技术社会中的情绪障碍及其社会根源
2022-12-08赵培
赵 培
在当前社会,焦虑、无意义感、抑郁等普遍存在的负面情绪正极大地影响着人类的生活,严重者则产生情绪障碍。情绪障碍是一组心理或行为障碍的病症。其中,抑郁症是典型的情绪障碍,已经成为一种全球性的精神疾病。现代社会中的自杀大多是情绪障碍造成的。许多理论家试图从科学(心理学、生理学、病理学等)的角度对导致高自杀率的情绪障碍的诱因做出解释,他们努力寻找人类情绪障碍的生理学基础。生理学研究和临床治疗的探究对人们理解情绪障碍的本质有一定帮助。然而,要全面地理解情绪障碍还需要一个社会文化的视角。本文认为,在当前技术对社会深度建构的技术社会中,过度自我剥削的意识形态及注重效率的技术社会是使人们产生情绪障碍的重要社会因素。
一、现代人的情绪障碍现象
现代化的目标是物质文明和精神文明相协调,使个体彰显其精神、生活得幸福。我们看到,因科技的发展,人类用技术克服自身的局限与不足后增强了自己的认知与体能,能医治以前不能治愈的病症,人的寿命被延长,人类的物质财富也大幅增加了。然而,伴随着现代社会的发展,患有抑郁、焦虑等高危情绪障碍的人越来越多,这不仅在西方如此,在中国也是如此。
中国的社会转型是快速压缩了西方百年发展史的过程,从传统农业社会快速进入工业社会和现代信息社会。提升速度的社会催赶着个体不断提高效率,加速的时间危机实则是时间的紊乱和不适感,人难以从沉思中恢复。中国传统文化强调的人自身的内心、人与人、人与社会之间和谐相处的精神在这个转型中面临着巨大的挑战。快速的社会转型极大地改变了中国人以往的生产和生活模式。在传统农业社会,社会关系是由熟人网络中产生的,社会约定的情绪表达也是局限在个体服从身份中;而在当代社会,高速流动的信息源源不断地生产出来,人们逐渐脱离传统社会的规范约束。然而,失去社群支持后的个体独自面对不确定性的社会,再加上普遍的生命进程加速,人们出现情绪障碍的现象比过往更多见也更严重。
抑郁症是情绪障碍中最为严重的一种。它不同于通常的情绪波动和对日常生活中的挑战产生的短暂情绪反应。长期的中度或重度抑郁症可能成为一个严重的疾患,患者可能会受到极大影响,在工作中以及在学校和家庭中表现不佳。抑郁症几乎影响所有国家中各行各业各个年龄阶段的人们,造成精神痛苦并使人们甚至难以从事最简单的日常事务,有时可能彻底摧毁与家人和朋友的关系以及谋生能力。
抑郁症已经成为全球常见的心理疾病。根据世界卫生组织(WHO)于2017年发布的《抑郁症及其他常见精神障碍》报告,2015年时全球抑郁症患者就已超过3亿人,相当于世界人口的4.4%,2005年至2015年间抑郁症患者数量增加了18.4%。(1)World Health Organization,“Depression and Other Common Mental Disorders: Global Health Estimates,” 2017-01-03,https://www.who.int/publications/i/item/depression-global-health-estimates,访问日期:2022-08-05.抑郁症非常容易复发,严重时可引致患者自杀,世界卫生组织还将抑郁症列为造成全球各地致残和自杀身亡的主要因素。中国也是抑郁症患者数量大国,世界卫生组织的报告显示,全中国有超过5400万人患有抑郁症,约占总人口的4.2%,人数上仅次于印度。(2)央广网:《我国有超过5400万人患有抑郁症 职场人群已成抑郁症“主力”》,2019-10-17,https://baijiahao.baidu.com/s?id=1647627403628371874,访问日期:2022-08-05。2019年,北京大学第六医院社会精神病学与行为医学研究室黄悦勤教授团队在《柳叶刀·精神病学》上发表了一篇重要研究文章,该研究是中国首次全国性精神障碍流行病学调查。