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浅析二苏诗歌中的兄弟情谊

2022-12-07张力丹

文化学刊 2022年3期
关键词:苏辙情谊兄弟

张力丹

在聚散离别的仕宦生涯中,二苏常用诗歌交流情感,分享生活。这些诗作,既是兄弟情谊的抒发,同时寄托着二人的人生感慨,后者与人生经历直接相关,因而使二苏书写兄弟情谊的诗歌具有阶段性特征。探讨这些不同阶段的特征,有利于深入理解苏轼、苏辙之间的兄弟情谊。本文从二苏诗歌出发,结合二人仕宦生涯,观照其所书写的兄弟情谊及其丰富内涵。

一、年少读书时:形影相随

从宋仁宗宝元二年(1039)二月二十日苏辙出生,到嘉祐六年(1061)二苏应制科策试,苏轼、苏辙共同度过了轻松纯然的年少时期。他们接受良好的教育,“吾八岁入小学,以道士张易简为师[1],”师从天应观道士张易简。三年后,母亲程夫人的谆谆教诲伴随着他们成长,她传授给兄弟二人学识与修养。庆历七年(1047),苏洵奔丧回家后,苏轼、苏辙就跟着父亲学习,二人聪慧好学,又深受“发愤著书”的父亲的影响,很快成长为学识广博的青年。嘉祐元年(1056),时任成都地方官的张方平为苏轼兄弟写下进京应试的推荐信,苏氏父子得以赴开封应试。这一年秋天,二苏应开封府解,双双获选。

这一阶段二人并未创作有关兄弟情谊的诗歌,但从他们后来回忆过去的诗作来看,二人专心于读书,形影不离,正如苏辙所言“未尝一日相舍”[2]158。苏轼和友人晁端彦提及:“我年二十无朋俦,当时四海一子由”[3]1895。苏辙回忆在蜀中:“念昔各年少,松筠閟南轩。闭门书史丛,开口治乱根。文章风云起,胸胆渤澥宽[2]1388。”言及兄弟少时常读文史之书,才华出众且志向远大的苏氏兄弟形象跃然纸上。

二、进入仕途后:离别中的热切思念

从嘉祐六年(1061)二苏应制科策试到元丰二年(1079)八月乌台诗案爆发前,进入仕途的二苏经历着人生给予他们的奔波与分别,在聚散离别中,兄弟情谊进一步发展。苏轼兄弟受欧阳修、杨畋推荐,于嘉祐六年(1061)参加了皇帝特别下诏举办的“制科”策试,苏轼获第三等,被任大理评事、凤翔府签判,苏辙取第四等,被任为商州军事推官,但当时负责起草任命状的王安石不满于苏氏父子,拒绝为苏辙草制,又因苏洵当时在京修礼书,苏辙索性以养亲为由辞去商州推官这个官职。

嘉祐六年(1061)十一月,苏轼独自赴凤翔任,二苏由此经历了长达三年的分别。苏辙在苏轼走后想到兄长将要路过渑池,作诗言:“曾为县吏民知否?旧宿僧房壁共题。遥想独游佳味少,无方骓马但鸣嘶[2]15。”苏辙遥想起曾经和父兄共游的经历,怀念万分,想到兄长独自赴任,必定非常孤独。苏轼收到来信后,写诗回答苏辙:“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泥上偶然留指爪,鸿飞那复计东西[3]96。”候鸟随季节迁徙,一年移一地,太过渺小的个体在广袤的人生中不得自主。被差遣外地仕途奔波,苏轼深感自己就如同候鸟,身世飘忽不定,前途未卜,他将自己对于前路的迷茫心情写在诗中,与弟弟倾诉,兄弟情谊在离别中更加坚固。而在分别的三年中,二苏亦时常诗歌往来,热切地表达对彼此的思念之情,如“偶成一朝荣,遂使千里隔。何年相会欢,逢节勿轻掷”[2]15“尔来隔秦魏,渴望等饥饿。徒然遇佳雪,有酒谁与贺”[2]20“三年无日不思归,梦里还家旋觉非”[3]224等等。

