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风听暮蝉”与“带月荷锄归”
——王维田园诗与陶渊明田园诗比较
2022-12-07杨梅
杨梅
(长丰县城关中学,安徽合肥 231100)
东晋诗人陶渊明以田园生活大量入诗,开拓了诗歌领域新题材,历来评述其田园诗的论著颇多。关于王维田园诗,人们在将它与山水诗合在一处作综合考察时涉论较多,这往往使其田园诗的研究处于从属地位、晦暗不明。“然而田园诗仍可以凭借一定的义界从山水诗中区分出来。严格说来,田园诗当为描写田园生活和田园山水景物的诗歌,仅有自然景物描写而无田园生活描写的诗不能算作完整意义上的田园诗。”[1]依此标准来衡量王维诗作,可以将王维田园诗从其山水田园诗中剥离出来,做一单独类别加以分析研究。由此来重新考察王维山水田园诗,真正能称为田园诗的作品有《渭川田家》《新晴野望》《山居即事》《田家》《淇上即事田园》《田园乐》等二十余篇。
该文联系特定的时代经济、 文化背景来探究诗人思想构建的不同,而诗人的思想意识形态不同又直接导致其隐居田园生活的状态不同,正是因为诗人隐居田园的状态不同,其观察田园生活的视角也就存在差异,从而创作出来的田园诗其艺术风格也是迥然有别的。基于此研究思路,该文拟从回归自然的思想契机、田园生活的隐逸状态、田园诗的创作角度、田园诗的艺术风格4 个方面,对王维田园诗和陶渊明田园诗进行一个粗浅比较;在述其不同之时,将两位诗人之间的联系,即陶诗对王诗的影响,王诗对陶诗的借鉴与发展也做一比较,以此探讨二人在田园诗创作上的地位和影响。
1 回归自然的思想契机
陶渊明、王维同属封建社会士大夫阶层,思想上都受中国传统文化的熏陶,或多或少、或深或浅地受到儒、道、佛三家哲学思想的影响。早年的陶渊明、王维都有儒家大济苍生、积极用世思想,但后期回归自然,却各自有着特殊的社会背景和思想契机。
陶渊明生活的魏晋时期,以崇尚自然、谈玄论道为主要内容的玄学盛行于世。嵇康、阮籍曾响亮地喊出“越名教而任自然”,不与统治阶级同流合污,纵酒放达、狷狂不羁,以此来追求老庄哲学所倡导的自然本真的人生。陶渊明“在思想上直承老庄和嵇阮,加之两晋时代追求个性解放和精神自由的社会风气浸染,使其对个体真性情与真人格的追求更为强烈。”[2]陶渊明一生三仕三隐,始终在仕与隐之间彷徨矛盾,他常说因家贫而不得不出仕谋生,事实上不排除早年想要建功立业的动机,所谓“猛志逸四海,骞翮思远翥。”(陶渊明《忆我少壮时》)但终因不愿为五斗米折腰而辞官归隐,而更深层的原因是他不能改变本性来适应世俗。“少无适俗韵,性本爱丘山。”(《归田园居》其一)对世俗的鄙弃,对自然的爱恋,更是对自由的追求,使陶渊明最终远离了官场,回到了清新自然的田园生活中。
与陶渊明早年受儒家思想影响类似,王维前期积极入世、开拓进取。早期所作的游侠诗、边塞诗,如《少年行》《陇西行》《观猎》等,具有豪迈爽朗的气概,洋溢着向往开明政治的极大热情,而后期诗作体现出与前期截然不同的思想内容和审美情趣。那么是什么深层的原因造成这种创作风格的巨大反差,或者说是怎样的思想契机促使王维走向山川田园呢?我们须对他的官宦生涯与笃志奉佛作一个大致了解。