其内容包括情绪障碍、焦虑症、酒精药物使用障碍、间歇爆发性障碍等,涉及全国31个省157个县/区,共有32552人完成了调查。调查显示,在中国,抑郁症的终身患病率为6.9%,12个月患病率为3.6%。(3)Yueqin Huang et al.,“Prevalence of Mental Disorders in China: a Cross-sectional Epidemiological Study,”The Lancet Psychiatry, Vol.6, No.3, 2019.新冠肺炎疫情暴发后国人的情绪波动大,抑郁症的发病率呈上升趋势,同时向着低龄化趋势发展。根据中国科学院心理研究所2021年发布的《中国国民心理健康发展报告(2019—2020)》,2020年青少年抑郁检出率为24.6%。(4)红星新闻:《2020版心理健康蓝皮书:24.6%的青少年抑郁 睡眠不足现象日趋严重》,2021-03-19,https://new.qq.com/omn/20210309/20210309A09AWP00.html,访问日期:2022-08-05。
无意义感也是近二十年来现代社会中出现的常见情绪障碍。这种无意义感在当下社会的年轻人中有新的表现。在拥有相对优越的物质条件和成长环境下,当代许多年轻人却在日常生活中产生空虚感,缺乏追求生活意义的动力与能力。这便是所谓的“空心病”,即“易在挫折感与成就动机之间反复摇摆而最终导致内心资源的耗竭”(5)张楠、杨夫腾:《当代中国社会转型时期下青年学生精神生活的几点思考——从大学校园的“空心病”现象谈起》,《湖北社会科学》2017年第10期。。空心病因患者情绪低落、兴趣减退、意义感缺乏而像抑郁症。如果到精神科医院就诊,往往会被判断为心理疾病,但是药物无法解决这个障碍。实际上,空心病不是生物因素造成的疾病,而是有文化意义上的或者哲学意义上的诱因。
这种“空心病”并不是中国独有的问题和现象,它更是一个全人类需要共同面对的情绪障碍,只不过在不同的社会中名称不同而已。韩国的学者认为,当前社会中一种新的贫困现象在全球范围内凸显出来,特别是青年贫困成为一个国际性的问题。早在2011年韩国媒体就提出了“三抛世代”的概念,指因为就业难而无限延缓甚至放弃恋爱、结婚和生育的青年一代。后来随着老龄化社会加剧,又出现了“五抛世代”,加上放弃了房产和人际关系,以及进一步地放弃了梦想和希望的“七抛世代”。当今一部分年轻人对自身的定义已经变成“N抛世代”,一个没有上限的变量的放弃生活的一代。(6)新华网:《 韩国“N抛世代”》,2021-09-18,http://www.xinhuanet.com/globe/2021-09/18/c_1310195425.htm,访问日期:2022-08-05。同样,日本著名评论家大前研一在《低欲望社会:“丧失大志时代”的新·国富论》中认为,日本年轻一代胸无大志、甘于平庸,不愿背负任何风险与责任,更倾向于个人功利主义与享乐主义,导致日本进入经济无法复苏的低欲望社会。(7)大前研一:《低欲望社会:“丧失大志时代”的新·国富论》,姜建强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18年。
在当下的技术社会中,人们的负面情绪已经成了一个社会现象,并且演变成一种“文化”,情绪障碍也演变成一种群体性心理病症。无节制的过量生产、消费与交际实际上是一种扩张性的熵增,焦虑、不安与永不停歇的忙碌让人们无法凝思,受时间压迫与支配的思想只能复制生产出无意义的工业品。人类发生情绪障碍的重要社会因素是当前对自我进行过度自我剥削的意识形态以及注重效率的技术对人性的反噬。
二、过度自我剥削的意识形态
