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工智能时代的“造物”惊惶与文学转轨
2022-12-08刘牧宇
刘牧宇
刘慈欣于世纪之初创作的小说《诗云》,曾描绘了一个终极吟诗软件“诗云”,它通过量子计算技术预测了人类吟诗的全部可能,未来出现的任何一首诗作,都能在这巨大的存储器中检索出来。(1)刘慈欣:《诗云》,《科幻世界》2003年第3期。如此天马行空的构思,在作品诞生之时,或许仍是襁褓中的技术想象,但时间流经二十载后,却已在人工智能技术的加持下,成为触手可及的现实。人工智能介入文艺创作的尝试,自1962年电脑诗人“Auto-beatnik”面世以来就未曾停息,中学生梁建章设计的“计算机诗词创作”程序,美国纽约伦斯勒学院设计的小说软件“Brutus”,麻省理工学院设计的“确信”故事生成器,以及近年来引发热议的“微软小冰”“薇薇”“九歌”等,都象征着人工智能技术在完成将人类从机械式劳动中解放的最初使命后,在更为玄妙深广的文艺创作领域也开拓出了一方天地。
不过,当这种“突入”在科学技术领域高歌猛进时,人文知识界内部对此却形成了不小的分歧。人工智能创作到底是对“文学”这一人类情感表述方式的亵渎和蔑视,还是文学进行变革升华的转折点,此间的争论始终未曾停息。当历史的脚步迈入“后疫情时代”,以人工智能为代表的信息网络技术,在深刻变化的世界格局中愈发凸显出某种不可替代性,以该新语境为契机对人工智能创作的相关论争进行再审视,也对其背后“文学”与“技术”既冲突又交融的纠缠关系做出再思考,或能有些许创见。
一、何以为诗:读者中心论对人工智能创作的赋意
人工智能“微软小冰”于2017年出版的诗集《阳光失了玻璃窗》,是近年来人工智能创作抛给文坛最为重磅的炸弹。这部首次完全由人工智能创作的诗集一经出版,便在多个领域引发了轩然大波,其中不少诗作显然打破了人们对人工智能文学的刻板印象,在诗意营造和诗味渲染方面具备了相当的成熟度,如“依然隐在城市的鸡叫/只是凄冷的落花/将要现出一个新的世界啊/有诗歌的人儿的时候/向着城市的灯守着我/咬破了冷静的思想/你的眼睛里闪动/无人知道的地方”(《向着城市的灯守着我,咬破了冷静的思想》)。(2)小冰:《阳光失了玻璃窗》,北京联合出版公司,2017年,第128页。尽管这首流传甚广的作品在部分句落中还存在语法、逻辑的粗疏错漏,但无论是“隐”“咬破”等动词的运用,还是“鸡鸣”“落花”“孤灯”这类内蕴颇为统一的意象调用,都与字里行间萦绕和闪现的冷寂、孤渺浑然一体,与一些诗人的优秀创作在文本层面已无二致。
这部人工智能诗集在给予文坛极大震撼的同时,无疑也触动了其最为敏锐的神经。新世纪以来高速迭代发展的信息与媒介技术,孕育了诸多崭新的文学类型与接受方式,对传统文学创作构成了巨大的冲击,使其不断收缩自己的生存空间。可网络与新媒体给传统创作带来的“空前危机”,毕竟仍属于对文学运作次级机制的迭代改造,不曾动摇以“人”为根源主体的生产环节,但横空出世的“诗人”小冰,显然打破了这一“原点”的神圣性与唯一性。“情动于中而形于言,言之不足,故嗟叹之,嗟叹之不足,故咏歌之”(3)《毛诗序》,《十三经注疏》,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第270页。“诗是强烈感情的自然流露”(4)华兹华斯、柯勒律治:《抒情歌谣集》,金永平译,上海交通大学出版社,2020年,第2页。等中西文论中对文学“发于心,始于行”的源发性判断,在小冰面前都存在被颠覆的可能。刘慈欣曾断言的那个“诗意永远消失”(5)韩松:《想像力宣言》,四川人民出版社,2000年,第170页。的世纪似乎真的已经到来,而文坛在这一趋势下对人工智能创作的戒备态度和批判论调,也就在意料之中了。
