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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迅与日本大正文坛
——以佐藤春夫为线索①

2022-12-10秋吉收

关键词:中略佐藤周作人

[日]秋吉收

(日本九州大学 言语文化研究院,日本 福冈 8190395)

一、以往的认识

鲁迅与佐藤春夫(1892—1964)实际意义上的第一次关联是在1932年佐藤春夫翻译了鲁迅的小说《故乡》之后。该译作于1932年1月1日刊登在《中央公论》第47年第1号上,同年7月《中央公论》又刊登了佐藤春夫翻译的鲁迅散文《孤独者》。关于佐藤的这次翻译,丸山升在《在日本的鲁迅》一文中有如下阐述:(1)本文根据日文初版「魯迅と佐藤春夫——散文詩集『野草』をめぐって」(载于『東方学』第126辑,2013年7月)翻译改写(得到九州大学研究生汪忆霏的帮助),此为中文版初次发表。

当时,鲁迅的各种译文(指佐藤春夫以外的人翻译的鲁迅作品——笔者注)仅在极其有限的范围内被阅读。因此,《故乡》由已经在日本文坛上获得第一线作家地位的佐藤春夫来翻译,并且刊登在很有代表性的综合性杂志《中央公论》上,显得意义尤为重大。从那以后,“鲁迅”成为了日本文化界家喻户晓的名字。[1]428

在日本民众因“满洲国”建立而情绪高涨的1932年,佐藤春夫向日本介绍“来历不明”的中国现代作家——鲁迅的这一举动,自然并没有得到认可。同年4月,佐藤春夫在《新潮》第29年第4号上发表了一篇题为《“个人的”问题》的文章。

XYZ氏在《新潮》2月号《文艺笔记》栏目里的《创作在新闻出版中的位置》一文中,就我在《中央公论》上发表鲁迅的翻译一事谈过几句。现将原文引用如下:

——《中央公论》等杂志刊登鲁迅什么的作品的译文——至于译者佐藤春夫氏对于翻译鲁迅的作品什么的有多少个人兴趣,我们不得而知,不过一般来讲,能有几个人会对那样的翻译感兴趣,或者去关心那样的作品翻译呢?云云。

我不知道这篇文章的作者是谁。但是,不知道鲁迅是什么人,用“鲁迅什么的”来称呼,除了证明此人很无知以外,还能说明什么呢?鲁迅可不是来历不明的作家,不是非得用“什么的”这种模糊的方式来称呼他。(中略)国人不了解邻邦,这种状况令人堪忧。这就要求我们现在多少得从其他角度来重新认识中国这一新兴国家。我希望能对此有所帮助,所以才尝试翻译了鲁迅的作品。把我的这种情况说成是个人的兴趣等等,这是坚决说不得的吧。为了以防万一,我补充一句,我绝对不是中国出生的。从个人角度来讲,很不幸,我与鲁迅未曾谋面。[2]

在《中央公论》上刊登的《故乡》后记中,佐藤春夫说:“谨以此篇翻译献给那些除了把邻国当成战争的敌人以外,还认为对邻国的关注不可怠慢,为中华民国也有优秀的新文明这一事实感到欣喜的诸位君子。”[3]众所周知,通过与郭沫若、田汉、郁达夫等后来成为著名文学家的中国留学生们的交流,佐藤春夫是十分靠近现代中国的真相的,而这样的文人在日本并不多见。虽然佐藤春夫不太懂现代汉语,并且他对鲁迅的了解到底有多少也是个疑问,但是鉴于当时的局势,他的言行的确可以说是正当且勇敢的。

我们不应忘记,在佐藤春夫把鲁迅介绍到日本来的过程中,从翻译鲁迅作品到介绍关于中国文学的基础知识,一直都是增田涉(1903—1977)在背后支持他。增田涉在《忆鲁迅》中说:

