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条山防线的桑池垣曲短板
—— 黄埔教官对中条山战役的片语只言
2022-12-06王琰
□ 王琰
1937 年8 月初,卢沟桥事变之后,接任中国驻屯军司令官的香月清司 和平 肢解华北五省的阴谋努力宣告失败,图穷匕首现,香月立即结束这场长达一个月的人为事变,遵照日本陆军参谋本部长8 月9 日下达的发起察哈尔作战命令,于10 日上午出动第11 独立混成旅团,在4 个小时的炮火和航空火力准备后,大举进攻察哈尔门户居庸关南口,至此,全面抗战爆发。随着察哈尔 平西战役、华北会战、太原会战中国军队迭次失利,中国晋绥军主力一步步退至晋西南,入晋作战的中央军则退至晋南豫北。1939 年初,卫立煌升任第一战区司令长官,晋南豫北在军事上划入第一战区。截至1940 年底,卫立煌指挥晋南豫北20 多万将士连续打退日军13 次进攻,使并无纵深工事配系的中条山防线竟成为华北最后一隅的可靠屏障。谁知这道东方马奇诺防线 竟在中条山战役发起的瞬间崩溃。
一
1941 年4 月13 日,苏日中立条约在莫斯科签订,日本遂加快了1940 年9 月业已开始的 南进 侵略步伐,企图掠夺东南亚的石油橡胶稻米等战略资源和武力夺取东南亚英、美、荷、法的殖民地,借以彻底解决中国战事,称霸东亚、西太平洋。为达此目的,日本军部和政府决心不惜与英美一战。于是,迅速改变在华被动局面,腾出较大陆军兵力转用于中南半岛、东南亚乃至西南太平洋地区,就成了日本大本营的当务之急。
日本中国派遣军决定以华北方面军第1 军为基干,华中第13军第21 师团、武汉第11 军第35师团、若干陆军航空队等作为加强部队,在晋南发起 中原作战”,企图歼灭驻守中条山的中国第一战区部队,夺取国民政府在华北最后一块根据地,以巩固华北占领区,威胁关陕、兰州、四川、云贵,保障从运城战略空军基地出动陆、海军航空兵对重庆、成都、昆明、兰州等中国腹地政治、文化、经济中心和空军基地、交通枢纽等战略目标实施长期轰炸,迫使中国政府敛手屈服。早在3、4 月间中国派遣军已在晋南豫北完成了战役所需兵力兵器集结,计有作战飞机300 多架,坦克、装甲车、汽车1000 多辆,兵力10 万以上,由华北方面军司令官多田骏中将统一指挥。
1938 年至1940 年间,驻守中条山中国军队第2 集团军、第4 集团军全部,第5 集团军之第14 军,第36 集团军之第47 军、第76 军,以及第38 军,陆续调离中条山,同时调来装备窳劣、战斗力较差的第80 军和第34 师填充防御空虚的中条山防线西段,中条山大战前整补完毕的第14 军也调回中条山防线,作为第5 集团军预备队配置在防线西段横岭关地域。如此大规模变更部署后,中条山守军尚有15 万人左右。
大战前夕,中条山防线西段守军计有第80 军、第5 集团军(第3 军、第17 军、第14 军、直属第34 师)、第一战区第一游击纵队;中条山防线东段配置第43 军、第93 军主力、第14集团军(第98 军、第15 军、直属部队、第93 军新编第8 师)、第9 军。晋东南太岳、太行山区另屯4 个军以为犄角之势。以上部队统归卫立煌指挥。
1941 年3 月,卫 立 煌 赴 重庆开会,蒋介石不满卫立煌亲共,欲撤其河南省主席职务,卫立煌愤而上了峨眉山。蒋介石不顾临阵易将乃兵家大忌,命陆军参谋总长何应钦代掌第一战区部队。
二
1941 年5 月7 日黄昏,日本华北方面军第一军及加强部队分四路大举进犯中条山。西路日军乘中国军队第5 集团军高层做买卖防御松懈,派遣特攻队化装成送伤病员的中国军队,潜入中条山防线西段后方,担架上的伤员 都怀抱着机枪、M9 步枪、掷弹筒躺在白被单下,于全线进攻发起一小时后突然偷袭第5 集团军总部,实施精准 斩首”,然后打击军部,特务营也被打散,前线官兵竟然尚不知晓。日军第16 独立混成旅团、第37 师团、第36 师团乘混乱之势再次发起猛烈攻击,致中条山防线西段守军遭受重创。
