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跟鞋,我妈的人生战靴
2022-12-08静思
静思
这世上,有一种我最怕的鞋——高跟鞋。
我很困惑,这个本来为了凸显法国国王路易十四男性气概的东西,演变到后来怎么就变成了女性的“团宠”?低矮的鞋面、狭窄的形状、尖细而垂直的鞋跟,我们的脚何错之有,要受这样的虐待?
当然,汝之砒霜,彼之蜜糖。穿高跟鞋对我来说不亚于是一种刑罚,但对我妈来说,高跟鞋绝对是一项美好的发明。
我忘不了我妈在40 岁时买的一双紫色高跟鞋。那是一双非常高级的鞋子,整个鞋面被漆成一层薄薄的淡紫色,看到这双鞋,你就会想到“紫气东来”
这个透露着贵气的成语。但当你再往后看下去,瞥见它12 厘米高的窄细鞋跟时,你就明白,它是勇士的选择,只有勇敢的女性才能驾驭它。
那不是鞋跟,那是对自己生理极限的挑衅。
我妈是个勇敢且对美有着高要求的女性,她成功驾驭了那双鞋。穿着它逛街、参加婚宴、和朋友们聚会,这双鞋让她原本就笔直的身躯更加挺拔,仿佛她把自己绑在了一棵笔直的杨树上,不允许自己的头颅和躯干有一点弧度的弯曲。这双鞋也把她的身体曲线展现得淋漓尽致,好像那双鞋子充满了某种魔法——能让谦卑的灰姑娘变成骄傲的女王,艳压全场。
我妈是20 世纪90 年代下海经商、自主创业的先锋女性。
在那个时代,多数人都抱着自己的“铁饭碗”熬退休,她却把“铁饭碗”扔在了身后,如此勇猛的一个人,区区一双高跟鞋她怎会拿捏不了?
在炎炎夏日,我看过她把一双细带棕色露趾凉鞋系在脚上,白色真丝衬衫配着与凉鞋同色系的中腰职业裙,一丝不苟的她和手下干将们开会讨论产品细节,最终解决问题。
我也见过她在克拉玛依零下30 摄氏度的风雪里,身穿收身短夹克,脚蹬一双及膝皮靴,包裹着她的紧腿皮裤。十几厘米高的鞋跟踩在产品招标会现场的地板上,干练的她自信满满地向甲方介绍着自己公司的产品,最终赢得一纸合同。
高跟鞋,就是我妈的战靴。
她说,每次踩上它们,就想火力全开,在自己的人生里大干一场。
当然, 我妈的战靴很多,自儿时起,我就目睹了家里鞋架上琳琅满目的高跟鞋。我妈用她的实际行动告诉我,人类在一类鞋子上的想象力能有多非凡,可以讓它们像常青树一样,四季常在。
对于高跟鞋,我和我妈是完全相反的态度。看着那些尖细的鞋跟,我能脑补出自己摔倒、崴脚、骨折、住院、动手术的一系列连续剧,鞋子还没上脚,悲情小剧场先在颅内演了起来。
为了打破我对高跟鞋的偏见,我妈曾煞费苦心在我成年后给我买过价格不菲的高跟鞋,希望用钱换来的高级感和舒适感,能让我放下对高跟鞋的戒心。我也很配合,把那些入门级的高跟鞋穿在脚上。结果出去吃顿饭,走进饭店,服务员向我投来敬佩的目光——这个小姑娘太要强了,腿瘸了还要坚持穿高跟鞋……
我妈对高跟鞋的驾驭能力,我自叹不如。在我妈美貌的巅峰时期,她连在家穿的拖鞋,也要带有三五厘米高的鞋跟,好让自己下楼倒垃圾时也保持一种傲视“群雄”的气质。
而我,怂极了。
大学拍毕业照,摄影师把镜头放下的第一秒,其他同学是把学士帽扔向空中,我则是第一时间把高跟鞋从脚上脱下。我想,那一刻,我大概从意念上体验了《肖申克的救赎》里安迪在大雨中从监牢爬上地面的感觉:希望与自由,近在咫尺。
最后,我光着脚走回了宿舍。
后来在求职面试和上班时,如果不得已要和高跟鞋打交道,我都是“两副面孔”。比如,面试前踏进公司时,换下球鞋,蹬上高跟鞋。面试完走出公司大门,第一时间换回来。再比如,上班后工位上总留有一双高跟鞋,万不得已需要见客户和大老板时,才穿上高跟鞋摇摇摆摆地奔赴战场。
有人穿高跟鞋摇曳生姿,会提升战斗力;我穿高跟鞋是赶鸭子上架,气势全无,还总担心自己会不会摔个“狗吃屎”,把KPI 毁于一旦。
所以,高跟鞋是我妈人生的战靴,却是我避之不及的折磨,我愿与它们此生陌路。
对高跟鞋的喜好,表面上看,是不同人对美的不同追求。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对我妈这类人来说,对外形自己要负全责,她们对自己的美有着苛刻的要求:服装要时尚得体,妆容要明媚夺目,仪态要傲然挺立,眼神要舍我其谁。总之,要尽全力做到无可挑剔。
而对我这样的“懒人”来说,美则是舒服就好。穿着休闲装、球鞋、宽松的外套,素面朝天出门,意味着我不必在出门前两三个小时就开始“当窗理云鬓,对镜帖花黄”;不必为了把自己装进尺寸不合适的裙子里而节食、减肥;不会在双脚看不见的地方贴上胶布,让脚去适应鞋而非挑一双完全合脚但相貌平平的鞋子。
往深层次看,也许对一双高跟鞋的态度多少也能反映出一个人对待自己人生的要求和野心。
就像在《欲望都市》里,那个总是穿着及地蓬蓬裙、踩着闪闪发亮的高跟鞋,在光怪陆离的纽约街头,即使被过往的汽车溅了满身泥水依然会昂首挺胸的凯莉说的那样:“站在高跟鞋上,我才能看见真正的世界,使脚不舒服的不是鞋的高度,而是欲望。”
我敬佩像我妈一样的女性,她们用自己肢体的疼痛来和高跟鞋“做交易”,换取风姿、气势、自信,乃至最终的胜利,实在勇气可嘉。
但我也心疼她们的遭遇,因为只有当她们穿着高跟鞋走完一天的路,回家脱掉鞋,把脚放入水盆里的那一刻,她们才会被“打回原形”,搓着双脚、长叹一口气,疼痛终于得到了救赎。
(摘自“三联生活周刊”微信公众号,豆薇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