上的两脚,的确比一般只从事家务劳动的妇女要大。生宝看见她手指头粗壮,心里就明白那是劳动锻炼的结果。骨骼几乎同他一样高大,猛一看似乎有点消瘦,仔细看却是十分强壮”[6]。这个男性化的外貌描写正是梁生宝初次见到刘淑良的印象,也是梁生宝越看越美、最终选择的人生伴侣。梁生宝选择刘淑良不仅仅是因为刘淑良干练的外貌,更因为其是自己合作化事业的志同道合者。但是耐人寻味的是,《创业史》中的刘淑良与《狠透铁》中狠透铁打算介绍给来娃的窟陀村女人极其相似,二者都是刚刚离婚,都是二十几岁,都个大腰粗、前夫都是中学教师,虽然《创业史》第二部反映的是1954年的初级社运动,而《狠透铁》反映的是1957年的高级社运动,但《狠透铁》的创作要早于《创业史》第二部,从《狠透铁》到《创业史》第二部,作者对刘淑良的艺术加工是显而易见的。在《狠透铁》中,狠透铁打算把窟陀村女人介绍给来娃,而来娃素有“逆鬼”的名声,不仅行事古怪、性子粗野、而且过着他是暴君母亲是顺民的生活,在当时作者看来,这是一桩行得通的婚姻,显示了当时社会环境下,人们对这个“个大腰粗”、男性化的、后来成为刘淑良的女人并不是十分欣赏。但是在《创业史》第二部中,作者将这个窟陀村女人(之后的刘淑良)美化处理之后(由不识字变为上过二年小学、由普通女人变为互助组组长)介绍给了灯塔农业初级合作社主任梁生宝,作者在对刘淑良进行美化处理的同时,将改霞作为参照并不断对改霞进行否定,刘淑良与梁生宝结合及改霞爱情失败的出走暗示着女性主体地位的获得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四、从启蒙者到被改造者:合作化运动中知识分子地位的隐忧

在《创业史》和《狠透铁》所反映的合作化进程中,知识分子的地位是突出和特别的。三部作品(《创业史》第一、二部,《狠透铁》)出现了三个知识分子,他们各自扮演的角色和所起的作用有很大的不同。

韩培生是《创业史》第一部中的农业技术员,魏奋是《创业史》第二部中的灯塔初级社创办组的组长,曹同志是《狠透铁》中的社会主义教育工作组驻水渠村代表。从三个人的身份和职责来看,知识分子的政治职能日渐加强。但作品所反映的三个人工作的实际效果却日渐减弱,韩培生不仅帮助梁生宝互助组实现了水稻丰产,而且和老百姓打成了一片,受到了人们的尊敬,后来也成为初级社的驻社干部,但是韩培生试图去做老百姓的思想工作时,依然没有成功,他在互助组期间,梁生禄和栓栓推出了互助组。魏奋作为初级社创建组的组长,作品中看不到他做了什么实质性的工作,能看到的只是他向县委陶书记作了与事实相反的汇报,差点毁掉了初级社。曹同志更是一个浮光掠影式的工作者,既看不到他从事与自己职责相关的工作,也看不到他和普通民众的接触,只能看到他和反面人物王以信融洽的相处以及在王以信家里的养尊处优。这种结果实质显示了知识分子位置的尴尬。

毛泽东在《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中指出:“拿未曾改造的知识分子和工人农民比较,就觉得知识分子不干净了,最干净的还是工人农民,尽管他们手是黑的,脚上有牛屎,还是比资产阶级和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都干净。”[7]国家五十年代的知识分子政策基本沿袭了这一论断,所以从韩培生到魏奋再到曹同志,他们到农村中去、到农民中去的目的之一就是接受农民的再改造,只有接受了这种改造,将自己的思想、情感、语言都融入其中,他们才能洗干净自己。韩培生同农民同吃同住同劳动,主动与欢喜、生宝母亲、梁三老汉、梁生宝谈心,甚至主动去做梁生禄和王二直杠的思想工作,他在互助组内受到极大欢迎,即使短暂的离开也让大家依依不舍,这一点也受到了上级的肯定。而魏奋和曹同志没有充分认识这一点,魏奋极少主动工作,他更多的是一个合作化运动的旁观者和汇报者,并且因为不恰当的汇报受到了批评,至于曹同志,由于立场和工作方式的错误,《狠透铁》中甚至没有对其进行正面描写,他成了合作化运动的背景和反面材料,成为一个符号式的存在。