鲁迅作为一名文学家(作家),同时也是中国文化界发挥指导作用的人物,他的存在在日本逐渐传播开来是在昭和6年(即1931年——笔者注)前后。那时,佐藤春夫对鲁迅进行了介绍(当时我在上海,关于鲁迅的事情,我给佐藤氏写了很多信);另外,经佐藤氏帮忙,我写的《鲁迅传》也刊登在杂志《改造》上。我想,这些对于鲁迅在日本的传播与接受都起到了不小的作用。那时出版的还有松浦圭三译的《阿Q正传》,以及林守仁(山上正义)译的《阿Q正传》。(中略)我想写写鲁迅,介绍一下在我们的邻国中国还有他这样一位很有价值但是几乎不怎么被日本所了解的作家,同时也思考一下他所生活的近代中国。于是,我姑且先从传记一面写起,寄给佐藤春夫,请他帮忙介绍到杂志上刊登。[4]218

对东京大学中国文学专业的课程倍感失望的增田涉,从学生时代开始就师从于佐藤春夫(2)参见增田涉的《亲笔自传》,载于《西学东渐与中国事情》,岩波书店1979年版。原文是:“大正12年(1927)4月,入旧制松江高中(文科乙类)。由于芥川龙之介、佐藤春夫等作品的影响,逐渐倾心于中国和中国文学。大正15年4月,入东京帝国大学文学院中国文学系。……学习之外,还师从于佐藤春夫,并帮助他翻译中国小说。昭和4年(1929)从东京帝国大学毕业。毕业后仍帮助佐藤春夫翻译中国小说。”。1931年2月,增田涉拿着佐藤春夫写给内山丸造的介绍信只身来到上海。他满腔热忱,想把鲁迅的《中国小说史略》和其他文学作品翻译、介绍到日本去。于是,鲁迅在自己的家里直接给增田涉上了大概十个月左右的课。回国以后,增田涉致力于《鲁迅传》的写作。1935年,岩波书店出版了他和佐藤春夫合译的《鲁迅选集》。至此,鲁迅的名字在日本牢牢地扎下了根。据统计,佐藤春夫和增田涉对鲁迅的译介情况及引起的反响如下表所示:

时间对鲁迅的译介及引起的反响1931年3—12月增田涉在上海听鲁迅讲解自己的作品1932年1月《中央公论》发表佐藤春夫译的《故乡》《关于原作者小记》1932年2月《新潮》《文艺笔记》发表XYZ的《创作在新闻出版中的位置》1932年4月《新潮》发表佐藤春夫的《“个人的”问题》1932年4月《改造》发表增田涉的《鲁迅传》1932年7月《中央公论》发表佐藤春夫译的《孤独者》1933年3月改造社出版佐藤春夫(实际上是增田涉)译的《世界幽默全集》第十二卷《中国篇》,其中收录了《阿Q正传》和《幸福的家庭》1935年6月岩波文库出版佐藤春夫、增田涉合译的《鲁迅选集》1935年10月汽笛社出版增田涉译的《中国小说史》[5]1936年9月河出书房出版佐藤春夫编的《世界短篇杰作全集》第六卷《中国印度短篇集》,其中收录了《眉间尺》,并附有佐藤的解说《中国短篇小说管见》

对于自己的文章在日本的动向和反响,鲁迅非常关心,时刻关注,这可以从鲁迅给增田涉的信中窥见一斑。

1932年1月5日 一月份的《改造》上没有刊登某君的传记。岂是文章之过?乃因某君并非先锋人物耳。证据就是甘地(Gandi)虽然赤身裸体,却还是登上了电影屏幕。佐藤春夫在《故乡》译文的后记里面也曾拼命介绍,可是结果如何呢?[6]191

从鲁迅对增田涉所写的首部日文《鲁迅传》一直无法刊登这件事的揶揄语调中可见,鲁迅与增田涉交情甚笃。鲁迅甚至关注到了佐藤春夫译的《故乡》的《译者附记》,这一点需要特别注意。下文引自鲁迅写给增田涉的信:

1933年12月19日夜 井上红梅翻译的《鲁迅全集》已经出版,并已运抵上海。译者也送了我一本。稍微翻开一看,便被这误译之多吓了一跳。好像并没有对照你和佐藤先生的译文。这种做法实在是过分。[4]160