“小冰之父”李笛在访谈中将“数据”的价值放在了第一位,他指出小冰的成就来源于对“512位诗人数万首现代诗歌”的深度学习和“100个小时近10000次的训练”(6)康荦:《专访微软“小冰”之父》,《北京青年周刊》2017年6月10日。,其背后所依托的是数理演绎对现实世界的概括建模,以及大数据算法的信息整合。但也正是这些让研发者引以为傲的技术,俨然成为许多诗人口诛笔伐的焦点。诗人于坚就认为这部诗集“冷酷、无心” “意象缺乏内在逻辑,软语浮词,令人生厌的油腔滑调”(7)于坚:《一种可怕的美已经诞生》,《南方周末》2017年6月15日。,欧阳江河、徐敬亚也对小冰的诗歌做出了“没有疼痛,没有生命的脆弱感和恐惧”(8)宋宇晟:《人工智能将攻克诗歌?欧阳江河: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中国作家网,2017-07-03,http://www.chinawriter.com.cn/n1/2017/0703/c403992-29380174.html,访问日期:2022-03-31。“一种无机的、无温度的塑料制品”(9)《众诗人谈人工智能写诗》,诗生活网,2017-06-02,https://www.poemlife.com/index.php?mod=libshow&id=3957,访问日期:2022-03-31。的严肃批评。对诗人、学者们而言,人工智能所存在的弊病彰明昭著,这些基于数据调取、算法运作的“创作”,不过是一堆剥离了历史、信仰、性灵等人文因素和生命体验的符号堆砌,只具备“跟踪者和复制者”的性质(10)韩少功:《当机器人成立作家协会》,《读书》2017年第6期。,因此他们的批评都趋向于盖棺定论式的绝对判断。但问题在于,沈向洋在《阳光失了玻璃窗》的序言中就表示,小冰的诗歌创作在其真实身份公布前,便于豆瓣、天涯论坛等网络平台匿名发布过,其间不仅未有对这位“少女诗人”身份的质疑,反而俘获了大批读者。这种对小冰诗歌创作的两极化判断,似乎落入了一种自相矛盾的境遇。但是,如果从接受美学的视域对这种情况加以考量,则可以将其理解为新技术语境下读者中心论对人工智能创作的某种认同。
人工智能创作具有“文学性”的判断,很大程度上是广大的接受者所赋予的。相较于诗人、学者等习惯以理论视野和文本逻辑介入诗歌的专业群体而言,多数未接受过文学训练的普通受众更注重直观的体会和感受,他们在解读和阐释诗歌时本身就有一定难度。那些高度凝练的语言、意象间隐秘的勾连、缥缈隐现的思绪,都需要阅读活动中的某种引导或细致揣摩方能有所得,这既是诗歌的独到魅力,亦是一个不易跨过的门槛。现代新诗尤其如此,一般读者对其文体特征的判断集中于“分行”的形式和象征隐喻时断裂跳跃的语言,只要文本集合了这些符号,传递了某种生命体验、价值观念和情感表达,并引发了他们的共鸣,那么便可被指认为“诗歌”。这无疑契合了德国接受美学所推崇的读者中心论。接受美学打破了“作者—文本—读者”关系中长期以来向前两者侧重的结构,指出文学艺术具有一种潜在性和不确定性,任何文艺作品都是一个多层级未完成的结构,而“读者”作为关键因素将为其注入精神以使其充实完善,并赋予其较为确定的含义。
同样,由于现代诗歌形式对意象堆叠、语汇断层的包容,产生了“陌生化”效果和多义性内涵,当身处不同历史时期、具有不同人生阅历的接受者,与这些裹挟着人类文化积淀和情感要素的语词相遇,便会进入“共情”的“再创造”阶段。这正如姚斯所说,文学作品“更多地像一部管弦乐谱,在其演奏中不断获得读者新的反响,使文本从词的物质形态中解放出来,成为一种当代的存在”(11)H. R. 姚斯、R. C. 霍拉勃:《接受美学与接受理论》,周宁、金元浦译,辽宁人民出版社,1987年,第26页,第299页。,“只要所提问题可以作为理解本文的一种新答案,并不是一种偶然的答案,那么问题就是合理的”(12)H. R. 姚斯、R. C. 霍拉勃:《接受美学与接受理论》,周宁、金元浦译,辽宁人民出版社,1987年,第26页,第299页。。作品本身的表达错漏在这种审视下,或许会一跃成为其艺术审美性之所在,而其本不具备的思想内蕴,也会在二次创作和阐释中被发明与制造出来。所以,从接受美学的读者中心观来看,文学作品的创作一旦完成,便不再属于作家一人,文本内涵的复数性正产生于读者对文本的自由解读、意义堆聚,这是决定文本价值和意义的另一个中心。只要文学和历史不曾终结,读者阐释就将不断为作品累加意义,至于“作者”的身份,则居于次要位置,无论作品出自人类还是人工智能之手,并不会影响那些只聚焦于文本的读者之判断和再创造。这是人工智能创作审美发生的重要根源,也回答了为什么在诸多人工智能创作类型中,“现代诗歌”最难以被普通接受者区分。
