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克思主义视域中生活世界的历史辩证法
2022-12-08李泓江
李泓江
生活世界是现代哲学中重要的基础性话题,走向生活世界也是19世纪中后叶开始在哲学领域发生的革命性浪潮,包括马克思、胡塞尔、海德格尔、维特根斯坦、哈贝马斯等在内的伟大思想家和哲学家都对生活世界问题进行过深刻的思考和论述。而生活世界之所以被如此重视与关注,除了源于其在世界结构与体系中的基础性、前提性、奠基性地位之外,还源于生活世界是人直接存在于其中的那个世界,是人之现实性的直接体现,从根本上关系到人的存在、人的意义与人的价值。因此,理解生活世界,构成了理解人的一把钥匙。
人是一种历史性的存在。历史唯物主义对于人之历史性的理解,正是建基于对生活世界的把握而形成的,生活世界构成了历史唯物主义“落地”与“走向现实”的落点和抓手。或者说,生活及其得以在其中展开的生活世界,赋予了历史唯物主义逻辑起点、价值归宿和根本内容。(1)马克思和恩格斯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一书中指出,“我们的出发点是从事实际活动的人,而且从他们的现实生活过程中还可以描绘出这一生活过程在意识形态上的反射和反响的发展”,“不是意识决定生活,而是生活决定意识”。这说明生活是历史唯物主义理论展开的前提和基础。参见马克思、恩格斯:《德意志意识形态》(节选本),人民出版社,2003年,第 17页。此前,已有不少国内学者就历史唯物主义与生活世界之间的关系进行了较为充分的讨论和阐释(2)这些讨论尽管侧重点各有不同,但多从马克思的经典文本出发,分析和讨论历史唯物主义与生活世界之间的关系,并由此来探讨历史唯物主义在哲学上所具有的革命性意义。如王德峰先生的《从“生活决定意识”看马克思的哲学革命的性质》、杨学功先生的《世界观的概念和马克思的现实生活世界观》、梅景辉和张廷国先生的《在哲学与实证科学之间——历史唯物主义向“生活世界”的回归》、杨晓晶的《从对象世界到生活世界——谈马克思的“生活决定意识”》等。,这些讨论为人们更好地理解历史唯物主义、生活世界提供了知识条件。不过,更为重要的,似乎并不在于解读历史唯物主义的具体理论内容(包括其中与生活世界相关联的内容),而在于将历史唯物主义作为一种方法和视角来解释生活世界的历史性本身。进一步说,也即是如何以历史唯物主义的视野去分析生活世界的历史变迁?如何以发展了的马克思主义的眼光去思考人与生活世界之间的辩证性关联?如何通过历史唯物主义的方法去探讨生活世界的演进及其内在辩证法?本文所要做的,正是以马克思的历史唯物主义为方法和武器,将生活世界的历史变迁作为考察的对象,并以此勾勒出生活世界的历史性及其内在结构,分析生活世界变革的历史辩证法。
一、作为分析对象的生活世界
对于同样一种研究对象,不同的研究者从不同的范式与路径出发,会看到不同的理论图景。当研究者所处位置与地平不同时,其所看到的世界会呈现出不同的模样(3)路易·阿尔都塞、艾蒂安·巴里巴尔:《读〈资本论〉》(第2版),李其庆、冯文光译,中央编译出版社,2017年,第20页。,这也是库恩所说的,范式的改变会直接导致人们所看到的世界的改变(4)托马斯·库恩:《科学革命的结构》(第4版),金吾伦、胡新和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12年,第94页。。现代哲学中,作为研究对象的生活世界,在不同的哲学范式中,被考察、审视与分析的方式存在着区别,自然使得生活世界被诠释和揭示出来的样态有所不同。这种生活世界被诠释方式的不同,鲜明地体现在现象学和马克思主义两种不同的研究路径之中。
当思考生活世界时,研究者的认知角色可以区分为两种:(1)以一种本我/此在的方式去打量与观察周围世界的亲在性角色;(2)以一种旁观者的方式去进行科学式研究的抽离性角色。亲在与抽离,本身是关于研究者位置的描述。就现象学研究路径与马克思主义研究路径之间的区别而言,现象学采用了一种亲在性的方式去讨论生活世界,而马克思则是采用抽离性的方式去观察和分析生活世界及其中的人的生活与生存状态。
我们先来看亲在性的致思路径。亲在性意味着研究者以一种亲身的、在场的姿态来讨论生活世界。亲在性地揭示和解释世界,是现象学讨论生活世界相关议题的基本方式,也是现象学认识方式的一个重要特征。现象学主张“朝向事情本身”,在直面世界中解释世界,而“朝向”与“直面”意味着观察者、解释者进入对象世界的境域之中。胡塞尔将这种朝向事物本身的直观性认识视为一切认识的合法源泉:“直接的看,不只是感性的、经验的看,而是作为任何一种原初给予的意识的一般看,是一切合理论断的最终合法根源。”(5)埃德蒙德·胡塞尔:《纯粹现象学通论》,李幼蒸译,商务印书馆,1992年,第89页。在对人的认识深刻剖析的基础上,胡塞尔对人的世界结构进行了划分,并在此结构体系中来观照和把握生活世界。在《欧洲科学的危机与超越论的现象学》一书中,胡塞尔把人的认识区分为自然的认识、科学的认识以及哲学的认识,由此,世界也可以被划分为生活世界、科学世界与哲学世界。所谓生活世界,就是相对于哲学世界和科学世界而划分出来的现实世界。这一世界不是科学认识活动或哲学认识活动中的世界,而是前科学、前逻辑、前理论的自然性认识活动中的世界(6)埃德蒙德·胡塞尔:《欧洲科学的危机与超越论的现象学》,王炳文译,商务印书馆,2001年,第33页。,或者更准确地说,生活世界是为作为具体的、个体的人所直接经验的周围世界,是相对于人的认识而言的“原始明见性的一个领域”(7)埃德蒙德·胡塞尔:《生活世界现象学》,倪梁康、张廷国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05年,第271页。。这也即是说,生活世界是人天然存在于其中的环境整体。胡塞尔这种朝向事情本身的认识世界的现象学方法被海德格尔沿用,并做了解释学意义上的发展。在海德格尔看来,现象学的核心特征在于以切己的、亲在的方式去观察世界和解释世界(8)在《那托普手稿》中,海德格尔提出了亲在性的认知路径:一是观看的支点和位置;二是基于观看支点与位置而决定的观看的方向;三是由观看位置与观看方向而衍生出的视域范围。参见Martin Heidegger.Becoming Heidegger: On the Trail of His Early Occasional Writings:1910—1927. Seattle: Northwestern University Press,2007, pp:149-150.,而“解释”意味着人最原本的生活经验本身的意义构成和形式显示(9)张祥龙:《海德格尔的形式显示方法和〈存在与时间〉》,《中国高校社会科学》2014年第1期。。基于此,海德格尔主张要在此在生活的湍流体验中解释此在与其存在于其中的周遭世界/生活世界。在他眼中,此在的现象学就是解释学,“现象学描述的方法论意义就是诠释”。他甚至认为,“存在的本真意义与此在本已存在的基本结构就向居于此在本身的存在之领会宣告出来”(10)马丁·海德格尔:《存在与时间》(修订译本),陈嘉映、王庆节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4年,第44页。。
