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莺别墅
2022-12-06阿加莎·克里斯蒂
阿加莎·克里斯蒂
一
“再见,亲爱的。”
“再见,我的心上人。”阿利克斯·马丁斜倚在大门边,望着丈夫的身影渐渐远去。阿利克斯·马丁并不美丽,可她那不再是妙龄女子的脸上,却神采焕发,甜蜜可人。
从18 岁到33 岁, 她一直做速记员,有几年还要赡养生病的母亲。她曾有过一段名不副实的浪漫经历。那是迪克·温迪福德,一位一起工作的职员。
尽管他表面上没有流露,但她心里明白,他的确爱她。
迪克生活艰难,无法考虑结婚。一天,这个女孩以一种意想不到的方式从劳苦中解脱了出来:一位远房表姐去世,把财产留给了她,有几千英镑。
她和迪克不需再等了!
但迪克的反应却出人意料:他躲避她,自尊阻止了迪克向她示爱。她正考虑自己是否该主动些时,出人意料的事再次降临了。在一位朋友家,她遇见了杰拉尔德·马丁,他热烈地追求她,不到一周,他们就订了婚,这触怒了原先的情人。
“ 你根本就不了解这个男人!”迪克喊道。
“并不是每个人都要花上11年时间才发现自己爱上了一个女孩。”阿利克斯喊道。
他脸色苍白,“我一直喜欢你,我以为你也在意。”
斜倚在山庄门边,她又想到了那次见面的情景。现在,她过着一种田园牧歌式的快乐生活,然而,见不到丈夫时,她无忧无虑的生活中平添了几分忧虑的色彩,根源正是迪克。
结婚以来,她有三次梦到同样的梦境——丈夫死在地上,迪克站在那儿。还有更恐怖的,那就是,看到丈夫死去,她竟感激地向那个杀人犯伸出双手。
尖厉的电话铃声打断了阿利克斯。
“阿利克斯,我是迪克。介意我今天傍晚去看看你们吗?”
“不,”阿利克斯尖声说,“你别来。”
片刻沉默后,迪克说:“那祝你走运,亲爱的。”
阿利克斯如释重负。“他一定不能来这儿。”她重复道。
她跑到花园里,仰视门牌:夜莺别墅。一次她问杰拉尔德:“这名字是不是有些古怪?”他充满挚爱地说:“相信你从未听过夜莺歌唱,现在,我们可以一起聆听它们唱歌了。”阿利克斯脸上泛起幸福的红晕。
夜莺别墅是杰拉尔德找到的,阿利克斯看了以后,也为之着迷,就花了自己一半的财产,购买了这个庄园。花园由村里一位老人照看,他一周来两次。
二
绕过屋角,阿利克斯惊诧地看到老花匠正在花坛边忙碌。
她驚诧是因为他的工作日是周一和周五,而今天是星期三。
“喂,乔治,你在这儿干什么?”她问道。
“周五有个庆祝会,我对自己说,马丁先生和夫人不会因为我有一次是周三而不是周五来上班而见怪的。”
“这没什么。”阿利克斯说。
“夫人,在您离家之前,我想知道您对花坛有什么意见?”
“我没打算出门啊!”
“您明天不是要去伦敦吗?
昨天主人去村子里,说你们明天去伦敦,而且什么时候回来还不能定。”
阿利克斯笑着说:“你一定误解他了。”
阿利克斯走向远处,发现在花坛的枝叶间有一个小型的绿色物体。她捡起来,认出是丈夫的袖珍日记。从结婚起,她就意识到杰拉尔德难得地有条理,总是用时间表精确地计划未来的每一天。
看着日记,她惊奇地发现五月十四日这一条:“两点半在圣彼得教堂与阿利克斯结婚。”
“这个傻瓜。”阿利克斯轻声说。突然,她停了下来。
“‘ 六月十八日, 星期三——哦,是今天。”空白处整洁、准确地写着:“晚上九点。”
杰拉尔德九点钟做什么?她隐约觉得有些不安,迪克的话又在耳边回响:“你根本就不了解这个男人!”
晚饭前不久,杰拉尔德回来了。用完晚餐,他们一起坐在起居室里,这时,阿利克斯想起了那本袖珍日记。
“这是你给花浇水时掉的?”
她把它扔到他的膝上,“今晚九点是怎么回事?”
