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受美学视角下试析彼得·汉德克的小说《短信长别》
2022-12-08余娟
余 娟
彼得·汉德克,是2019年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是当代享有盛名的奥地利作家。他的创作体裁广泛,涉及小说、戏剧、广播剧、说话剧、电影剧本、诗歌、散文等。1966年,他因发表处女作《大黄蜂》而登上文坛,同年问世的说话剧《骂观众》因其反传统的结构和试验性的语言引起许多争议。小说《短信长别》发表于1972年,这部作品开启了汉德克的“内在主体性”,作品开始关注人和世界的关系,通过感知和观察反思自身。本文拟采用接受美学理论探讨和分析这篇小说中的关系和问题,因为小说《短信长别》一发表就引起了巨大反响,评论家纷纷认为这部小说标志着作家写作风格的转变,那么读者对其接受也会发生视野的转换,因而更适合用接受美学理论对其进行解读。本文将借助康斯坦茨学派的代表人物姚斯和伊瑟尔的接受美学主张,如“期待视野”“召唤结构”“不确定性”等对这篇小说进行分析,试图揭示理解文本的条件、阅读和理解产生的原因及如何通过阅读行为进行理解。
一、接受美学理论的产生和发展
接受美学理论的产生可以溯源至布拉格学派的语言观,尤其是穆卡洛夫斯基提出的“交际模式”,这一模式包含了信息发送者、信息和信息接收者之间的三元关系。在这个模式下,穆卡洛夫斯基尝试确定将语言艺术作品视为具有美学功能的符号系统。弗利克斯·伏迪卡(Felix Vodicka) 在此基础上认为,相对于传统的分析方法将作家意图、作品要传递的信息和审美价值作为研究对象,不该忽视对作品成功和产生的影响进行分析,这样做的“目的不是为了研究作品的变化,而是去收集所有关于作品如何被接受及其意义如何被保留下来的信息”[1]。此外,阐释学代表人物狄尔泰和伽达默尔提出的“阐释学循环”和“视野融合”等观点认为对文学作品的理解不再是以作家创造性的行为为出发点,而应随着文学作品的传承,在不同时期不同读者那里显示出的一种主体性。
姚斯在1967年4月13日康斯坦茨大学校长60岁寿辰上发表的以“文学史作为向文学理论的挑战”为题的就职演讲中颠覆性地提出以读者/接受者“为中心来解读作品,他认为在作者、作品和读者的三元关系中,读者不再是被动的受众,而是有历史建构作用的力量。读者通过自己的审美经验参与到文学史的建构过程中,这不同于以前建立在实证主义基础上追求客观性的文学史解读,也不同于以文本为中心的‘文本细读’那样的理解方法”。在历史生活实践的期待视野前提下,文学期待视野呈现出的特点是,“它不仅保留了已有的经验,而且还预期了未实现的可能性,将有限的社会行为施展空间扩展到新的期望、要求和目标,从而揭开面向未来经验的道路。”因而,读者从文本中重建“期待视野”就成为接受美学的第一要义。
沃尔夫冈·伊瑟尔是和姚斯并肩作战的接受美学理论代表人物,他的主要成就在于通过阅读行为研究文本和读者之间的关系并提出“文学作品的意义只有在阅读过程中才产生;它们是文本和读者互动的产物”。关于如何界定文本和读者的关系,他在《文本的召唤结构》这篇文章中通过三步回答了这个问题: 一、文学文本区别于其他文本类型的特点是它的虚构性;二、文学文本由于其虚构性,它呈现出的世界既不是和真实世界完全一致,也不是和读者的经验完全吻合,那么就会在一定程度上产生“不确定性(Unbestimmtheit)”;三、以18世纪以来的作品为例来解读不确定性的程度。在伊瑟尔看来,“不确定的地方”正是文本给予读者参与文本意义重建的召唤,是读者和作品进行交流的基本条件。
姚斯和伊瑟尔开创的接受美学理论主要沿用了布拉格结构主义的美学理论并研究在历史社会接受条件改变的情况下,作品如何不断得到新的理解。
二、小说《短信长别》