现代社会处于一个注重效率的时代,一个天天被告知“没有什么梦想是实现不了的时代”,一个只分成功的人和失败的人两种人的时代。成功被当作是理所当然,失败者就要遭人唾弃;以至于产生贩卖各种“成功学”的商业生意。整个世界的社会文化都宣传“这是一个只要积极努力就会实现梦想的时代”时,失败注定是不被允许的。失败被认为是个体不够积极努力造成的结果,个体应该对自己负责而不是推给别人或环境,这就是现代社会的意识形态。内卷的个体自然而然地会不断地逼迫自己去接纳这样的价值观。
在马克思提出的资本主义对劳动者的剥削理论的基础上,韩裔德国哲学家韩炳哲认为当代更严峻的问题来自于个体对自我的剥削。韩炳哲认为,人类社会可以划分为规训社会、功绩社会、倦怠社会三个不同阶段。无止境的倦怠和精疲力竭是一个缺乏否定性和受到过度积极向上主导的倦怠社会所具有的特征。 倦怠社会不仅仅意味着人们的精力疲竭, 而且意味着抑郁、 焦虑和无意义感等各种情绪障碍的频发。
对于规训社会,韩炳哲沿袭法国哲学家福柯的用法。规训社会是“一个否定性的社会,是由禁令的‘否定性’所规范。主导否定的情态动词是‘不可以’‘不允许’,‘应该’也带有强迫意味的否定性。”(8)韩炳哲:《倦怠社会》,庄雅慈、管中琪译,台北:大块文化出版股份有限公司,2015年,第32页,第31页,第32页,第26页。否定性通过无处不在的监控在不断影响、规约人的意识和行为。当社会经济快速发展,人们物质生活水平快速提高,规训的工业技术,也就是禁令的否定性思维便很快达到极限,人类社会进入了功绩社会阶段。功绩社会所在之处,“由完全不同的机构分隔开来,也就是一个由健身房、办公大楼、银行、机场、购物中心和基因实验室建构的社会。二十一世纪的社会不再是规训社会,而是功绩社会。这个社会的居民也不再叫作‘服从主体’,而是‘功绩主体’,其表现像个企业家。”(9)韩炳哲:《倦怠社会》,庄雅慈、管中琪译,台北:大块文化出版股份有限公司,2015年,第32页,第31页,第32页,第26页。
规训社会面对的是否定性暴力,被压迫者承受着压迫者的统治和管理,主体反思的问题是如何反抗和如何夺回自主权。功绩社会摆脱了大量的否定性陈述后面临的是肯定性暴力,对立的关系从外在的敌我对立变成了内在的自我对立,主体提出的问题就变成了为何一直焦虑不安、为何筋疲力尽等情绪障碍问题。
功绩社会依靠大数据等数字信息技术树立了太多的正面典型,美丽的身材、体面的工作、高雅的美学欣赏能力等在人们触目可见的各类应用新闻中,人们接受这些正面典型并肯定其价值,迫使自己不断追求,乃至于迷失在其中。“能够”是功绩社会肯定的情态动词。肯定的集体复数——“是的,我们可以办到”——足以表明功绩社会的肯定性特质。(10)韩炳哲:《倦怠社会》,庄雅慈、管中琪译,台北:大块文化出版股份有限公司,2015年,第32页,第31页,第32页,第26页。功绩社会强调自我责任、自由及竞争,人们不断地视察自身,他者的否定性在不断退位,自我的肯定性在无限扩张,自我找不到外来者,免疫系统找不到入侵者,于是转而攻击自身,产生“神经暴力”。(11)韩炳哲:《倦怠社会》,庄雅慈、管中琪译,台北:大块文化出版股份有限公司,2015年,第32页,第31页,第32页,第26页。这种导致心理上自我攻击的新形式的暴力来自于世界的肯定化,它“源自系统的自身的内在性”,是一种“内在性的恐怖行动”。(12)韩炳哲:《倦怠社会》,庄雅慈、管中琪译,台北:大块文化出版股份有限公司,2015年,第29页,第26页,第73页,第74页,第36页,第36页。
人们毫无抵抗力地追逐新的冲动和刺激,以为他越积极活动,他就越自由,却不知这样会陷入焦虑不安。功绩主体会因过度劳动和追求绩效,使自我剥削的情形更加严重。剥削者,同时也是被剥削者,施暴者与受害者之间的区别不再像过去那样可清楚辨别。以往敌我分明的世界里是有对象性的愤怒,现在只剩下对整个存在莫名的焦虑恐惧。自我的剥削比外在的剥削更加有效率,因为它与自由的感觉同时出现。人丧失了说“不”的能力,对无力反抗的恐慌让他们听任客体的摆布。