按照鲁迅的说法,井上红梅翻译的《鲁迅全集》(1931年11月由改造社出版,里面只收录了《呐喊》《彷徨》的译文,以及卷末的《鲁迅年谱》)是很糟糕的。但实际上,井上的翻译并不比佐藤春夫以英译本为底本的译文[7]或比增田涉的译文差多少。总之,从中可以看出,鲁迅有意高抬了佐藤春夫和增田涉的翻译。

下面一段引文出自鲁迅写给内山完造的信。当时,佐藤春夫翻译的《故乡》在《中央公论》上刚刊登不久。信中,鲁迅直接表达了他对佐藤春夫的感谢之情。

1932年4月13日……之前十分渴望去日本生活一段时间,但如今觉得并不好,所以决定还是算了。第一,现在如果远离中国,就什么都不知道了,也便什么都写不出来了;第二,如若为了生计而写作,则文章必定成为“新闻报道”式的东西,对哪一样都无益处。况且,佐藤春夫先生和增田涉为了我的稿子大力奔波,像我这种麻烦的人跑到东京去,实在不太好。(中略)对于大家的好意,我深表感谢。我不知道增田涉的“地址”,烦请您转告。特别是对于佐藤春夫先生,我对他的感谢,着实不胜言表。[6]197

就笔者所见,除日记外,鲁迅直接提到佐藤春夫有六次,都是在写给日本友人的信中,并且其中三封是写给增田涉的。耐人寻味的是,这都是1932年也就是佐藤春夫翻译鲁迅作品以后的事。鲁迅提到佐藤春夫,一律都是赞赏,或是对佐藤向日本民众翻译、介绍他的作品表达谢意,完全看不出鲁迅考察过佐藤春夫作品的痕迹。鲁迅唯一一次提及佐藤的文学作品,是在写给山本实彦的夫人山本初枝的信中(1934年7月23日):“《阵中的竖琴》……是一本很漂亮的书。如果我懂诗歌,想必一定更有意思。”[6]312佐藤春夫的《阵中的竖琴》是给森鸥外在日俄战争时创作的从军诗集《诗歌日记》所作的注释,原载于1934年3月1日的《文艺》第二卷第三号,副题为“森林太郎《诗歌日记》中所表现的日俄战争”[8],里面充斥着鼓舞斗志的国家思想。中国是日俄战争最大的受害者,作为中国人,鲁迅不可能发自内心地赞扬佐藤春夫的这部作品,因此也很难看出鲁迅曾经认真地阅读过佐藤的文学作品。

历来提到鲁迅和佐藤春夫,学者往往只关注到他们在中日关系最恶化的时期仍有勇气交流,令人感动。然而,鲁迅真的只是把佐藤春夫作为一位向日本翻译、介绍他的作品的重要朋友来看待,而在文学上与他没有一点交流吗?实际上,本文开头提到的丸山升也提出过类似疑问。如,丸山升在《座谈会 佐藤春夫与中国》一文中这样说:

在我的记忆中,鲁迅对佐藤春夫的文学本身,没有做过任何评论。或者,如果大家想到了什么线索,还望赐教。[1]606

二、鲁迅《野草》中《影的告别》与佐藤春夫的《形影问答》

下面的引文是鲁迅的散文诗集《野草》中《影的告别》。这篇作品于1924年12月刊登在《语丝》周刊第四期上。

影的告别[9]

人睡到不知道时候的时候,就会有影来告别,说出那些话——

有我所不乐意的在天堂里,我不愿去;有我所不乐意的在地狱里,我不愿去;有我所不乐意的在你们将来的黄金世界里,我不愿去。

然而你就是我所不乐意的。朋友,我不想跟随你了,我不愿住。(中略)

然而我不愿彷徨于明暗之间,我不如在黑暗里沉没。(中略)

朋友,时候近了。

我将向黑暗里彷徨于无地。

你还想我的赠品。我能献你甚么呢?无已,则仍是黑暗和虚空而已。但是,我愿意只是黑暗,或者会消失于你的白天;我愿意只是虚空,决不占你的心地。

我愿意这样,朋友——

我独自远行,不但没有你,并且再没有别的影在黑暗里。只有我被黑暗沉没,那世界全属于我自己。

一九二四年九月二十四日

下面的引文是佐藤春夫的短篇小说《形影问答》,原载于1919年4月1日《中央公论》第34年第4号,之后收录在1920年天佑社出版的单行本《美的街市》中。1922年1月8日,《晨报副镌》上刊登了这篇小说的中文版,译者为周作人(仲密)。以下是周作人的译文。