不论是胡塞尔还是海德格尔,抑或是其他以亲在性立场来思考的研究者(如阿尔弗雷德·舒茨等),他们在研究生活世界之时,往往都是以一种具体的、个体的、在场的人的角度去思考与观察,因为每一种“看”的承担者都是鲜活的、生动的、具体的人。不过,这些思想家和研究者最终所揭示出来的,却是一种普遍的、共时性的抽象结构,一种“我”与生活世界的一般性关联,以及一种每个人都置身于其中的、必然要面临的生存性关系。在这里,具体和抽象显现出辩证性关联。当胡塞尔和海德格尔等研究者以一种自我/此在的视野去研究时,他们抵达的是每一个自我与此在的世界结构及生存性关联。这种普遍性是以自古至今,或者说是以人的普遍性和人的一致性为前提的。因此,尽管亲在性的致思路径深刻地揭示出了生活世界的普遍结构以及人与生活世界的一般关系,但在一定程度上却弱化了关于生活世界具体性、历史性和时代性的思考。
与现象学采用亲在性致思路径不同,马克思本人及其后的马克思主义学者多采用抽离性的致思路径。抽离性的致思路径意味着研究者并不是以切身的、亲在的立场将生活世界当成自我/此在的周遭环境来审视,而是以一种旁观者的角度将研究者抽离出来,在一种有距离感的视距内去观察与思考生活世界。这种距离感的意义在于,研究者观察的不是作为自我周围环境、自我嵌置其中的整体生活世界,而是作为专门对象和单独客体的研究对象。由于生活世界成了一种专门的研究对象,因而,研究者可以将其更加灵活地放在不同的语境和背景中加以考察。(1)生活世界可以被当作一种专门的领域,从而以一种客观的立场揭示其基本特征、内在结构与构成要素;(2)生活世界可以被当作社会结构、社会体系中的一部分,分析生活世界与其他部分之间的关联;(3)生活世界可以加以时代和地域的限制,对生活世界进行地域史、国别史及特定时代史的分析与考察;(4)生活世界可以被放在人类宏观的历史语境和历史进程中,结合社会结构关系及社会运行的基本法则,分析生活世界的历史变迁与内在规律。
将生活世界放在更加宏观的历史语境和社会结构中加以审视,正是生活世界的马克思主义研究路径最为典型的特征之一。而决定这一特征的重要原因就在于,作为思考者的马克思站在了一种抽离性的位置,以一种旁观者的角度来进行研究。马克思的历史研究是建立在一套完整的、革命性的方法论基础之上的,马克思批判性地吸收了近代自然科学中的实证主义和黑格尔的辩证法,创建了唯物史观。事实上,实证科学与唯物辩证法也构成了马克思唯物史观的两大方法论要素(11)孙洁民:《论唯物史观的方法论革命与方法论内核——实证科学与唯物辩证法的有机统一》,《东南学术》2021年第2期。。马克思将其所做的历史研究称为“真正的实证科学”,“在思辨终止的地方,在现实生活面前,正是描述人们实践活动和实际发展过程的真正的实证科学开始的地方”(12)马克思、恩格斯:《德意志意识形态》(节选本),人民出版社,2003年,第17页。。而实证,就意味着要基于经验事实和感性直观去抽象、概括与总结研究对象中可能存在的规律性知识。我们在这里可以明显看到,马克思较深地受到了自然科学方法的影响。在19世纪,自然科学已经发展形成一套成熟且严密的方法论系统,并且越来越多地被运用于社会历史领域。自然科学通过观察、实验、定量测量等实证方法来保证研究的客观性以及规律的普遍性,“自然科学家原则上是匿名的。一个主张的有效性或合法性与谁提出无关”(13)劳斯:《知识与权力——走向科学的政治哲学》,盛晓明等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04年,第49页。。而这种客观性与解释的有效性,正是基于作为认识主体的研究者与认识对象的分离(14)李醒民:《知识的三大部类:自然科学、社会科学和人文学科》,《学术界》2012年第8期。,即研究者站在一种抽离性的、旁观者的位置,以一种价值无涉的立场来观察和思考研究对象。一如东欧马克思主义思想家科西克在解读马克思方法论原则时所指出的那样,“为了接近事物及其结构,为了找到通向它的途径,必须与它保持一定距离”;“实验的基础是什么?它是适当的、得到证明的科学距离,从那里能充分地不加歪曲地观察事物与事件”(15)卡莱尔·科西克:《具体的辩证法——关于人与世界问题的研究》,刘玉贤译,黑龙江大学出版社,2015年,第13页。。自然科学的这种方法论原则,在马克思的唯物史观当中有着清晰的体现。马克思强调从具体到抽象,再从抽象到具体的方法论原则。“从具体到抽象”即要基于经验观察、经验性材料来抽象出材料背后的规律性。这正是自然科学的普遍方法论原则。因此,尽管马克思的唯物史观一定程度上是在对自然科学方法批判的基础上建立起来的,但自然科学所强调的对经验材料的占据、实证方法以及背后所潜含的前提性条件——认识主体与认识对象的分离——构成了唯物史观可靠性的有力保证。
马克思反对仅仅用“显微镜”和“化学试剂”式的、还原主义的自然科学研究方法来研究纷繁复杂的社会历史现象,因为社会历史研究的认识对象不是完全与人无关的作为纯粹客观性存在的自然现象,而是与人的存在深刻牵连的社会事实,因此,要用辩证的方式对社会历史事实进行把握与理解。这就意味着,要从抽象再次走向具体,或者更准确地讲,走向思维的具体,“当认识从感性的具体到达理性的抽象(在头脑中组装对象的分散部分),下一步就要回到思维的具体,在思想中完整地显现对象,对整体与部分的统一,对象内部的动力、结构和矛盾形成更加深刻的认识和更加完满的理解”(16)托马斯·帕特森:《马克思的幽灵:和考古学家会话》,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1年,第4页。。马克思在对黑格尔辩证法充分吸收的基础上,实现了对实证科学的改造。他不是以形式逻辑而是以辩证逻辑来把握认识对象,认为,在社会历史领域,“认识对象不是纯粹形式的,而是具有丰富的社会历史内容”(17)白刚:《“抽象力”:〈资本论〉的“认识论”》,《哲学研究》2020年第3期。。不过,马克思运用辩证法改造实证科学进而来研究社会历史,更多的是抛弃了实证科学的形式逻辑思维方式,却并没有改变研究者与认识对象相分离这一基本的研究立场与位置,马克思依然是在与认识对象保持相应距离的基础上来从事社会历史研究的。
生活世界是马克思历史唯物主义所要研究的至为重要的乃至根本性的内容。正是站在抽离性的立场上、在保持与认识对象一定距离的基础上研究社会生活,研究人的生活世界,才使得马克思的生活世界研究与胡塞尔的生活世界理论有了最为根本的区分度。如果说在以胡塞尔和海德格尔为代表的现象学思想家那里,生活世界被揭示出来的更多的是一种静态的、抽象的本质结构,而生活世界的历史性在很大程度上被忽视的话,那么,在马克思那里,生活世界被真正地放在了人类历史变迁的尺度之中,生活世界的历史变化以及变化背后的规律也得到了最深刻的揭示与剖析。
二、人的历史性与生活-世界的历史性
唯物史观是人类思想史上一项具有里程碑意义的革命,它的意义与价值的核心体现之一就在于实现了对人的重新理解和界定,对“人的存在” “人的本质” “人的实践”这些哲学根本问题进行了重新思索与解答(18)万光侠:《马克思“现实的个人”的唯物史观审思》,《中国高校社会科学》2021年第1期。。相较于以往哲学家将人视为“抽象的人” “精神的人” “感性的人”等,马克思从现实生活出发,将人视为“现实的人”,并以此作为其历史理论的逻辑起点和价值归宿。