“哦,这……”他吃了一惊,微笑起来,“跟一个特别出色的女孩约会,她有着棕色头发,蓝色眼睛,非常像你。”
阿利克斯假装严厉。“你在回避要点。什么事必须在九点整去做?”
“那是提醒我,今晚要冲一些胶卷,想要你帮我。”
阿利克斯静静地坐了一两分钟,突然,不知为何,她身上涌过一丝惊恐,不禁喊了出来:“哦,杰拉尔德,一定有——风流韵事!我真希望能更了解你!”
“亲爱的阿利克斯,”他的声音十分诚恳,“是什么使你想到这些不愉快的话题?”
“哦,我不知道,今天一些事凑在一起惹我生气,”阿利克斯不安地来回走动,“甚至连老乔治也荒唐地认为我们要去伦敦,还说是你告诉他的。”
“你在哪里见到他?”杰拉尔德厉声问。
“他今天来上班。”
“该死的老傻瓜。”杰拉尔德怒气冲冲地说。
阿利克斯诧异地盯着他,她以前从未见他这样发火。看到她吃惊的样子,杰拉尔德竭力控制住自己:“我跟他开玩笑说‘早晨去伦敦,他当真了。”
她抬头看看钟表,恶作剧地伸出一个手指指着它。“杰拉尔德,比时间表晚了五分钟。”
杰拉尔德脸上掠过一丝异样的微笑,静静地说:“今晚不冲底片了。”
这天晚上,当阿利克斯上床睡觉时,感到心满意足。但第二天傍晚,她意识到某些微妙的力量正破坏这种感觉。迪克那些话一遍又一遍地回响在耳边:“你根本就不了解这个人。”
三
周五,阿利克斯确信杰拉尔德有竭力隐瞒的风流韵事。自其离开家后,她始终与一种时时袭来的诱惑较量。最终,阿利克斯屈从于诱惑,在一扎扎信件与文件中搜寻着,最后只有一个抽屉没看,橱柜下面的抽屉上了锁。
阿利克斯拿来钥匙,除了一卷颜色泛黄的剪报,里边一无所有。这都是些大约七年前的美国报纸,报道了臭名昭著的骗子与重婚犯查尔斯·勒梅特——在他租赁的屋子地板下发现了一具骨骼,和他“结婚”
的女人也从此音讯杳无。由于证据不足,有关谋杀的指控未能成立。
阿利克斯看着剪报上的一幅照片,蓦地一惊:这人很像杰拉尔德。她的视线移向图片旁边的段落。在被告的袖珍笔记本里记录了一些日期,人们辩论说,这就是他谋害那些受害者的日期。随后,一位妇女作证,准确地辨认出那个罪犯,因为他左手腕上有一颗痣,就在手掌下面。阿利克斯身子一晃。
她丈夫左手腕上,就在手掌下面,有一块小小的伤疤……
她大脑中,各种没有关联的枝节旋来荡去,甚至她的梦境也被赋予了真实的含义。在她内心深处,那个潜意识的自我总是惧怕杰拉尔德,而向迪克求助……
她突然想起了什么,差一点喊出来。星期三,晚上九点!
毫无疑问,他已做好准备,告诉他遇见的每个人,说他们第二天去伦敦。随后,乔治意外来上班,向她提到伦敦,而她反驳他的说法。那天晚上干掉她太冒险了,老乔治会对别人讲起那段对话。
她站在那儿呆若木鸡,听到大门发出吱呀声,她“丈夫”回来了。阿利克斯踮着脚尖走到窗口, 从窗帘后向外张望。
月光下,他手里拿着一样东西,一把崭新的铁铲。一种与生俱来的本能使她迅速得出结论,就是今晚……再没片刻犹豫,她冲下楼梯,准备逃出去。
但正当出门时,她“丈夫”出现在屋子另一边。阿利克斯拼命使自己像往常一样镇静,她知道,必须为自己的生命而战。
她煮好咖啡,将它端到门廊上。杰拉尔德突然说:“过一会儿,我们一起冲洗那些胶卷。”
阿利克斯浑身直冒凉气,不过,她平静地说:“你一个人不行吗?我累了。”
“不要很长时间,而且,过后你再也不会感到累了。”
阿利克斯打了一个冷战,她站起身来。“我去给肉铺打个电话,让他一早送些小牛肉排来。”
她飞快地走到屋子里,抓起话筒,电话马上接通了,她听到电话另一端传来迪克的声音。这时,门被推开,她的“丈夫”走了进来。
“你走开,”她嗔笑着说,“打电话时,我讨厌有人旁听。”
他只是笑了笑,一屁股坐在椅子上。阿利克斯感到绝望。
她是否该不顾一切大声求援?