治平二年(1065),苏轼返回京师,兄弟得以团聚。次年苏洵卒,兄弟二人回蜀居丧二十七个月。熙宁元年(1068)十二月,苏轼、苏辙丁忧期满回到京师,此时已是王安石主政,二苏与王安石政见多有不和,于熙宁三年(1070)开始在各地辗转为官,苏轼先后在京师、杭州、密州等地做官,苏辙先后在陈州、齐州、南都做官,此后到乌台诗案爆发的将近十年间,二人共处仅三次。熙宁四年(1071),苏轼赴杭州任,特意取道陈州探望苏辙,苏轼离开时苏辙一路相送至颍州。苏轼先云:“征帆挂西风,别泪滴清颍。留连知无益,惜此须臾景。我生三度别,此别尤酸冷”[3]279“近别不改容,远别涕沾胸。咫尺不相见,实与千里同。”[3]280别恨无穷,相聚无期,离合与悲欢更相交迭,手足深情溢于言表。苏辙赓和而作:“托身游宦乡,终老羡箕颍。隐居亦何乐,亲爱形随影。念兄适吴越,霜降水初冷。翩然事舟楫,弃此室庐静。平明知当发,中夜抱虚警。”[2]70兄长平明即要远行,苏辙终夜难眠,仕途奔波忙碌不得自由,共同归去的愿望难以实现,二人将兄弟情深、离别之苦书写得丝丝入扣,情感表达直接真挚。

第二次相聚是熙宁十年(1077),苏轼返京,苏辙奉命特地至郊外迎接,而后二人同行至徐州相聚。在此期间,二人与友人相会同游,有众多诗歌酬唱,分别前夜二人宿于逍遥堂,苏辙即将赴南都签判任,作诗云:“逍遥堂后千寻木,长送中宵风雨声。误喜对床寻旧约,不知漂泊在彭城。”[2]158二人曾有“对床夜雨”之约,互相约定归乡过闲适隐逸的生活,此时夜宿彭城,窗外风雨凄凄,苏辙想到往日约定,然而兄弟又要面临别离,离愁绵长难以道尽。苏轼阅尽叹道:“读之殆不可为怀”,和诗云:“别期渐近不堪闻,风雨萧萧已断魂。犹胜相逢不相识,形容变尽语音存[3]746。”在诗中回应子由诗意,接着以夏馥兄弟的典故对比自己和苏辙,言称自己还未到夏馥那样闻声识人的地步,看似宽慰,实则表达二人相别之久,相思之深。第三次是元丰二年(1079)三月,苏轼移任湖州,途径南都与苏辙相聚十余日,二人亦有诗作唱和。

进入仕途,奔波劳碌,十八年时光,二苏朝夕相处的时长不到六年。思念苦多,然相见不易,他们每次相聚分外珍惜,留诗以纪行,分别时万分不舍,记诗抒写离别之苦。这一时期二苏的仕途虽然并未如他们所愿大展宏图,但相较于之后的大起大落,显然是比较平稳的。在辗转聚散中,二苏之间的兄弟情谊比起之前专心于读书的少年时期更进一步发展,情感意蕴更加丰富。

三、宦海沉浮中:历经生死后不断升华

从元丰二年(1079)八月,乌台诗案爆发到宋哲宗元祐八年(1093)九月,辅政的高后病逝,此期间苏轼兄弟历经人生起伏,在坎坷中得以凝练珍贵的兄弟情谊。元丰二年(1079),“乌台诗案”爆发,苏轼被捕入狱,恐将丧命于此,作诗与苏辙:“圣主如天万物春,小臣愚暗自亡身。百年未满先偿债,十口无归更累人。”[3]998想到自己死后家眷都要托付给苏辙,拖累弟弟,万分愧疚。实际上苏轼在湖州被捕时,苏辙已然不顾自身贫苦,将其家眷接至自己身边一同生活。不仅如此,苏辙还上书神宗:“臣早失怙恃,唯兄轼一人,相须为命”“乞纳在身官以赎兄轼,得免下狱死为幸”[2]777。十二月,苏轼被贬检校水部员外郎,充黄州团练副使,本州安置,苏辙被贬监筠州盐酒税,苏轼后来诗“堪笑睢阳老从事,为余投檄向江西”[3]1006亦提及此事。

