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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论语》中的女子“难养说”
——基于波伏娃女性主义的视角

2022-12-07张沥丹

文化学刊 2022年3期
关键词:波伏娃女性主义论语

张沥丹

一、《论语》中的女子“难养说”及后代儒学家的诠释

(一)《论语》中的女子“难养说”

《论语》由孔子的弟子及再传弟子整理而成,由于其论述省略掉了故事背景,并且由于时代巨大的变迁,因此,对于一些颇有争议的篇章我们很难真正还原所谓“子曰”的真实意图[1]。但不可否认的是《论语》仍旧是我们了解儒家女性观的最直接、最重要的来源。

孔子对于女性的论述最受人瞩目的是:“唯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近之则不逊,远之则怨”(《论语·阳货》),对这句话最广泛的解释是只有妇女和小人难以对付;亲近了,不谦逊;疏远了,又埋怨。因将女子与小人并列,这句话备受现代女性所诟病。

(二)后世的解释与批判

1.理学家朱熹的解释

朱熹是儒学的集大成者,开创了孔孟之后儒学的又一座高峰,他的理学成为元、明、清的官方哲学,其《论语·集注》中对这句话的注解是“此小人,亦谓仆隶下人也。君子之于臣妾,庄以莅之,慈以畜之,则无二者之患矣。”(1)文渊阁《四库全书》经部四书类《四书章句集注·论语集注》卷九。意思是,对于臣子和小妾这些小人,有修养有道德的人要庄重严肃地对待他们,慈祥和善地供养他们。将“难养”的背景设定在家庭环境当中,深刻地反映了当时的家庭结构与社会意识,同时也不难看出女性的依附性地位与独立人格价值的缺位。

2.五四运动以来的批判

五四运动以来,近代的社会动荡伴随着激烈的思想震荡,随着传统家族的解体,越来越多的女性声音浮现于历史地表之上,“三纲五常”被解构、被批判、被鞭挞[2]。如果说在明清时期,立足于家庭的观点,人们对于女子“难养说”持有的理解、宽容与温情的话,那么在女性越来越多地参与到社会分工当中、获得了正当的政治权益与经济权益的时代,将女子刻画为“难养”便自然会遭到女权主义者的攻击了,也无法获得普遍的理解。

3.现代学者的解释

现代以来,在传统文化复苏大环境下,学者或从性别差异、心理学等角度对“难养”说进行了阐释,但是部分新解显得刻意标新立异、难以服人。例如有些学者认为“女子”特指南子[3]、“妻子和儿子”等。另有些学者将“小人”理解为“小孩子”,认为“逊”意为“不听话”,“怨”意为“哭号”。[4]

4.前人诠释理论的总结

从诠释学意义上来讲,不同时代的诠释未必更加接近原意,却都在某种程度上反映了时代的思潮与阐述者所处的社会结构。对孔子女性观的诠释也是如此。以朱熹为代表的儒学家的阐述是基于封建时代的经济社会基础,以男性家长为中心的家庭是社会的基本结构,女性没有独立的经济地位,经济上的依附也伴随着人格上的依附与性格上的依赖,“女子难养说”成为封建时代的女性观。在近代以来,女性有了独立的经济地位与社会地位,却未有相应的诠释以响应时代的变化。

(三)立足于文本背景下的另一种比较与解释

1.“怨”与“不孙”的文本梳理

“怨”“不孙”自然都是带有贬义的语词,但是我们也需要立足于文本本身来探寻,一个人需要达到什么的修养,才能够超越于“怨”“不孙”这样的品格,以《论语》本身来考察,全文二十章,“怨”一共出现了20次,“不孙”出现了5次,不难看出,这两个词在刻画品格修养方面有相对重要的地位。

2.超越于“怨”与“不孙”的人格

“无怨”与伯夷、叔齐具有较为紧密的关联,与此相关的篇章分别是《公冶长》篇里,有“伯夷、叔齐,不念旧恶,怨是用希”的话,意思是伯夷、叔齐不是总记着以前的恩恩怨怨,所以他们的怨气就很少;以及《述而》篇里子贡问孔子,“‘伯夷、叔齐何人也?’曰:‘古之贤人也。’曰:‘怨乎?’曰:‘求仁而得仁,又何怨?”,意思是他们追求仁义,最后也得到了仁义,那还有什么可抱怨的呢?我们知道伯夷、叔齐是古代的仁人君子,是论语中的贤人,也是司马迁《史记》七十篇列传中居于首位的仁人君子,树立了君子“无怨”的标杆。