形影问答[10]

日本 佐藤春夫作 仲密译

“当然是不认识,因为我是从月里来的人。”那个不认识的,青白的额角的人,对我这样说。(中略)

“……是从事于在我的故乡里还是没有的疾病——孤独与沉闷之研究,这于我是很适宜的一个研究的题目。因此,我便独自来了。”(中略)

“我们在灯台的底下作别了。”临别的時候,他对我这样说。

“我的朋友呵,我想把我的孤独与沉闷的研究录,请你一读呢。”(中略)

“怎么样,我的朋友。同你约过的我的研究录,有趣味么?无聊么?”不意的从我的后面,发出昨夜那个人的声音。……

在那里,在坐着的我的后边,横在地板和有花样的墙壁的上面,映出一个歪斜的蹲着的我的影子。

我想着答道,“我的朋友呵,……我所要的不是那样的陈旧的忧郁。是生活的力!去吧!我的影!”(后略)

佐藤春夫生于一八九一年,是现代日本的一个诗的小说家,所著有《田园之忧郁》等五种,我以前曾译过一篇《雉鸡的烧烤》,登在去年本报上;在《觉悟》上登过鸣田君译的《早春的一日》。现在在这一篇系从小说集《美的街市》中译出。法国波特莱耳的散文小诗中有一章《月的恩惠》(我的译文收在译诗及小品集《我的华鬘》中,今年春间想付刊),可以参看。

一九二二年一月五日附记

鲁迅的《影的告别》与佐藤春夫的《形影问答》,题目如出一辙。更耐人寻味的是,这两篇作品都将影子拟人化,从而透视自我,这种十分独特的手法和整体设定,再加上影子都称呼“我”为“朋友”,最后“我”都迎来了与影子的“告别”等等,无论是内容方面还是描写方面,两篇作品中的重合之处随处可见。《形影问答》堪称作家佐藤春夫主动剖析自我孤独、沉闷的灵魂的佳作,然而,在日本现代文学史上,有关佐藤春夫的研究并没有关注到这篇作品,当然,也从未有人把这篇小说与鲁迅的散文诗集《野草》中的《影的告别》联系在一起(3)这篇论文日文初稿发表于2013年。。在考察佐藤春夫的《形影问答》之前,笔者想说明一下,1922年1月8日《晨报副镌》刊载周作人所译《形影问答》的同时,在同一版面上也刊登了鲁迅《阿Q正传》的第五章《生计问题》。周作人在《形影问答》的附记中说,波德莱尔的《散文诗》对理解佐藤春夫的作品很有帮助,并且称佐藤春夫为“诗的小说家”。恐怕周作人把这篇《形影问答》也定位成散文诗了吧。

周作人翻译的佐藤春夫《形影问答》在《晨报副镌》上刊登一年多以后,又被收录在鲁迅与周作人合译的《现代日本小说集》(1923年6月)里(4)在《现代日本小说集》(上海商务印书馆1923年版)的《序言》中,周作人说:“这里边夏目森、有岛、江口、菊池、芥川等五人的作品,是鲁迅君翻译,其余(笔者注:国木田、铃木三重吉、武者小路、长兴、志贺、千家、江马、佐藤、加藤)是我所译的。”当时鲁迅和周作人的文章署名情况复杂,到底哪篇文章是由谁翻译,众说纷纭。。在翻译《现代日本小说集》的过程中,鲁迅写给周作人的信里这样说:“《日本小说集》目如此已甚好,但似尚可推出数人数篇,如加能;又佐藤春夫似尚应添一篇别的也。”[11]

鲁迅在此积极建议增加对佐藤春夫作品的收录,最终收录在《现代日本小说集》中的4篇佐藤的作品,到底哪一篇是鲁迅建议增加的,我们不得而知,但是鲁迅重视佐藤春夫由此可见。也就是说,鲁迅并不是从20世纪30年代初佐藤翻译、介绍他的作品之后才开始关注佐藤春夫的,而是从更早时候就已经确确实实地关注佐藤了。《现代日本小说集》在1923年出版,也就是鲁迅创作散文诗集《野草》的前一年。佐藤春夫的文学可能确实引起鲁迅的共鸣了。