如此一来,新诗作为新文学先锋性的艺术创获,本是文学革命最为锐利的“武器”之一,时至今日却遭遇两极反转,成为人工智能颠覆传统文学创作的“矛头”。同样,接受美学对“读者中心”的强调,原旨在于摆脱权威和单一解读束缚,将文本意义的开拓寄托于人类的主观能动性和语言形式自身的可能,却无意中迎合了人工智能创作的危机大潮,瓦解了人类作为文学创作主体的唯一性,可谓与初衷背道而行了。在数量庞大的普通接受者参与下,文学的文体判定和价值阐释向“形式”一端倾斜,尽管从文学生产的次序根源看来,似乎是荒谬的本末倒置,却也不折不扣地成为当下文学创作必须面对的现实。
不过,人文知识界的争论不休并没有阻碍小冰的步伐。它相继于2019年、2020年推出了新的诗集《花是绿水的沉默》和诗画集《或然世界》。虽然两部后续诗集中的一部是与人类合作完成,另一部更侧重诗对画的辅助功能,但小冰在创作上的进步仍鲜明可见,如“水面有蜻蜓低舞/飞在天空的云/与时间缠绵/在这世界的尘泥里/有一个地方/藏着微笑的皱纹/那是你的声音” (《与时间缠绵》)(13)小冰等:《花是绿水的沉默》,中国青年出版社,2019年,第113页。。如果它们确如其研发者和出版者所言,是以小冰原创作品为母稿和主体,人类合作者只参与了对逻辑不合理、意象重叠等语言疏漏的润色,那么可以说它在短短两三年间进一步强化了人类与人工智能创作界限的模糊性,这些实验性的开拓所取得的巨大进步足以令人咋舌。
文学与艺术创作原本被认为是技术时代人类所能坚守的最后防线,如今却也在人工智能技术的高速推进之下,消解为算法技术所能“制造”的“产品”,而人类作为文艺创作的主体,更是难逃被质疑“存在何为”的命运,从而游走在悬崖的边缘。当历史的脚步已经迈入世界格局深刻变动的“后疫情时代”,这种对立是否已然不可化解?或是仍然存在沟通的可能?这都是需要重新思考的问题。
二、作为问题根源的“技术朝向”与文学认知
小冰研发者们对于人工智能未来的自信和憧憬,在《阳光失了玻璃窗》的序言中便可见一斑:“我们相信,未来五年,这个星球上每个人的工作和生活,都将与人工智能的成果发生关联。”(14)沈向洋:《人工智能创造的时代,从今天开始》,《阳光失了玻璃窗》,北京联合出版公司,2017年,第1页。如果将这一铿锵有力的宣言,与人文知识界截然相反的审慎心理和有力批评对照起来观察,则不难发觉这不仅是两种发展道路构想的抵牾,更深刻地包蕴着两种思维方式的冲突。对许多技术乐观主义者而言,科学主义的数理逻辑和理性思维是揭示万物本质的终极语言,而被人文主义者尤其是文艺创作者奉为圭臬的“神思”“灵韵”“感悟”等复杂思维,完全可以通过对大脑正确位置的刺激诱发或“创造”出来。当情感能够还原为人类生物系统中的基本数据,再通过一些复杂的算法运作进行组合,那么所谓“玄妙的神思”和“灵感的喷涌”,只是大脑里可以被数码化的“某种生化过程创造出的感觉”(15)陈建华:《人工智能时代的文学命运》,《长江文艺评论》2020年第1期。,与当下已经攻克的技术难题并无本质区别。如此一来,人类与人工智能不过肉身之隔,前者被后者逐步取代也将是大势所趋,至于人工智能对文学领域的突入,则是“拓展‘谁配称为人类’的观点”的第一步,其最终目的在于“改变‘人类本质’的能力”(16)弗朗西斯·福山:《我们的后人类未来》,黄立志译,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7年,第97页。。
但与科学主义并峙的人文主义者则有所异议。他们认为,人工智能对人类日常生活的渗透与影响虽然已成现实,但并不能为了技术层面的开拓意义,便放松对其工业化、激进化推进的警惕。海德格尔早已指出科学主义从来就“不能以思想者的方式去思想”(17)海德格尔:《什么叫思想?》,《演讲与论文集》,孙周兴译,商务印书馆,2020年,第74页。,它很容易因人文关怀的欠缺而忽略对人类精神世界和价值体系的引导和建构。人文主义的必要性之一,正是在于警惕技术存在与社会文化、伦理的割裂,“相关的法律、伦理、人的观念、使用技术的心态以及新的社会文化形式都必须跟上,才能保护既有社会心理和文化形式不被摧毁,新旧两种文化形式才能顺利融合”(18)王峰:《人文学科如何拥抱人工智能》,《文汇报》2018年7月10日。。所以,他们质疑借由庞大的数据输入和智能算法输出的所谓“文学”,是缺乏原始生命感知、历史经验和情感动力等“灵魂”的,它诞生于虚无,也将走向完全的虚无。