马克思既反对黑格尔将人界定为“精神的人”,又反对费尔巴哈将人界定为“感性的人”。对于黑格尔来说,人的本质在于精神,人不过是绝对精神逻辑推演的产物与展开,“对象仅仅表现为抽象意识,而人仅仅表现为自我意识”(19)马克思:《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共中央马克思恩格斯列宁斯大林著作编译局译,人民出版社,2014年,第97页,第94页。。因此,尽管黑格尔的哲学充满了历史感,但在他的理论体系中,人不过是历史精神、绝对精神的注脚,他的理论也“只是为那种历史的运动找到抽象的、逻辑的、思辨的表达,这种历史还不是作为既定的主体的人的现实的历史”(20)马克思:《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共中央马克思恩格斯列宁斯大林著作编译局译,人民出版社,2014年,第97页,第94页。。费尔巴哈注重通过感性、直观的方式理解与思考自然状态中感性的个人,在他看来,人是感性的存在者,是无关历史进程的孤立的个体,理性、爱、意志力……构成了人的绝对本质和生存目的(21)费尔巴哈:《费尔巴哈哲学著作选集》(下册),荣震华、王太庆、刘磊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62年,第28页。。在费尔巴哈那里,人丧失了历史性而只是静态存在的存在者,人丧失了现实性而只是抽象的存在者,人丧失了社会性而只是为自己本身之存在而存在的存在者。在否定与批判黑格尔“精神的人”与费尔巴哈“感性的人”的基础上,马克思提出了“现实的人”,并以之作为唯物史观及其历史社会理论的阐释出发点和落脚点(22)在与黑格尔和费尔巴哈对话的基础上,马克思想要传递出的逻辑是,人的现实生活是理论研究、逻辑推演的出发点,就像马克思和恩格斯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一书中所说的那样,“德国哲学从天国降到人间,和它完全相反,我们是从人间升到天国”。也就是说,在马克思这里,不是现实生活去适应先验的框架,不是抽象地强调应该、应然的逻辑,而是强调和彰显以“现实生活”为根、为本、为源的经验逻辑,强调现实生活是最高的权威。参见杨楹:《马克思生活哲学的出场、实质及其意义》,《学术研究》2013年第3期。。
现实的人即是历史的人。现实与历史是同一个范畴的两个方面:现实的就是具体的,其强调的是历史的当下性,或者说是历史的未完成状态;如果将现实加以时间和变化的维度,历史就自然而然地呈现出来了(23)马克思关于历史与现实之间关系的讨论,此前有学者专门讨论过。参见李嘉谊、黄明理:《历史唯物主义的“历史-现实”观探析》,《南京大学学报(哲学·人文科学·社会科学)》2019年第2期。。这种现实与历史的关系既体现在作为个体的人的生活之中,也反映在人类社会的整体发展之中。一方面,每个具体的人都生存和锚泊于过去、现在与未来的纵向时间尺度之中,他的生活不是静态的和一成不变的,而是现实存在与历史存在的统一(24)叶汝贤:《现实的人及其历史发展的科学——深入解读〈德意志意识形态〉所阐发的唯物史观》,《哲学研究》2008年第2期。。另一方面,就人类整体而言,人类社会是处于不断变化发展之中的,每一个现实的当下都不是完成式,而只是人类社会迈向未来过程中的一个阶段与一座桥梁,因此,人与历史之间存在着根本性的牵连:人是历史性的存在,“人的存在本身就是历史性的,是在历史中现实地生成的,人之存在的历史性就根源于人的内在本质之中”(25)孙正聿等:《马克思主义基础理论研究》,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19年,第632页。,历史是人实现自我的根本乃至唯一途径,人只有在历史之中、在时间之中才能实现自我、成之为人,“在历史之前或在历史之外人不仅不知道他自己是谁,而且甚至只有在历史之中,他才是一个人”(26)卡莱尔·科西克:《具体的辩证法——关于人与世界问题的研究》,刘玉贤译,黑龙江大学出版社,2015年,第182页。;历史是人的历史,是人的自我的生成过程,没有了人的活动,历史便不复存在,“‘历史’并不是把人当作自己目的的工具来利用的某种特殊的人格。历史不过是追求着自己目的的人的活动而已”(27)马克思、恩格斯:《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卷,人民出版社,1957年,第119页。。
人的历史性意味着人的生活也具有历史性。如果说人不是抽象的人、感性的人或精神的人,而是活生生的现实的人,那么,人的历史性就必然存在一个现实附着点:人的生活;人的历史性就集中表现在人的现实生存活动和生命活动,即人的生活本身的历史性。在马克思和恩格斯合著的《德意志意识形态》一书中,一个非常重要的工作就是建立历史与生活之间的关联。马克思和恩格斯在这部著作中专门批判了以往的历史观,并指出,在诸如黑格尔、费尔巴哈等人那里,历史是非现实的,历史与生活之间存在着深刻的脱节,“历史总是遵照在它之外的某种尺度来编写的;现实的生活生产被看成是某种非历史的东西,而历史的东西则被看成是某种脱离日常生活的东西,某种处于世界之外和超乎世界之上的东西”(28)马克思、恩格斯:《德意志意识形态》(节选本),人民出版社,2003年,第37页,第23页,第68页。。
马克思对历史与生活关系的重建,主要体现在两点:其一,历史不是脱离于生活之外的,历史的变化、发展与演变根植于生活,或者说,生活是历史的基础和前提,“第一个历史活动就是生产满足这些需要(笔者注:指吃、喝、住、穿等基本的生活需要)的资料,即生产物质生活本身,而且,这是人们从几千年前直到今天单是为了维持生活就必须每日每时从事的历史活动,是一切历史的基本条件”(29)马克思、恩格斯:《德意志意识形态》(节选本),人民出版社,2003年,第37页,第23页,第68页。。因此,历史不是主体的想象活动,而是真正的实证科学,其要考察的是活生生的、可以通过经验观察到的、处于现实生活和历史发展过程中的人的生活、人的变化。其二,生活具有历史性。生活本身不是一成不变的,而是处于历史的发展进程之中,并且,正是生活的历史性本身构成了历史无法脱离生活的前提性条件。在马克思看来,在不同时代中,人们的生产力水平存在着差异,因而不同时代人们的生活条件与生存状态也不一样,人们的生存交往条件“在历史发展的每一阶段都是与同一时期的生产力的发展相适应的,所以它们的历史同时也是发展着的、由每一个新的一代承受下来的生产力的历史,从而也是个人本身力量发展的历史”(30)马克思、恩格斯:《德意志意识形态》(节选本),人民出版社,2003年,第37页,第23页,第68页。,因此,历史与生活之间存在着根本的关联,任何历史都是人之生活的历史。离开了生活谈历史,历史仅仅是抽象的概念,而离开了历史谈生活,生活则丧失了其根本意义。
人的历史性、生活的历史性,意味着人所处的以及人之生活得以在其中展开的生活世界同样具有历史性。或者说,承认生活世界的历史性,就是承认人的历史性和生活的历史性。在这里,我们有必要简要讨论生活与生活世界之间的关系。生活与生活世界两者之间的关系在于:人的生活在构成人生命活动的直观体现的同时,也构成了世界向人显现的方式。换言之,人的生活是人在生活世界中活动的具体内容,而生活世界构成了生活的条件、环境和背景。海德格尔关于人的生命活动与世界之关系的讨论是有道理的。在海德格尔看来,世界最为基本的含义即是世内的存在者的整体,人的操劳活动,即各种各样的与世界打交道的活动,是世界向人显现的方式。在未被寻视或上手之际,世界处在一种生活背景和生活环境的位置,而一旦上手,世界中的种种事物就被切实地卷入人们的生活之中,成了人生活的有机组成部分。