《现代日本小说集》的末尾是附录《关于作者的说明》,其中对佐藤春夫的介绍可以断定是周作人根据《晨报副镌》上《形影问答》的附记改写而来,具体内容如下:

佐藤春夫(Sato Haruo)生于一八九二年,是现代的一个诗的小说家。芥川龙之介说:“佐藤春夫是诗人,(中略)所以他的作品的特色也在于诗的这一点上。/佐藤的作品里,并没有讽道德的,也不是没有寓哲学的东西,但是装点他的思想的常是一脉的诗情。/佐藤的诗情似乎与世间所谓世纪末的诗情最相近,纤婉而兼幽渺之趣。”[12]

这里,周作人重新引用了芥川龙之介对佐藤春夫的评价——《佐藤春夫给人的印象 首先是个诗人》[13]。周作人评价佐藤春夫是一个“诗人”,这一点是十分明确的。将佐藤春夫的“忧郁”与19世纪末的“颓废派”散文诗人波德莱尔相比照,这一点也与《形影问答》的附记所写一样。

佐藤春夫对“诗”的执着萌芽于20世纪10年代末,正是中国现代文学迎来曙光的时期。那时,鲁迅和周作人都积极投身于白话文学尤其是新诗的创作中。早在1919年,鲁迅已经写出了相当于《野草》萌芽之作的《自言自语》,周作人也已经发表了他的新诗代表作《小河》。他们关注“诗人”佐藤春夫,可以说是顺理成章。

三、佐藤春夫《我的窗》与刊载杂志《中央文学》

(一)

1919年11月,春阳堂发行的文艺杂志《中央文学》上刊登了佐藤春夫的短篇小说《我的窗(头脑不清晰那日写下的片段)》。

我的窗面朝坟场。我渐渐地喜欢上了这扇面朝坟场的窗。坟场属于一座有名的寺院,坟场里所有的墓碑都很大很旧。……各种各样的杂草长满了坟场的各个角落。所有的这些,都变成了我眼中熟悉而眷恋的风景。(中略)

让来自死亡世界的月光照耀埋葬死去之人的庭院,最合适不过。那时,这银色的广场变成宏大的梦幻展现在我眼前。我觉得每一块雄伟陈旧的墓碑都不是“被人安放”在那里,而是“屹立”在那里。有时,我的爱犬“豹”会在其间灰白的缝隙里穿梭。笼罩在它们头顶的天空一无所有,抑或飘着几朵波德莱尔无限热爱的云,充满了爱抚的亲切。这样的夜晚,我什么都不做,很享受地对窗而坐,直到那轮圆圆的小小的月亮升上正当空。到底享受些什么,我也不知道。总之,我关了灯,沐浴着月光坐在那里。宛如一个专心听音乐的人那般陶醉。我想到了死亡的静寂,或许也想到了不死的生命和灵魂。(中略)

这个墓场里的墓碑,有些因为以前的大地震,堆砌墓碑的石块已全部崩塌或部分崩塌,但仍然原封不动的留在那里。在我的窗前,从这里触手可及的地方,就有一块。[14]

这段文字从整体意境到具体描写,与鲁迅的《野草》有诸多相似之处,首先是开篇的这句“我的窗面朝坟场”。众所周知,除了《失掉的好地狱》和《死后》等篇目中出现的直接描写外,鲁迅的《野草》充满了死亡和鬼的色彩,特别是《墓碣文》,恰恰就是描写与“坟墓”“墓碑”对话的作品。“梦见自己正和墓碣对立”的主人公,在崩塌腐朽的墓碑中间遇见了鬼。

我梦见自己正和墓碣对立,读着上面的刻辞。那墓碣似是砂石所制,剥落很多,又有苔藓丛生,仅存有限的文句——

……于浩歌狂热之际中寒;于天上看见深渊。于一切眼中看见无所有;于无所希望中得救。……(中略)

