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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电影《热带雨》看当代新加坡华人的文化焦虑

2022-12-07胡银锋岑园园

文化创新比较研究 2022年10期
关键词:阿玲华语华文

胡银锋,岑园园

(1.广西外国语学院 文学院,广西南宁 530222;2.厦门大学 台湾研究院,福建厦门 361005)

1 《热带雨》对在新加坡华人群体的观察和反思

新加坡华人导演陈哲艺的电影《热带雨》(2019年) 讲述中学华文女教师阿玲在婚姻和事业双双受挫时,面对喜爱中国文化的中学生郭伟伦的追求,阴差阳错之下与他发生了乱伦之恋。电影最后,离了婚、怀着孕的阿玲回到名曰“太平”的马来西亚家乡。该影片揭示了蔓延在新加坡华人群体中长期且严重的文化焦虑,实际上,这种文化焦虑并不专属于新加坡华人,而是所有海外华人群体所面临的共同问题。该影片获得了澳门国际影展最佳导演奖。可以说,《热带雨》的成功,无论是对陈哲艺的导演事业,还是对华人群体的生存观察和反思,都具有相当重要的意义。

2 新加坡华文教育及华语使用概况

新加坡是一个多元种族、多元语言的国家。华人人口占新加坡总人口的70%以上,在新加坡华人家庭里可能会使用英语、华语、马来语和十多种华族方言来交流。《热带雨》中人物以华语、英语、闽南语、马来语等多种语言(方言)进行对话,正是典型的“新加坡现象”。华语作为华人文化的载体,蕴涵着古老、坚韧、 容忍等品格,但华语在新加坡却成为一种孤独的、被不断边缘化的语言,这种尴尬境地在《热带雨》中有突出的呈现。这一现象与半个多世纪以来新加坡的华文教育有着直接的关联。

2.1 20 世纪60年代以来新加坡华文教育政策及后果

1965年完全独立之后,新加坡不断调整华文教育政策。蔡明宏将其总结为20 世纪50年代始推行的“双语政策”和20 世纪90年代开始的两次“华文教育改革”。通过改革取消华语为必修科、取消华语与升学考试挂钩政策等,这些对新加坡华文教育不利的政策和措施,使得华语教学呈重听说、轻读写的状态,“导致了‘有语无文’‘强语弱文’现象的产生”[1],实际上也大大降低了学生学习华语的意愿。

当第一世界的“文化价值”以一种高高在上的方式对第三世界原有的价值观进行挤压甚至矮化时,新加坡选择了向西方文化偏斜,这也许是新加坡华文教育改革的深层原因。尽管新加坡是难以被西方文化真正接纳的“他者”,但这并不妨碍新加坡着力构建“英语为主、母语为辅”的统一教育体制。黄明认为,1987年之后,新加坡双语教育进入定型期,其特征为“极力突出英语,适度保留母语”,具体表现为新加坡的所有学校都以英语作为共同语、 第一语文和主要教学媒介语。而对华文这类母语的做法则是保留其学习与应用,“在极力突出英语的主流趋势下,逐渐而适当地降低对母语的要求”[2]。因此,华语教学领域不断被英语教学侵占和蚕食,2005年左右华语将主导地位让位于英语,英语成为华族小一新生的主要家庭常用语,一直到今天这一情况也没有改变[3]。华语不再具有主导地位,甚至被看作一门外语。在这种情况下,新加坡的华文教育必然走向边缘化、荒芜化,《热带雨》 导演陈哲艺本人的生活经历正是这种“边缘性”。

在陈哲艺看来,作为前英国殖民地的新加坡从20 世纪70年代把所有华校改成英校之后,已经变成一个讲英语的社会。袁彩虹说,“英语是新加坡第一语言,是官方语言,开会、写报告、写电邮、法律文件,任何的交流都是用英语。”陈哲艺的华语听说读写能力是小学期间在中文教师引导下才慢慢习得的。这种“语言复归”的经历使他更加注意到新加坡年轻一代华人的语言教育和使用状况,也更能感受到新加坡华人的文化困境:经过数十年的“西化”之后,身为华人后裔的新加坡年轻人放弃了华人文化认同,他们不会写中文、不会讲华语,甚至丧失了对华族文化的兴趣,一味地向西方文化靠拢。在影片《热带雨》中,阿玲所教的中学生对华文课不感兴趣,需要她一再强调在华文课上需要讲华语; 学生的华文作业一塌糊涂,阿玲主动帮学生补课,但除了郭伟伦,其他学生全部逃课;哪怕喜欢中国传统文化、华文的郭伟伦,在问及为什么没有和其他学生一起逃课时,回答的是怕中文不及格父母会生气。他说,“他们说如果中文不好,以后怎么去中国做生意。”可见,在年轻一代华人眼里华语仅仅成为谋生的手段或工具,华族文化对他们的吸引力已难见踪影,这确实需要警惕也值得反思。

2.2 华英混杂的语言运用方式

英语是新加坡的主要通行语言,但庞大的华人群体则决定了华语在日常交流中也扮演着重要角色。两相激荡下,就使新加坡华人惯于混合使用华语和新加坡式英语 (Singlish)。所谓新加坡式英语(Singlish)是相对于新加坡标准英语(Singapore English)而言的。前者主要用于家庭、市场及其他非正式场合,后者用于政府工作部门等正式场合。以华语和新加坡式英语(Singlish)相混杂的语言使用方式,对绝大多数国家来说是难以想象的。比如,阿玲和郭伟伦雨中拥抱的对话:

郭伟伦: 这是我第一次break up,你可以让它memorable 一点吗?