5 月7 日黄昏,北路日军第9 独立混成旅团、第41 师团3万人分两路突击中条山防线核心区垣曲。晋军第43 军没有死守垣曲门户桑池既设阵地,立即东走依傍临近的同样丧失战斗意志的第15 军第64 师,在日军打击下守军再次溃败,第43 军残部遂离开第64 师,于8 日北走翼城、浮山,中条山防线一字长蛇阵竟一击两断,首尾不能相顾。8 日午后,北路日军即轻取既没有重兵守御也没有有力预备队实施反突击的垣曲。9 日,北路日军主力从垣曲向东、西两面同时扩张战果,东攻邵源,西击五福涧,与东路、东北路、西路发起进攻的日军对守军形成双面包围;留在垣曲的日军则以一部进抵黄河北岸,控制、阻隔了各主要渡口,切断了中条山守军交通补给线,同时也断了守军的南撤归路。中条山守军战前竟然未建立最低限度的粮弹储备,开战第二天,军中已经出现断粮现象。大批伤病员无法后送,第一战区预备队亦不能开赴河北前线,许多司令部被日军空袭打掉,电台多被摧毁,守军溃不成军,损失惨重。14 日起,日军即开始反复扫荡中条山。守军残部奉长官部命令向北部太岳山区各自突围,只有原来濒临黄河布防、或者已经退至黄河边的西段防线第80 军残部、东段防线第9 军残部被允许南渡黄河。溃散的数万部队大部分弃械就俘,少部分或被撤退突围的部队收容,或被迫抑留山中坚持游击。
三
中条山防线东段守军主力是第14 集团军,该集团军总司令是刘茂恩中将,参谋长是符昭骞中将(曾出任黄埔1 期教官)。上世纪30 年代初,符昭骞即密切关注中日关系,发表多篇军事论文,1933 年在军内散发自己写的《抗日须知》小册子,曾提出未来中日战争将是一场持久战的引人瞩目的思想(见符昭骞《抗日作战应有之认识 结论》,《精诚》月刊第一卷第三期,上海,1933)。在1933 年长城抗战、1937 年察哈尔 平西战役中,符昭骞将军屡有筹谋擘画,偶尔机断专行,不失战机果断指挥作战,歼敌甚多。
如果说中条山防线西段于战役开始即被日军突破是因第5 集团军总部懈怠失机,被日军奇袭斩首”,日军战术诡诈出人意料,那么中条山防线关键节点桑池垣曲被日军不到22 小时轻取,则只能归因于中国军队主要将领根本未意识到中条山防线东段存在着这样一块致命短板。
/ 吴宗泰,黄埔2 期教官。(符兹治提供)
/ 陈牧农,黄埔1 期生。
/ 符昭骞,黄埔2 期教官。(余万祥提供)
中条山大战前,果真没有一位中国军队将领意识到防线存在桑池垣曲短板吗?笔者认为,历史可能还不至于如此可悲,虽然今天笔者能见到的公开的中条山战役有关文献确实都不曾涉及这个短板问题。笔者注意到符将军晚年遗墨表明,老先生已把亲历的中条山战役列入了写作计划,但因种种原因,老先生终未动笔,否则,“军中小诸葛 必会写到中条山战役中这个较为关键的问题。但庆幸的是,事情的发展表明,有时候失望并不等于绝望,笔者最近注意到全面抗战初起时卫立煌第14 集团军总部作战科长吴宗泰(黄埔2 期炮科教官,孙中山警卫队排长)于上世纪70 年代初期给符将军次子符兹治信中有这样一段文字:
他(笔者注:指符昭骞将军)任第十二集团军(笔者注:应是第十四集团军)参谋长时,守备晋南阵地(笔者注:这里指中条山防线东段),他曾多次向刘茂恩提出,某处阵地很重要,要守备部队特别警惕。刘认为该处工事最好,不要顾虑。结果被敌人夜袭,因而失守。他为此当时吐出鲜血。
可惜,彼时已70 多岁的吴宗泰先生回忆30 多年前往事时,细节难免有些记忆不清了(这一点从他记错第14 集团军番号可以判断),信中没能具体说清楚某处阵地 是中条山防线东段的哪一处阵地。笔者今天不能不就中条山战役实际情况作一大胆推测,笔者认为,这个 某处阵地 应该指的是垣曲门户阵地桑池。中条山防线的核心区是垣曲,防线东、西两段在垣曲门户桑池衔接,垣曲又正当横垣大道与垣邵公路的衔接处,垣曲还控制着黄河晋南河段主要津渡,实为连接沟通晋南豫北各交通孔道的枢纽,所以,北路日军进攻的首要目标必是桑池垣曲,而四路进犯日军中实力最强的也正是北路,是惟一基本上齐装满员的一路,一个师团、一个独立混成旅团共有整整3 万名官兵。