在受难的功绩社会中,人们以“过度快速的活动,歇斯底里的工作和生产来回应已经缺乏存在感的生命”。(13)韩炳哲:《倦怠社会》,庄雅慈、管中琪译,台北:大块文化出版股份有限公司,2015年,第29页,第26页,第73页,第74页,第36页,第36页。外在的威胁转变成内在自我剥削的强迫,劳动不再成为生活的必需。在韩炳哲看来,劳动者过度积极的活动产生过度的神经质,而这一切最终也是最坏的结果便是各种情绪障碍的产生。人们致力于接纳、吸收与适应,抛弃了否定的能力,实则进入了一个过度肯定性的暴力旋涡中,人们不断地对自我进行着剥削。功绩社会作为积极活跃的社会,慢慢演变成一个“兴奋剂的社会”。(14)韩炳哲:《倦怠社会》,庄雅慈、管中琪译,台北:大块文化出版股份有限公司,2015年,第29页,第26页,第73页,第74页,第36页,第36页。过度积极的未来必然导向倦怠社会,因为“绩效成果和积极活跃的社会有其阴暗面,即会造成无止境的倦怠和精疲力竭”。(15)韩炳哲:《倦怠社会》,庄雅慈、管中琪译,台北:大块文化出版股份有限公司,2015年,第29页,第26页,第73页,第74页,第36页,第36页。功绩社会的倦怠是单独的倦怠,会造成孤立和隔离的效果。两个深陷倦怠中的人,不可避免会远离彼此,每个人都处在高度的倦怠之中,这不是协调统一的“我们”的倦怠,而是“我”的和“你”的。这个使彼此关系分裂的倦怠,会格外需要花心力去维系表层关系的脆弱性。看着他人,却是眼神空洞,故自我仍是孤立和隔离的。
4)订制协议书、协议书附图。按照制定好的模板编制协议书、协议书附图,并录入相关成果表。成果表包括界桩登记表、界桩成果表、界址点成果表和三交点成果表等。
抑郁者一开始只是创造力和能力上露出疲态。抑郁的人会抱怨“没有什么是可能的”。但这种情形只有在一个相信“没有什么是不可能”的社会才可能出现。(16)韩炳哲:《倦怠社会》,庄雅慈、管中琪译,台北:大块文化出版股份有限公司,2015年,第29页,第26页,第73页,第74页,第36页,第36页。在自身的能力达到极限的状况下,仍然要求自己做出成果或贡献心力,这只会引发破坏性的自我谴责和自我攻击行为。功绩主体陷入与自身的战争中,而战争的伤残者,就是无数的抑郁症患者。禁令、戒条或法令则被专案计划、自发性行为和内在动机所取代。规训社会充斥着否定性的回复,这种否定性会制造疯子和罪犯,相形之下,功绩社会则生产焦虑和抑郁。抑郁症就是人们深受过度积极正面的肯定之苦所引发的社会疾病,而它反映的正是个体对自己发动战争的人性。陷入情绪障碍的人,“像是‘劳动动物’,那种会剥削自己的动物。更确切地说,他们之所以这么做,是心甘情愿的,完全没有任何外来威逼胁迫。他们同时是施暴者,也是受害者。”(17)韩炳哲:《倦怠社会》,庄雅慈、管中琪译,台北:大块文化出版股份有限公司,2015年,第29页,第26页,第73页,第74页,第36页,第36页。与无限优化的主体并行的则是全盘托出的自我剥削。
功绩主体之所以容易患有情绪障碍,不是因为与或许已消失的他者之间存在矛盾与冲突。在这种障碍上,没有他者参与的空间。功绩主体不受强迫他工作甚至剥削他的外在统治机构的束缚,他拥有独立的主权。身心俱疲、颓丧焦虑的功绩主体明显饱受自己的折磨,因为只有他自己可以使他自己屈服。与服从主体不同,功绩主体与自己不断发生冲突,完全没能力走出来,走到外面,无法相信他者,也无法信任世界。他沉溺在自己里,最终导致自我腐朽与掏空。
