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困山林的17 天
2022-12-07李强
李强
也许是30 多天,也许是20 多天,甘宇讲不清楚,村民倪太高说,当他在猛虎岗的山里,找到那个蓬头垢面的年轻人时,那个人对时间的判断已有些错乱,记不得自己在山中待了多久。
那是9 月21 日上午9 时许,泸定发生6.8 级地震后的第17 日,甘宇被困震中的第17 日,天下着毛毛细雨,山里还到处是塌方和裂缝。
在猛虎岗上被倪太高发现时,甘宇身上的手机已没电许多天了,鞋子、裤子都破了洞,“手心手背都烂掉了”。当晚,在四川大学华西医院,经医生初步诊断,甘宇全身多处软组织挫伤,肋骨骨折,左下肢腓骨骨折,并伴有严重感染,需要休息。
绝境求生
没人知道那17 天里,在泸定地震烈度最强的山林里,甘宇独自一人是怎么活下来的。母亲陈为淑上一次得知儿子的消息,是泸定地震后的第二天。在那之前,她无数次拨打儿子的电话,都未能接通,心中满是担忧。
9 月6 日,她在焦急的等待中接到甘宇打来的电话。但通话连1 分钟都不到,很快就挂断了,“因为他当时说手机没有多少电了,还要求救”。
那时,28 岁的甘宇正被困在甘孜州与雅安市交界处的大山里,距离这场6.8 级的地震震中9公里左右。他与41 岁的湾东水电站水工罗永爬了许久的山,手机才重获信号,他们拨出救援电话之后,便与外界完全失去联系。
罗永回忆道,地震发生时,湾东水电站大坝附近有10 多人,两人当场被埋,有两人被救出后也不幸遇难,他和甘宇先帮忙转移了其他受伤的人。“基本上都安全了,我就上大坝上发电拉闸。”
“如果不是罗永提闸的话,我们何家山村可能80% 的房屋和土地就没了,这几十号人究竟能不能存活也是个问题。”原何家山村,现湾东村四组村民罗立军说。
从大坝返回时,罗永只看到了甘宇,“因为眼镜没有找到”,还未离开,其他同事已经逃走了。后来,罗永又想起发电机没停,两人去厂房停了电。地震后的当天晚上,他们从附近倒掉的房子里找来被子,在尚未被地震摧毁的水电站大坝度过了一夜。
9 月6 日天亮后,他们什么都没吃,只带了一瓶矿泉水,就往猛虎岗方向走。路上,罗永的手机丢了,甘宇的手机短暂地出现过信号,他们才联系上公司领导,请求救援,后来信号又消失了。这短暂的信号却给罗永带来了悲伤的消息,他在打给家人的电话中得知,母亲在地震中遇难。
那天,在附近山上盘旋的救援直升机、无人机曾带给他们希望。“但是我们在树后头,他们看不到我们。”罗永与甘宇从早上六七点,走到下午3 点多,后来甘宇又饿又累,体力不支,他们决定停下来。罗永在山上找了两个野果给了甘宇,他自己什么也没吃。那天晚上,他们在山里找来竹叶铺在地上,背靠背睡了一觉。
罗永记得,9 月7 日,甘宇收到消息,有两支救援队往水电站去了,但甘宇实在走不动。“他让我去找救援。”罗永说,分开之前,他先去找了些野果,又用安全帽打了些水,留给甘宇,并叮嘱他:“在原地等我。”
自那之后,甘宇孤身一人,彻底与外界失联。
罗永返回途中,找到一个打火机,但附近空无一人,于是他不断尝试生火放烟,那是他当时唯一被人看到的机会。9 月8 日下午,直升机真的来了,罗永被送往泸定县的医院。获救后,罗永告诉救援队,同事甘宇还被困在山中,等待救援。
搜寻与获救
陈为淑是9 月8 日看新闻得知儿子甘宇失联的。那时,黄金救援期已经过了。9 月10 日,中秋节,中午全家人都吃不下饭。当天晚上一家人就从大竹县赶往泸定县。