中条山防线关键节点垣曲的门户桑池因地理形势险要、又位于冲要,因此这里的阵地构筑得最好,但它的守御部队和炮兵火力配备偏偏流于一般,全线惟一的一支晋军第43 军,就部署在这里,其战斗力、战斗意志均不值一提,第一战区甚至也没有在垣曲配置一支强大的预备队(如同中条山防线西段配置了第14 军作为预备队一样),更没有在桑池配备部署一个野战榴弹炮团,以备战时对守军提供必要的防御性火力支援,危急时对突进之敌实施及时、猛烈的火力逆袭,并可靠地掩护、支援中条山防线东段预备队(如果东段战线也有一个军的预备队的话)实施强有力的反突击。故笔者深信,深谙军事之道的符昭骞将军战前多次进言东段守军主将刘茂恩要特别警惕和加强防御力量的那块阵地,应该是也只能是位于最关键、最薄弱、最危险的垣曲门户桑池。遗憾的是,刘茂恩不懂得军事斗争诸多因素中人的因素和武器装备因素最为重要,他只看重基本设施的因素,认为 该处工事最好,不要顾虑”,竟未紧急采取任何有力的补救措施加强之例如要求卫立煌在垣曲紧急配备一个中央军齐装满员军作为预备队,把统帅部轻率调离中条山的重炮兵团紧急调回来加强桑池、垣曲防御 结果北路日军5 月7 日傍晚发起进攻,8 日凌晨即突破了桑池阵地。晋军第43 军和刘茂恩嫡系部队第15 军第64 师早已丧失斗志,根本不思拼死夺回阵地,竟先后一走了之,连夜避往浮山、翼城。把如此关键的阵地交给这样的将军、这样的士兵,虽有金城汤池之固的工事配系,委而弃之,又有何益?日军当日下午即于行进中从容夺取了晋南防线核心区垣曲。当时令符将军日夜忧心如焚、闻报阵地失守顿时口吐鲜血的那块阵地,自然只能是中条山防线最要害、最关键、最危险、失之足以撼动战役全局的地方,这样的地方,环顾中条山,除了桑池、垣曲,又还能是哪儿呢!符将军突围回到洛阳后,在长官部每念及这一关键阵地之丧失导致晋南会战惨败,辄伤痛不已,情不自禁提笔画了《符昭骞闻阵地失守吐血图》,以纪念这段令他撕心裂肺的战争史事经历。
/ 晋南会战图。
四
中条山防线西段守军第5 集团军被日军击破后,第3 军军长唐淮源5 月12 日率部东撤途中被围,弹尽粮绝,下令各部自行突围后举枪自尽。第5 集团军第3 军残部、第14 军、第17 军在总司令曾万钟率领下从多路推进日军缝隙中插向西北敌后,途中会合向西溃败的第14 集团军第15 军第64 师残部,一起西渡黄河,辗转回到第一战区,在新安、洛阳一带整补。3 月,在中条山防线北部外围受到日军先期打击的第93 军,开战后在北路日军重兵突击下,无法在晋南立足,也无法北进太岳,其主力幸运地跳出合围,辗转进入晋西,由禹门口西渡黄河,进入陕西韩城地域整补、驻防。第93 军新编第8 师则在师长陈牧农(黄埔1 期)率领下随第14 集团军总部作战、突围。东北路日军第33 师团、第4 独立混成旅团(笔者注:现在广泛采用的中条山战役地图把第4 独立混成旅团误标为骑兵第4 旅团)一部向董封东西防线攻击碰上了硬核,受到第14 集团军第98 军主力武士敏部顽强抵抗,6 天未能前进一步,且滨田大佐阵亡。这是此役中国军队战绩一大亮点。武士敏将军率领军部、直属部队、第42 师后来成功突围北上,进入太岳山区建立了一块抗日根据地。武士敏将军随后不幸作战力竭自杀殉国。第14 集团军总部、直属部队、第15 军第65 师、第98 军第169 师和第93 军新编第8 师在北路日军压迫下退到王屋山山阳邵源,立脚尚未稳,即闻报垣曲日军和济源日军已从东、西两面杀来,克期5月12日会师邵源,东北路日军一支部队则正向李圪塔前进,欲拊击第98 军武士敏部董封东西防线之背。第14 集团军总司令刘茂恩、参谋长符昭骞立即率军向北穿越王屋山,迎击企图拊击第98 军主力之敌,竭力与第98 军主力会合。正当中日两军前锋抵近之时,一场大雨从天而降,道路、机场一片泥泞,明治时代建军起即不列装雨具的日军只好罢战。符将军抓住这一难得的战机,急命陈牧农将军率领随第14 集团军主力行动的新编第8 师两个团迅速前进,寻歼处于沟底不利地势的日军一个大队,杀伤日军数百,缴获机、步枪数百支(挺),战刀20余把,日军某大佐照片一帧。此战是中条山防线东段战绩又一个亮点。