在功绩社会的集体潜意识里,每个人不断地追求成功和卓越,每个人都是自己的主人,每个人都想做自己,却把自己弄得精疲力竭。而追求自由的结果最终成了自愿地让渡自由。功绩主体开始自我怀疑,产生焦虑,最后走向抑郁,却不知道真正让人抑郁的源头不是失败本身,而是这个过度积极的倦怠社会。在倦怠社会中,一方面,自我反思成为常态,人人被要求实现自我;另一方面,个体又面临竞争压力,被迫进行内卷。因此,一旦积极的自我规划失败,个体极端否定自我,失去意义感,产生焦虑,个体心理层面的冲突愈发严重,进而产生各种类型的情绪障碍。
当然,韩炳哲提到的政治、经济的系统的暴力和资本主义的自我剥削并不能包括所有人。现代人仍然受限于作为一个“他者”的工业社会技术文明,功绩社会并没有完全取代规训社会。现代社会里的人没有如功绩主义者所说的那样,在机会平等的条件下各凭本事力争上游,阶级差异依然存在。韩炳哲所停留的问题焦点,还只是一群享有工作薪资、拥有福利和权利、身处于某个层级秩序中的特权分子。倦怠者对自我进行支配、管理和安排,他们仍然是系统之内的被包含者。而社会里不是只有各个企业当中的疲倦不堪的员工,还有一群早已被排挤到所有工作之外的人,比如结构性失业者、贫穷者等,这些人是被排除者。他们已经被丢弃到系统之外,无法发声、没有权力地位。被排除者就算想要,却一丁点儿自我剥削的机会都没有。主体对功绩的无限追求表面上看是脱离了他者,本质上还是与技术息息相关。
三、技术对人性的反噬
当下的社会是人与技术高度融合的技术社会,在技术社会中主体间的交流互动都高度依赖技术。技术以及依托技术衍生出的人工物都是技术社会的一部分。“技术社会不仅仅是一个技术渗透到了我们生活的每个角落的社会,更重要的是,技术的逻辑也是我们生活的逻辑。”(18)潘天群:《技术社会中的涂层博弈》,《社会科学辑刊》2021年第3期。功绩主体成为有精神障碍主体的部分原因是技术力量对人性的“反噬”。在人和自然的关系中,技术本来是解放人类的力量,但它已经转变为一种统治、规训的手段。技术在很长一段时间内,让人类变得更有力量,将人类从诸多枷锁中解放出来。今天,一方面,技术力量仍然充当变革社会和改造自然的力量;另一方面,技术的发展正构成对人性反噬的异化力量。这里的反噬是指,不可控的技术形成自主的力量,它反过来对作为使用者的人类造成伤害。而人的各种负面情绪的产生便是技术以自身的逻辑反噬人性的表现。
马尔库塞深刻地揭示了工业社会中技术对人性的伤害。其在《单向度的人》一书中指出,随着科学技术的迅速发展和技术理性的不断赞颂,技术统治取代了政治统治,即“统治转化为管理”,以技术的进步作为面纱“掩盖了不平等和奴役的再生产”。人附属于机器上的不自由,“在多种自由的舒适生活中得到了巩固和加强”。技术现实中出现了一种单向度的思想和行为模式,现代人的思维变成了单向思维,人也随之成为“单向度的人”。(19)赫伯特·马尔库塞:《单向度的人》,刘继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08年,第27页。即人变成了失去批判向度的单向度的人。
社会分工日益精细化是技术发展的必然结果,这意味着个体不能通过自己的劳动直接获得所有的生存和生活资料,其生存和生活资料必须以劳动为中介间接获得。因而,人不由自主地成为社会这个大机器上的一个部件。马克思从政治经济学的唯物史观出发,从劳动价值分配的角度论证了人的异化。当社会从自然经济发展到市场经济时,人的存在方式从对人的依赖性存在发展到基于对物的依赖性的独立性存在。这意味着,在从自然经济向市场经济转变的过程中,人的生存方式也从对人的依赖变为对物的依赖。人们摆脱了对人的依附,人们的确获得了前所未有的独立性和自由感。然而,人的独立只不过是变成了对物的依赖,这种对物的依赖性使得人对自我的剥削依旧存在。这种作为主体的人的自身行为不仅不利于自身发展,反而成为阻碍自身发展的因素即自我异化。主体活动得越多,丧失的越多。