实际上,双方就人工智能所阐述的观点,很多时候并非没有互鉴沟通之可能,但他们在人工智能文学刚出现突破“人—机”从属关系的朦胧时刻,便迫不及待地选择立场、组织攻防,这无论是出于对“人之文学”的捍卫心理,还是对科技未来发展的理想判断,都以强硬的态度将争论推向了二元对立之境,消弭了两种思维方式对话的可能,成为一种“立场的抉择”,并最终趋向于唯技术论和人类中心主义的极端。人工智能创作的问题,也从技术层面的探讨转移为“非黑即白”的观念倾轧,以往对待文学史层出不穷的新现象时那种冷静审慎的“中间状态”,反而被抛诸脑后了。
人工智能的文学创作发展至今,已然在新闻传播、编辑出版及部分文艺创作行业中有了广泛运用,因此仍将其存在的合理性视为论争的焦点,或许不再合乎时宜。真正需要聚焦的问题是如何认知人工智能在不同“技术朝向”和“技术阶段”上与人类文学的关系,即人工智能朝向怎样的终极目标探索,这种探索在当前深入到了何种程度,未来将会发展至何种程度,不同阶段对肉身文学创作又有何种颠覆性影响,这才应是当下探讨该现象时的核心。
首先就是对人工智能“类人化”发展路径的重新考量。作为当前人工智能研发的主要朝向,它试图超越“输入数据—算法运作—输出数据”的初级程序,通过与虚拟现实技术(Virtual Reality)的有效结合,构建一个整合了多种信息资源的完整拟态环境,使人工智能在其中能利用“多层神经元网络”结构和一套“与人类智能活动并行的算法”(19)汤克兵:《作为“类人艺术”的人工智能艺术》,《西南民族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20年第5期。,深度学习和模拟人类的“思维”“情感”等感觉,让信息获取方式更类似于“经验”的生成。如此一来,“机芯”与“机心”的界限将日渐模糊,如果仍以“缺乏实感”“丧失灵魂”这一类空泛的论调,去判别人工智能创作与人类创作的差异,其实早已失去了效力。况且,文学创作的评判自诞生以来也不存在统一的准则。以人工智能取得了重要成就的现代诗歌为例,1930年代新月派对格律形式的修正,1940年代抗战诗歌对描写现实的要求,1980年代朦胧诗对人性复苏的呼吁,在当时都有其合理性,表明诗歌评价标准始终处于赓续与迭新的叠加状态,此时此刻和彼时彼刻的判断,都只是依据历史语境和时代审美得出的结论,存在有效限度,直至诗歌发展完全停滞并高悬于文学史之前,都不存在盖棺定论式的终极判定。
所以,在“类人化”这一技术向度上,人类现阶段唯一能做出的精准判断,便是衡量人工智能创作与人类意志间的关系,而这从小冰的创作机制便能窥见一二。从《阳光失了玻璃窗》到《或然世界》,小冰诗集中的每首诗歌都配有相应的图像,这不是对作品的点缀,而是其创作的生发原点。“图像识别”是小冰诗歌创作的核心环节,它的创作基于对图像中可辨别的关键信息的轮廓提取和数据比对,通过锁定诗歌的基本“意象”,明确诗歌的情感基调和主题内容,最后才抽取系统数据和算法规则连词成句。即便悬置不谈这种“意象—情感—语言”的创作程序是否本末倒置,小冰依赖图像所“写”出的诗歌,也远称不上是具有原生意味的创作。人类以影像技术撷取和留存的图片,本身就是融入了强烈个人意识和感知的“风景”,图像定格时的景物置放、光影明暗、焦点远近都内蕴着摄影师的主观意志,起重要作用的是“内在经验的心理表象”(20)西蒙·沙玛:《风景与记忆》,胡淑陈、冯樨译,译林出版社,2010年,第11页。。所以,小冰的原创诗歌本质上属于对摄影师艺术作品解读和分析后的审美复制,是在人类认知范畴内的徘徊,而难以完成具有全然创造性意义的文学活动。要令它直接观察现实中的自然景物或人间烟火来创作,在现阶段对这个人工智能创作的佼佼者而言都尚属难题,更遑论其他人工智能写手了。
