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母亲的感情,就像一封从未拆开的信
2022-12-06不响
不响
一
母亲今年53 岁,她这半生,没有什么被爱直接触动的时刻。
我今年20 岁,从来没有对母亲说过爱。
我成长于一个普通的单亲家庭, 父亲失责, 强势固执;母亲全责,隐忍坚强。当谈起对家人爱的表达,我只能是对母亲,但许多年来,我们很少讨论彼此内心的波澜,只在各自的房间吞声咽泪,我以亲眼所见的伤痕去衡量她所受的痛苦,却从来没握住她的手,看着她的眼睛,告诉她,我愿意倾听。母亲时而用推测的语气试探着我:“不会对你造成心理阴影吧?”她小心翼翼,暗含听到肯定回答的希望。于是我也故作轻松:“怎么会,我挺好的。”
一次本应开启的对话,在心照不宣的试探和领会中,成了冬天张嘴时的一团雾气,字句还未成形,便顷刻消散。
记得高三成人礼,学校要求家长与孩子给对方各写一封信,在典礼上互换信件。准备的那几天,母亲总是拿着纸笔,眉头紧锁,似乎使了绞尽脑汁的力气,最后只是敲开了我的房门,说,我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写。
我说,你想写什么就写什么,没有话说就算了。但实际上,我并不愿意就这么算了,当时我的面前铺着信纸,也在想要对她说什么,能对她说什么。
“成人”的命题,互换的仪式感,都让我对这份或许会被赋予特殊意义的情感表達寄予了期待,我在意母亲的无话可谈,“期待”的每一条笔画,都以裂痕的模样在我的眼前铺展开来,我在期待中破裂,但破裂依然是“期待”的模样。
成人礼那天,到了交换信件的环节,但我却为了下一项活动被安排到后台提前等待准备,母亲与我就这样,短暂地分离了。主持人声情并茂,配乐催人泪下,镜头扫过一个个拥抱的身影和哭泣的面孔,而我和母亲都在人群中不知所措,我们是被“感动”排除在外的情感因子,是温情时刻永远的缺席者。我写了信,就放在母亲身边椅子上的包里,在后台,我期盼着她能对我有所期待,忍不住打开包,看看有没有这样一封信,或许在逐字阅读的过程中,心中响起了我的声音,浮现了我的样子。
但没有。仪式结束后,我们在散乱的人群中找到了对方的身影,母亲拿着我的包,说刚才大家都在哭,只有她一个人坐在椅子上,不知道要干吗。
我说,我也是。
我找到一个角落,打开包查看,里面只有我的信,封口的贴纸服帖平整,封线平直对齐,像是我们保持缄默的嘴。我抽出信纸,搓开每一张,确定了都是我的字迹,又倒了倒信封,再三检查我那一览无余的小包。
我的期待的确破裂了。
二
新冠肺炎疫情暴发两年以后的一个寻常夜晚,母亲一如既往,洗漱,按摩,准备入睡。我因为疫情,不得不居家学习,面对难解的文章,正烦躁不已。我突然听见母亲叫我的名字,我略过声音的细弱和闪烁,心里只想着任务还没有做完,便急不可耐地进入母亲的卧室,看到她平躺在床上,脸色发红,手止不住地颤抖,母亲说,给哥哥打电话,去医院。
凌晨车辆虽少,但我们一路遇到的都是红灯。母亲靠在座椅上不断深呼吸,我握着她的手,冰凉嵌进她手上每一条粗糙的褶皱。在倒数第二个红灯处,母亲对我说,靠近一点,她的声音微弱、断续,感觉如果再大声一点就会震碎她自己。她告知了我每一份保险单、银行卡,手机密码和保险代理人的名字,说,如果记不住这些流程,记住这个名字就好。我说,别说了,医院马上就到了。红灯依旧红,只是在我眼中,红色溶解,滴落在了眼镜上,最后泛滥成灾,我不忍出声。
想起来,我不仅几乎跟母亲没怎么说过动人含情的话语,我也不会在她面前流露出浓烈的情感,比如哭。被家人发现我在哭,对我而言是一件极为难堪的事,因为这意味着他们会问你怎么了,而我却不能说没事,即使沉默,这也会以悬而未决的心事留在母亲的心里。在家人面前哭,意味着我正在彻底地袒露我自己,意味着我的确拥有一些我不愿表现出来的情感,比如爱和在乎。
夜晚的急诊,白天的全面检查,换了三个医院,从心脏、大脑到神经,结果都是一切正常,但这让我们更加不安,因为这让我们不知道该做些什么。
在50 岁的语境下,“正常”似乎自带悖论的性质,正因为此,母亲忧心忡忡。
三
还是一个夜晚,母亲一个人坐在客厅,安安静静,若有所思。她突然叫我来一下,再一次更为正式具体地交代给我一些事情,在纸上写下一串数字,点开一个个软件,让我重复她所演示的步骤,带我去看她藏在床垫下的东西。我说,你别吓自己,也不要吓我,肯定好好的。母亲说,就是以防万一,你也大了,得知道这些。她开始自顾自地在手机上操作着,我借口上厕所,在厕所里失声痛哭,借着冲厕所和洗手的水流声,擤了鼻涕,换了气。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带着收拾好的平静,坐在了母亲身边。深夜,我陪着她入睡,我握着母亲的手,她也用力捏了一下作为回应,她手背上的褶皱,似乎也因为一点一点上升的热度而舒展开来。黑暗之中,我的思绪蔓延成一个个问号,勾连起我的不安和回忆。入睡前我忍不住想,如果明天早上醒来,发现母亲已经离开,将会怎么样,我该怎么办。
心中吹过一阵风,几页信纸翻动,窸窣作响,我想起两年半前那封未寄出的信。我蹑手蹑脚下床,离开了母亲的房间,找到了这封信:“展信佳。首先我要给你道个歉,因为在写信这一天,我又和你吵嘴了。”
我忘记了那天是因为什么吵架,但我们确实总是产生不愉快。母亲是个急性子,我总是慢吞吞,上学期间,我们总是在早上的时候因为我偶尔的臭美,或者忘了东西又返回而浪费的几分钟拌嘴。因为答不出母亲问我的关于未来的规划,原本和谐的饭桌,吃进去的是饭菜,咽下去的却成了想要逃离的急切心情。母亲说她一点都不了解我,但我又不愿跟她分享有关我的学校生活。
尽管我感觉步入成年后,我们现在正慢慢地接近无数次我所幻想的温情时刻,但是总有一股难以名状的力量拉扯着我偏离这一轨道,或者说是回到那条既疏离又温存的正轨。当我拿出这份靠近却偏离的心情反复咀嚼时,我总在想,如果从一开始我们就大胆表达家人之间的爱,从我记事起就习惯于将自己的心事、爱好分享给母亲,拥有面对彼此情绪的勇气,不再偷偷哭泣,这些温情在她的50 岁与我的20 岁, 也许就不会显得那么别扭。但当我将这份关系勾勒得越发理想而美好,我和母亲的面目就越发空洞,最后只剩下两个轮廓。也许我们的关系就是这样,且只能是这样,沉默的,偷偷的,总是无话可说,却也渴望再多聊一句,我们的感情形态就是如此,像一封从不曾拆开的信。情绪的河流在我们之间浩浩荡荡穿行而过,我和母亲都未曾见过这条河,但我们早已被浸湿。
和母亲睡在同一张床上的那个夜晚,我想起了那封未送出的信,我握着她的手,她用力地捏了一下作为回应,这封信也许还没有过期。
(摘自“三联生活周刊”微信公众号,张昱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