我绕到碣后,才见孤坟,上无草木,且已颓坏。即从大阙口中,窥见死尸,胸腹俱破,中无心肝。而脸上却绝不显哀乐之状,但蒙蒙如烟然。

一九二五年六月十七日[15]

佐藤春夫《我的窗》中包含了很多与鲁迅《野草》相关的要素,如波德莱尔的登场、对狗和植物(杂草)的描写等等(5)从吟咏杂草的诗《秋之歌》(发表于1911年11月《三田文学》),到全篇被草装点的诗集《抒情新集》(1949),“草”一直是佐藤文学的一个主题。因此,对“草(野草、杂草)”的强烈意识可能也是把佐藤春夫和鲁迅联系起来的一个要素。。再如,“我关了灯,沐浴着月光坐在那里。宛如一个专心听音乐的人那般陶醉。我想到了死亡的静寂,或许也想到了不死的生命和灵魂”[14]413,这部分会让人想起《野草》中《一觉》里的一节:

是的,青年的魂灵屹立在我眼前,他们已经粗暴了,或者将要粗暴了,然而我爱这些流血和隐痛的魂灵,因为他使我觉得是在人间,是在人间活着。[16]

(二)

作家大木雄三的《大地的呻吟 某日拂晓的梦》刊登在1919年11月发行的《中央文学》上,跟佐藤春夫的《我的窗》刊登在《中央文学》的同一期。

原来是一个梦。此前一直为那紧张透顶的事情而拼命挣扎的自己,原来是一个梦。那竟然是一个梦,我总觉得实在太可惜了。其实,现在的我完全有可能遇见那样的情境,这个梦未免有些过于真实。(中略)

(梦的大致内容:一块儿办杂志的朋友们聚在一起讨论。他们的杂志出奇地受欢迎,前来购买延期发行杂志的群众蜂拥而至,快要把门前挤爆了。于是,主人公主动当起了群众的解劝人。)

“诸位,请安静。我们绝不会拒绝诸位的要求。”

我使出最大的声音,拿出最坚不可摧的架势,只说了这么一句。

——于是乎,我感到脑袋周围格外难受,想用手拂开——

我的意识从这时开始渐渐苏醒过来。原来是被襟从头上重重地、沉沉地滑落到脸上去了。

我安静地睁开了眼睛。[17]

“原来是一个梦。……其实,现在的我完全有可能遇见那样的情境,这个梦未免有些过于真实”[17],这一开头让人印象深刻。实际上,在现实世界里主人公也同样跟朋友们一起合办杂志,但杂志根本卖不出去。所以,杂志大卖的情景的的确确是一场梦。最后,主人公从梦中醒来的场面,与鲁迅《野草》中梦境系列作品之一的《颓败线的颤动》十分相似。《颓败线的颤动》也是以“做梦”开头,这个梦是“梦见自己在做梦”。这一设定在鲁迅的梦境系列作品中十分特别。

我梦见自己在做梦。自身不知所在,眼前却有一间在深夜中紧闭的小屋的内部,但也看见屋上瓦松的茂密的森林。(中略)

我梦魇了,自己却知道是因为将手搁在胸脯上了的缘故;我梦中还用尽平生之力,要将这十分沉重的手移开。[18]

鲁迅青年时代在日本留学时,立志从事文学,并把最初的梦想寄托在杂志《新生》的创刊上,然而最终惨遭失败,饱尝挫折。从这种意义上讲,如果重新关注一下梦的“内容”,可以说鲁迅对这篇作品肯定很有共鸣。佐藤春夫的《我的窗》和大木雄三的《大地的呻吟 某日拂晓的梦》不仅刊登在《中央文学》(6)鲁迅藏书(北京鲁迅博物馆编《鲁迅手迹和藏书目录》1957年版)、鲁迅《日记·书账》、《周作人日记》(影印本)(大象出版社1996年版)中的《读书购书书目》均没有对这本杂志的记载。鲁迅以及当时中国对日本的杂志是如何理解与接受的,是值得进一步探讨的课题。的同一期上,而且两篇作品之间仅隔了两页,排版的位置非常近。虽然《中央文学》上刊登的这两篇文章从未被研究者关注过,但这两篇作品在原载杂志上也是大放异彩的(7)据复刻版《中央文学(解说·总目录·索引)》(雄松堂2005年版)记载,1917年4月至1921年12月发行的《中央文学》上共刊载了12篇佐藤春夫的作品,而大木雄三的作品则只有《大地的呻吟 某日拂晓的梦》1篇。大木雄三(1895—1963),儿童文学作家,曾参与无产派儿童文学统一团体的结成。。鲁迅的《墓碣文》和《颓败线的颤动》在《野草》中位列第15和第16篇,也是两篇挨着的作品。这两篇文章的创作时间也非常接近,一篇写于1925年6月17日,另一篇写于6月29日。在创作过程中,鲁迅的脑海里也许浮现出了这些从前接触过的日本作品。