阿玲:你想怎样?

郭伟伦:我要hug 你! 我的心很痛,真的很痛。

华英混杂的语言及Singlish 在英语句法和语法上都不够规范,但它充分体现了新加坡地方英语的语言特色和文化特点,这是新加坡人引以为豪的地方。可见,这种颇显怪异的混杂语言代表着当代新加坡人的自我定位: 一方面,他们对西方文化倾心仰慕,肯定其优势文化地位,将其作为学习的榜样;另一方面,他们又很难抛弃自身天然的族群标识,因此只能扮演着“东方世界中最靠近西方世界”的群体角色。这种不够纯正的语言运用方式被认为表征着新加坡人的独特身份,代表着新加坡的“地方性”和“民族性”。对相当一部分新加坡华人来说,使用这种有特色的华语和Singlish 混杂的语言是团结国人、建立国家认同的一种重要途径,正如前新加坡驻联合国大使T.T.B.koh 曾说:“当我在国外开口说话时,我希望我的同胞很容易就能识别我是新加坡人。”[4]

但是对于这种华英混杂的语言能否真正建立起新加坡人的民族性和国家认同,《热带雨》 持怀疑态度。影片中不同的语言被赋予了不同的情感和文化色彩,如在影片末尾,阿玲和母亲用闽南语拉家常,这种特殊的汉语方言被赋予温情、 平和、 自信的内涵。而略显怪异的Singlish 与华语的交杂使用,象征着新加坡华人们无意识下向西方世界的投靠和自身的无所适从。恐怕在大多数人眼中,电影里这种华英混杂的语言相当浅薄,只能被当作喜剧元素。庄严的国家认同、 国民自豪感能否建立在这样一种略显无序和随意的语言运用方式上,所谓Singlish 究竟是新加坡文化自觉意识的展现还是一种在比较狭隘生活范围中的自得其乐,可能还是一个需要认真审视的问题。

3 新加坡华人文化身份困境及寻根焦虑

文化焦虑指的是对自身文化的发展前景感到担忧时产生的一种困惑而茫然的反应。文化焦虑是对自己的民族文化身份是否会沦为弱势的、边缘的“他者”的担心。

3.1 夹缝式生存困境

《热带雨》中,阿玲身负“马来西亚华人”和“新加坡媳妇”的双重身份。陈哲艺试图把自己对当前新加坡“华语失落”现象的认知,通过马来西亚华人阿玲及她身边形形色色的“新加坡华人”全面展示出来。有趣的是,阿玲的饰演者杨雁雁也出生于马来西亚,她从小学到中学都就读于用中文授课的华文学校,就文化身份而言,她在电影中可谓“本色出演”。

影片中阿玲来自马来西亚霹雳州首府怡保市附近的小城太平。怡保市的华人人口占95%,华人文化传承较好。嫁到新加坡之后,阿玲在一所中学任华文教师,这一特殊身份使她成为新加坡华文教育的执行者。然而在实际工作和生活中,阿玲穿梭在不同的语言之中:在课堂上,她和学生讲华语;在工作、生活中,学校同事、学生、丈夫则以英文、华语和新加坡式英语(Singlish)混杂的语言和她交流;马来西亚老家的母亲给她打电话时,和公公聊天时她说闽南语……不同的语言正是不同文化的表征,阿玲在新加坡如同生活在形形色色的文化夹缝之中。她的马来西亚华人与新加坡媳妇的身份成为一种微妙的标识,浓缩着东西方之间文化的交缠与碰撞。

