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披头士一起
2022-12-10[日]村上春树
[日]村上春树
我至今仍然清楚地记得一个女孩,但我不知道她的名字。当然也不知道她现在在哪里,在做什么。我知道的,仅仅是她和我上同一所高中,年纪相同,披头士的音乐也许对她很重要。除此以外,我对她一无所知。
那是1964年,披头士的旋风正席卷世界。季节是初秋,高中的新学期起始,大家刚安顿好每天的生活。她独自快步走过学校的走廊,裙裾飞扬,像是急着赶去什么地方。我在老旧校舍那长而昏暗的走廊里与她擦肩而过,当时除了我们两个再没有别人。
她郑重其事地将一张唱片抱在胸前,是一张名叫《和披头士一起》的黑胶唱片。披头士乐队四位成员的正侧光黑白集体照出现在封套上,令人印象深刻。
她是位美麗的少女。至少在那时的我眼中,这位少女的模样楚楚动人。她的个子不算高,头发长而漆黑,腿很细,散发着美妙的香气。那一刻,我被她——那位紧抱着《和披头士一起》黑胶唱片的不知名的美少女——深深吸引了。
我的心脏跳得快而有力,无法顺畅地一呼一吸,整个人好像潜到泳池底部似的,周围的声音倏然远去,只听到微弱的铃声在耳朵深处鸣响。但这一切不过发生在10秒或15秒内,时间极为短暂。它突然发生,等我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宣告结束。而本应存在于那一刻的重要信息,和所有美梦的核心一样,已然消散在迷宫之中。
高中昏暗的走廊,美丽的少女,摇摆的裙裾,还有《和披头士一起》。那是我唯一一次见到那位少女。后来直到高中毕业的几年里,我都没再见过她。
难道她像一阵青烟凭空消失了不成?还是说那个初秋的午后,我做了一场看得见摸不着的白日梦?或者是我在昏暗的学校走廊里,将那位少女美化过了头,后来即使和现实中的她打过照面,也没能认出她?
那之后,每当邂逅一位新的女性,我都感觉自己下意识地渴望从身体里重新唤起那一刻的思绪。我渴望心脏有力而无声的悸动,渴望胸口的窒闷和耳朵深处传来的微弱铃声。
无法在现实世界中圆满地得到这份悸动的时候,我便让过往对它的记忆从自己的身体内部悄悄复苏。就这样,记忆有时成了我最珍贵的情感资产之一,也成了我活下去的寄托,就像躲在外套大口袋里熟睡的、暖乎乎的小猫。
说说披头士吧。
邂逅那位少女之前的一年,披头士已在世界范围内人气飙升。1964年4月,出现了披头士包揽全美国流行歌曲排行榜第1位到第5位的盛况,这在流行音乐史上自然是前所未有的大事件。
披头士的人气在日本当然也很火爆。打开收音机,几乎随时能听到他们的歌。那个年代我也有不少中意的披头士作品,当时流行的每一首他们的热歌我都记得。如果要我唱,立刻就能唱得出来。毕竟那时候,我是一边坐在桌子前学习,一边开着收音机大听特听音乐节目的。
事实上,那位少女也正是以郑重其事地怀抱那张唱片的身姿深深地俘获了我的心。如果少了披头士的唱片,那股魅惑我的力量一定不会如此强烈。那时那刻存在音乐。可那时那刻真正存在的,是包含音乐同时又超越音乐的某种更巨大的东西。那幕情景转瞬间在我心中的相纸上烙下了鲜艳的印痕——一幕属于那个时代、那个地点、那个瞬间的,独一无二的灵魂的风景。
(摘自《第一人称单数》,花城出版社,黄鸡蛋壳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