元丰三年(1080)正月,苏轼出狱,赴黄州途中过陈州,苏辙特地从南都来与苏轼相见,苏轼作诗云:“夫子自逐客,尚能哀楚囚。奔驰二百里,径来宽我忧。相逢知有得,道眼清不流[3]1018。”苏辙远奔两百里探望苏轼,对弟弟因自己受牵连被贬的愧疚与此时的感动两相交织,苏轼感慨万分。而后言:“别来未一年,落尽骄气浮……平时种种心,次第去莫留。但余无所还,永与夫子游[3]1019。”苏轼深知自己性格放纵,因言获罪,应当学习弟弟的为人处世,所以在诗中以“夫子”称呼苏辙。王文诰评:“别后之我,亦以宽子由也。通篇悉出兄弟至情,移作他人兄弟不得”[3]1019,实为一语中的。

元祐元年(1086),幼帝哲宗即位,太皇太后高氏辅政,起用司马光主持朝政,“旧党”被重新启用,二苏重返京师,共处三年多。三月,二苏均供职后省,苏辙值宿,诗中云:“月明似与人烟远,风细微闻禁漏长。谏草未成眠未稳,始知天上极清凉[2]342。”谏草未成,睡眠不稳,战战兢兢,如履薄冰,身居要职,性格谨慎的苏辙深知高处不胜寒,呈诗与苏轼,相互提醒行事要万分小心。

元祐四年(1089)三月,苏轼获准出京任职,此后八年中,苏轼先后知杭州、颍州、扬州、定州,而苏辙一直在京任职。同年苏辙出使辽境,苏轼特地寄诗叮嘱:“云海相望寄此身,那因远适更沾巾。不辞驿骑凌风雪,要使天骄识凤麟。沙漠回看清禁月,湖山应梦武林春。单于若问君家世,莫道中朝第一人[3]1647。”以“凤麟”比喻苏辙,叮嘱其不辱使命,展现大国风范,结尾告诫苏辙决不可追求盛名,须小心谨慎,安全而归。苏轼兄弟才华和声望举世皆闻,结合当时辽经常扣押宋使的事迹来看,苏轼的担忧不难理解。殷切嘱托,声声告诫,兄弟二人并未同行,却始终为彼此担忧,其情谊之深厚可见一斑。

元祐年间,苏轼兄弟深受执政的太皇太后高氏赏识,官场上一片坦途,苏辙甚至达到个人政治生涯的最高位,官至副宰相。而在经历“乌台诗案”之后,二人愈发感觉到身处政治潮头的身不由己,他们在生死存亡时共患难,在仕途安稳时互警醒。宦海沉浮中兄弟情谊不断升华,相比起前一时期热切直接地表达兄弟情谊的诗作,这一阶段二苏诗作中所寄寓的兄弟情谊更加深沉。他们在共进退中将激荡的兄弟情谊放进内心深处,互相挂念,时时勉励。

四、漂泊暮年时:淡而实腴

从绍圣元年(1094)宋哲宗亲政到宋徽宗建中靖国元年(1101)七月,苏轼病逝于常州,是苏轼、苏辙兄弟情谊发展的最后阶段。哲宗亲政,尽废元祐党人,二苏遭遇暮年贬谪。绍圣元年(1094)四月,苏轼被贬英州,苏辙贬于汝州,苏轼于不久后抵达汝州,与苏辙相聚。同年六月,苏轼责授宁远军节度副使、惠州安置,苏辙也降授左朝议大夫、知袁州。七月十八日,苏辙再次被贬筠州,十月苏轼迁惠州。在赴惠州途中,苏轼与儿子苏过同游罗浮山,作诗纪行,诗中云:“负书从我盍归去,群仙正草新宫铭。汝应奴隶蔡少霞,我亦季孟山玄卿。还须略报老同叔,赢粮万里寻初平[3]2068。”“同叔”是苏辙的另一字,苏轼称要和儿子在山中隐居,还要叫上苏辙一起。

