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经·东山》“失衡式”书写新探
2022-12-08贾东帅
贾东帅
《东山》作为《诗经》中最优秀的抒情诗之一,以战后得归的征人身份作为抒情主体,用四章的内容表达了战后回归的心理过程。在结构上,《东山》依旧保持着《诗经》的行文习惯,全篇以四字为主,音韵和谐,结构整饬。观感上带来的整齐与题材的严肃为诗歌奠定了“悲”的基调。然而《东山》的情感表现却是复杂的,绝望中孕育着希望,悲伤中夹杂着欢乐,在真实与幻想、结构与内容的种种矛盾与反差中展开抒情,“失衡”效果得以展现。读之不觉潸然泪下,《东山》的艺术魅力也自此而生。
一、真与幻的交织
“文之思也,其神远矣。故寂然凝虑,思接千载……其思理之致乎!”[1]可以说文学创作离不开想象,而《东山》全诗运用大量想象手法。通过对诗歌想象的复按,可以体会两千年前《东山》亦幻亦真的情感过程。《东山》在想象中穿插现实,以虚写之事物映射现实之境遇,在虚实之间的辗转中打破了真与幻的平衡,使读者不知何为真实,何为幻想。
首先表现为诗歌内容上的虚实结合,《东山》的想象与现实是紧密交织在一起的。从篇幅上看,想象的内容远超于现实书写。而根据《诗经》的现实主义题材,再结合本诗的反战主题,一般情况应该更多着墨于现实,而实际情况却恰恰相反,《东山》对于现实的批判却大多建立在想象之上,此种安排为全诗奠定了不平衡的基调。放眼全诗,《东山》除第一章内容多为写实外,其余三章都以想象为主,乃为虚写。全诗四章皆以“我徂东山,慆慆不归。我来自东,零雨其濛[2]208。”起兴。此四句直赋其事,直接地交代了故事的背景与环境。即“我远征至东山已经很久了,如今我就要从东方回到家乡,此时此刻天也下起了蒙蒙细雨。”后文故事的发生发展皆以此为现实基础,我们可知《东山》的主人公远征东山,连年未归,如今得以自东而还。短短四句十六字,在交待现实情况的同时,亦为后文的想象埋下伏笔。
除去每段开头“我徂东山”四句重复内容外,其余部分原文如下:
我东曰归,我心西悲。制彼裳衣,勿士行枚。蜎蜎者蠋,烝在桑野。敦彼独宿,亦在车下。
果臝之实,亦施于宇。伊威在室,蠨蛸在户。町畽鹿场,熠耀宵行。不可畏也,伊可怀也。
鹳鸣于垤,妇叹于室。洒扫穹窒,我征聿至。有敦瓜苦,烝在栗薪。自我不见,于今三年。
仓庚于飞,熠耀其羽。之子于归,皇驳其马。亲结其缡,九十其仪。其新孔嘉,其旧如之何?[2]208
诗歌第一段叙述一个将归的战士怀着悲伤复杂的心情准备着便装,这也意味着他即将要远离行伍。此处便有一疑问,唐代王翰诗云:“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3],战争之残酷可见一斑,如今能得以全身而退,悲从何处来?后文看似给出答案,即以蠋虫自喻,独宿车下,多年来的争战之苦涌上心头,难免触景伤怀。然而争战之苦痛与绝处逢生之庆幸又孰轻孰重呢?很明显是后者,《东山》于此不言“东归”之乐,但言“西悲”之苦,可见其境遇之困厄,情感之复杂。
另一方面,从叙述内容上看,第一章叙写战士将归的准备过程以及在这一过程中复杂的心态变化,既有“制彼裳衣,勿士行枚”的慨叹也有对“敦彼独宿,亦在车下”的伤怀。总体而言,第一章是写实的。诗歌第二章描述的是一个家破人亡的破败景象。曹操诗云:“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4]。”战乱之时,乡民十不存一,如诗中描述的这般荒芜破败的景象并不少见。然而以“不可畏也,伊可怀也”推测,尤其是“怀”字,我们知道但凡怀念之事物,皆与自身有着密切的联系,绝不可能对陌生的人或事产生任何的怀念之感。回到诗中,就可以断定眼前的荒芜之景绝非主人公战场所见,否则他也不会产生怀念的情愫。那么他所“怀”何物?结合“慆慆不归”的现实情况,可确定所“怀”者即为征人之故乡,更准确的说是他脑海中想象的故乡。