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田野的朋友
2022-12-10蒋韵
蒋韵
我的朋友东黎生活在一个叫榆次的小城。那里和省城太原的距离,只有30公里。
东黎闲暇时,经常随便乘上一辆开往郊外的公交车,并没有目的,且行且看,觉得哪里有入眼的风景,就在哪一站下车。有时,是一片小树林;有时,是一条尚还清澈的小河或者渠水;有时,就是一片成熟或者正在成熟的田野。她下车,深呼吸,走进田野中——那是让她安心、安静和心生愉悦的日常。
她和我一样,不会开车。她就用最传统的方式出行:开往乡村的任何一辆大巴士,都可以把她带进如画的风景,给她新鲜的惊喜和抚慰。
春天,她知道在哪里可以采到气味最浓郁的野生連翘和金银花;秋天,她知道在哪片滩地上可以收割漂亮的芦苇。连翘和金银花在阳光下晒干了,可以饮用一年。芦苇除了插瓶,苇秆还可以编成大大小小的茶席。一年四季,春夏秋冬,北方端庄的田野上蓬勃的万物,都和我朋友的生活密不可分。
她家的餐桌上,总能吃到应时应景的新鲜野菜:荠菜、野蒜或者婆婆丁。她家阳台上,永远晾晒着各种常见的草药,像甘草根、车前子、益母草、麦冬、黄芪、蒲公英、野酸枣……还有许多是我根本叫不出名字的。她熟知它们生长在哪面山坡、哪块洼地、哪片河滩、哪块田垄之上。某一天,某个时辰,揣一柄小锄之类称手的工具,走出家门,跳上一辆公交大巴,让河流般的公路带她去往她的田野,她故乡般的田园,然后,满载而归。也因此,她的身上,总是比别人多一点透彻、朴素、辽阔而沉静的味道,正如同阳光下的北方原野。
她爱田野。
有时,我会想,她的前世,一定是一种植物吧。田野就像是她的宿命。
她常让我想起“沉浸”这个词。沉浸在老时光中,如同某种器物:一盘石碾,一坛陈酒,染坊上空飘扬的蓝底白花的蜡染布匹,或者一幅刻在石崖上的岩画,在今天这样一个速朽的、快得让人不能喘息的时代,那种美,珍贵而罕见。
我女儿小时候常收到她送的玩具,那些玩具都是她亲手制作的。她把雪糕棒一根一根粘起来,做成极漂亮的荷兰风车,用颜料染成深色,形神兼备,妙不可言。这种风车,大大小小,在我们家里,可以组成一个小风车阵,望去,令人想起欧洲的原野,想起从大西洋吹过的腥咸的海风,想起谷仓、劳作和收获,当然,也会想起不朽的凡·高,想起他烈焰翻滚的麦田和神奇到绝望的星空。
忘了是哪一年,女儿生日,她居然送来一个城堡做生日礼物。城堡是她用下脚料的木板制作而成的,那是一个旧时代的古堡,属于白雪公主或者睡美人。我尤其喜欢它的颜色,是一种有岁月痕迹的深灰,古朴、厚重、沉静,仿佛能闻到年深日久的青苔的味道、幽灵的味道,有故事,有悬念。
某一天,她在郊外发现一条河,那条河的不凡之处就是可以挖到黏性很理想的胶泥。她用这些胶泥试做陶器。几经试验后,她精心地用这胶泥为我做了一套茶具。一个茶海和六只茶杯,并请人烧制了出来。土褐色的陶器,像出自新石器时代,古拙、沉稳、大气,没有一点多余的修饰,是我家乡的颜色,也是我朋友的本色。
还有一年,她快递来一包自制的艾灸条。艾草是她从田野上采来的,晒干后,做成了灸条。夏夜,坐在院子里乘凉,花草繁茂,引来蚊虫肆虐。点起一根艾条,青烟袅袅,比起超市买来的蚊香,味道要天然无害。想起很久很久以前,祖母还健在的时候,在黄河岸边的故乡,夏夜乘凉,睡在院子里的竹榻上,就是这样的艾草香,还有祖母的芭蕉扇,一下一下,伴着一个孩子安心入梦。
去年,某一天,忽然又收到她寄来的快递,打开一看,是一包腐竹,附着一张钢笔书写的字条:“韵姐:这是我去年冬季在豆腐坊的锅头多日捞出来的,没任何防腐剂,所以易碎,不太好看,但有营养。食用前,用淡盐水浸泡片刻,即可用。拌凉菜不错。”
熟悉的、漂亮的钢笔字迹,让我一阵眼热。我全然不懂一张腐竹是怎么诞生的,怎么就能把它捞出来晾晒,但我知道,这包腐竹,来之不易,独一无二,是世上的唯一,千金不换。腐竹吃完了,但钢笔的便笺字条我保存了下来,那是我珍重的、珍惜的财富。
腐竹岂止可以拌凉菜,用它和肉一起红烧,用香菇素烧,或者做腐竹笋丁包,都十分美味。一包腐竹,我们吃得缤纷多姿又细水长流。这样的时候,我女儿就总是感慨,说:“我想知道,这世界上有什么事是东黎姑姑不会做的?”
当然有。比如,做一个时尚潮人。
曾经,她送我一盘小石磨,那是她在四川旅行时背回来的,她一盘,我一盘。可惜遇人不淑,它被我当摆设一直摆了那么多年。而她的石磨,可没有闲着。
就算豆浆机再方便,只要稍有余暇,她还是更愿意用古老的方法,添一把豆,加一瓢水,一圈一圈,慢慢地磨,看那白色的、香气馥郁的浆汁,细细潺潺,从石磨里流下来,让她心生欢喜。
就像她的文章。
假如,你读过我朋友东黎的著作,小说或者散文,比如,《黑白照片》《城门几丈高》《房上有只猫》。你一定知道,她的文字就如同她这个人一样,在今天这个时代,是多么大气、稀有和珍贵。假如你没读过她的作品,我想请你去读一读。读她的文字,会让一颗浮躁的心,安静下来,沉静下来,会让你拨开浮华的迷雾,渐渐听到世界深处的声音,自然深处的声音,还有人心深处的声音,以及感受到生活本身真正的重量——它的美,它的鲜活,它的丑陋,它的丰厚,它的悠长宁静和永恒伤痛,以及无与伦比的朴素诗情。
因为疫情,她最近深居简出。她在微信里说:“我在家里闲着,慢慢地洗一块面筋。”
慢慢地洗一块面筋,这句话,动人。
(潘光贤摘自2022年1月16日《文汇报》,一刀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