数字技术的使用,大量的人工智能设备在使社会日益智能化的同时也让生活节奏变得越来越快。随着资本运作的不断加剧,在技术意识的效率要求下,数码设备突破了在固定空间工作的限制,导致生产与生活的界限越来越模糊,时间的稳定结构也被打破。新型的媒介与沟通技术使本就不够真实接触交流的世界向虚拟化进一步失重,冲淡了他者的存在。“虚拟世界缺乏差异性与阻抗性。”(21)韩炳哲:《暴力拓扑学》,安尼、马琰译,中信出版社,2019年,第48页。丧失真实性的虚拟空间也消除了个体与他者、外界和世界的真实关联。“作为新兴生产方式,数字化交际彻底打破所有距离,以加速自身运行,所有保护性的距离也就此消失了。”(22)韩炳哲:《他者的消失》,吴琼译,中信出版社,2019年,第50页。现代人在手机、平板与电脑等多个窗口处理公务和私事,社交和工作总是混在一起处理,人的注意力与分析思考能力也不断倒退。现代技术社会将工作时间绝对化,休闲变成了工作时间的一个短暂片段。作为工作的一种模式与产品,休闲也以劳动力的再生为首要目的。闲暇的时间本应是开始于工作完全停止的一段独立的时间,而现代个体除了工作时间没有其他自由的时间,度假和路上都被迫带着工作。数字技术依靠手机、笔记本电脑等移动智能设备, “把每一个地点都变成一个工位,把每一段时间都变成工作时间”(23)韩炳哲:《在群中:数字媒体时代的大众心理学》,程巍译,中信出版社,2019年,第51页。。事实上,本应独立于劳动过程的休闲娱乐活动变成了劳动过程中的间歇,与劳动混为一体。在这种持续的空洞中,“日常的过度活动夺去人类生命的每一凝思的元素、每一逗留的能力,它导致世界和时间的丧失。”(24)韩炳哲:《时间的味道》,包向飞、徐基太译,重庆大学出版社,2018年,第4页。社会对发展的过度追求使个人对成功的追求没有尽头,负罪感与匮乏感充斥在个体的生活中。人们不断承受彼此之间的竞争带来的压力和焦虑,最终走向非健康的情绪状态,即产生情绪障碍。
随着全球化的发展,技术系统作为一种环境,给予了生活其中的人技术意识,技术意识要求个体在任何情景下,一切需求从属于效率。全球化所强调的竞争力意味着不断加剧时间效率化趋势,要求生产更多的价值。由于竞争力强调时间的效率化,拖延或特定的缓慢变成了病态的或不道德的。拖延被谴责为个体缺乏管理的行为表现,拖延是非理性的和非正常的,只有高效率地运用时间来产生效能才是理性和正常的。拖延被判定为不符合全球化中个体为自己负责的观念。(25)萧易忻:《“抑郁症如何产生”的社会学分析:基于新自由主义全球化的视角》,《社会》2016年第2期。大数据等数据挖掘技术在计算过程中不会迟疑犹豫,在存储过程中不会遗忘与变形,在提取的过程中逗留间歇变得越来越短,一切在效率的统治下透明清晰可见。
这种受效率驱动的技术统治下的异化的根源在于行为主体对物的过度依赖,即人的异化。人们充分享受技术和物质带来的快乐后,逐渐失去了否定、批判的意识;异化已经深入内心,异化的形式不再是公开的剥削,而是被更加隐蔽的方式所取代。正如马尔库塞所说,现代社会的突出之处在于“社会控制的现行形式在新的意义上是技术的形式,在压倒一切的效率和日益提高的生活水准这双重的基础上,利用技术而不是恐吓”来征服个体。(26)赫伯特·马尔库塞:《单向度的人》,刘继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08年,第9页。
事实上,当代人的异化更多的是集中在对资本的疯狂迷恋和追求上。社会对经济发展的重视与个人对物质的追逐高度契合,物化的价值观深入人心。在普遍的物化价值观的指导下,在技术的推动下,人类社会陷入一个由强大的物质生产和消费编织而成的巨网中。同时,消费对象也不被允许有任何停歇,它们被迅速地消费和消耗,从而为新产品和新需求腾出位置。人的自由时间让位于创造财富的工作时间,人的空间被投入到办公楼、商场等以满足生产和消费的需要。最终物的价值凌驾在人的价值之上,人与人之间变成了物与物的关系;人受制于物,人的健康情绪不再重要。