她绝望地松开手中话筒上的小键。这个键可以让电话那头的人听到或听不到电话内容。她脑中闪过一个主意,坚定地按下那个键开口说话:“我是马丁夫人,从夜莺别墅给你打电话,请你来吧。(她松开了键)明天早晨,拿些新鲜小牛排来。(她又重新按下键)这很重要。(她又松开键)多谢你,赫克斯沃西先生,你不介意吧。
可那些小牛排,(她按下键)非常重要。(她又松開键)非常好——明天早晨,(她按下键)尽快。”
她将电话挂断,转过身来,内心充满兴奋——他没起疑心。
现在才八点二十五分,迪克大概九点可以赶到。
四
“我觉得你给我的咖啡不怎么样。”杰拉尔德抱怨说。
“我正尝试一个新品牌,如果不喜欢,我就不煮了。”阿利克斯拿起一件针线活来。
杰拉尔德读了几页书,抬头看看钟表,“八点半了,该去干活了。”针线活从阿利克斯手中滑落。“不,让我们等到九点钟吧。”
“不,亲爱的,八点半。你知道,我一旦定下时间,从不改变。”
阿利克斯抬头看着他。面具掀开了——由于兴奋杰拉尔德双手抽搐,眼睛发亮,舌头不停地舔着干燥的嘴唇。他走到她面前,把她拽起来。
她尖叫着伸出无力的双手将他挡开。“杰拉尔德——有件事我要向你坦白——”
“坦白?”他脸上掠过一丝轻蔑,“我想,是先前的情人。”
“不,是别的事情,我想你会把它称作犯罪。”瞬间,她觉得自己说对了——他的注意力被吸引了。她平静下来,俯身拾起她的针线活。
“第一次做速记是22 岁时,我遇见一个没财产且上了年纪的人。他要我嫁给他,我接受了,诱使他为我买了人寿保险。”
看到“丈夫”脸上来了兴致,她接着往下讲:“有一段时间我在医院诊疗室工作,在那儿,我接触了各种各样罕见的药物和毒药。”
现在,毫无疑问,她成功了。
他非常有兴致,谋杀者必然对谋杀感兴趣。
“有一种毒药,一种白色粉末,只要一小撮,就可置人于死地。你并不了解毒药吧?”她略带恐惧地提出这个问题。如果他了解,她就得小心。
“不,我几乎一无所知。”
她松了一口气。“有种致命的生物碱,如果用在健康人身上,医生会诊断为心力衰竭,我偷了些这种药。结婚后的一个月里,我对丈夫非常体贴,总是每晚亲自为他煮咖啡。一天傍晚,当我们独自在一起的时候,我把一撮生物碱放进了他的杯子……”阿利克斯停下来,小心地穿针引线。差一刻九点,迪克马上就到了。
“那笔保险金额有多少?”
杰拉尔德问道。
“大约两千英镑,我用它来投机,可全赔进去了,我又重新做办公室工作。我遇到另外一个男人,他年轻,漂亮,而且有钱,婚后起草了一份于我有利的遗嘱。他,一如我第一位丈夫,喜欢我亲自给他煮咖啡。”阿利克斯若有所思地微笑起来,“我煮的咖啡确实不错。”
杰拉尔德的脸涨得通红,用颤抖的食指指着她。“咖啡——上帝!咖啡!我明白它为什么苦了,你这个魔鬼!”他准备向她扑过来。
阿利克斯退到壁炉边,目不转睛地盯着他。“是的,”她说,“ 我给你喝了毒药。现在, 别动——”公路上传来脚步声。大门吱呀一声,外面的门打开了。
她匆匆逃到屋外,昏厥在迪克怀里。
“天哪!阿利克斯。你一打电话,我就知道出事了。”他转身面向那个同来的人,一个高大健壮的警察,“看看屋子里发生了什么事。”
迪克小心翼翼地把阿利克斯放在沙发上,那个警察碰了碰他的臂膀,“先生,屋子里什么也没有,只有一个男人坐在椅子上。好像是吓坏了,而且——”
“什么?”
“先生,他——死了。”
(摘自《28 个世界经典悬念》,中央编译出版社,姜吉维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