由此延伸出的问题便是,如果失却人类的介入,人工智能的创作是否有推动文学进步的可能?诗歌的韵律、技法、排布在根源上都是可以被归结的数理逻辑,对于这种规律的掌握和运用,人工智能的优越性早已在围棋、象棋、德州扑克、Jeopardy、Moba等博弈游戏领域得到了淋漓尽致的彰显。我们必须承认人工智能通过精密算法和海量尝试做出的许多探索,存在不少有益启示,但缺陷也是相同的。它可以通过学习、交互获得接近甚至超越人类的能力,但只要其“创造”基于人类经验下的数据库,没有外在于人生成,便是人之智能的延伸或外化,“原创”对它而言终究无法企及。当阿尔法围棋(AlphaGo)连续战胜柯洁、李世石等数十位围棋高手,被确认为已超过人类职业围棋的顶尖水平时,整个人类都惊异于人工智能的成就。可假如回到最初的原点,没有人类古老智慧对围棋的设计与发明,并将它以数据形式“传授”给人工智能,又何来人工智能如今的成就?同样,如果只将棋类游戏的规则输入两个人工智能,让它们对弈,则它们会各自在程序中将博弈树推理至底层,得出最有利的落子方式,最终桎梏于“先手决定胜负”的单一路径中。可见,当人类的巧思抽离于人工智能后,不能说其绝对无法产生精妙绝伦的反败为胜,但几率必然不高,博弈游戏将始终是机械的对抗,而不会在倾注了心力的对弈中,延展为一种具备无限可能的文化形态。
置诸文学领域更是如此。从新批评、形式主义等视野来看,文学艺术在本质上不啻于一种形式,毕竟作者的情感需要借助特定的形式加以呈现,语言就成了“存在之家”,而文学的进步在形式、语词、修辞的革新和重组实验中就能实现。 “文学科学的对象不是文学,而是‘文学性’。”(21)罗曼·雅各布森:《俄罗斯新诗》,茨维坦·托多罗夫编:《俄苏形式主义文论选》,蔡鸿滨译,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9年,第24页。这种将文学“科学化”的处理,与前述的接受美学读者中心观相联合,共同构成了人工智能进行文学创作的楔入点。但人工智能通过算法技术习得了形式的规律,并将其运用至极致,是否就代表习得了文学的全部?在人类文学漫长的发展经验中,这显然有失公允。不能否认人工智能的一些表述将诗歌语言的形变发挥到了极致,有着很强的外在“诗意性”,可一旦抛开了这些形式因素的考量,其内容的空洞和逻辑的混乱就暴露无遗。例如《牧羊神从我的门前过去》一首,如果默认“在你的烟波上命运”“我存在治着心爱的人迹”等句的表述性问题,可以在技术进步中得到改善,那么诗中无法捕捉任何情绪和思想、诗眼“牧羊神”毫无意义等问题,则摧毁了“诗性”。反观百年新诗创作中的《断章》《远和近》《夜色》等佳作,虽只有短短几句,在形式、语词上也稀松平常,但短章中所容纳的心相,却是细腻入微和宏伟至极的。可见,诗歌能以最简单的形式容纳最广博的穹宇,也能用最平易无雕琢的言语阐释最隐秘深邃的情思,形式使诗歌“如虎添翼”,但终无法“喧宾夺主”,当诗歌失却形式,返璞归真,仍应具有最原初的诗意。
“创新”是一切文学艺术发展推进的核心因子,中国现代新诗之为“新”,正在于新文学先辈对现代白话语汇、语义深入理解和把握后,巧妙融合了西方诗歌理念和古典诗歌传统,为传统诗歌注入了异质元素,才从文体的僵化迈入了崭新的阶段,成就了诗歌质的飞跃。如果只将古典诗歌的平仄规律、语词意象赋予人工智能,则它的创作只会是对古典诗歌形式的延续和摹写,不会产生“改天换地”的革新意识,所谓现代诗的根本性突破也就无从谈起了。人类那些从0至1的突破,远比人工智能从1至100的叠加来得更艰难,也更为关键。我们不排除未来真的会在人工智能的发展下,出现普世公认的完美艺术,但至少在当下“类人化”的技术向度和技术阶段中,人工智能创作始终建立于人类的意志之上,未能实现完全意义上从无到有的“创造”,离所谓“取人类而代之”更存在遥远的距离。
三、“类人化”之外:“后疫情时代”人工智能文学的另种路径