海德格尔更多的是站在一种存在论的角度来讨论和阐释生活与世界之间的关系。如果将这一关系放置在主体性哲学视域下,实际上就是马克思所说的对象性关系,因为在马克思看来,人与存在物之间的关系,就是一种对象性关系,“非对象性的存在物是非存在物(Unwesen)”(31)马克思、恩格斯:《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卷,人民出版社,2002年,第325页。。并且相较于海德格尔,马克思认为,存在物不仅仅是人的认识对象,而且也是人的实践对象,是人从事劳动活动进行改造的对象。如果说世界是存在物的整体,那么人也在不断地通过自身的劳动和实践、通过对存在物的改造,改造着人所处的世界本身。在这种情况下,世界,其实也就是人的生活世界,它因人的改造而处于不断变化和发展之中。具体来说,其中的逻辑关系体现在以下两个方面:(1)世界是人之对象化的结果。生产活动、实践活动是人自身的对象化活动,人现时现下的生产活动、实践活动在不断地改造着世内存在物,因此,人的生存、生产实践也不断地对象化、客观化为人赖以生存与生活的世界,“生活世界是生活主体在遵循客观尺度、尊重客观条件的前提下,不断按照主体尺度,将主体的本质力量对象化的过程”(32)杨楹:《论马克思生活辩证法的理论个性及其当代在场》,《学术研究》2014年第7期。。(2)这样的世界既是当时当下的人的对象化结果,也构成了后人生存与生活的前提性条件,后人总是在前人创造出来的世界上生存和生活着。正是在这种意义上,马克思和恩格斯才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一书中反复强调人的生活及其所处的生活世界的历史性,“历史的每一阶段都遇到一定的物质结果、一定的生产力总和,人对自然以及个人之间的历史地形成的关系,都遇到前一代传给后一代的大量生产力、资金和环境……它们预先规定新的一代本身的生活条件”(33)马克思、恩格斯:《德意志意识形态》(节选本),人民出版社,2003年,第36-37页,第17页,第37页。。
至此,我们可以看到,人-生活-世界构成了一个结构性的整体。世界一方面与人构成了对象性关系,通过人的生活不断地向人显现自身;另一方面,人又切切实实地存在于世界之中、生活于世界之中。这种人与世界的结构性关系和对象性关系,是人与世界之间历史性关系的前提和基础。马克思站在抽离的立场上和大历史图景之中,对人与世界的历史性关系给予了深刻的阐释。在马克思的讨论中,世界的历史性影响着人的生存生活状况,人又通过自身的生产生活实践创造着世界的历史。一如有学者所说,“人同世界的关系是一种以人的实践活动为基础而构成的,并通过人的实践活动而深化发展的关系,即‘历史’的关系”(34)孙正聿等:《马克思主义基础理论研究》,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19年,第52页。。每一个具体的人的生活状况都是世界历史性的生动写照。与此同时,所有人的生活、所有世代的生活共同构成了世界的历史。在这个意义上,我们可以说,生活世界是一个历史范畴:人体现着历史,人又构成了历史;历史为生活创造前提,生活又是历史的延续;每个人的具体生活是历史的世界向人显现的方式,而在时间的维度上,作为人之生存生活环境整体的世界就表现为世界的历史。
三、人的历史形态与生活世界的历史结构
当沿着马克思所开辟的历史唯物主义,将生活世界作为专门对象和单独客体放在历史地图之中进行分析的时候,我们会发现,不同时代人的生活逻辑、生活状况存在着较为清晰的历史分野,生活世界的历史呈现出明显的结构性特征。但是,在沿着历史唯物主义路径正式阐释生活世界的历史结构划分之前,还有必要交代一下生活世界历史结构的划分依据。
如果说人-生活-世界是一个结构性的整体,那么,在这样一种结构性整体之中,人必然处于核心的位置。一如我们前文所说,生活是人赖以存在的基本活动以及生命活动的具体内容,生活世界是具体的人生存于其中的背景环境,也是总体的人对象化的整体结果在个人生命中的呈现。生活是人的生活,生活世界也是人的生活世界。因而,站在一种抽离性的立场,以历史唯物主义的眼光来审视和思考,对生活世界的历史结构进行划分的根本尺度和核心依据在于人,在于人的生存状态、人的意义以及人的存在价值。而以现实的人的存在为出发点对生活世界历史结构进行划分,正符合了马克思哲学的根本价值指向,因为人始终是马克思哲学理论中的价值轴心,马克思的哲学体系中始终体现着深刻的人本视域,他始终关心和关注着人的存在和人的发展;也符合了历史唯物主义方法论的应有之义,“这种考察方法不是没有前提的。它从现实的前提出发,它一刻也离不开这种前提。它的前提是人,但不是处在某种虚幻的离群索居和固定不变状态中的人,而是处在现实的、可以通过经验观察到的、在一定条件下进行的发展过程中的人”(35)马克思、恩格斯:《德意志意识形态》(节选本),人民出版社,2003年,第36-37页,第17页,第37页。。
不过,当我们以人,或者更准确地讲,以人的存在状态为依据来划分生活世界的历史结构时,绝不是说把抽象的人或人的某种抽象特征当作划分依据,而是要从现实的人出发来理解生活世界,进而理解生活世界的历史性及其历史结构。从现实的人出发,意味着从具体的、处于现实世界的人出发,也即是从人与具体的世界的关系角度出发来思考生活世界。马克思对人与其所处的世界之间的辩证关系有过极为深刻的论述。在他看来,人创造环境,环境也创造人(36)马克思、恩格斯:《德意志意识形态》(节选本),人民出版社,2003年,第36-37页,第17页,第37页。。也就是说,每个人的生存状态、生活状况与他所处的生存环境状况、生活世界状况存在着深刻的关联。因此,生活世界历史结构的划分,最直接的抓手与凭据就在于人与其生存环境/周围世界的关系模式。在马克思的论述中,有着关于人与世界关系模式的最为经典的表述:
人的依赖关系(起初完全是自然发生的),是最初的社会形式,在这种形式下,人的生产能力只是在狭小的范围内和孤立的地点上发展着。以物的依赖性为基础的人的独立性,是第二大形式,在这种形式下,才形成普遍的社会物质交换、全面的关系、多方面的需要以及全面的能力的体系。建立在个人全面发展和他们共同的、社会的生产能力成为从属于他们的社会财富这一基础上的自由个性,是第三个阶段。(37)马克思、恩格斯:《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0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第107-108页。
马克思的这段表述显示,人的历史形态表征和反映着人与世界的关系模式,在人类社会的历史长河中,人的历史形态可以区分为三种:人的依赖关系→以物的依赖性为基础的人的独立性→人的自由全面发展。在这三种不同的历史形态的背后,是人与世界之间三种不同的关系模式:(1) “人的依赖关系”所对应的世界是一种自然要素占主导的世界,在这样一种世界中,人的生存环境、生活状况以及人的社会关系均带有浓重的自然特征,自然是人生活世界中最为重要的必然性因素;(2) “以物的依赖性为基础的人的独立性”所对应的是一种物化要素/物质要素占主导的世界,人们逐渐摆脱了自然对人的支配而生存于由自身所创造的物质世界之中;(3) “人的自由全面发展”所对应的是一种人解除和摆脱了所有必然性条件的束缚,而达到一种可以自由生活、全面发展自身能力的阶段。在这样一种阶段之中,人与世界之间的关系摆脱了被支配与支配的关系模式,进入和谐的、自由的状态。马克思的这段表述的经典性在于,在不到200字的篇幅中,不仅凸显了人是历史变动的核心线索、是社会历史分析的关怀对象,而且勾勒出了人的存在状态的历史演变,人与世界关系模式的深刻变革,以及相关历史变革的辩证法、演变方式与动力机制。因此,马克思的这段经典表述可以为生活世界历史结构的划分提供充分且根本性的思想参照和理论注解。