王维在仕途上是很不顺利的,他十五岁即游学长安、洛阳,寻求出仕之路,后以自己的才能知名于上层社会,终在开元九年二十一岁进士及第,可任太乐丞不到半年,因伶人擅舞黄狮子一事而被贬,直到开元二十二年才被张九龄擢为右拾遗,正当他振奋精神、积极进取时,又遭到李林甫等奸臣的打击。既不愿苟合于统治阶级,对现实又无能为力,长期受佛教思想影响的他为了摆脱内心极度的痛苦,便很容易从佛教中去寻求解脱了。正如他自己所说的“一生几许伤心事,不向空门何处销。”(《叹白发》)当然王维并没有完全遁入佛理的空门,信佛只是他对现实的一种无可奈何的解脱,他只是借用佛教的“空”理来排遣内心的忧闷。佛家倡导空寂清静无欲无我,而山川田园相对于争权夺利、尔虞我诈的官场,自是一方寂静清幽、空灵恬淡的净土。当王维在仕途失意、心灵苦闷之时,山川田园无疑如一针心灵的强心剂,给失意痛苦的诗人以极大的心灵慰藉。
2 田园生活的隐逸状态
陶渊明是在对虚伪的世俗社会不满时,受道家老庄自然哲学影响到自然中去寻找、 完善一种理想的人格模式;王维则是在官场受挫失意之时,受到佛家清净无欲思想的影响,借自然以解尘世之累。二人回归自然的思想契机截然不同,因此,隐逸田园生活的状态也迥然不同。
陶渊明毅然与官场彻底决绝,退隐田园,躬耕垄亩。“在中国文化史上,他是第一位心境与物镜冥一的人。他成了自然间的一员,不是旁观者,不是欣赏者,更不是占有者。自然是如此亲近,他完全生活在大自然中。山川田园,就在他的生活之中,自然而然地存在于他的喜怒哀乐里。”[3]诗人“结庐在人境”将田园作为自己安居的美好环境,在田园中进行日常的耕作实践“开春理常业,岁功聊可观。晨出肆微勤,日入负耒还。”(《庚戌岁九月中于西田获早稻》)与乡间农夫亦同喜同忧“桑麻日已长,我土日已广。常恐霜霰至,零落同草莽。”(《归田园居》其二)看到亲手栽植的桑麻一日比一日长高,自己耕种的土地也日渐拓宽增多,欣喜之情不言而喻,但又常常担心山间的风霜雪露会使庄稼枯萎零落。可见诗人和农夫有了共同的思想感情,完全与农家生活融为一体了。
王维曾发出 “一朝颜回陋巷,五柳先生对门”(《田园乐》其五)的感叹,可见王维对于陶渊明的归隐志趣是心存赞赏和向往的,但王维的隐逸与陶渊明完全归隐、躬耕田亩不同,王维则是亦官亦隐,晚年于辋川置办别业,在尘世与山水田园间自由往来,怡然自得。这也是盛唐人特有的一种心态。盛唐时期,官僚阶层享有占田的特权,别业在官僚阶层,尤其是中下层士人中十分普及。“田园别墅的‘世上桃源’为‘冠冕巢由’式的半官半隐生活提供了可能性”[4],正是这种特定时代背景下经济的繁荣富庶,造就了盛唐隐逸之士的闲适与安逸。与陶渊明亲身参与田间劳作不同,王维是田园生活的旁观者,不用像陶渊明那样为庄稼的生长而劳心劳力,仅仅是以一个旁观者的心态去欣赏田园风光,因心之闲逸而对自然有细致的观察和敏锐的感觉,从而使其田园诗的创作更注重观赏性。
3 田园诗的创作视角
陶渊明熟谙儒家学说,他有儒家的入世精神,也像儒家那样重视个人的道德修养,但不拘于儒家经典的章句,显得通脱而不拘泥。他深受老庄思想和魏晋玄学的影响,但他并不沉溺于老庄和玄谈。安贫乐道和崇尚自然,是他融会儒道两家思想,再加上个人生活实践后所选择的人生道路。王维则深受儒家思想影响,再加上长期以来佛老思想的浸润,他对现实基本上抱着一种既无法彻底忘却,又看空一切的态度。
