买来的名字
2022-12-06毕淑敏
毕淑敏
我相信我的文字,曾驾驶着这个名字,潜入他人的眼帘。或许还幸运地抵达某人内心的隐秘角落,如羽毛般拂过。我相信这个名字,多多少少影响过一些人的生命轨迹,哪怕只是毫厘。这些,都足以让我惊奇。在这个过程中,我的名字就像文字附属的一张保修卡,如影随形。
为什么我叫这个名字,而不是叫其他的什么阿猫阿狗?
小时候,我不知道原因。我没有小名,从记事起,就被亲近的人唤作“淑敏”,省略掉的是姓,以至于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觉得名字比姓更重要。当家人用全名唤我的时候,基本上都没什么好事。连名带姓一起呼唤,对成人而言,可以理解为郑重或起码是个中性的行为,而对小孩子来说,大多象征告诫与惩罚。
每个小孩子,都会在一个特定的时刻,对自己名字的由来感到好奇。也许,这是孩子最初无意识地涉猎到与哲学相关的问题——我是谁。
我自幼一直以为我的名字很特别。起码在与我同上幼儿园的小朋友当中,没有叫这个名字的。我6 岁多时,已能识得自己的名字。某天,走过院落的一堵墙,只见司空见惯的墙上,贴了若干张红纸,纸上成行成排,有用黑色墨汁写下的字迹。我仔细看了一番,居然从中发现了几个我认识的字。准确地讲, 是和我有关的字,更准确地讲,是我的名字“淑敏”,还不止一个。
我盯着多个“淑敏”看了半天。晚上,我问爸爸,为什么我在外面墙上,看到了我的名字?
爸爸说,因为最近要举行选举,那是把选民们的名字张榜公布。
我疑惑道,我是选民吗?
我怎么不知道?
爸爸说,你不是选民,那是跟你重名的人。不过,大约和你不同姓。
我纳闷道,和我重名的人,为什么那么多?
爸爸说,“淑敏”是很普通的名字,你可以叫,别人也可以叫。
我说,我不喜欢和别人重名。我从今天起,不喜欢这个名字了。
爸爸说, 你长大了以后,可以自己改个名字。不过你现在还小,在没想好改什么名字之前,暂时还是叫“淑敏”吧。
这样一说, 我便安心了。
我又问道,我的名字,是您起的吗?
爸爸平缓地回答,你的名字是你奶奶起的。
我说,生我的时候,您和妈妈不都是在新疆吗?那时候,奶奶也去了吗?
爸爸说,生你的时候,我和你妈妈在新疆伊犁。奶奶没去那儿,她在山东老家。
我说,隔着那么远,她还给我起了名字?
爸爸说,是提前起好的名。奶奶知道你妈妈要生孩子了,就托人寄来了一封信,信里夹着一张纸条。信上说,那是她花了一块半大洋,请一位盲人先生给即将诞生的你起的名字。当时,先生问,是起男名还是女名?你奶奶说,我儿媳妇还没生呢,不知道孩子是男是女。我儿子在部队当兵,远在新疆。
先生皱着眉头说,新疆啊,很远很远,在天边边上。
奶奶的眼泪就掉了下来。
爸爸接着说, 你出生时,山东已是革命根据地。取名的人想了想道,这样吧,我给你的孙子辈,先起个男名再起个女名。本来起一个名要一块大洋,起两个名要两块大洋。看在你是军属的分上,我只要你一块半大洋。
奶奶很高兴,付了钱,让这位先生把男孩名和女孩名,都写在一张纸上,然后把那张纸千里迢迢寄到了新疆。
我说,那个用钱买来的男名,是什么呢?我想看看。
爸爸说,生了你以后,见是个女孩子,就把写着男名的那张纸随手扔了。
我说,可惜了呀。
爸爸说,有什么可惜的?
你也不可能叫那个名字。
我说,也许我改名,就用那个男名,也算是我奶奶起的名字啊。
爸爸说,你现在的名字怎么不好啦?
我说, 墙上的大红纸上,那么多人都叫这个名字,可见“淑敏”是个又俗又老的名字。
爸爸沉吟道, 这个名字,其实还是有点讲究的,来自传统典籍。它一半来自《诗经》,一半来自《论语》。
我顿时对自己的名字肃然起敬。自此,走路的时候都小心起来,觉得头上好像顶着两卷古朴的竹简。
可能当时我太小,爸爸并未细说它的来由。长大之后我才知道,“淑敏”二字的出处,大约是来自“窈窕淑女”“敏而好学”这两句。
说来惭愧, 我这一辈子,从来没有“窈窕”过。小时候,是个胖孩童;长大了,是个壮姑娘;中老年之后,是个臃肿妇人。至于“敏而好学”四个字,也担当不起。仔细想想,虽然脑子不太灵敏,但是大体还算好学。我从未觉得学习是件苦差事,它成了我谋求快乐的手段之一。这种朴素的爱好,也许要致谢那个赐名给我的盲人先生。
关于名字,想起一个小段子。近代中医临床家施今墨老先生说过,我死后十年,可能还会被人提起;死后二十年,恐怕连知道我名字的人也不多了。
他虽治病如神,但此话说得不准确。老人家于1969 年去世,距今已有半个多世纪,仍不断有人提起他的名号,誉满杏林。可见,名字会比人的肉身,活得更久远。
当我写作之后,没有想过用笔名。一直用的是父母所赐的名字,更准确地说,是我奶奶用一块半大洋买来的名字。理由很简单,出自孝心。
一般的物件,使用的年头久了后,很多边边角角都会显出磨损的迹象,但名字不在此列。尤其在我当兵的年代,战士列队被点名呼叫的机会尤其多。那时我秀发齐耳,喜欢东张西望,听到自己名字的时候,立刻立正朗声答“到”。那一刻,我常常回想起奶奶、爸爸和几乎没有印象的故乡,外带一个看不清眉目的盲人先生。
如今我已年逾古稀,深知这普普通通的“ 淑敏” 二字,从口中念出,一如当年毫不铿锵,甚至俗不可耐,印在纸上,也毫无惊艳之感。但我珍惜它,并一如既往地对用这个名字发布的简单文字,负有全责。
相信它跟隨着我,大抵会一直追到墓碑上。
(刘振摘自2022 年8 月20 日《中国财经报》,范李丽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