从马克思的这段经典表述出发,以人的现实生存状况以及人与世界之间的关系为依据,生活世界的历史结构在大的时间尺度内可以划分为自然生活世界、物化生活世界和自由生活世界。自然生活世界对应着“人的依赖关系”的历史阶段和历史形态。在自然生活世界中,自然是人的尺度,人的生活的内容与自然有着千丝万缕的直接联系。人绽开自我之生命所依据的是自然时间,人们依据自然现象而开展日常生活,清晨黄昏、日出日落是人们每天活动的时间性参照,节气、历法为人们一年中的活动安排提供了依据。自然现象在人们生活中的周期性和重复性出现,使得人们按照周期性的自然时间来组织和串联日常生活中的各种事项。不同的自然性时间节点将人的生活划分为不同的部分,勾勒出自然生活世界的时间轮廓与图谱。与此同时,人所生活的空间也是近乎纯粹意义上的自然空间。深度依附于自然而生活的人对自然改造的能力是低下的,绝大多数人所居住与生活的空间并未完全与自然界相分离。即便是传统社会中的城市,人所处的空间也体现着极为明显的自然属性,如果以工业社会之后的城市为参照,传统社会中城市所构成的生活世界仿佛是一种人口聚集程度更高的乡村,依然深度依附于自然条件和自然环境(38)不少学者都专门考察过过去人们生活的空间环境,如摩尔根的《古代社会》、恩格斯的《家庭、私有制和国家的起源》、卢梭的《论人类不平等的起源》、雅克·勒高夫的《中世纪文明(400—1500年)》、费尔南·布罗代尔的《十五至十八世纪的物质文明、经济和资本主义》等。。
当然,不仅仅人们的生活环境是自然性的,作为生活世界重要组成部分的人的社会环境与社会关系也带有浓重的自然属性。在马克思的关于人的历史形态的那段经典表述之前,马克思专门就传统社会中“人的依赖关系”进行了说明,并指出,所谓人的依赖关系,就是“把个人互相联结起来的共同体”,就是“家长制的关系,古代共同体,封建制度和行会制度”(39)马克思、恩格斯:《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0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第107页。关于“人的依赖关系”,马克思在《资本论》中也有过解释: “在这里(笔者注:在欧洲的黑暗的中世纪),我们看到的,不再是一个独立的人,人是互相依赖的:农奴和领主,陪臣和诸侯,俗人和牧师。物质生产的社会关系以及建立在这种生产的基础上的生活领域,都是以人身依附为特征的”。参见马克思:《资本论》第1卷,人民出版社,2004年,第94-95页。。尽管人的依赖关系所指涉的是人与人之间的社会关系,但这种社会关系得以建立的前提和基础却是自然性的。在传统的自然生活世界中,社会性的交换关系并非人们所要面对的主要关系(40)交换关系在社会中的意义与作用,实际上是在近代商业社会形成之后才越发凸显的。据恩格斯考察,货币在自然经济时代的意义不大,获取财富更多依赖的是直接的人生剥削与压迫,或者说,是通过对他人的人生压迫间接从自然世界获取财富。“货币在中世纪早期的典型封建经济中几乎是没有地位的。封建主或者是以奴役形式,或者是以实物形式,从他的农奴那里取得他所需要的一切……每一座封建庄园都自给自足,甚至军役也是征收实物”。参见恩格斯:《德国农民战争》,人民出版社,2016年,第130-131页。,而人与自然之间的关系,以及基于人之自然属性的社会关系,才是当时人们所要面对和处理的最为基本的关系(41)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中,马克思讨论过现代社会产生之前的传统社会中人所面临的各种关系。他指出,人与自然之间的关系,是传统社会也即是自然生活世界中人所面临的主要关系,“在自然形成的生产工具的情况下,各个人受自然界的支配……交换主要是人和自然之间的交换,即以人的劳动换取自然的产品”。参见马克思、恩格斯:《德意志意识形态》(节选本),人民出版社,2003年,第47页。。因为,至少从日常生活的角度而言,人们打交道最多的仍是自然世界,其生命的维持、生活的存续、对自我的再生产往往都以直接获取自然产品为前提。此外,处在大自然之中的人不可避免地会滋生畏惧、恐慌的情绪,而共同体是抵抗恐惧的良药,“任何文化,甚至任何文明,都是与恐惧的抗争:摆脱由之产生的危害,摆脱饥饿和痛苦”(42)罗贝尔·福西耶:《这些中世纪的人:中世纪的日常生活》,周嫄译,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2011年,第173页。。与此同时,即便是人与人结合成的共同体,诸如家庭、村落以及其他形式的联合体,在某种意义上也是生命维持与生活存续的手段,共同体中人与人之间的社会关系,更多的是人与自然关系在生存论意义上的延伸。换言之,从生活世界的角度出发,对于传统社会而言,人与自然世界之间的关系,在天然地作为人存在于世所要处理的第一问题的同时,也客观地成为人所要处理的其他关系的基础。
如果说“人的依赖关系”出现的前提是物质条件的匮乏,那么,“以物的依赖性为基础的人的独立性”则是在对物质条件匮乏这一状况解决与变革的基础上形成的。现代资本主义生产关系的诞生,导致了人类社会的生产力急速提升。马克思在《资本论》中专门用大量篇幅讨论过资本的增殖方式G′=G+⊿G。在他看来,⊿G并非源自交换,而是来自劳动者的剩余价值。这一资本增殖方式实际上构成了近代资本主义以来人类社会物质财富飞速增长的根本性规律。资本的迅速扩张推动了人类生产力的指数级增长,人类社会的物质条件匮乏状况由此发生了根本性扭转,人开始日益生存于自身所创造的物质世界之中。在这样的历史语境中,生活世界发生了物化转向。
生活世界的物化转向,同样要由建构起生活世界的基本层次与维度的物化来予以说明。首先是作为人之生命与生活展开线索的时间的抽象化与物化。时间的物化是物化生活世界得以形成的萌芽。时间是现代社会得以运转的统一尺度。然而,这种尺度作用的发挥显然不能由依靠日月星辰、草木枯荣等现象加以表征的自然时间来实现。作为精密仪器的时钟的发明,开启了时间抽象化与统一化的过程,时钟“把时间和人们的具体活动的事件分离开来了,帮助人们建立这样一种信念,即存在一个独立的、数学上可度量其序列的世界”,以至于刘易斯·芒福德说“现代工业时代的关键机器不是蒸汽机,而是时钟”(43)刘易斯·芒福德:《技术与文明》,陈允明、王克仁、李华山译,中国建筑工业出版社,2009年,第15-16页。。时钟是物化了的,是嵌入人们生活世界中的实实在在的物,是被人为地制造出来的、以精密仪器方式出现的物,在其背后是统一的、抽象化了的时间,是可以将人类社会与日常生活组织起来的同一性时间。不仅是时间的物化,人们的生活空间也在发生着物化。工业革命与资本主义的扩张,使得人生活的空间形态有了显著改变。如果说在传统社会中,自然环境本身构成了人最为重要的生活空间的话,那么,在以城市为主导的现代社会中,人们更多生活于人们自己所重新创建出来的生活空间之中,楼房、马路、商场、公园、游乐场等,人们居住的住房、工作的地点、游乐的场所、通行的道路,莫不是凭借着工业、资本、技术等力量所建立起来的空间和场所。人从自然的空间之中抽离了出来,将自己置入了人造物的世界之中。或者说,人通过以物的形式呈现出来的技术装置将自身与自然隔离开来,人之目力所及,日月星辰、蓝天白云与小桥流水越来越少,更多的是高楼大厦、机器设备,自然的世界被人改造为人造物的世界。