与周作人的回忆“(豫才)对于日本文学当时殊不注意”[19]似乎相反,笔者认为,鲁迅与日本现代文学的关系可能十分密切。还有,关于佐藤春夫的作品与中国现代文学之间的关系,研究者们反复围绕《亚细亚之子》[20]探讨佐藤春夫与郁达夫之间的不和便结束了。但是,中国与日本在现代文学交流上可能还有不少真正值得研究的课题。

(三)

增田涉在《鲁迅的印象》中收录的《佐藤春夫与鲁迅》一文中写道:

读中学时,我是一个文学青年。那时,爱好文学的中学生经常阅读的杂志,有新潮社发行的《文章俱乐部》和春阳堂出版的《中央文学》。此外,还有博文馆的《文章世界》和新潮社的《新潮》,只是这两种杂志相较而言更多了些成人气息。我那时一收到这些杂志就会马上阅读。(中略)

大概就是《殉情诗集》和《我的1922》(?)出版的时候,我便被佐藤春夫身上那种诗人的魅力所吸引了。(中略)我大学所在的专业,完全是非文学的。(中略)在学校里无法获得满足的,我在佐藤氏的会客间里得到了。虽然没怎么学到知识,但是凭感觉所获得的个性化的观察和理解,对于我来说是很新颖而有益的。

我不久便开始帮助佐藤氏翻译中国小说,并为他查找、提供一些必要的资料。[4]265

这里,增田涉提到了当时在日本很流行的两种杂志:《文章俱乐部》和刊登《我的窗》《大地的呻吟 某日拂晓的梦》的《中央文学》。1931年增田涉在上海将近一年的时间里,鲁迅几乎每天与他展开文学上的讨论,增田涉有可能会对鲁迅谈及日本的文坛以及自己的文学经历吧。增田涉说他“被佐藤春夫身上那种诗人的魅力所吸引”是因为《殉情诗集》,这部诗集是佐藤春夫的第一部诗集且很早就被介绍到中国来了,最早给这本诗集腾出版面的就是《语丝》。1924年,《语丝》第6期上以《殉情诗抄》为题刊登了其中的两篇译文《海边的恋爱》和《断章》,译者为张定璜(8)译者张定璜在京都大学英文系留学时曾师从日本颓废派的代表人物厨川白村,因此张定璜可能也曾关注过波德莱尔等颓废派作家。。《语丝》正是以鲁迅和周作人为核心编辑出版的杂志,鲁迅的散文诗集《野草》当时也连载在该杂志上。鲁迅和佐藤春夫的关系确实很密切,甚至使人感觉有点神奇了。

四、小结

1936年10月鲁迅去世以后,从1937年2月开始,改造社出版了日本第一部真正意义上的鲁迅作品翻译集《大鲁迅全集》,责编为增田涉。第一卷《小说集》的附录《大鲁迅全集月报》第一号的卷头就是佐藤春夫的《鲁迅文学入门指南》。佐藤春夫在该文的最后说:

鲁迅以其敏锐的目光,看尽了本国的文明,也看尽了当时那个时代。……是对中国现代文明和民族性进行的批判。冷嘲过去,热讽现代。因为爱所以恨。……虽然他自己曾说,作为一名用启蒙文学来实现为人生这一目的的文学家,并不以美为目的,但是他与生俱来的诗魂,却让他的作品到处都能看到诗的影子。诗到底是什么?诗就是以高贵的心情看到的世界的美。[21]