5 月19 日,第14 集团军主力仍未能与第98 军主力武士敏部会合,一直摆脱不掉深陷重围和饥饿的困境。刘茂恩与符昭骞决定集团军主力立即兵分两路突围:刘茂恩率领集团军总部和直属部队、陈牧农新编第8 师两个团、第15 军第65 师192 团东渡沁河,进入太行、太岳山区;符昭骞率领第15 军野补团、194团以及第98 军第169 师郭景唐部的潘、赵两个团向北突围,全军伤病员和随军眷属随参谋长编组行动。
刘茂恩编组渡过沁河后,损失较大,无力冲破日军拦阻进入山地,奉长官部命令辗转南下来到黄河边,靠一支木船航渡数十次,把残军尽数渡过黄河。符昭骞编组北上太岳步步受阻,被迫在阳城西南地区与日军又周旋了半个月,忍饥挨饿,且战且走,一路还收容了被打散的中条山防线西段预备队陈铁将军的第14 军第94 师、第85师残部官兵约一团之众。为躲避日机不间断的低空侦察、空袭,符昭骞编组白天基本上隐蔽在山林沟壑草丛中休息,夜间月下在群山古道上衔枚行军,机智地与在中条山反复进行梳篦式扫荡的日军转来转去捉迷藏。直至6 月3 日才经桑林、凤山岭分组分路南下,6 月5 日夜间穿越封锁线,于8 日到达黄河北岸,由柿林村、西河清、小浪底及塔地等口岸渡过黄河,回到洛阳第一战区长官部。
5 月19 日分兵后,符昭骞编组一路转战突围,历尽艰难困苦和危险,当危险迫近虽白天也必须紧急转移时,两三千人的纵队正是日机追逐扫射的绝好目标。每次空袭,军中新兵和妇女因恐惧、无防空经验,很多人不顾一切疯狂乱跑,又徒然增大了伤亡。一次空袭,符将军和护兵只顾拦阻乱跑人员,不停大喊趴下,竟全然忘记了自己正暴露在肆虐的敌机弹雨之下。一颗航空炸弹带着破空啸音落到将军夫人附近,一声巨响后,将军夫人发现站在她旁边的年轻护兵不见了,惟有身躯四肢糜碎一地。
夜间行军也经常无法避开日军,中条山是一道较为狭长的山脉,回旋余地本不大。一次夜间行军,实在无法绕过日军宿营地,只得冒险通过,日军在梁上酣睡,符昭骞编组在谷底潜行。为防止婴儿啼哭惊动敌军哨兵,母亲们都用乳头塞住婴儿的口腔,由于这次潜行距离长,时间久,有的母亲缺乏经验,竟致孩子窒息而亡。
开战第三天第14 集团军就乏粮了。一个多月来,饥饿一直威胁折磨着将士们,并夺走了许多人的生命。细心的符将军发现沿途兵燹过后的村庄,往往有农舍没有烧尽,粮囤灰烬中还有一些半焦的颗粒,用水漂洗后,沉淀的颗粒尚可食用。这一发现挽救了一批伤病员和妇幼的生命。5 月,正当山区青黄不接之时,途中野果已经采尽,战马也已宰杀分食光了,符将军编组只能采集野菜充饥了,于是每天死神的黑翼悄无声息地掠过一个又一个纵队成员的面颊,带走一个又一个年轻战士的生命。
符将军深知孤军与数万日军在狭长的中条山中日夜捉迷藏是在玩死亡游戏,只要一个判断决策失误,就会招致惨重伤亡甚或全编组覆灭的命运。符将军在突围日记中写道:“危急时刻留两颗子弹,一颗给夫人,另一颗给自己。”
当符昭骞将军率领这支一路收容溃败部队人数最多时达到3000 多的饥疲队伍,千回万转终于回到第一战区长官部时,残存官兵只剩不足半数了。这支部队比其他部队迟归长官部半个月到20 多天,其间电台损坏,与外界断绝一切音讯20 天,以致长官部上下都以为这支失联队伍全部遇难了。当时,长官部官兵们谈论符将军编组时嗟叹者有之,毁诟者亦有之。有人竟说符昭骞突围中为了保全生命随时准备向日寇投降,更有人说符昭骞已经投降了,小诸葛(指符昭骞)受到了刘茂恩的斥责和举报,长官部给予符昭骞撤职查办处分,云云。符将军率队回归长官部后,这些谣言本已不攻自破,谁知半个世纪后竟然能够死灰复燃,某些作者不负责任地在更大范围内传播了这些卑劣的谣言。笔者注意到这些谣言根本得不到任何档案、文献、人证、物证的支持,悉心查阅刘茂恩晚年在台湾出版的回忆录,也没有看到有任何只言片语曾言及于此,尽管两位将军战时关系并不和睦。故笔者而今论述中条山战役,为符昭骞将军正名,以缅怀先烈,亦激励后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