与此同时,生活世界的主要内容与人的社会关系也在发生着物化。生产力的发展、生产关系的变革以及工业与技术的革命,将人从自然生活世界中解脱出来,在解决人所面临的物质匮乏的生存困境的同时,也将人置入了由人所创造的物化生活世界之中。在商业与资本主义蔓延的背景下,传统自然经济解体,人们不可避免地卷入统一的市场经济体系之中,个人及家庭的生活资料演变成现代社会中消费环节的终端,商品越来越成为人们日常生活的主要内容,成为生活世界各项活动的焦点。并且,这种以物的面貌呈现出来的商品掩饰着人与人之间的社会关系。马克思将这种物对人的社会关系的掩饰称为“商品拜物教”:“商品形式在人们面前把人们本身劳动的社会性质反映成劳动产品本身的物的性质,反映成这些物的天然的社会属性,从而把生产者同总劳动的社会关系反映成存在与生产者之外的物与物之间的社会关系”(44)马克思:《资本论》第1卷,人民出版社,2004年,第89页。。在这个物化的世界中,以商品形式出现的物不仅构成了人们生活世界的主要内容,而且也支配与表征着人与人之间的社会关系,甚至于商品背后的物化逻辑也支配着家庭、亲情、友情与爱情,“资产阶级撕下了罩在家庭上的温情脉脉的面纱,把这种关系变成了纯粹的金钱关系”(45)马克思、恩格斯:《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2012年,第403页。。
按照马克思的设想,在“人的依赖关系”和“以物的依赖性为基础的人的独立性”两种人的历史形态之后,将是人自由全面发展的崭新阶段。也即是说,在自然生活世界与物化生活世界之后,人类将随着物化生活世界中诸多问题的解决而步入自由生活世界。自由生活世界是人摆脱了必然性因素束缚的世界,也是人梦寐以求的理想世界。在这样一种生活世界中,人在世界上的角色与地位也将发生根本性的转变,人将从抽象的统治中解放出来、从物的统治中解放出来、从资本的统治中解放出来,人的独立性与个性将摆脱对外在事物的依赖而真正地建立在自我的意志和天性基础之上(46)孙正聿:《怎样理解马克思的哲学革命》,《吉林大学社会科学学报》2005年第3期。。
四、人的历史形态理论的当代发展
马克思提出的人的生活世界的三种历史形态从大的时间尺度上勾勒出了人类历史的演进走向。就历史发展的进程而言,在当代,人类已经大体实现了从“人的依赖性”到“物的依赖性基础上的人的独立性”的转变。在这里,我们需要进一步提出的问题在于,在人摆脱对物的依赖走向自由的过程中,历史又将以怎样具体的方式演进?人在这样一种历史进程中,其存在方式将发生怎样的变化?以及人所赖以生存的生活世界又会呈现出怎样的形态上的改变?更为重要的是,我们今天处于怎样的历史阶段?又该怎样认识人的存在状态及其所处的生活世界?
历史唯物主义的一条重要原则就是从变化的、发展的历史现实出发来思考历史问题,梳理历史逻辑,进而解释历史变迁的规律,“历史唯物主义不是书斋里的学问,对它的研究乃至发展、创新,不能仅仅限于抽象的概念思考或文本解读,而是必须面向生活实践”(47)孙正聿等:《马克思主义基础理论研究》,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19年,第607页。。生活在19世纪的马克思以人为观照的核心,站在抽离性的立场上揭示出了人的总体发展规律。100多年后的今天,马克思所阐释的人类社会运行规律仍在发挥着作用,资本规律仍然支配着人类社会的运行,人的独立性仍然建立在对物的依赖性的基础上,人依然要受到人所创造的物的世界的制约。不过,就人类社会的具体形态而言,100多年后的今天同马克思所处的时代相比,显然已经发生了深刻的变化。这些变化已经被不少学者捕捉到:贝尔认为人类社会正在从以机器技术为基础、以资本和劳动为主要结构特征的早期工业社会转变为以智能技术为基础、以信息和知识为主要结构特征的后工业社会(48)参见丹尼尔·贝尔:《后工业社会的来临》,高铦译,江西人民出版社,2018年,第11-12页。;卡斯特认为,人类已经进入由信息技术驱动的网络化社会,信息技术作为一种革命性力量,带来了整个社会形态、社会结构和社会组织形式的深刻变化,“作为一种历史趋势,信息时代的支配性功能与过程日益以网络组织起来,网络建构了我们的新社会形态,网络化逻辑的扩散实质地改变了生产、经验、权力与文化过程中的操作和结果……新信息技术范式为其(笔者注:指社会组织的网络形式)渗透扩张遍及整个社会结构提供了物质基础”(49)曼纽尔·卡斯特:《网络社会的崛起》,夏铸九、王志弘等译,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1年,第569页。;鲍曼认为,现代社会已经从僵化的、早期的固态现代社会转变为一种灵活、弹性的液态现代性,与之相应,人也逐渐生活在一种流动的、游牧式的生活状态之中(50)参见齐格蒙特·鲍曼:《流动的现代性》,欧阳景根译,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8年,第28页、第230页。。当然,马克思之后尝试揭示社会形态及人之生存状况变化的学者绝不仅限于此。众多学者的思考至少说明了一个重要问题:人的生存状态和生活世界发生了重要的、可以直接感知的深刻变化。这些现实层面的变化意味着,我们有必要以发展了的马克思主义去看待这些变化,并且以我们所处时代的“从事实际活动的人”和“他们的现实生活过程”为出发点,在历史唯物主义的视野中探讨人之生存状态和生活世界的变化。
当把今天的“从事实际活动的人”和“他们的现实生活过程”同历史上的人及其生活过程进行纵向的历史对比时,我们会发现,今天的人们生活在一个更加数字化的世界之中,生活世界在经历了自然与物化两个阶段之后,正在进入一个新的历史阶段——数字生活世界。今天的人们依然生活在由自身所创造的物质世界之中,但这种物质世界却因为诞生于20世纪的数字信息技术革命而发生了重要的变化,在现实的实体世界之外,形成了以数字技术为底层逻辑的虚拟世界。虚拟世界抽离于实体世界,但又通过设备、终端、接口嵌入人们生活中各种各样的时空场景之中。在这种语境下,生活世界变成了数字化的世界,人们的生产、生活、交往、娱乐等活动都已被数字环绕,人已经进入一种尼葛洛庞帝所说的数字化生存的生存境地之中:
计算不再只和计算机有关,它决定我们的生存。庞大的中央计算机——所谓“主机”(mainframe)——几乎在全球各地,都向个人电脑俯首称臣。我们看到计算机离开了装有空调的大房子,挪进了书房,放到了办公桌上,现在又跑到了我们的膝盖上和衣兜里。不过,还没有完。(51)尼古拉·尼葛洛庞帝:《数字化生存》,胡泳、范海燕译,海南出版社,1997年,第15页。
