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资助应更加关注“人”而非项目
——霍华德·休斯医学研究所的经验

2022-12-09朱永东汪昉

高教发展与评估 2022年6期
关键词:聘期研究员资助

朱永东,汪昉

(华南理工大学 发展战略与规划处 广东 广州 510640)

当代科学发展呈现出高度分化和高度综合两种截然相反的趋势,前者要求科学家持续进行某一特定学科领域的专门研究,后者要求来自不同学科领域的科学家开展合作研究。相较于前者,后者风险高、探索性强,在推动知识创新、产生重大理论、引发科技革命等方面发挥着决定性作用,越来越受到世界各国科技管理部门和科学研究资助机构的重点关注。美国国家自然科学基金会(National Science Foundation,NSF)、美国国家卫生研究院(National Institutes of Health,NIH)、霍华德·休斯医学研究所(Howard Hughes Medical Institute,HHMI)、英国工程与物质科学研究理事会(Engineering and Physical Sciences Research Council,EPSRC)、欧洲研究委员会(European Research Council,ERC)等均推出类似的高风险探索性项目,其中霍华德·休斯医学研究所的研究员计划,以其独特的人才资助模式显著区别于其他项目资助模式,并在生命医学领域不断产生具有世界影响力的重大突破,引发学界对激励原始创新资助模式的广泛探讨和日益关注。本文基于知识生产模式转型的视角,以HHMI研究员计划为例,探究其人才资助模式的主要特点,以期为完善我国基础研究项目资助模式,助力深化科技评价制度改革提供借鉴。

一、理论基础与分析框架

知识生产模式的研究发轫于20世纪60年代,20世纪90年代后相关理论逐渐走向成熟。1994年,迈克尔·吉本斯等六位学者在《知识生产的新模式——当代社会科学与研究的动力学》中首次提出“知识生产模式1”和“知识生产模式2”。2003年,埃利亚斯·G·卡拉雅尼斯等人在《创造+创新=竞争力?何时、如何、为何》中正式提出“知识生产模式3”。知识生产呈现出从模式1向模式2和模式3延续变革演化的特征,但三种模式并非直线上升和相互取代关系,而是相互并存发展。

在模式1中,知识生产是以学科为基础的,以制度化的学科知识为主要对象。大学成为知识生产的唯一场所,设置与解决问题的情境由特定共同体的学术兴趣所主导,科学研究强调在单一学科内按照既定的规则和学术范式来寻求解决方案,并通过同行评议对质量进行评判和控制[1]3。

在模式2中,跨学科研究成为知识生产和问题解决的主要方式,学科范式不再是知识生产所必须遵循的原则,大学也不再是知识生产的唯一场所。大学与外部组织的界限日趋模糊,强调政产学研多方合作在实际应用情境中研究解决问题,更加关注科学研究的社会责任和多维质量控制[1]3。

在模式3中,允许并强调不同知识与创新范式的共存与共演进,是一个由知识创造、传播、应用的创新网络与知识集群组成的多层次、多模态、多节点和多变的知识创新系统,系统中不同主体密切互动、共同参与成为科学研究的常态,最终实现知识生产为创新生态演化服务的目标。[2]

知识产生模式演化反映了知识生产活动从简单到复杂、单一到综合、由内向外的推移趋向,折射出从大学垄断、独立化、专业化、制度化到弥散化、应用化和社会化的渐进更迭轨迹。[1]17同时,知识产生模式变革对现代科学研究产生了全面而深远的影响,创新科研资助模式成为现代科学研究范式转变的必然选择。知识生产模式1下的科研资助基于学科划分、以竞争性的资助为主,体现了效率优先原则,有利于科技资源优化配置。在知识生产模式2、模式3中,传统竞争性资助模式难以满足现代知识生产的需求,与科学研究鼓励探索、宽容失败的内在价值冲突,不利于促进颠覆式创新,迫切需要建立与之相匹配的科研资助新机制。人才资助模式作为一种特殊的项目资助模式,重在发现有潜力的精英科学家,创造良好条件鼓励其瞄准高风险、强探索的挑战项目,以期产生重大原创性成果,促进科学技术进步和人类社会发展。但并不是说,人才资助模式就可以完全取代传统的项目资助模式,如果完全用新的科研项目资助机制去概括知识生产模式2、模式3科研资助的全部形式和主要特征,就未免失之于偏颇。