在中日战争全面爆发的前夜,在日本最反动的时代编辑出版中国现代文学家的个人全集,真可谓逆潮流而上,也非常危险。这也可以说是借鲁迅这一束光从日本现代文坛发出的一种抱有一缕希望的呐喊,佐藤春夫在其中确实是牵针引线的重要一环。在战争开始后的1938年4月,佐藤春夫针对菊池宽著的《日本文学入门》一书写了《新刊批评》,文中说道:

谈到世界文学时却对中国文学只字不提,这是何等的欠缺。至少应该提一下白话文运动和该运动成就的作家鲁迅吧,这点在如今的局势下显得尤为重要。然而作者(菊池宽)并没有这种意识,我感到十分惋惜。[22]

在中日关系进一步恶化的20世纪30年代以后,佐藤翻译、介绍了很多中国文学,从古至今。特别是他反复提及鲁迅,大力宣传鲁迅所起的先锋作用,称鲁迅是可以与森鸥外、二叶亭四迷相媲美的作家[23]。从中可以看出,想从文学方面改善中日关系的佐藤春夫一直把鲁迅作为一张王牌。鲁迅的名字能够在日本广为人知,得益于佐藤春夫翻译的《故乡》在《中央公论》上发表,也得益于1935年岩波文库出版的增田涉和佐藤春夫合译的《鲁迅选集》,并且在《大鲁迅全集》里也确确实实留下了佐藤的足迹。但是,随着战争的发展,佐藤春夫却开始迎合日本帝国主义,走上了一条离可以正确认识中国越来越远的道路。下面引用的是“日本浪漫派”评论家保田与重郎对佐藤春夫的赞美。保田与重郎将鲁迅作为引证,难掩轻率与肤浅,也投射出了战争的疯狂。

作为东洋文人最后最大的传统,我觉得应当立足于当今的日本,比起鲁迅等人来,更应该想到的是佐藤春夫。(中略)不仅是日本文人,同时也是东方诗人,并且在这两个本质的基础上,又是一位具有近代欧洲式的感觉的诗人,这样集三个地区和三种历史的种种文艺形象于一身的一位几近完美的诗人,就是佐藤春夫。(9)参见保田与重郎著《佐藤春夫》,弘文堂书房1940年版,第67页。

将“诗人”的美誉放在当时的佐藤春夫身上再恰当不过,但是,在黄泉之下,鲁迅看到中日战争中的两国文坛,会发出怎样的感慨呢?

《周作人日记》中的读书购书书目(10)参见《周作人日记(影印本)》中的《读书购书书目》,大象出版社1996年版。里,有关于佐藤春夫的诗集《我的1922年》的记载。这本诗集出版于鲁迅创作《野草》的前一年,“秋刀鱼、秋刀鱼╱到底是苦还是咸”,因这句诗而出名的《秋刀鱼之歌》被放在了诗集的开头。诗集里以《浴泉消息》为题的诗中,可以看到以下诗句:

到了秋天╱我想拥有自己的小家╱(中略)╱安排童子住在那里╱童女的话也不错╱哦,对了,在此之前╱我应该去一次上海╱把中国的童女买回来╱年方十四的最好╱宛如木芙蓉花蕾般的姑娘,多少钱呢?[24]

如此“污秽”(11)参见《现代文学中的中国与日本》(东京汲古书院1986年版,第620页)。丸山升说:“仍然觉得那里不可救药,主要是因为他在人性方面的观点很污秽。郁达夫和郭沫若之间不和的理由,我都不明白他怎么会那样写,简直不堪入目。”的话语充斥了佐藤文学的全部。鲁迅一方面被佐藤春夫的文学“艺术”强烈地吸引,一方面又始终怀疑他的人性。“特别是对于佐藤春夫先生,我对他的感谢,着实不胜言表。”[6]197从未评论过佐藤春夫文学作品的鲁迅,他的那种“不自然”,越发让人猜想《野草》的创作与佐藤文学之间的关系。不仅如此,他的那种“不自然”似乎正悄悄地述说着两者之间的“影响”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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