除了语言以外,这种“夹缝式生存”也清晰地体现在她与3 位男性的周旋上。作为老一辈代表的公公保持着对华人文化的喜爱,但他失去行动、语言能力并最终离世。在西式教育下成长为“社会精英”的丈夫,作为中年一代,却情感淡薄,对华人文化没有表示出一丁点的热情。充满旺盛生命力的学生郭伟伦,作为青年一代,对华人文化似乎充满“热爱”,但他的“热爱”并非建立在对华人文化内涵的真正了解和认同的基础上。他的“热爱”一方面由于父母的压迫,另一方面由于对阿玲所产生的类似“母亲/恋人”的青春激情,且他的激情让他最终违背了华人伦理所倡导的“礼义廉耻”。在这3 人中,真正能与阿玲保持情感交流的反而是无法说话的公公。公公爱看武侠电影《侠女》,在来家中补习的郭伟伦手臂上一笔一画地写下“帮”字,会指着汉字“笑”来宽慰阿玲。家中的字画、电视上的武侠片、阿玲同公公讲的华语夹杂闽南语,这些都说明了二人在文化身份上的心意相通。这位气若游丝的老人才是阿玲的“同路人”,这不能不说是一种反讽,暗示了有着浓厚华人文化认同、经历过“新马华人是一家”的老一辈新加坡华人已经“失语”。而写不出汉字的下一辈,又仿佛暗示着年轻一代新加坡华人的“文化失忆”。

3.2 文化失落及寻根焦虑

《热带雨》 中所展现出的文化割裂与精神失落,陈哲艺把它描述为“根”的缺乏。新加坡国立大学社会学系博士张汉音在一份关于文化价值观的抽样调查中发现,新加坡华族对本身族群的认同甚至比马来族、印度族还弱[5]。陈哲艺说,电影反映出的新加坡华人中学生不会或者不愿讲华语,都是真实存在的现象。对华人来说,这就是一种“无根”状态,表现出新加坡华人在文化认同上的尴尬与困境。陈哲艺认为,一个国家或者说一个社会,不管你是中国华人、印度人、马来人,我觉得人的存在必须要有根,一个族群、一个社群必须要有根,否则怎么凝聚在一起[6]?既然“无根”,就不得不“寻根”,但寻根的过程对新加坡华人来说并不容易,由此而产生的文化焦虑也显而易见。

20 世纪的海外华人群体具有明显的 “离散”特性。二战以后,伴随着世界殖民体系的瓦解和亚非欧各国纷纷独立,海外华人群体的国家认同发生转变,其效忠的“祖国”不再是中国而转化为所在国,“华侨”观念对不同地区华人的维系作用逐渐淡化,所面临的文化传承问题也主要取决于所在国的政策,不同国家华人的交流空间缩小。再加上新中国建立后,中国与海外华人之间的文化、政治、经济联系有所减弱。可以说,从“祖国”指向发生变化开始,文化焦虑的种子就已经埋下,这不是20 世纪80年代以来才形成的新问题,而只是累积到这个时间点爆发。

就东南亚华人而言,现实中的文化焦虑跟各国政府对华文教育的态度密切相关。东南亚各国国内往往多种族、多语言、多宗教共存。为了推行本国文化政策,建立本国认同,政府从政治稳定和族际和谐这个压倒一切的原则考虑,多采取抑制华人文化发展、维持语言平衡的做法,不希望华人过分突出华人属性。杨瑞文在新加坡教育部任职期间曾经谈到由于新加坡的华人比重过大,有人戏称为“第三中国”[7],政府担心相对封闭的华文教育会对其他弱势族群造成压力,导致文化猜忌甚至社会不安。因此,新加坡政府对华文教育的怀疑甚至抑制,成为新加坡华人文化焦虑的重要缘由。

新加坡在向西方文化靠拢的现代化过程中,原有的伦理道德体系在崇尚财富与个体利益的西方价值观念冲击下节节败退。雷晶晶认为,对于新加坡的华人来说,其中最为焦虑的当属西方价值观对传统华人文化及家庭制度的冲击与颠覆[8]。这就促使新加坡华人对自身的文化传承、 文化基点进行反思,使“寻根”弥漫到社会的各方面,成为一种与生活深度纠缠的精神困境。

《热带雨》在一定程度上可以视为长期弥漫在华人群体中的文化焦虑的凝聚之物。影片最后客居新加坡多年的阿玲放弃了融入新加坡文化环境的实践,回到了马来西亚,回到真正能容纳华人、与华人同生共长的文化环境之中,这意味着坚持不被新加坡氛围同化的阿玲放弃了“新加坡人”的身份,以“复归”获得了精神上的解放,但她的逃避也意味着“裂痕”并没有消失,文化焦虑没有实质上的缓和。对新加坡华人而言,问题依旧固执地存在并将长期存在,这似乎也印证了陈哲艺对新加坡未来的华文教育和华人文化传承略显悲观的态度。

4 结语

作为电影艺术作品,《热带雨》 揭示出新加坡华人面临的文化困境和焦虑,但又留下了一个开放式的结尾,没有对“新加坡华人文化该往何处去”这一问题做出清晰的回应。在笔者看来,要调和新加坡华人的文化焦虑,一方面,要正视本族群所属的东方文化,尤其是作为海外华人精神主根系的中国大陆文化,要避免对西方文化的片面崇奉,打破一厢情愿的“西方绅士”思想;另一方面,要正视处于东西方交汇地带的本国文化,正视新加坡的现实需要。华文教育不仅是语言教育、纸面教育,它关系着华人族群的存在之根,是华人社会存在的精神文化基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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