关于与“不孙”相对立的人格,可以参见子贡在《阳货》篇所述的“恶徼以为知者,恶不孙以为勇者,恶讦以为直者。”意思是子贡憎恶抄袭别人而自以为聪明的人,憎恶不懂谦虚而自以为勇敢的人,憎恶揭人阴私而自以为正直的人。在这里“不孙”可以理解为不知礼节、不懂谦虚的行为,而超越于这之上的是,知礼节懂谦逊才是真正的勇敢。

在儒家的视野中,每个人都在道德的图谱占据一定的坐标,距离“仁”的境界有或远或近的距离,反观自省,不论是男子还是女子,可以被评价为君子的寥寥无几,我们也不得不承认,“怨”与“不孙”是我们日常生活中常见的心理,也正是我们不断增强修养的基础,而非是与生俱来的品质,正如论语《述而》篇所说“仁远乎哉?我欲仁,斯仁至矣”,以及《阳货》篇所说的“性相近也,习相远也。”也就是说从本性上来说,我们都是相似的,并且只要自己愿意实行仁,仁就可以达到,只是受限于后天的教育、社会分工等等因素,不同的人在“求仁”的道路上能够达到的境界是不同的。

二、波伏娃的女性主义

在生理、心理或经济上,没有任何命运能决定人类女性在社会的表现形象,决定这种介于男性与阉人之间的、所谓具有女性气质的人的,是整个文明,只是另一个人的干预,才能把一个人树为他者[5]。她的观点是存在主义的观点,基于此,可以从历史的、唯物主义的维度来理解女性的历史性境遇与此中境遇下的人格,进而实现对孔子的女性主义的理解。

(一)女性的历史性处境

1.社会进化中的物质性基础

恩格斯在其著作《家庭、私有制和国家的起源》中回顾了妇女的历史,分析了女性的历史性处境。他认为由石器时代转向青铜器时代的过程中,生产力提高,私有制出现,男人成为奴隶或土地的主人,也成为女性的拥有者。这是“女性具有世界历史意义的失败”[6],从此旧的劳动分工瓦解,形成了新的劳动分工,男性从事生产劳动,而女性却被深深束缚于家庭劳动之中,在这种性别分工中,女性贬值。如果按照马克思的生产理论,可以说在浩浩荡荡的文明演化史中,男性参与了历史扩大再生产的循环,而女性却如同西西弗斯一样,在家务中忙忙碌碌地简单再生产,维持人类的繁衍与传承;由此,男性的命运依赖广阔的外部世界,而女性的命运在极大程度上依赖于父亲、丈夫与儿子。

2.孔子时代的女性处境

孔子所生活的时代——春秋末期正是生产力出现大变革的时期,是孔子所说的“礼崩乐坏”的时代。春秋末期的生产力变革伴随着中国社会女性观的大变革。如果说《诗经》中的男女思想的典型特征是“思无邪”(《论语·为政第二》),那么自春秋战国之后,在诸子百家那里,男女关系遭受摒弃,男尊女卑的观念进一步强化。

《诗经》反映了周代早期的农业生产情况和农民的日常生活情况,“七月流火,九月授衣。一之日觱发,二之日栗烈。无衣无褐,何以卒岁。三之日于耜,四之日举趾。同我妇子,馌彼南亩,田畯至喜。”(《国风·豳风·七月》)女性同男性一同承担农家劳作,虽然存在着性别分工,但是女性的劳作,对于生存仍然具有显而易见的价值。“嗟我妇子,曰为改岁,入此室处。”(《国风·豳风·七月》)是共同苦难生活中男性对于妻儿的淳朴感情。

春秋时期,铁具的使用使得农作物的产量提高,剩余产品增加,男性的生产力水平大幅提高,在性别分工不均等的时代背景下,女性被囿于家庭生活之中,她们成为分散的个体,失去了话语权、表达权,男尊女卑的思潮逐渐强化。