绍圣四年(1097)二月,苏轼责授琼州别驾、移昌化军安置,苏辙责授化州别驾、雷州安置,被贬途中,二人在藤州相遇,同行一月。暮年被贬谪至南荒,二苏还心念“对床夜雨”之约,即使行动不便,仍对床相眠,互相照顾,因苏轼身体不适,苏辙甚至整夜难眠,其诗云:“少年无大过,临老重复止。自言衰病根,死在酒杯里。今年各南迁,百事付诸子。谁言瘴雾中,乃有相逢喜。连床闻动息,一夜再三起。泝流俯仰得,此病竟何理[2]1130。”言及苏轼因饮酒过度而得病,劝告兄长戒酒。苏轼亦作:“时来与物逝,路穷非我止。与子各意行,同落百蛮里。萧然两别加,各携一稚子。子室有孟光,我室惟法喜……从今东坡室,不立杜康祀[3]2245。”苏轼表示听从弟弟的建议,不再喝酒。

暮年体衰,二人常在诗歌中探讨养生之道,互相分享最近的生活。如绍圣四年(1097),苏轼作诗谈及海南物资匮乏,难得肉食,说苏辙消瘦:“海康别驾复何为,帽宽带落惊童仆[3]2257。”苏辙赓和:“多生习气未除肉,长夜安眠懒食粥。屈伸久已效熊虎,倒挂渐拟同蝙蝠[2]1133。”言及自己多睡少食并且做五禽戏以养生。

年长一辈渐衰老,年轻一代正成长,二苏常在诗歌中论及子侄辈的成长。元符元年(1098)正月,苏轼在儋州,苏辙在雷州,苏轼长子苏迈寄书与酒,有作诗,苏辙第三子苏远有和诗来,苏轼评二人诗“皆粲然可观”,有感寄诗与苏辙:“我似老牛鞭不动,雨滑泥深四蹄重。汝如黄犊走却来,海阔山高百程送”[3]2304对小辈们的成长颇感欣慰,并希望他们能够继承家学。苏辙和诗云:“弟兄六十老病余,万里同遭海隅送。长披羊裘类严子,罢食猪肝同闵仲。大男留处事田亩,幼子随行躬釜瓮。低眉语笑接邻父,弹指吁嗟到蛮洞”[2]1136描绘家族未来的生活景象,由兄弟二人之事言及儿子们的成长,人伦亲情使得二人兄弟情谊增添几分淳厚,情感真挚自然,具有感染力。

建中靖国元年(1101)七月,苏轼病逝于常州,病重期间嘱托苏辙:“即死,葬我嵩山下,子为我铭”[2]1410,苏辙遵轼遗嘱,于次年葬其于颖昌。政和二年(1112),苏辙去世,其子遵父遗愿,将其与苏轼合葬于颖昌,真正完成了“与君世世为兄弟,又结来生未了因”[3]998的心愿。

这一阶段,二苏数次被贬,长达八年间,二人仅相聚两次,每次时间都不长。在漂泊中,二人诗歌情感表达不如之前直接热切,更多是分享近日生活、探讨养生之道以及家中小辈们的成长等等。但上述内容,正是因为二苏深藏内心的兄弟情谊,以及由此生发的对彼此真诚的关心爱护,方能如此自然真挚地被书写。二人兄弟情谊看似平淡如水,实则深沉醇厚。

苏轼、苏辙跌宕起伏的人生,“如鸿风飞,流落四维”[2]1388,奔波漂泊中,二人的情感因逆境的磨砺历久弥坚,随着时间的流逝渐趋笃厚,他们的人生正如《宋史》所说:“辙与兄进退出处,无不相同。患难之中,友爱弥笃,无少怨尤,近古罕见[4]。”正因这一份独有的血脉亲情,二苏的人生紧密地相连,从朝夕相处的少年时,到共历亲人离别的青年时,再到进退生死的中年时,最后到彼此挂念的暮年时,二苏经历着空间意义上的聚散离别,内心却始终相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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