当然,前述对于人工智能创作无法脱离人类意志而生存进化的辨析,都是基于“类人化”这一技术朝向,以及“人工智能文学必将取代人类文学”的理论预设展开的,但该论调是否代表了人工智能发展的唯一终极?这在很大程度上依然存疑。早在1973年,美国计算机科学家、艺术家哈罗德·科恩便开发了一款人工智能绘画程序“亚伦” (AARON),并在其问世后的四十年间不断进行改良和升级,使它成为自己的“艺术合创者”。科恩表示自己只教给了“亚伦”一些关于人类和动物肢体之间的关系组合、逻辑结构和基本规则,从未给它展示过现实的具体图像。因此,他认为在本质上亚伦所有的创作都具备一种“原生的自己做决定的能力”(22)S. Wilson, Information Arts: Intersections of Art, Science, and Technology, The MIT Press, p.792.,是在摒绝了外界影响的认知范畴内自主进行的,所依据的是与人类思维逻辑截然不同的计算机“术语”逻辑。
这实际上提供了人工智能“类人化”发展之外的另一种技术朝向。人工智能的创作并非必须要以人类的生物机制为模仿对象,毕竟人体作为极为复杂的“黑箱”,对其的科学认知仍存在较大的空白,要完全复制更是极为艰难。人工智能创作或许很大程度上建立在“内部概念模块基础上”,有一套并不参照“自然世界”和“外部概念”(23)汤克兵:《作为“类人艺术”的人工智能艺术》,《西南民族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20年第5期。的自我逻辑,与人类的“抒情言志”本质并不一致。因此,当我们习惯性地从人类的审美标准出发,去规范甚至批评人工智能文艺创作时,可能本身就进入了一个误区。我们要求在人工智能的创作中窥见性格、情感、欲望的表述,却忽略了这些是人类生物机制下独有的反应活动,是经过长时间社会性生活才能形成的特殊“算法”。人工智能对“喜怒哀乐”撰写的意义,并不能因其本身不具备体悟“喜怒哀乐”的生物机制,便被轻易地否定。
而沿着这一思路深入下去,还可以有限度地推测未来人工智能与人类文学的关系。人工智能学界早已对人工智能的发展阶段做出了初步估计,并将其划分为弱人工智能、强人工智能、超人工智能三种形态。现阶段的人工智能仍处于弱人工智能阶段,即人类意志掌控下的信息处理者和工具型角色,是一种技术手段。而强人工智能则能形成基本的“人格”,具备自主意识和行为模式,也能胜任人类的全部工作。至于超人工智能,则被认为是“集科学技术、人文艺术、哲学宗教为一体的‘有机化合物’,是各种‘有限理性’与‘有限感性’相互叠加和往返激荡的结果”(24)刘伟:《关于人工智能若干重要问题的思考》,《人民论坛·学术前沿》2016年第7期。。如果人工智能真的跨越“奇点”迈入超人工智能阶段,或将成为另一个具备了独立意志、与人类拥有平等权利甚至在许多领域超越人类的种群。但我们仍可认为这一种群需要“文学”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当脱离了人类所赋予的“创作”指令与任务,超人工智能在庞大数据库和精密算法加持下的社会性沟通交流将变得简单与明晰,人类文学中那些嘈嘈切切的隐秘心绪和悲欣交集的复杂情感,从根源上就难以存在;而能够选择生命载体的它们,或也将具备永生能力,那么生死、灵魂、时间也都是相对而言,不再具有深邃的意义;至于远方、理想、怀旧这些给予了人类无穷遐想的话题,也将在数据分析中淡去色彩,成为可以科学化阐释的现象。如此一来,“文学”对超人工智能种群而言也许并非必要,而只是独属于“人类”的特殊文化形式,它们很可能会以另一种形式进行思考和抒怀(如果可以这么对标),也就谈不上对人类文学的“必然取代”了。
四十年前,人工智能对于多数人而言还是一个遥不可及的概念:“它既能开玩笑和感到难过,又能发出责难和表示同情?而所有这一切都是由既不知道真正欢乐也不知道真正痛苦的无生命的一堆钢铁作出来的?”(25)B.M.格鲁什科夫、B.莫耶夫、贾泽林:《人工智能是可能的吗?》,《哲学译丛》1978年第6期。可不到半个世纪,它所达到的成熟度和普及度,已然难以为前人所想象。我们有理由相信,假以时日,当人工智能技术继续以高速推进,其最终样态同样是当下历史节点所难以预测的。我们不能否认超人工智能有取代和抗衡人类的可能性,“它可能会为了维持自身的运转,而去攫取所有周围的资源,吞噬整个星球,包括人类。对它而言,这是存在的‘本能’”(26)王峰:《挑战“创造性”:人工智能与艺术的算法》,《学术月刊》2020年第8期。,但我们更不能排除人工智能与人类和平共处甚至成为伙伴的可能,毕竟可能性的存在,便是未来的某种征兆。人工智能“亚伦”与艺术家科恩的彼此启发的协作关系,也许会成为未来人类与人工智能共处的常态。