二、HHMI研究员计划资助模式分析

(一)HHMI研究员计划

HHMI认为在模式2基础上开展模式3的知识生产是现代知识生产方式的必然趋势,重大知识发现和创新是在对未知的探索、实验甚至争议中产生的。[4]HHMI坚信正是科学家凭借好奇心和创造力,以及多学科、多主体合作,突破重重障碍解决富有挑战性的难题,提升科学知识,产出原创性成果。过去数十年中,HHMI形成了自己独特的人才资助模式,为处于学术生涯不同阶段的学术人才提供不同的资助计划,具体包括:HHMI研究员计划(HHMI Investigator Program)、珍妮娅团队领导者计划(Janelia Group Leaders)、汉娜·格雷学者计划(Hanna H.Gray Fellows Program)、国际学者计划(International Research Scholars)等。其中,HHMI研究员计划是其资助体系中层次最高、力度最大、最具影响力的资助计划,主要资助在生物医学领域开展重大原创性、突破性基础研究的科学家,具体涉及基因科学、神经科学、生物化学、计算生物学等基础前沿交叉领域,如表1所示。

表1 HHMI研究员学科领域分布一览表

(二)HHMI研究员计划资助特点

HHMI研究员计划充分考虑到现代知识生产模式的特点,同时也兼顾了基础前沿研究的风险性,从资助理念、经费支持和管理方式等方面进行了创新,营造有利于开展颠覆式创新的环境和氛围。HHMI与其它科学研究资助机构最大的区别是,其支持的“是人,而不是项目”(“people,not projects”),HHMI为其研究员计划挑选美国乃至全世界最优秀的科学家,与其签订长达七年的聘任合同,提供稳定的研究资金支持,使其能够遵循科学好奇心和直觉开展自由探索研究。HHMI时任主席钱泽南在总结HHMI60余年支持生物医学研究的多元化资助机制时所说,HHMI在驱动生物医学进步方面聚焦4个关键性的战略举措:一是选择和支持最优秀的人而不是项目;二是持续强调和支持基础研究;三是支持和鼓励具有多元背景来自不同学科的优秀学生从事生物医学研究;四是采用新的方法来训练医学科学家以加强生物学基础发现和医学之间的联系。[5]总的看来,HHMI研究员计划资助具有以下几个特点:

1.开放的选才理念

HHMI认为在知识生产模式2和模式3背景下,创造新知识和解决复杂科学问题需要来自不同领域、不同背景科学家的观点碰撞,因此寻找对科学“具有闲逸的好奇心”和富有科学探险精神,能与他人进行合作的科学家尤为重要。HHMI在全美范围内寻找最具创新性和革新性的杰出科学家加入其研究员计划,平均每三年组织一次遴选,HHMI研究员计划申请条件相对比较宽泛,对同一机构的申请者人数不作限制,也无需单位或者个人进行推荐,凡符合条件的申请人均可直接向HHMI递交申请材料,具体如表2所示。[6]

表2 HHMI研究员计划申请条件及申请材料

HHMI研究员计划遴选采用多重同行评议的方式进行,评价标准主要包括:(1)申请者研究的课题是否是生物学重要问题;(2)申请者能否将所研究领域推向新的高度并保持领先;(3)申请者是否发明了新的方法或者提出新的实验方案用于解决生物学难题;(4)申请者是否能够为生物科学发展做出原创性贡献;(5)申请者的研究能否促进生物学和医学的联系,具体如表3所示。[7]依据以上标准,HHMI科学官会初步筛选出前20%的优秀申请者,随后将名单提交由HHMI医学咨询专家委员会、科学评审委员会、现任研究员或其他顶级专家组成的委员会进行评议并进一步筛选出前30%的申请者,形成“半决赛选手”名单。进入“半决赛选手”名单的申请者会被HHMI邀请至珍妮娅农场研究园区参加研讨会,就研究课题向科学官和最终评审顾问小组进行简要陈述,由科学官根据最终评审顾问小组对申请者的打分情况进行排序,并提交HHMI领导层进行最终决策。

表3 HHMI研究员计划遴选标准

HHMI研究员计划简化了传统资助模式的繁琐流程,但整个遴选过程严苛且竞争激烈,只有在相关领域做出令人印象深刻或者非凡的独立研究成果的科学家才能入选,HHMI研究员计划最终入选者的比例保持在3%左右,如表4所示,且大多来自于哈佛大学医学院、斯坦福大学、福瑞德·哈金森癌症研究中心、冷泉港实验室等顶尖大学和科研机构。以2018年HHMI最终聘任的19名研究员为例,其中哈佛医学院、麻省理工学院、斯坦福大学和洛克菲勒大学各有2人入选,普林斯顿大学、加州大学旧金山分校、波斯顿儿童医院等其余11家机构各有1人入选。[8]

2.长期的稳定支持

HHMI为入选的研究员营造宽松的科研环境氛围,给予他们充分而又灵活的资源和资金支持,不具体设定年度或聘期考核目标,允许他们自由追求自己的科学兴趣并可随时改变自己的研究方向,尽可能让科学家心无旁骛地投入极具挑战性的研究工作中。