小说《短信长别》同克莱斯特《侯爵夫人》的开头一样用一封短信开始“我在纽约,请你别来找我,找到我也没什么好结果。”[2]故事讲述的是一位奥地利年轻人为了逃避,同时也是追寻他的妻子朱迪而横跨美国去旅行的故事。在那里他去拜访前女友克莱尔,他们共同观看席勒的戏剧《唐·卡洛斯》时谈论舞台和现实的关系。他去探访多年在美国做木工的弟弟,似乎是想找回纯真的童年亲密关系,但又像是在和自己的过去告别。他同约翰·福特谈论自然和历史。他的多愁善感和不抱希望同那个陌生国度的另一种时代精神和生活方式格格不入。他试图找到一种新的感知方式,新的反映现实的方式并选择将美国作为故事的框架背景“美国对于故事而言只是一个托词,一种能够让我自己变得和世界疏远的尝试。没有哪个地方能像美国这样能让我失去个性和变得异化。[3]”小说由两部分组成:“短信”和“长离别”,它们分别是摘自莫里茨小说《安东·莱瑟》中的格言。第一部分讲述的主题是孤立、恐惧和异化;第二部分通过和克莱尔的谈话从而消解恐惧和异化。这部小说是汉德克第一部有情节发展的作品,关注点不再是语言,而是叙述主体本身。他在接受关于这部小说的一次采访中谈到:“我在书中尝试书写一种希望—— 一种人们逐渐可以发展起来的希望……这是一部虚构的发展小说”。
三、从接受美学视角对小说《短信长别》的解读
接受美学方法研究对象是读者和作品及现实之间的关系,它首先将文学文本及其形式、结构和主题内容的特征作为审美客体,其次将阅读过程视为读者和文本交际互动的过程,最后由读者完成意义重建的过程。
(一)读者对小说《短信长别》的期待视野
期待视野包括读者对作者的期待、对作品的期待、对文体类型的期待和对时代背景的期待四个方面:
1.对作者的期待
彼得·汉德克从1966年发表小说《大黄蜂》登上文坛之后,几乎每年都有作品问世,作品类型广泛,有小说、诗歌、舞台剧和广播剧等,这一时期产生较大影响的有说话剧《骂观众》(1966)、小说《推销员》(1967) 和《守门员面对罚点球时的焦虑》(1970)。在这些早期作品中他采用反传统的创作方法,在“说话剧”中用语言游戏来否定传统的戏剧创作特点。在《推销员》中采取反传统的叙事方法,小说没有情节冲突和人物关系,而是力争客观地让真实世界和感受呈现在读者面前。除了汉德克的作品,他本人也因为公开批评47社作家们的写作方式而在读者中树立了叛逆的形象。而在小说《短信长别》发表后,评论家们纷纷表态说这是汉德克写作风格的“转折”,究其原因就是早期的汉德克在读者的期待视野中是一位反传统的作家。
2.对作品的期待
小说这种文学体裁是随着市民阶层的发展而产生的,构成要素包括人物、情节、动机等,时间和地点都有清楚和完整的交代。但是《短信长别》中,从故事开始到情节发展都没有明确的逻辑先后关系,因而这部作品也被视为是引领潮流的波普文学,汉德克也被归为后现代风格创作的作家。对于读者而言,在阅读过程中就不得不随时修正自己的期待视野,为了更好地理解作品,就要同其他作品进行横向和纵向的对比,这样才能发现已经发生改变的文学特征并在其意义上重建文本意义。所以说,读者的期待视野和对文学作品的审美接受既脱离不开传统习俗,又要求作品呈现出不同于当代审美的因素。
3.对文体类型的期待
小说《短信长别》发表后受到许多评论家的关注,有人认为这是一部“发展小说”,因为第一人称叙述者表现出想要改变自身的愿望以及作品中的旅行主题和援引经典发展小说《安东·莱瑟》和《绿衣亨利》中的语句;有人认为这是一部自传体小说,因为作品中的女主人公演员的身份和汉德克现实生活中妻子的身份一样;还有人认为这是一部侦探小说或是爱情小说。众说纷纭的原因就在于汉德克的小说《短信长别》并没有遵循某一种文体惯用的写作特点,当读者用既有的审美观点去接受作品所要求的“视野转变”就必定产生不同的解读。弗利克斯·伏迪卡(Felix Vodicka)在《文学发展的结构》中说“当一部文学作品在标准改变时还能得到积极的评价,这意味着它蕴含着比那些随着时代标准的没落而渐失审美效果的作品具有更大的活力。[4]”小说《短信长别》的成功之处便在于无法将其归类于某一种文体类型,因此,读者的期待视野和作品之间始终保持有新鲜距离。
4. 对时代背景的期待