陶渊明完全归隐,躬耕田亩,其田园诗着意于对田园生活具体真切的感受和体验,呈现的多是真实生动的劳动生活图景,是对田园生活经历中所感受到的事情、情境和景致的描写。而王维则是从欣赏者的角度,以闲情逸致的情怀,着意于对田园自然景物细致入微的观赏和描绘,展示的是一幅幅清新明丽的田园风景画。
试比较陶渊明的《归田园居》其三与王维的《新晴野望》:
种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
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
道狭草木长,夕露沾我衣。
衣沾不足惜,但使愿无违。
——《归园田居》其三
新晴原野旷,极目无氛垢。
郭门临渡头,村树连溪口。
白水明田外,碧峰出山后。
农月无闲人,倾家事南亩。
——《新晴野望》
从陶诗中,我们仿佛看到清晨时分,忙碌了一天的诗人正扛着锄头沿着田间小路往家走,窄窄的小路边,草叶上凝结了点点露珠,沾湿了衣裳,但诗人此时的心情却是愉快的。全诗详细叙述了诗人早出晚归的劳动过程及内心愉悦的感受,对景物的具体描写并不多,且与劳作过程的叙述融为一体。再来看王诗,只用“倾家事南亩”一句将繁忙紧张的农事一笔带过,却集中笔墨刻画了初夏雨后的田园自然景物:新晴的原野空旷清新,渡头城门楼和紧连着村边绿树的溪口清晰可辨。白水在田野外映着天光明静而卧,碧峰在山脊背后重叠而出。作者以清新静谧的景物巧妙地表现出那种忙碌中并不失闲适安逸的生活情趣。
通过比较可以看出:陶诗重体验,王诗重观赏,两人田园诗艺术风格呈现出鲜明的个性差异。陶诗描绘的是农家景,写的是农家事,抒的是农家情。诗人与田园生活完全融为一体,诗的语言本色质朴,诗的意境平淡,自然中又不失醇厚。而王诗整体而言,描绘的是富有牧歌情调的田园风景画,诗人不是像陶渊明那样,以躬耕田亩的农夫视角来写农事生活的体验,而是以旁观者的角度,来观赏和赞美田园生活和田园风光。王诗语言诗情画意,诗的意境自然自在,既浑融完整,又精工刻画。
4 田园诗的艺术风格
由于陶渊明后期一直过着隐居躬耕的生活,他的田园诗歌多写自然朴素之景,抒发的是自己躬耕田亩的切身体验和感受,其真挚深厚的情感,既无矫情也不矫饰。“他的诗不追求强烈的刺激,没有浓重的色彩,没有曲折的结构,纯是自然流露,一片神行。”[5]其诗歌意境创造表现出冲淡自然、质朴醇厚的风格。其作品中有“平畴交远风,良苗亦怀新。”(《先师有遗训》)一派平淡自然、悠远宁谧的田园风光,有“有风自南,翼彼新苗”(《迈迈时运》)这样朴素无华、浑然天成的画面。写农家生活,“漉我新熟酒,只鸡招近局”(《怅恨独策还》)诗人招来近邻饮酒为乐,酒为新熟,菜仅只鸡,虽很寒酸,但情真意切、趣味盎然,是诗人脱离尘世后一任自然的真情流露。又如“春秋多佳日,登高赋新诗。过门更相呼,有酒斟酌之。农务各自归,闲暇辄相思。相思则披衣,言笑无厌时。”(《春秋无佳日》)全诗详细罗列出日常交往的散漫事情,以任情适意的自然之乐贯穿一气,文气畅达自如而用意婉转深厚,看似平淡散漫而实极浑然天成。陶渊明的田园诗无论是描写田园景色,还是叙写日常的田园生活,无不是朴实自然、不事雕琢的浑然天成。“右丞、苏州、皆学于陶,王得其自在”(《后山诗话》)。王维田园诗深受陶渊明影响,他们都追求自然淡远的意境,没有华丽的辞藻,没有雕琢之气。