另一边,49 岁的湾东村村民罗立军担任向导,带着一支16 人的救援队伍,被直升机送到猛虎岗,背着干粮,继续搜救甘宇。原本罗永也跟着进山了,但体力跟不上,返回了。
地震后,直升机在附近的山中空投了许多物资,罗立军盼着甘宇捡到过,那样还有希望维持生命。然而,两天一夜的搜救结束后,罗立军一无所获。9 月11 日,他们离开了猛虎岗。9 月14 日,绵阳蓝天救援队收到了湾东水电站的搜救请求,并在当天连夜赶往猛虎岗,罗立军继续担任向导。又一天的搜救同样无果而终,罗立军一度觉得“没希望了”。
即便是后来,看到甘宇活下来的消息,罗立军仍旧觉得惊讶,他甚至说不清楚,甘宇是靠什么活下来的。他说,就算自己是当地人,在山里待17 天,靠吃野果子、喝凉水也不一定能够活下来。
9 月18 日,58 岁的石棉县王岗坪乡跃进村村民倪太高,地震后第一次回到位于猛虎岗的家中。他心心念念地想看看,自家的鸡、猪、羊,是否还在。这是地震后,他们家还可能留下来的东西,其余的一切都埋葬在坍塌的砖石瓦砾中。回到猛虎岗上,倪太高看到家中已是满目疮痍,鸡死了12 只,绵羊死了11 只,草羊暂时只找到一大半。
那天下午1 点左右,他看到救援队的两个人从山上下来。聊天中得知,两人是在寻找一个震后失踪的人。当时,距离甘宇被困山中已有两周,搜救依旧没有结果。
当天,倪太高并未参与搜寻,他甚至不知道这个人的名字。9 月20 日,倪太高打算上山找羊,找羊的时候,就顺便找人,“找到的话也算是做好事嘛。”
倪太高在猛虎岗上一边走一边喊。他不知道那个失踪的人的名字,也没见过他,只能打招呼一样地空喊。这天,他喊了一天,羊也没找到,人也没找到。
9 月21 日早上,倪太高又上山了。这天山里下起了毛毛雨,倪太高早上6 点多就出发了,他照旧一路找一路喊。从村里出发时,他带了两瓶牛奶、三四个月饼,想着如果找到那个失踪的人,可以给他充饥。
大约7 点半,他隐约听到山里有模糊的声音在回应他,但声音很弱、很远,也很不清晰。倪太高甚至不确定那是否是人的声音,就继续吼。
他说,当听到“救命”二字时,就确定那是人的声音。
在山里,倪太高起初无法判断声音传出的位置,只好自己不断移动,挪到一个地方,再吼一声,再听对方的回应,就这样一点点确定那声音的準确方向。见到那个喊“救命”的人,倪太高大约花了两小时。
“他第一句是,‘今天遇到好人了,不是你的话,我这个命就没有了。他一直哭。”倪太高说,“第二句,他就问,有没有政府的电话,‘你说找到甘宇了,我叫甘宇。”
他那时才知道,面前这个不知道自己在山中待了多久的年轻人,叫甘宇。他看着甘宇,说不出话,眼泪却流了下来。很快,甘宇被找到的消息就传了出去。
倪太高把牛奶和月饼给了甘宇,他看到甘宇的手受伤了,拿着牛奶一直在抖。甘宇上身穿着绿色的雨衣、毛衣,下身是一条污迹斑斑的牛仔裤,脚上穿着一双破了洞的白色平底鞋。后来,他换掉身上的衣服,倪太高看到,他的脚脖和膝盖都受了伤。
“我问他这些天是咋熬出来的,他说,喝了一点水、吃了点野果子。”倪太高说。
甘宇找到了,罗永悬着的心也落地了。只是过去的半个月里,他一直在帮忙寻找甘宇,没时间回家寻找已经遇难的母亲。
9 月23 日,罗永回到湾东村,跟其他村民一起,从废墟里挖出了母亲的遗体。
(阿紫摘自2022 年9 月28 日《中国青年报》,本刊有删节,知止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