相较于早期工业社会所塑造的物化生活世界,当今社会人们的生活中,数字信息技术成了人们至为重要的生活环境,计算机、便携式笔记本电脑、智能手机、平板电脑、智能穿戴设备以及未来可能基于数字技术的所有相关数字设备共同构成了数字设备体系(digital device system),数字设备体系中的每种设备都在人的生活世界中占据一定的空间位置,而作为设备之整体的数字设备体系则构成了一种时空环境,将人紧紧地包围起来(52)约翰·厄里将21世纪称为“居住机器”的时代。其依据在于,在数字技术发达的21世纪,人们已经被各种各样的数字电子设备包围,这些数字电子设备就是“居住机器”(inhabited machines),“由于有了这些居住机器,现在的人类生活在信息的、影响的、移动的全球网络和流动之中”,“‘旅行中的人们’、‘因特网’以及‘信息’的全球流动导致相互之间越来越多的重叠和整合,由此产生不可逆的变化:社会生活更进一步地走向‘个人网络化’时代”。参见约翰·厄里:《全球复杂性》,李冠福译,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09年,第158-159页。。人只要处于空间之中,人就一定处于数字的环绕之中。人的生命活动是在时间与空间之中展开的,当人的周遭遍布数字设备的同时,人的时间也被数字设备占据了。更为准确地说,人与数字设备之间存在着一种相互嵌构的关系。一方面,数字设备通过在现实的时空世界中占有一席之地而嵌入人们的生活世界之中,通过体系化的方式改造人们的生活世界,并重塑人们的生产、生活、工作、娱乐等日常实践;另一方面,人也通过一个个数字设备进入虚拟化的网络世界中,成为虚拟网络世界的有机组成部分。事实上,虚拟网络世界很大程度上就是在作为生活主体的人的基础之上形成的,人的生产、生活、工作、娱乐等日常实践源源不断地为虚拟网络世界提供着内容与素材。这一世界的形成,一如拉图尔在行动者-网络理论(actor-network theory)中所描述的那样,是“大范围的各种流入和流出的行动元的行为所创造出来的”(53)Bruno Latour, Reassembling the Social: An Introduction to Actor-Network-Theory, Oxfor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05,p.217.。
人类生活世界的数字化,即人所赖以生存的环境的数字化,实质上所伴生的是人与世界之间关系模式和关联方式的深层次变化。当每个人都被嵌入由所有人共同汇聚、连接起来的世界网络之中时,世界也通过数字化的方式嵌入个人的生活之中。这一变化因应了马克思在100多年前针对交往活动所做的论断——历史向世界历史转变。实际上,在马克思所处的那个年代,人类社会就因大工业的发展而初步实现了世界性的交往,“它(笔者注:指大工业)首次开创了世界历史,因为它使每个文明国家以及这些国家中的每一个人的需要的满足都依赖于整个世界,因为它消灭了各国以往自然形成的闭关自守的状态”(54)马克思、恩格斯:《德意志意识形态》(节选本),人民出版社,2003年,第58页,第29-30页,第37页。。在这一阶段,人们的生活资料在某种程度上已经来源于全球市场,人的需要要依靠全球市场来满足。但是,在这一阶段,人与世界的联系仍然是相对松散、滞后性的。对于具体的人而言,每个人生活的领域和范围仍然是有限的,因为在大工业与社会化大生产的时代,人们仍然要接受社会分工,“任何人都有自己一定的特殊的活动范围,这个范围是强加给他的,他不能超出这个范围”,“社会活动的这种固定化,我们本身的产物聚合为一种统治我们、不受我们控制、使我们的愿望不能实现并使我们的打算落空的物质力量”,人们没有办法驾驭这种力量,相反地,“这种力量现在却经历着一系列独特的、不仅不依赖于人们的意志和行为反而支配着人们的意志和行为的发展阶段”(55)马克思、恩格斯:《德意志意识形态》(节选本),人民出版社,2003年,第58页,第29-30页,第37页。。
马克思设想的人与世界的普遍交往发生在共产主义阶段。马克思认为,只有在共产主义阶段,人才能摆脱分工的局限和特殊活动范围的限制。在马克思看来,人与世界之间的直接交往是人之世界性的前提性条件,人只有充分地卷入世界的普遍联系之中,人才是世界性的个人而非地域性的个人,“各个人的世界历史性的存在,也就是与世界历史直接相联系的各个人的存在”(56)马克思、恩格斯:《德意志意识形态》(节选本),人民出版社,2003年,第58页,第29-30页,第37页。。在人们的生活世界及生活实践日益数字化和网络化的今天,“地域性的个人为世界历史性的、经验上普遍的个人所代替”这一论断,相对于个体的、具体的人与世界的交往而言,显然正在变成可以直接经验和感知的现实:在世界数字化以及数字基础设施化的时代,人类可以与世界随时随地保持一种自由交往状态。因为数字媒介克服了时间上的延迟和空间上的距离,并且扩展、替代、融合、吸纳了以往几乎所有的交往活动,进而成为现实世界中一种底层的交往逻辑,通过制造虚拟的交往情境将人从具体的时空交往情境中解放出来,“以前,我们要做某件事情,比如上班、回家、看戏、开会、去酒吧,有时仅仅是出去走走,就必须赶到相应的地方。现在,我们有了传送比特的管道——大容量的数字网络,可以在我们所需的任何时间向任何地点传递信息。这使得我们不必去任何地方就可以做很多事情”(57)威廉·米切尔:《伊托邦:数字时代的城市生活》,吴启迪、乔非、俞晓译,上海科学教育出版社,2005年,第2-6页。。
我们可以看到,在马克思为人类所勾勒的大图幅的历史图景之中,今天的数字生活世界正处在物化生活世界向自由生活世界的演进征程中。数字生活世界脱胎于物化生活世界,却在否定物化生活世界中人与世界的必然性、限制性交往关系的基础上,发展出了更为自由、灵活的交往关系,但这种自由、灵活的关系并不是凭空产生的,而是在数字物/数字信息技术发展的基础上产生的。因此,数字生活世界并非颠覆了物化生活世界,数字生活世界更多的是对物化生活世界的升级和改造。在这种语境下,人的生存状态的核心特征也从“以物的依赖性为基础的人的独立性”变为了“以物的依赖性为基础的人的独立性”和“以数的依赖性为基础的人的自由性”并存。一方面,在数字生活世界中,人依然是摆脱了人身依附关系的独立个体,人依然要受到资本运行规律的支配,人们仍然生存于由物所构成的时空环境之中,人们的生存生活实践仍然且必然基于对人造物的依赖,人与世界之间的矛盾性关系突出反映为人与人造物之间的关系;另一方面,虽然相较于早期的物化生活世界,在数字生活世界中,数字技术成了人生命活动的基础设施和基本线索,并且人基于数字信息技术和数字设备体系实现了与世界之间的自由连通和自由交往,但这种自由并不是马克思所设想的共产主义社会中的完全意义上的自由,而仅仅是一种建立于物的基础上的连接性自由和建立于现实条件的限制性自由,是深度根植于物的依赖性、资本规律的控制以及数的依赖性与支配性基础之上的自由。
五、生活世界的历史辩证法
早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一书中,马克思和恩格斯就提出了唯物史观的重要命题:历史研究的出发点不是抽象的意识,而是现实的人的活动,“意识在任何时候都只能是被意识到了的存在,而人们的存在就是他们的现实生活过程”(58)马克思、恩格斯:《德意志意识形态》(节选本),人民出版社,2003年,第16页,第32页。。人们的现实生活过程的展开就是现实的历史,从一开始,马克思的历史理论就充满了唯物主义色彩。对于马克思而言,在建构历史唯物主义的过程中,与唯物主义一样重要的是承袭自黑格尔的辩证法。黑格尔在思辨的辩证法中为历史运动找到了一种具有原则高度的哲学表达,但这一表达仍旧是抽象的、逻辑的和思辨的。马克思通过对适用对象的彻底转换,将辩证法运用到对人之现实生活的历史分析之中,从而开辟出了真正的历史唯物主义(59)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最后一章中,马克思认识到黑格尔的辩证法存在着深刻的局限性并对其进行了透彻的分析和批判: “然而由于黑格尔从否定之否定所包含的肯定方面把否定之否定看成是真正和唯一肯定的东西,而从它所包含的否定方面把它看成是一切存在的唯一真正的活动和自我实现的活动,所以他只是为历史——它还不是作为现成的主体的人的现实的历史,而只是人产生的活动、发生的历史——的运动找到了抽象的、逻辑的、思辨的表达”。参见马克思:《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刘丕坤译,人民出版社,1979年,第112页。。这也就是说,马克思的历史唯物主义中蕴含了一则根本性的论断:人之现实生活展开的历史过程,本身就是沿着否定—肯定—否定这样一种辩证逻辑向前发展的过程,或者更为简要地说,辩证法从根本上就是内在于人的现实生活的。因此,当我们将历史唯物主义用于分析生活世界的历史变迁时,一项重要的任务就是在现实的历史变迁中寻找生活世界的历史辩证法。
