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一多:最刚烈的勇士,有最柔软的心肠
2022-12-06王京雪
王京雪
著名油画家、91 岁的闻立鹏一生中办过无数次画展,但将自己的画作与父亲闻一多的艺术作品一同展出,还是头一回。
在今年4 月清华大学艺术博物馆的“红烛颂:闻一多、闻立鹏艺术作品展”上,通过照片、信札和闻立鹏的画作与讲述,人们看到了“父亲闻一多”的形象,并惊讶地发现:最刚烈的勇士,原来有一副最柔软的心肠。
家 书
“ 这一星期内, 可真难为了我!在家里做父亲,还要做母亲。小弟闭口不言,只时来我身边亲亲,大妹就毫不客气,心直口快,小小妹到夜里就发脾气,你知道她心里有事,只口不会说罢了!家里既然如此,再加上耳边时来一阵炮声、飞机声,提醒你多少你不敢想的事,令你做文章没有心思,看书也没有心思,拔草也没有心思……你不晓得男人做起母亲来,比女人的心还要软。”1937 年7 月15 日,“卢沟桥事变”爆发一周后,闻一多在给妻子高孝贞的信中如此感叹。
半个月前,高孝贞带着长子闻立鹤、次子闻立雕回湖北老家省亲,闻一多同三个更年幼的孩子留在北平清华园的家中。信里的“小弟”,就是闻一多的三子闻立鹏。
平静生活被侵略者的炮火打碎。这一年的10 月,闻一多独自离家,前往长沙,担任西南联大的前身——长沙临时大学的教授。此后,近一年时间,他与妻子儿女分隔两地,只能借一封封家书倾诉思念。
闻一多是个恋家的人,常常刚一离家,就翘首期盼起亲人的来信。赴美第一年年底,闻一多的第一个孩子、女儿闻立瑛出生。家人没有及时告知闻一多,令他很不满,给父母写信说:“孝贞分娩,家中也无信来,只到上回父亲才在信纸角上缀了几个小字说我女名某,这就完了。大约要是生了一个男孩,便是打电报来也值得罢?我老实讲,我得一女,正如我愿,我很得意。我将来要将我的女儿教育出来给大家做个榜样……我的希望与快乐将来就在此女身上。”
遗憾的是,4 年后,闻立瑛因病早夭。
1937 年10 月23 日, 闻一多在深夜抵达长沙,当晚立即给妻子写信,对家里的5 个孩子一一关心。
10 月26 日,他又给妻子写信,抱怨自己出门快一周仍没收到家信:“小小妹病究竟如何?我日夜挂念。鹤雕都能写信,小弟大妹也能画图写字,何不寄点来给我看看?”
10 月27 日,又修家书一封。
4 天后的11 月1 日,又写信给妻子:“我现在哀求你速来一信。请你可怜我的心并非铁打的。”
11 月2 日,发出新一封信前,他收到妻子和长子的信,还有幼子闻立鹏和大女儿闻铭的画,十分喜欢,于是给妻子回信:“家中的一切事,不管大小,或是你们心里想的事,都可以告诉我,愈详细愈好。”
孩子们的每封信都被父亲郑重其事地对待。他夸长子立鹤的信写得好,拿去给朋友们看,赚来一圈赞美。儿子们的信写得比从前更通顺、字迹也更整齐了,他高兴得“今天非多吃一碗饭不可”!还大力夸赞——“你们的信稿究竟有人改过没有?像这样进步下去,如何是好!”