A:我想每个人的家庭环境不一样,每个孩子的性格不一样,所以,别人的方法不一定对自己的宝宝合适,还是要从自己的小家庭出发,找寻最合适的方法。至于谣言我也不大理会,做好自己就好了。

具体而言:(1)HHMI为研究员提供充足的科研经费。HHMI为通过评审的研究员给予长期稳定的资助,HHMI研究员第一个聘期为7年,总共可获得约800万美元的经费支持,七年后接受首个聘期评估,通过评估的研究员将获得延续资助(一般为2个聘期,最长达9个聘期),未能通过评估的研究员(HHMI研究员聘期评估淘汰率多年保持在20%左右[9]),HHMI人性化设置为期两年的过渡支持期,此期间仍可获得HHMI提供科研运行经费、工资福利、实验室办公使用费等。(2)HHMI对研究员经费支出不做比例限制。HHMI科研经费可用于支付博士后等人员费用和实验室日常运行经费等,由研究员据实开支,其中实验室日常运行经费第一年为初始水平,经HHMI领导层批准后逐年调整上浮,研究员每年有3次申请购买仪器设备专项的机会。此外,HHMI会参照同类机构同类职位薪酬情况为研究员提供有竞争力的薪酬和各类福利等,并且经HHMI批准还可兼职取酬。据统计,2020财年HHMI向研究员支付工资2.5亿美元,实验室和办公室使用费约3600万美元。[10](3)HHMI给予研究员充分的研究自主权。区别于传统科研资助模式,HHMI重点对一些强探索性、高风险项目,较难在早期进行识别并在项目资助周期内获得显著收益的研究员课题进行支持。如有研究员研究果蝇的平衡和协调机制,在早期研究过程中由于研究结果较难直接与人类疾病联系在一起,无法获得NIH等其它项目经费资助,但在获得HHMI研究员资助后研究取得重大进展,发现了人类内耳感觉毛细胞的重要基因。同时,HHMI赋予研究员技术路线决定权,研究员可随时更改研究方向,如有研究员课题从青蛙的进化发展转为青少年糖尿病研究。[11]

3.精细的管理服务

HHMI研究员计划面向美国226所高校或科研机构选聘研究员,最终通过评审并与HHMI签约的研究员具有双重身份,既是HHMI的雇员也是原单位的员工,主聘方仍是原单位,但工资薪水主要由HHMI发放。[12]为避免聘任双方权责界限不清产生法律纠纷和不必要的麻烦,HHMI与研究员及其原单位三方签订合作研究协议,对聘期内研究目标、资源转移、保密条款、研究结果、论文发表、双方职责、名称使用、合法合规性等方面进行了明确约定。[13]HHMI聘用期间,如果研究员更换了新的工作单位,研究员可向HHMI提出工作单位转移申请,HHMI将与新就职工作单位协商并达成合作协议,继续给予研究员资助。[14]同时,HHMI为保证研究员全身心投入研究工作,对研究员非科研活动、社会兼职的投入时间和取酬标准进行了明确规定。HHMI规定研究人员必须将至少75%的时间直接投入到科研工作中,学术管理、教学、学术服务、咨询等工作占用的时间不得超过25%,且非科研相关的行为需获得HHMI批准。同时,HHMI考虑到研究员聘期内需要承担繁重的科研任务,要求研究员提供管理服务时不得担任系主任、教务长、副校长、校长等重要领导岗位职务,管理服务所获得的薪酬不得超过HHMI薪酬的30%等。[15]此外,HHMI面向研究员计划制定并公布了详细的科研政策,涵括科研行为、论文发表、研究资料共享、科研合作、保密协议、咨询服务、知识产权保护、学术交流等诸多方面,为研究员开展相关工作提供了行动指南。[16]HHMI还建有专门的投资、财务和法律等部门,为研究员的科研成果转化、经费预算编制、财务审计、法律事务等开展咨询建议和指导支持。

三、HHMI经验价值

目前,我国处于知识生产多种模式并存的时期,模式1占据主导地位,模式2日渐引起重视,模式3已初见端倪。我国长期以来形成的传统科研资助机制与知识生产模式1是相互匹配的,但与知识生产模式2和模式3相适应的科研资助机制建设存在迟滞和缺位的问题,科研项目资助中同质化竞争、见物不见人现象依然存在。[17]以国家自然科学基金项目为例,2016-2021年获批资助的交叉学科类项目和人才计划类项目占比偏低,年平均值仅为1.18%和1.81%。直到2020年,国家自然科学基金委员会才成立交叉科学部,统筹负责国家自然科学基金交叉领域整体资助,明显滞后于NSF、NIH等交叉领域科研项目资助。借鉴HHMI的人才资助模式,对完善我国科研项目资助模式和管理机制是有重要的启示价值。