争战之年,家乡难免遭逢战乱,为此征人有此想象倒也合理,因而本段整体内容都是虚写。第三章同样运用想象手法,已从破败屋室的场景转换为妻子等待征人回家的准备过程。甚至写出“洒扫穹窒,我征聿至”这样极具生活化的语句,仿佛在劝勉妻子不要只顾着感叹,如今“我”即将回家,尽快打扫房间,等待“我”的归来。而“自我不见,于今三年”这一句看似是描述现实情况,根据中国古代“三”字使用特点,大多都表示虚数。如《卫风·氓》“自我徂尔,三岁食贫[2]85。”“三岁”表示没过几年的意思。再如《论语》中“三人行”“三省吾身”的“三”也都表示“几个人一起行走”“多次反省”的意思,“三”都是虚数。当然,也存在确指的情况。如《王风·采葛》“彼采葛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如三秋兮……如三岁兮[2]103。”“三”在此确指三个月、三个季度、三年。为此“自我不见,于今三年”也是指许多年不见,也是相对虚写的。而诗歌发展到第四章时,依旧处于征人的想象世界。时间已经追溯到二人新婚之时,场景热闹非凡。唯独以一句疑问作为全诗结尾,此时整首诗歌的情绪被推向了高潮,前面章节的所有叙述与想象在这里都得到汇总:征人久去,妻子现在又怎么样了呢?这是所有离家征战的将士们都要面对的共同问题,家人的安危永远是他们的牵挂。将归之时,写军旅生活之苦痛、写田园荒芜、写爱妻、写新婚,而这一切的背后实则是写担忧,写无奈。“道途之远、岁月之久、风雨之凌犯、饥渴之困顿、裳衣之久而垢敝、室庐之久而荒废、室家之久而怨思[5]。”皆有情貌无遗的描写。就虚实占比而言,实写与虚写的篇幅差距相当之大。
本篇在题材上是现实主义的,以幸存的老兵为抒情主体,其目的在于揭露战争之残酷,反战旗帜鲜明。然而全篇除“独宿车下”这一种直观的战争生活再现外,其余征人想象中的破败荒芜、妻离子散到底是否存在难以考证。但是就现实而言,近乎“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6]的悲剧背景下,纵使《东山》的抒情主人公的家乡侥幸免于灾难,但视野放诸于群体,返乡归里的老兵中或许就有人回到家后真切地遭遇了“松柏冢累累”[7]的境遇。正所谓想象植根于现实,叔本华说:“诱发一个人思想的刺激物和心境,往往更经常地来自现实世界而非书本世界。呈现于他眼前的现实生活是他思想的自然起因[8]。”于此,本诗的现实主义精神内涵则在想象中一步步地建立起来。
二、悲与喜的骤变
《东山》的情感表达极具特色。鲁迅先生在《再论雷峰塔的倒掉》一文中就曾谈到:“悲剧是将人生有价值的东西毁灭给人看[9]。”他回答了悲剧因何而悲的现实原因。莎士比亚的笔下塑造了哈姆雷特与奥菲莉亚的悲剧性爱情,他们原本纯洁的爱情由于时势的逼迫、坏人的利用和人性中弱点的暴露而最终凋零。与之呼应的是中国“良辰美景奈何天”“梁祝化蝶”式的遗憾与悲剧。悲正是通过良辰美景反衬出来,这一点在诗歌的情绪表达上,也同样适用。
《东山》四章内容中充斥着大量的情绪反转与冲突,昨日之乐在转眼间就可能化作今日之悲,悲与乐的情绪急剧转换,这样的安排使得诗歌的情感表达更为深刻,入木三分。全诗除第一章交代现实背景时情感转折不明显外,二、三、四章结尾处所产生的反转则相当明显。第一章从战后将归“勿士行枚”的感叹到自己独宿车下时发出对战争清苦生活的哀叹,本段都笼罩在“我心西悲”所营造出的悲伤情绪中。情绪上的变化亦能从细微处发掘,就“我东曰归”“制彼衣裳”而言,劫后余生的庆幸依旧可以复按。那么与第一章委婉的情绪变化不同,从第二章开始《东山》的情绪转折则更为激烈。“果臝之实,亦施于宇”这段内容前面是对家乡的变化及命运展开想象。家破屋残,鬼火燿燿,运用具象化的描写将主人公内心的忧虑展现得淋漓尽致。然而对家乡的强烈担忧却在最后两句戛然而止,家破屋残固然让人心生恐惧,然而这里以一种积压许久的怀念之情突破了“畏”,“不可畏也,伊可怀也”,即使前方命运未知,但是他依旧抱着对家乡的无限怀恋毅然决然地踏上归程。