彼得·汉德克于1966年登入文坛,这一时期47社的中坚力量如伯尔和格拉斯等作家仍活跃在公共视野,尤其以伯尔为代表的一些作家,他们将文学视为工具,企图通过文学创作介入政治对话之中。比如,在《小丑之见》(1963)中,伯尔就对天主教的双重道德标准和政治投机主义进行抨击。为格拉斯赢得诺贝尔奖的作品《铁皮鼓》(1959)主题也离不开对纳粹过去历史的反思。到了20世纪60年代中后期,在47社成员迪特尔·魏勒斯霍夫 (Dieter Wellershoff) 的促进下德国文坛刮起一阵“新现实主义”之风,注重对现实中不起眼的细节进行描写。那么无论是反映社会现实的写作方式,还是“新现实主义”风格,汉德克都不以为然,甚至在普林斯顿大学的讲话中公开抨击“目前的德语文学完全没有创造力,‘新现实主义’的口号被形形色色的人使用。[5]”汉德克从创作之始就不走寻常路,读者对他作品的期待当然也不同于时代标准,小说《短信长别》关注主人公内心和外部世界,特别是精神世界的成长过程,从而赢得了“新主体”的标签。“新主体”文学是20世纪60年代末到70年代初在德国文坛兴起的指引潮流的写作风格,它不关注政治和社会,而是回到人本身和内心世界。
(二)小说《短信长别》中的召唤结构
1. 小说题目中的“召唤结构”
作为读者,我们通常可以从一部作品的题目获悉它的信息和相关主题,但是汉德克这部小说《短信长别》却留给读者许多空白。这是一封什么样的短信,内容是什么,它的写信人和收信人是谁,要向谁告别,告别的原因又是什么?诸如此类的问题迎面而来,读者不得不带着诸多疑问开始阅读,可以说从读者接触到这部小说的题目开始,就同时开启了和作品的互动交流。
2. 追踪和被追踪
小说《短信长别》在时间和空间的外部框架结构上都很明确,主人公在三周的时间里到访了15座城市,从东海岸到西海岸再到北美洲。故事通过描述、回忆、想象、梦境和对话以及援引其他文本、小说和电影的内容展开。但第一人称叙述者和他妻子朱迪的追踪和被追踪的关系始终含混不清,这种关系就像“猫和老鼠的追逐游戏”贯串整个小说。从他收到短信开始,他便四处打探朱迪的消息和行迹,当他陪着克莱尔来到圣路易斯时,他又接到朱迪的谋杀威胁。究竟是他在找寻朱迪,还是朱迪在跟踪他,读者无法辨明,整个故事读起来似乎像是侦探小说,读者不由自主地随着故事的叙述想要探明真相,也就是伊瑟尔意义上文本中不明确的地方会对读者产生“召唤”。
3. 陌生化手法的使用
陌生化手法是布莱希特叙事戏剧的表现方法,它刻意地营造陌生的环境,让观众质疑和产生新的思考。在小说《短信长别》中,一些情节便使用了这种方法。如第一人称叙述者在小说快要结尾时毫无征兆地去寻找他离家出走的弟弟。首先,第一人称叙述者为何去寻访他的弟弟,读者不明原因。其次,陌生化的手法表现在以下两方面:小说中对第一人称叙述者弟弟生活起居的房间做了细致的描写,从灯光、衣橱、炉灶、窗台、日历和照片等,这种现实主义写作方式是作家本人公开反对的,小说中插入的这段细节描写无疑会给读者带来陌生感,一种不同于作家创作风格的写作方式;另一方面,他只是远远地看到弟弟工作的样子,观察他,又不声不响地离开,没有任何地方表现出看到久别不见的亲人的喜悦及任何的情感流露。不辞而别之后,他又被朱迪用枪指着,朱迪用歇斯底里的呐喊结束了两人追踪和被追踪的游戏。最后,他们两人又一起去拜访了约翰·福特。由此弟弟、妻子和美国著名导演约翰·福特三人先后出场无疑点题般地揭示了小说的中心思想,同弟弟不辞而别就是和自己过去的告别,同前妻和解也是同自己过去的和解,拜访导演约翰·福特就是对新生的向往。这种打破惯常的接受方式在内容上将读者置于一个陌生的环境,读者无法利用原有的阅读习惯去理解,只有积极参与到和文本的交流中才能重建文本的意义。
四、结语
本文从接受美学视角对小说《短信长别》的分析揭示理解文本的前提条件应是文本中的不确定性,通过形成的“召唤结构”和读者产生互动交流,而且读者在阅读过程中要积极参与文本意义的重构过程。汉德克是当代德语文学的集大成者,在小说、戏剧和诗歌方面都有建树,国外对他的研究已经硕果累累。本文借用接受美学理论对他的作品进行分析在国内尚属首次,也希望通过这样尝试性的努力扩大汉德克在中国的接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