早在党的革命事业起步时,红色叙事话语就被逐步建构起来,形成了一套解释中国过去、现在和将来的新的话语体系。在这套话语体系中,农民成为核心,知识分子日渐被边缘化,农民与知识分子的地位被倒置了过来,这种倒置是通过“阶级”杠杆完成的。地位尴尬的知识分子要么把自己“群众化”而加入主流话语,如韩培生;要么逐渐淡出主流话语视野,如魏奋和曹同志。《创业史》中韩培生的知识分子的群众化与柳青自己有意识地“去作家化”也形成了呼应关系,“他深入农村第一线,落户皇甫村14年,他把自己变成了农民,他不做社会生活的旁观者,而是主动成为社会生活的主人公”[8],将自己群众化、农民化是知识分子融入主流话语的重要途径,柳青的成功,也是自我改造的成功。

五十年代的中国,知识分子的地位被颠倒了过来,从解放前农民的启蒙者,变成了解放后农民的小学生,在农民面前,知识分子由以往社会中的俯视者变成了仰视者,不是知识分子改造农民思想,而是知识分子要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和再改造。作者柳青就是向农民学习的典范,他想写农民,首先把自己变成了农民,在中国文学史上,柳青也是第一批将农民形象刻画的如此形象可感、具体生动的作家。在他的笔下,农民衣服上破败的棉絮、佝偻的脊背、狭小肮脏的居住环境都值得赞美,而不是同情[9]。韩培生和魏奋在接受任务之前都经过了政府的相关培训,经培训的知识分子要在之后的岗位上将意识形态进行再复制和传递。于是,知识分子一方面要承担向农民传递信息的被动角色,另一方面又要其向农民学习、接受农民的改造,当上级和下级都是自己的老师时,知识分子的地位就显得十分尴尬了。布尔迪厄在《现代世界知识分子的角色》中指出:文化生产者要取得知识分子的名头,必须从属于一个知识上是自主的,独立于宗教、政治、经济或其他势力的场域,并遵守这个场域的特定法则[10]。五十年代农业合作化中的知识分子,除了发挥自己的技术特长,其余工作的开展都是十分艰难的,因而从《创业史》到《狠透铁》,知识分子的作用也在不断弱化,而柳青站在最广大的人民的立场上,主动接受改造,这种人生道路,对当时其他知识分子来说也是重要启示。

作者通过《创业史》中的魏奋和《狠透铁》中的曹同志,批评了工作中不深入实际、靠嘴和笔搞革命的倾向,这种倾向不仅仅是处在夹缝中的部分知识分子的倾向,也是县委陶书记为代表的一批当权者的倾向,事实证明,这种倾向在以后的发展中越演愈烈,成为影响社会发展的一种恶习。经过批评教育的魏奋也在自我反省之后,认识到了了自己在陶书记违反党章、独断专行、在党内实行家长制、带坏党的风气的社会环境下,应该坚持党性、而不是仅仅奉命办事的重要性,这大概是柳青面对复杂多变的社会环境,给出改造中的知识分子的一个忠告了,柳青之后的人生岁月,也是这一忠告的实践者。同时,韩培生、魏奋、曹同志的经历也启示所有的知识分子,去思考在社会中发展中的历史担当,而这一问题,也是之后许多年所有知识分子面临的问题。

柳青作为长期扎根生活和人民的作家,对变革时期的中国社会一直有着深入的思考,这种思考使得他的《创业史》和《狠透铁》对中国农业合作化初期社会作了近乎全景式呈现,这种呈现是“史”,也是“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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