本段写“畏”六句,写“怀”两句,从比重上讲,应该是“畏”多过“怀”,但是最后短短的两句话却对整个章节前面内容所铺垫的情绪进行扭转。着墨在“畏”,意却在“怀”,在强烈的反转中将反战主题推向更深层次。第三章通过夫妻双方两者感情的交相辉映,使得心理描写十分生动。诗中征人劝慰妻子不要哀叹,“我”马上就要到家,让妻子收拾房屋,迎接丈夫的回归。通过此般极具生活化的心理活动,我们能够看到本段所表达的情感是思念、急切、喜悦。然而话风一转,情感又一次发生了变化。“有敦瓜苦,烝在栗薪”瓜苦实则瓜瓠,也就是葫芦的意思。据《礼记·昏义》记载,新婚夫妇要“共牢而食,合卺而醑”[10],合卺为合瓢,意为夫妇合体,结为夫妇。与之含义相近的还有“薪”意象,“薪”与婚姻也有着密切的关系。在《诗经》中多次出现,如《周南·汉广》“翘翘错薪,言刈其楚”[2]11,《唐风·扬之水》“扬之水, 不流束薪[2]153。”《唐风·绸缪》“绸缪束薪,三星在天”[2]154,以及本诗“有敦瓜苦, 烝在栗薪”等。以“束薪”而言,木柴紧紧地捆在一起,寓意婚姻双方紧密相连,与婚嫁中“枣、生、桂、子”等意象具有相似作用。结婚时的器物也还在角落放着,人却已经不见“三年”了。那么从情感上看本章节又一次完成了从喜到忧的转变。“鹤鸣”四句想象妻子扫洒屋室,准备团聚。整体感情是喜悦的,从第六句开始,尤其是最后两句又把读者的情绪从喜悦拉回到现实,新婚之别,悲不胜哉。转折式的情感表达使得读者情绪再一次被牵动,冰冷的现实将想象击得粉碎。第四章“仓庚于飞……九十其仪。”六句,着重描写了女子出嫁时的场面宏大、喜庆热闹的婚礼画面,情感之热烈不必多言,然后最后两句“其新孔嘉,其旧如之何”新婚之时她是如此光彩照人,如今多年未见,妻子是否如当初一样美好呢?《东山》只用了“其旧如之何?”这一悬念,更突出了归人近乡情怯的心态。新婚之美好与目下之担忧再次形成转折,新婚愈热烈愈美好,则眼下主人公的担忧则愈强烈。离家多年,谁也不能保证现在的妻子是否如初,两个人见面之时又该说些什么呢?“伊威在室,虫萧蛸在户”的场面谁又能保证不变为现实呢?面对未知,主人公也有踟蹰和忧虑。《东山》没有给我们大团圆的结局,反之却以悬念结尾。此处之转折不仅把读者从想象再一次拉回现实,同时也把本诗的反战主题推向了最高潮。
总而言之,《东山》的情感表达以悲喜骤变为主要特点,全诗共经历了从悲到苦、从畏到怀、从盼到叹、从喜到忧八种情感,在悲与喜的反复变化中,“失衡”的效果便得以显现。在文学史上有如《东山》一般情感如此之复杂,情绪变化之迅速的诗歌也并不多见。可以说《东山》的“失衡式”书写别具艺术特色,且这种表现手法在情感表现上更具张力,大大加强了诗歌的艺术渲染力与表现力。
三、结语
《东山》的“失衡”来自于真与幻的交织、悲与喜的骤变。全诗运用大量篇幅刻画想象,在想象之后又通过极短促的转折将读者拉回现实,此为虚实之“失衡”;另一方面,以文本为载体的情感也随着想象与现实的变化而变化,即情感之“失衡”,二者共同构成了《东山》独特的“失衡式”书写。在“失衡“中将诗歌主题反复强调,最后达到深中肯綮的效果。且在后世文学创作中“失衡式”书写方式也发挥着重要的影响,如辛弃疾《破阵子·为陈同甫赋壮词以寄之》全篇共十句,其中前九句都集中表达词人为国建立功业,奋发有为的积极思想,但最后一句“可怜白发生”将前文所营造的慷慨之气完全击破,剩下的只有无尽的苍凉悲哀,情绪上的转变来得十分突然,甚至比《东山》的情感表达更为激烈,这也使得《破阵子》的艺术境界更上层楼,突破了爱国词的单一属性,更昭示了辛弃疾的命运与心态。不仅如此,“失衡式”书写在文天祥《过零丁洋》、李商隐《无题》、张籍《节妇吟》等诗词中也得到了传承和发扬。同时,在艺术创作上也同样起到了重要作用,在音乐、舞蹈、影视创作等领域也多有应用,可以说《东山》的“失衡式”书写对后世文艺创作起到了先驱作用,并成为一种独特的表达方式而流行于后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