在人类历史的演进过程中,随着人的存在样态与存在方式的变化,生活世界也在不断地自我扬弃与自我超越,这是生活世界历史辩证法的核心内涵。历史上的每一种生活世界都是在对前一种生活世界否定的基础之上建立起来的,对现实的不满→问题的提出与解决→对现实的不满,也即否定→肯定→否定,构成了生活世界历史演变的基本逻辑。人的生活世界本身就是一个不断变化、不断迭代的过程。一如马克思所说,“历史不外是各个世代的依次交替。每一代都利用以前各代遗留下来的材料、资金和生产力,由于这个缘故,每一代一方面在完全改变了的环境下继续从事所继承的活动,另一方面又通过完全改变了的活动来变更旧的环境”(60)马克思、恩格斯:《德意志意识形态》(节选本),人民出版社,2003年,第16页,第32页。。
从发展的马克思主义的角度来看,依据人与世界之间的关系模式,生活世界的历史变迁在大的历史图幅和历史尺度之中,可以区分为自然生活世界、物化生活世界、数字生活世界以及自由生活世界。在自然生活世界中,人面临的重要现实难题是物质匮乏和生产力低下。现代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与工业革命促使了物质财富的激增,为解决人所面临的物质匮乏的生存困境、为所有人改善自身的物质生活条件提供了基础性条件,并由此建立起了物化生活世界。物化生活世界是人依据自身的力量所建立起来的生存环境,它意味着人在一定程度上摆脱了自然条件、自然环境对人命运的支配,人与世界之间的矛盾从人与自然之间的矛盾转变为人与物之间的矛盾,亦即人与人的客观化对象之间的矛盾。数字生活世界同样是在对物化生活世界进行否定的基础上诞生的,它通过数字化信息技术,数字生活世界破除了具体的人与世界之间交往的限制性条件,在很大程度上实现了人与世界之间的连接自由和自由交往。当然,数字生活世界未必是人在通往自由生活世界之前的最后一站。数字生活世界在给人带来连接自由和交往自由的同时,也将人更深地捆绑于对数字、对技术物以及对资本的深度依赖之中,人面临着一种全新的异化现象。此后新的生活世界历史类型必然会是在对数字生活世界和物化生活世界否定的基础上诞生的。对于生存于现实中的人而言,每一种新的生活世界类型的诞生,也都会衍生出新的问题,问题的解决与理想的达成不是终点,反倒是另一个起点。因此,通往自由生活世界的道路是漫长的,人摆脱必然束缚走向自由的过程是一个螺旋式上升的历史过程。
依照马克思的历史唯物主义,生活世界的历史辩证法中蕴含着一条重要法则,即人与世界之间的结构性张力是导致生活世界历史演变的动力因素。生活世界的历史演变源自人与世界的结构性矛盾,而非某种外在于生活的神秘力量。一如我们前文所说,人-生活-世界构成了一种结构性的整体,在人与世界之间存在着内在的矛盾和张力:人所处世界的状况决定人的生活样态,人通过与世界之间的交往获取满足自身生存发展的资料和条件。与此同时,人也通过自身的生产活动、劳动活动与实践活动调节着人与世界之间的关系,当旧的人与世界之间的关系模式无法有效因应人的现实需要时,便为生活世界的历史性变更奠定了前提性条件,并由此引发人的变革性实践,直至一种新的、能有效因应人的现实需要的人与世界之间的关系模式诞生。因此,生活世界的历史性变革,就其本质而言,就是人调适与改变人与世界之间的关系模式的历史进程。
尤为值得注意的是,在生活世界的历史演变过程中,生产方式的状况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按照马克思的说法,人类的生产行为同时变革着生活世界与人的生活内容两个层面,“在再生产的行为本身中,不但客观条件改变着,例如乡村变为城市,荒野变为开垦地等等,而且生产者也改变着,他炼出新的品质,通过生产而发展和改造着自身,造成新的力量和新的观念,造成新的交往方式,新的需要和新的语言”(61)马克思、恩格斯:《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2卷,人民出版社,2012年,第747页。。而在大的历史视野中,生产方式的状况决定了人的生存样态、人与世界之间的关系模式、生活世界的存在样态,“只有在现实的世界中并使用现实的技术手段才能实现真正的解放:没有蒸汽机和珍妮走锭精纺机就不能消灭奴隶制;没有改良的农业就不能消灭农奴制;当人们还不能使自己的吃喝住穿在质和量方面得到充分保证的时候,人们就根本不能获得解放……‘解放’是由历史的关系,是由工业状况、商业状况、农业状况、交往状况促成的”(62)马克思、恩格斯:《德意志意识形态》(节选本),人民出版社,2003年,第18-19页。。对于人的生活世界而言,在生产力水平低下的传统社会当中,人缺乏足够的能力生存于自己所创造的生存环境之中,因而更多地就要以自然环境作为自己生活的时空界域。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诞生、工业革命的出现,带来了生产力的飞跃,而这种生产力的飞跃正是物化生活世界产生的核心原因。数字生活世界是在信息技术的推动之下形成的,而信息技术本身就是人类生产方式变革的反映和表征。至于生活世界历史发展的终点——自由生活世界,也即是共产主义社会中的生活世界,依据马克思的设想,是一个没有压迫与剥削、物质财富极大丰富、每个人都可以按照自己的意愿自由而全面发展的社会,这样一种生活世界必然是在生产方式发生根本性变革且生产力高度发达的基础之上诞生的。
生活世界的历史辩证法所呈现出来的是人的自我生成过程。人与世界之间的关系的辩证性在于,人存在于世界之中,世界的存在状况决定着人的存在状况。与此同时,人在世界之中并不是纯然消极被动的,人不断地通过生活实践、生产实践、劳动实践来改造世界。每个人都降生于一个先于自己而存在的世界,世界对于人而言,天然地就以不同的面貌得以呈现。一方面,先于人存在的世界为人的生存生活提供了条件;另一方面,世界构成了人生存于世的限制性因素和必然性因素。与此同时,世界的可改造性也为人预设了生存和发展的可能性空间。如果我们承认人与世界之间的这种辩证关系,那么,人对人与世界关系模式的改变,人对自身所处生活世界的重塑,就是人不断发展、不断进步的过程,也是人克服自身的不完满性走向完整的人的历史过程。在这种意义上,现实的人是历史辩证法的根本条件和绝对主体。因为在历史的展开过程中,人是否定、批判与超越的根源和母体,人被必然束缚却又向往自由,人受到历史与世界的限制却又不可限制。因此,从根本上讲,生活世界的历史演变历程是人的历史性的体现,生活世界的历史辩证法所呈现出来的正是人的自我生成过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