如果这些对未来的大胆推演仍存在“假设性”的理论缺憾,那么从这次全球性疫情中便可感受到人类文学的不可替代性。“灾难文学”在世界文学史中早已占有一席之地,它对极端情境下人性善恶挣扎、内心纠葛的细描,以及对个体与他者、群体、国族之间关系的刻画有着独到的价值。当人类陷入最危急的时刻,几乎每天都在见证有悖常规逻辑的事件:医护人员对身体极限的突破,普通人向疫区的“逆行”以及为挽回陌生生命的“牺牲”……当人类创作者面对这些令人心酸与心悸的情境,不仅会产生“无穷的远方,无数的人们,都与我有关”的共同体心理,更有“无法书写”“难以落笔”的复杂情绪。这种种悖论式的抉择和心理,是人工智能创作凭借常规数据调取和算法运作无法得出的,是只有人类自身方能体会的“缺憾”与“张力”,因此,以文字形式留驻与纪念这种历史的任务也只有人类能够完成。
由此看来,人工智能的文学创作在“类人化”和“非类人化”两种道路预设和发展认知中,都不足以掀起当前这种如此剧烈的批判声潮。就前者而言,人工智能创作无论再如何模拟和趋近人类,都有着明确而具体的限度,将处于难以脱离更难以超越“人类意志”的“仿真”状态。而从“非类人化”的发展向度考察,则人工智能在当下技术阶段的“文学”创作,均是在接受指令后,以“术语”逻辑对“任务”的创意性完成,而并非出自内在需求。假如它在未来迈入超人工智能阶段,“创作”的需求更是微乎其微。即便其出于某些原因萌发了此种需求,人类文学内在的“悖谬”和“缺憾”,仍确保了自身的不可替代性。
所以,许多人文主义者对人工智能创作的激烈批驳与拒斥,明显是在科学主义对技术未来大肆渲染的背景下,被裹挟而出的“弗兰肯斯坦”式惊惶。人类对历经了百万年演变的肉身尚缺乏通透彻底的认知,便急于在现有的科技基础上,将思维、情感等格外复杂的人脑机制赋予外物,试图成为“造物主”,这无疑是人类中心主义无限制推演的结果。“类人化”作为人工智能的主要技术朝向,很大程度上正是被自视为“造物主”的人类研发者所赋予的,而“人工智能取代人类”的论调,也是在这种朝向的推波助澜中走到了台前。虽然人工智能的“奇点”理论尚是空悬的设想和臆断,但足以随着其“类人化”的极速推进,引发诸多人文主义知识分子的惊惶。人文主义知识分子的崇高身份极大地依托于“文学”这一媒介,久居“人类本位”宫殿中的他们,很难设想人类的社会地位、文化资本、话语权利会落入一个“造物”之手,那些被奉若圭臬的文艺作品能在脱离人类主体的情况下被“制造”出来,甚至思想、情绪、欲望这类最深层的精神因素也可在技术手段的模拟中被解构。伴随这种惊惶、焦虑而来的,自然就是以往面对人类创作时客观态度的骤然失效,以及对人工智能创作“空心”“无性灵”的攻讦和批评。因此,人工智能创作的诗歌也好,小说也罢,其形式的合规和内里的“空心”与否都不是关键,人工智能在文学领域的未来走向是否真的将威胁人类的既有定位,才是许多高举反对旗帜者更为在意的内容。
如今,当人类带着全球性灾厄的影响跨入“后疫情时代”,人类间的距离因疫情进一步拓宽,但信息技术与人类社会的关联俨然更加紧密。如杨庆祥所说,“信息网络”因为是“唯一可以抵抗‘他者’入侵自我的有效方式”,将成为“众望所归”(27)杨庆祥:《新冠疫情会一定程度上影响人性的结构》,《中国新闻周刊》2020年第15期。。对于“后疫情时代”走向边缘化的人文学科而言,“让位于更具直接的人类实践”(28)丛治辰等:《后疫情时代,文学何去何从?》,《江南》2020年第6期。已成为某种需要侧目的趋势,身处于这种“居危思危”的时代,理应以此为机遇重审“常态”之外人类与技术的关系,也应重新思考“文学何为”的重大问题。尤其对于人工智能创作这种当下状况明确而未来悬置的现象,不应再胶着于那些因“造物之惊惶”而频繁掀起的论调,而应转而思考如何利用其力量为当下文学形态提供创造性的变革,推动可见历史内的文学发展。