闻一多是那种不轻易否定孩子的父亲。他虽然一直忧心次子功课不好,却又特地在给妻子的信里强调:“雕儿玩心大,且脾气乖张,但绝非废材,务当遇事劝导,不可怒骂。”
1938 年2 月,战争逼近湖南,长沙临时大学再迁昆明。
出发前,他在家书中提及上回离家时与儿女们道别的情形:“那天动身的时候,他们都睡着了,我想如果不叫醒他们,说我走了,恐怕他们第二天起来,不看见我,心里失望,所以我把他们一一叫醒,跟他说我走了,叫他再睡。但是叫到小弟,话没有说完,喉咙管硬了,说不出来,所以大妹没有叫,实在是不能叫……出了一生的门,现在更不是小孩子,然而一上轿子,我就哭了……四十岁的人,何以这样心软。”
背 影
1938 年8 月底,闻一多一家团聚,在昆明住了8 年,这是闻立鹏与父亲共度最久的一段光阴。
“印象最深的画面,是父亲的背影。”闻立鹏说,“那时条件困难,一间屋子既是我父亲的书房、会客室,又挤着我和妹妹的床,还有我父母的床。有时我夜里醒来,就看见父亲还披着衣服、弓着背,坐在桌前刻图章。”
1944 年, 战时物价暴涨,闻一多的月薪仅够一家人勉强支持10 天左右。书籍衣物变卖殆尽,他去校外兼课、写文章、做报告,为节省炭火,在腊月带着全家高高低低的孩子们去小河边洗脸……直到闻一多在朋友建议下公开挂牌为人刻印,家中状况才有所改善。
但在最劳碌的日子里,他依然是那个几乎从不对子女发火的好脾气父亲。
闻立鹏记得,有一回,二哥闻立雕从学校拿回一块钠,放入盛水的茶壶,试着按课堂上教的钠加水产生氢气的原理制造氢气,结果引起爆炸,伤到了围观的大妹。
“我们都吓坏了,没想到父亲并没责备我们,只是借此讲了个道理,说了句英文谚语:Alittle knowledge is a dangerousthing。意思是,一知半解是最危险的事。”闻立鹏说。
闻一多会郑重对待年幼儿女的书信,也会郑重傾听孩子们的意见。
有一回,闻一多的小女儿闻惠羽在家里闹脾气,被闹得心烦、无法工作的闻一多一反常态地打了女儿两下,结果被儿子闻立雕质问:“你平时天天在外面讲民主,怎么在家里动手打人!这叫什么民主?”
“今天是我不对。”闻一多向儿女承认错误,“希望你们以后不要这样对待你们的孩子。”
1945 年,通胀严重,闻一多提高了自己治印的费用,被长子闻立鹤责问这是不是发国难财?闻一多沉默良久,说:“立鹤,你这话我将一辈子记着。”
闻立雕曾在文章中写过,父亲是寓教育于日常生活,身教多于言教,熏陶和潜移默化多于灌输。“例如,他要求我们每个孩子都要好好读书,而他自己只要没有别的事,放下碗筷就坐到书桌前,天天如此,月月如此,年年如此。受他的影响,我们自然也就形成了看书写字的习惯。”
父 子
抗战胜利后,西南联大宣告解散,师生分批返回平津。机票紧张,闻立鹏与二哥闻立雕先行飞往重庆,在那里等待与家人会合,再同返北平。
1946 年6 月29 日, 闻一多在百忙之中给两个儿子写信,信尾说:“我这几天特别忙,一半也是要把应办的事早些办完,以便早些动身。小弟的皮鞋买了没有?如未买,应早买,因为北平更贵。”
没人料到,这会是闻一多的最后一封家书。
半个月后,7 月15 日, 闻一多在李公朴追悼大会上拍案而起,即席发表了著名的《最后一次讲演》。当天下午,他在回家途中遭国民党特务杀害,与其同行的长子闻立鹤扑在闻一多身上试图保护父亲,身中五弹,死里逃生。
闻一多生前没给子女们立下什么家规家训,但闻家几兄妹似乎都有些共同的脾性和不言自明的准绳。“要踏踏实实做人。做个真正的人,大写的人。”闻立鹏将重音落在“人”字上,“始终坚信真理和正义,向好的靠拢,向好的学习。”
(王传生摘自2022 年6 月17 日《新华每日电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