王维是高度发展的盛唐文化培育出来的全能艺术家,精通音乐、书法和绘画,其山水田园诗创作在继承了陶渊明“平淡自然”的艺术风格的同时,又有着丰富的艺术表现力。他善于从容不迫地创造一种氛围,巧用烘托和点染,以清新优美的语言和匀称明丽的色彩描绘出田园风光的静态美。如《积雨辋川庄作》中“漠漠水田飞白鹭,阴阴夏木啭黄鹂”两句诗只是在李嘉佑的“水田飞白鹭,夏木啭黄鹂”的基础上加了“漠漠”“阴阴”两词,但境界全然不同。“漠漠”有广阔辽远意,“阴阴”有苍郁幽深意。相比“水田”和“夏木”,“漠漠水田”“阴阴夏木”不仅使画面显得开阔、深邃,而且只有漠漠水田衬托着一群群飞翔的白鹭,才愈加显现出景致的娴静; 也只有阴阴夏木,啭着黄鹂的鸣叫,才愈加衬托出韵味的悠长。《竹坡诗话》说“摩诘四字,下得最为稳切”这评论是中肯真切的[6]。
我们再来比较陶渊明和王维的两首田园诗:
方宅十余亩,草屋八九间。
榆柳荫后檐,桃李罗堂前。
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
狗吠深巷中,鸡鸣桑树颠。
——陶渊明《归园田居》其一
寂寞掩柴扉,苍茫对落晖。
鹤巢松树遍,人访荜门稀。
嫩竹含新粉,红莲落衣归。
渡头灯火起,处处采菱归。
——王维《山居即事》
从陶诗中,我们看到的是农村中最平常的自然景物:十多亩田地,八九间草屋,房前屋后榆柳成荫,桃李芬芳。远处炊烟袅袅,深巷狗吠,桑颠鸡鸣。诗人运用了白描的手法,通俗的语言,风格平淡自然、质朴醇厚。而王维的笔下,描绘的却是另一番景象。诗人将山水风物引入田园自然景物,使其田园诗在平淡自然之外又增添了几分灵气。试看《山居即事》,作者以画家的眼睛和诗人的情思为我们精心描绘了一幅清新淡雅、情趣盎然的采菱晚归图:近处的水中,嫩竹含着新粉,红莲脱落旧瓣,色彩鲜明,新旧相映。远处的河边,渡头灯火闪烁,处处菱舟唱晚归来,静动相宜,生机勃勃。整个画面由近及远,写出了环境的宁静、恬适和景物的明丽、蓬勃。其色彩之匀称、构图之精巧,足见诗人精湛高超的艺术表现力。
5 结语
陶渊明深受道家老庄哲学影响,崇尚自然,完全归隐,躬耕田亩,创作出大量的田园诗篇。对于陶渊明来说,田园诗是他为中国文学增添的一种新的题材,以自己的田园生活为内容,并真切地写出躬耕之甘苦,陶渊明是中国文学史上第一人。他结庐在人境,躬耕于田亩,田园生活为他提供了新的审美客体,以大量的田园生活入诗,因而开创了田园诗派,并以其平淡自然的美学风格开启了唐宋“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之先河,影响深远。王维则是半官半隐,在朝野和山水田园间自由往来,田园诗创作虽然有限,但同样以其精湛的艺术、清新的风格为田园诗发展提供了一种较高的审美标准。王维的田园诗既有陶渊明诗的自然清新的意境,又有精工刻画的描写,语言也高度清新冼炼,朴素之中有润泽华彩,如施补华所言:“淡雅之中,时绕华气”。王维清淡雅致的格调,冲淡脱俗的意境,形成了自己独特的风格,从而将山水田园诗推向新的高峰,对后世产生深远影响,正式宣布了陶渊明时代的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