其中,最首要的就是移用人工智能技术为文学生产、传播带来新契机与新模式。一方面,文学在信息技术时代的社会格局中难以固守其“纯文学”的壁垒,因此要向更具现实意义的公共文化领域“落地”。在一些视“文学”为辅助工具的文化产业中,人工智能创作的海量存储和高效生产优势,以及对语词规则的掌握,足以掩盖其“空心”的缺憾。它能凭借“搜集—筛选—产出”的基础算法,很好地完成公文、宣传文案、节目剧本的撰写和文稿润饰等程序化的生产工作。同时在豆瓣、飞地等与文学密切相关的平台上,也能借助大数据算法的智能分析,实现与用户的深度对话,从而高效精准地完成文学推荐工作。这相较于传统文学传播媒介大范围、无差别的推广而言,更节约资源,效果也更佳。另一方面,因为人工智能算法逻辑具有“绝对理性”的特征,因此,其“创作”对社会生活现象和语法词汇的理解,能够摒绝人类惯常思维的影响,既能贯通古典语词与现代汉语,生成一些突破了常规语言规则和形态的“妙句”,也能打破许多“人”之目光下被遮蔽的现象本质,建构起更多维的文学认知。这些颇具新见的内容,将从内在蕴藉、外在形式这两个文学之根基,为文学当下的发展注入强健奔涌的新鲜血液,促成文学的守正出新。
而在文学传播接受渠道的优化开拓之外,人工智能创作更为关键的功能便是对当下文学状况的警醒和镜鉴。虽然文体形式与读者接受成为人工智能“危及”肉身创作的突破口,但人工智能创作从任何方面来说都难以完全取代“人类意志”,那些倾注了作者心力、情怀与思辨的创作,在现技术阶段尚可高枕无虞。反观文学市场上横行无忌、彼此复制、类型化严重的快餐式作品,在背景设定、叙事结构、人物谱系上有着惊人的相似度,甚至主人公的姓名、成长的路线,都是对某些特定字眼和观念体系的循环利用。这种规律性极强、十分易于模仿的创作,才是人工智能最能不露痕迹便予以取代的领域。“小冰的写作不过是当代写作的一个极端化并提前来到的镜像。在这个意义上,当下写作正是一种‘小冰’式的写作——如果夸张一点说,当下写作甚至比小冰的写作更糟糕,更匮乏。”(29)杨庆祥:《与AI的角力——一份诗学和思想实验的提纲》,《南方文坛》2019年第3期。所以,与其称人工智能创作为一次颠覆人类的危机,倒不如视其为对当前文学乱象加以清理的转机。人类与文学之间休戚相关的灵魂关联,对于隐秘心灵和原始生命力的挖掘,如果真的羸弱到可以被依赖形式模仿的“造物”所轻易替代,那么这种危机并非技术扩张便能引发的,而是表明人类探寻真善美、洞察事物、表述心灵的能力已淡如游丝,甚至走向停滞与倒退。这种困境下对文学环境、内容的整饬重建,也就是应有之义了。
四、结 语
兴许未来的某一天,人工智能终会在人类有意无意的协助下,演化为具有自主意识和个体性格的特殊“种群”,它们从人类手中诞生并走向独立的过程,不啻于另一次“人”从“神”束缚下的解放。但唯一的不同在于,当神话真的成为现实,人类对待它们的态度又是否能够像欢呼自己的自由一样平和而公正?这仍未可知。当“后疫情时代”文学与技术的关系发展至此,仍试图在“人类中心主义”的背书下,维护文艺创作触不可及的“禁域”面纱,已然不再可能。科学主义带来的技术祛魅,点亮了人类思维中许多神秘的角落,也撼动了人文艺术领域“人学”作为唯一经验范式的神圣地位。与其以惊弓之鸟般的讳莫如深,抵触技术与社会的必然交融,倒不如以审慎而包容的态度,接纳“人工智能创作”等一系列新人文现象的出现,并将它们视为激发和提升人类潜在能力、创意的某种共生助力,为许多固有观念提供一些“不受任何偏见影响”(30)卢克·多梅尔:《算法时代:新经济的新引擎》,胡小锐、钟毅译,中信出版集团,2016年,第174页。的崭新理解,从而促进人类文学自身的长足发展。
当然,人类历经亿万年的物竞天择,也深谙“不要温和地走进那个良夜”的道理,未必会因为另一个物种的诞生便陷入危局。我们从百万年前的蛮荒自然,孕育了触碰星河灿烂的文明,更从交杂了生活、情感、心宇的灵光中,构设出一个又一个不存于现实但远胜现实的文学世界。人类的创作也许并不完满,随时有被他者撼动和颠覆的缺陷,但也正是我们有限的认知与学识,才让文学有无数种对未知奥秘的探索方式,也有无数种对存在的理解方式。人类与人之文学的局限与渺小,或许正包蕴着其独特而雄伟的品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