(一)完善项目评议机制

基础交叉研究工作是一个不断寻找发现和创造新知识的过程,属于探索“隐藏在黑暗里”的科学规律,一般周期比较长,研究路径不明确、研究成果无法预设,需要承担较高的失败风险,资助人才是比资助项目更为有效的模式。与传统资助模式相比,人才资助模式不设申报指南,不定具体考核目标,并且对传统的同行评议方式进行了改革,增加了研讨会实时评议环节,打破了传统项目资助中论资排辈现象,倾向于发掘、识别具有突出创新活力和发展潜力的中青年人才。HHMI研究员入选者大多为40岁左右、处于科研创新高峰期的中青年学者。如2018年最终通过HHMI研究员申请的两名华人学者王萌、张锋分别是39岁和36岁。皮埃尔·阿祖莱教授等人的对比研究表明,人才资助模式在激发科学家的创造性、产出原创性成果方面更具优势。如HHMI研究员发表他引前5%论文平均数为46篇,而R01项目(美国国立卫生研究院生命科学和生物医学资助项目)负责人平均数为22篇;近1/3的HHMI研究员当选美国科学院院士,而R01项目负责人只有0.4%;HHMI研究员平均每人培养出1.13名ECPW获得者,而R01项目负责人平均每人只培养出0.23名。[18]因此,建议在我国基础研究类项目申报评审过程中,进一步改革同行评审机制,探索实施高风险探索性项目交互式论坛评议,重点考察申请者的科研潜质和创新特质,关注项目所研究问题的意义和价值。[19]

(二)优化项目管理机制

传统资助模式的资助周期相对较短、支持经费相对有限、研究路径相对固定、交付成果有明确约定、获得滚动支持的可能性小,给科研人员的持续研究带来较大的不确定,科研人员为了争取更多经费不是在撰写新项目申请书的路上就是在提交项目结题书的路上,真正用于潜心科学研究的时间非常有限。良好的工作环境,具有竞争力的工资福利,倡导人的重要价值以及鼓励变革创新,还有工作与生活的平衡,所有这一切都让HHMI研究员感到无比舒适和满意。HHMI原主席托马斯·罗伯特·切赫曾指出,“我们希望HHMI研究员全身心思考科学,而不是填写表格”。HHMI简化项目申请书,给予研究员长期稳定的支持,赋予研究员技术路线决策权,量化研究员科研工作时间,努力使科学家从与科学研究无关的事情解脱出来,按照自己的想法从事科学冒险工作,探索生物医学的未知领域。雇佣最好的人才、鼓励冒险和创新、倡导积极合作、提供充足的资源、强调志同道合是科学家们选择在HHMI工作的5个理由。[20]因此,建议进一步深化我国科技领域“放管服”改革,简化项目申报书填报,减少项目过程检查,赋予科研人员更大的经费使用自主权和技术路线决策权,让科学家从繁杂的与科研不紧密的活动中解放出来。同时,需对承担重大项目研究人员的教学、管理投入时间和社会兼职加以限制,使其将更多的时间精力投入科学研究,激发创造力,产出原创性成果。

(三)改革项目评价机制

基础交叉研究具有强探索性、高风险的特点,研究结果具有较大的不确定性,不适用以可交付成果为主导的传统项目评价模式。HHMI在遴选研究员和聘期考核时均非常关注研究员的未来发展潜力,HHMI研究员首个聘期评估标准与研究员遴选标准基本相同,对于研究员的论文、专利、获奖等可交付的成果没有明确的数量要求,主要关注研究员在聘期内是否深入研究了生物领域重要问题、是否将该领域研究推向新的高度以及未来产生重大创新突破的潜力,对于人才培养和学术服务的相关贡献等。[21]研究员聘期评估主要以同行评议的方式进行,被评估研究员需在HHMI总部发表35分钟的述职报告,评价组专家用20多分钟的时间向被评研究员提问或交流沟通,并召开行政会议,协商达成一致意见,HHMI领导层参照评价专家的推荐意见,最后确定出被评研究员续聘或淘汰决定,成功通过评价的研究员继续连任,未能通过评价的研究员进入为期2年的缓冲期。HHMI研究员首个聘期考核通过率多年保持在80%左右,较好地保证了研究员项目研究的稳定性。建议在我国基础研究类项目评价中,坚决破除“五唯”顽瘴痼疾,更加突出成果的质量、影响和贡献,实行代表作评价和同行评价,重点关注科研人员的发展潜力和“非共识项目”的成长性,避免以简单的“一刀切”的形式直接予以淘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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