消费文化凸显情绪对当代个体的重要性后,人的情绪就变成技术社会利用的对象而不是呵护的对象,人与人的关系变成了商品关系。主体越是想个性化,越是陷入同质化商品关系中。在当前信息技术时代,随着数字技术的不断发展,人们在享受日常生活便利的同时,也不得不面对一种新型资本即“数字资本”的崛起。数字资本的根源在于“数字变得具有权力”,而资本掌控了这种新权力,即“数字权力”。(27)蓝江:《数字时代下的社会存在本体论》,《人民论坛·学术前沿》2019年第14期。自由,只有在和谐幸福的共同体关系中才能被感知,但在物化的技术系统中,自由被资本榨取用以实现其自我增殖。这种消费型资本主义利用精神自由,出售和消费情绪来创造更强的生产力和更高的生产率,因此像抑郁等情绪障碍与数字时代如影随形。在竞争激烈的不断加速的社会,人们本就陷入时间匮乏的焦虑漩涡中,大型的数字平台公司变本加厉地将人们的注意力变成了商品,最大化地榨取了所有人的剩余价值。即使人们想暂时逃避生活上的压力,也会被媒介技术诱捕到参与新的劳动中。全民数字平台的用户“如同最底层的搬运工,为数字资本提供着免费的数字劳动。”(28)蓝江:《交往资本主义、数字资本主义、加速主义——数字时代对资本主义的新思考》,《贵州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9年第4期。没有聚合性和凝聚力的大众最终消费的不是商品本身而是情绪,人与人的联结变成了人与情绪商品的互动。人没有了真实情感的寄托,这造成了人与人之间关系的疏远,人也就陷入负面情绪的包裹之中。
在当前的技术社会中,人的情绪被当作资源运用到生产领域中。情绪被自由包装后,“情绪的作用在当下受到追捧,还尤其受到新型非物质生产方式的影响,在这种生产方式下,互动交流的意义愈加凸显。受青睐的不仅是认知能力,还有情绪引导能力。”(29)韩炳哲:《精神政治学》,关玉红译,中信出版社,2019年,第63页。数字技术的统治将对情绪引导能力的控制巧妙地隐藏在表面的自我袒露的个人自由之下。在消费主义宣扬的个性化文化下,每个人在社交媒体上花费大量的时间与精力经营自己的形象,误以为这样可以得到更多真实的认可与肯定从而得到幸福与快乐。超量的重复性的无效型数字交流加剧了无视他者的自恋式个体的孤立与封闭,显然,这只会带来无尽的焦虑与孤独感。
消费主义还凭借售卖想象来影响人们的浪漫情感。伊娃·易洛思在《爱,为什么痛?》中认为,“各种技术解放了想象活动,同时以明确的叙述公式组织想象并汇集成典;爱的情感与技术日渐难以拆分。”(30)伊娃·易洛思:《爱,为什么痛?》,叶嵘译,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5年,第383页。然而,依托数字技术的想象是碎片化的局部符号,缺乏整体的象征。人们在发达的数字通信技术下看似掌握了大量信息,却难以将事物理想化,想象力被过量的信息所填充。选择自由的不设限意味着愿望面临终结的威胁,意义被夺走后人难免陷入无意义的空虚感中。过剩的扩张性的最终指向就是系统型暴力,其病理表征则是情绪障碍等精神危机。
四、结 语
情绪障碍是全世界的问题。而对于当下的中国,自融入世界经济体系,工业化发展过程中人们的工作节奏加快,自我剥削的个体的精神压力在增加。情绪障碍是技术社会的“通病”,因为技术的逻辑便是高效率的逻辑。在当下中国不同群体中,或因为病态的自由而无止境地追逐绩效,或仍然是为基本的生活而辛苦劳作,或拒绝参与竞争而躺平,都是在一定程度上被负面情绪所困扰的表现。无论是因为过度肯定的自我而失去了方向感,还是因为对生活屈服从而放弃对自我和意义的追寻,现代人的倦怠都需要人文视角的关怀来实现自由而全面的发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