(二)女性在此历史境遇下的人格

女性在封建经济时代,不论是东方还是西方,都被囿于家庭生活当中,失去了与外在世界的联系,无法直接掌握生产工具,无法实现整个社会的扩大再生产。在此过程中,她们承受着社会的固化的不均等分工带给她的异化,使得她们与真实自我、本性和意识相分离,失去了个体的完整性、独立性,造成了深刻的支离破碎感和无意义感。由此便造就了父权制社会文化下女性成为了失去精神维度的、异化的人[7]。

然而作为人所固有的对超越性的渴望终究是无法完全被抑压的。在父权社会下,女性所要求的超越与目标全部维系于她所依附的男性身上,对于女性的道德要求是“贤良淑德”、无节制的顺从,由此也造成了女性的心理缺口。波伏娃在《第二性》中的论述如下:

“任何生存者都不会放弃他的超越性,即使他指天发誓要放弃它……女人也必须设想出超越家庭和平凡生活的目的,但是,将在作为个体的妻子与世界之间起中介作用的是男人,他将赋予她的偶然的、前后不连贯的生活以人的价值。在与妻子联合的时候,他不但获得事业、行动和斗争的力量,而且也为她的生存进行辩护:只有把她的生存交由他掌管时,那种生存才会有意义。这预示着她那方面要谦卑地进行自我克制。”(2)波伏娃:《第二性》,陶铁柱译,北京,中国书籍出版社,1998年第2册,第512页。

在波伏娃的分析中,女性的处境使她成为“一个永远长不大的孩子……女人的命运是体面的服从”,而孔子笔下的君子坦坦荡荡,具有独立的人格,独立的经济地位,君子之间的交往也如庄子所言“淡如水”,而女性在封建经济形成时期的依附性地位造成了她在人格上的依附、心理上的依附。“近之则不孙,远之则怨”从某种程度上来讲是她对自身的内在性的不成功的超越。因此,孔子对于女性的描述与其说是一种歧视,毋宁说是一种经验性的描述。

三、结语

(一)对于女性的历史性境遇应当持有一种平和的态度

女性在物种的进化中不可避免地踏上了这条危险而又轻松的道路,在波伏娃笔下,这条道路之所以危险在于女性会被引向被动、迷惘和毁灭,成为他人意志的造物,其超越将会受挫,其各种价值将会被剥夺,而性别间的共谋之所以会在世界范围内达成,也是这条道路虽然危险但是也包含着诱惑力与必然性。在这条道路上可以避免真正生存所包含的极度紧张,她既可以逃避经济上的风险,又可以逃避抽象自由所带来的风险,况且这种自由的目的和目标还必须由自己来设计,而女性在进化过程中的贬值则是由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生产力水平的制约所决定的。

一个时代的女性主义是凝结于生产力基础之上的生产关系的表达,反映着其观点所处时代的生产力水平,女性主义不是推动女性解放的最终动力,当然也不是造成女性受压迫地位的根本原因[8]。因此,对于历史上的女性主义,不论是歧视女性,抑或赞扬女性,我们都应当怀有一种相对平和的心态。

(二)对待孔子的女性观应当持有一种理解的态度

结合孔子所处的历史时代的生产力水平加以分析,我们会发现,女性人格上的非独立性是普遍的、必然的[9],“近之则不孙,远之则怨”是一种性格上的描述,这样的理解才能够将孔子的以“性相近也,习相远也”“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的仁德之道拼接为一幅完整的图景,才能够更加理性地看待我们的历史性处境。

时隔两千多年,重读孔子的话,应当怀有一种理解与温情,历史的困境也是现时的困境,只是程度上的差别,诚如《共产党宣言》所说“每个人的自由发展是一切人的自由发展的条件”,今日依然存在着的女性的不自由的境遇也是全人类的不自由的反映,女性由必然王国向自由王国的超越仍然是“任重而道远”的,只有实现了生产力水平的大发展,同时也只有女性牢牢掌握住“实践”这个与世界交互的权利,男女真正平等的时代才会有可能到来[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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