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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汉太学生与《古诗十九首》的情感表达

2022-12-06

文化学刊 2022年1期
关键词:太学古诗十九首学生

于 涌

作为东汉重要的教育机构,太学不仅代表了当时学术的整体水平,更反映了汉魏易代之际思想、文化、文学变革的轨迹。太学生群体作为当时知识阶层的代表,是汉代士人精神世界的一个缩影,这一群体所形成的家国情怀、政治认知、人生态度、生命意识,反映着时代与社会的整体转型。面对东汉末年政权旁落、入仕困境、社会黑暗等问题,凡此种种与太学生所标榜的士大夫精神格格不入,因此,太学生在政治上和人生上普遍产生疏离与幻灭情绪,这一情绪直接影响了汉末文学情感的表达,反映在《古诗十九首》中尤为明显。

一、太学地位升降与太学生的出路

太学在汉武帝时期经董仲舒、公孙弘等人建议设置,其最初目的是为了“以养天下之士,数考问以尽其材,则英俊宜可得矣”[1]2512。董仲舒为太学提供了设计理念,其思路是延续了战国后期养士之风,太学虽名为教育机构,其本身却具有战国养士的诸多特点。但董仲舒所言之士当专指儒士,与战国时期诸多形态的士有所不同。战国中后期趋向鼎盛的养士之风直到秦统一后,尚有所遗存。汉初养士之风稍显回落,盖因经历连年战事,高祖不好儒术,使诸儒生无所用地,文景时期又颇好黄老,遂使儒士仍不能大量出现在庙堂。而武帝时期,优秀人才尚在郡国,如文学家司马相如最初在梁王处,枚乘在吴王处,淮南王更是阴结宾客,养士数千,武帝身边没有相应的机构安置此类文人,遂使东方朔等人有沦为“俳优”之憾。文学尚且如此,儒学更无专门机构,因此,董仲舒提出以太学养士,其目的在于吸纳人才,恢复儒学,进而达到宣王道、崇教化的根本目标。遵循此思路,公孙弘将太学付诸实践,于汉武帝元朔五年(前124)正式建立太学。

与西汉后期及东汉相比,武帝时期最初选博士的标准较低,《北堂书钞》卷六十七引《汉旧仪》载:“武帝初置博士,取学通行修,博学多艺,晓古文《尔雅》。”其标准仅三条:“学通行修”“博学多艺”“晓古文《尔雅》”。值得注意的是,通晓古文《尔雅》乃是此后儒家学者最基本的小学能力,可知其时对博士的学术水平要求并不高。因此,马端临称西汉太学“但以名流为之,无选试之法。”从武帝开始选任之博士,皆属于名流。而在最初选太学生时,其标准也并非学识与才智,而是年龄与仪态:“武帝时置博士弟子,太常择人年十八以上,仪状端正者补焉。”可以想象此时太学之首要目的乃是“养”,而非“用”,简言之,其对人才先收纳之,再教育之,进而叙用之,是为太学设置之初的基本行政程序。

武帝以后,昭帝、宣帝、元帝、成帝不断扩大太学规模,继续实践武帝“养士”之意图的同时,不断提升太学的地位。《汉书·儒林传》载:“昭帝时,举贤良文学,增博士弟子员满百人,宣帝末,增倍之。元帝好儒,能通一经者皆复。数年,以用度不足,更为设员千人,郡国置五经百石卒史。成帝末,或言孔子布衣养徒三千人,今天子太学弟子少,于是增弟子员三千人。岁余,复如故。”从昭帝和宣帝时期来看,对于太学生规模的扩展幅度不大。至元帝时开始大幅度增至千人,其缘由是“用度不足”,这一方面是元帝好儒所致,另一方面乃是儒生参与政治的收效明显。值得注意的是,成帝时从孔子弟子三千处获得思路,以“养徒”之标准,增为三千人,但随即又恢复常态,降为千人。虽然此时儒生之用度仍有不足,但尚未考虑好如何解决三千人全部官职安排的问题,因此年岁之间便取消三千之制。这一现象说明,成帝时期并没有对太学生最后的去向做出具体安排,仅是“养士”思路的简单贯彻,这也是东汉后无限制扩招导致系列问题出现的根源。

太学由最初的人才收纳职能到入仕补充官吏,是为太学行政职能逐渐上升的过程。从东汉光武帝开始,期间虽经历几次回落,但太学地位仍处上升阶段,至桓灵之世,渐趋下降,其职能也随之发生转变。随着灵帝时期鸿都门学的出现,太学完成其在两汉教育人才、培养士人的目的。由于太学规模不断扩大,博士及弟子不断扩充,解决太学生入仕乃是一大问题,这一问题直接关系到太学地位的变迁,并由此引发出系列社会问题。

自太学成立以来不断扩招,太学生人数由武帝时期最初的五十人到昭帝百人,宣帝加倍,元帝复之,成帝三千,直到东汉质帝达到三万人,到达极限。如此多的生员,却没有足够的职位来安排,成为朝廷面临的一大隐患,东汉中后期此问题不断突出。为此,桓帝曾在永寿三年(157)提出了一种解决方案,即“诏复课试诸生,补郎舍人。其后复制,学生满二岁,试通二经者,补文学掌故;其不能通二经者,须后试复随辈试之。”(《文献通考》卷四十)这一方案表面上是给太学生创造更多入仕的机会,但实际上意味着太学生可以无限期留级,反而致使很多学生“结童入学,白首空归,长委农野,永绝荣望”[2]374。对此,汉献帝特别下诏书赐他们“其依科罢者,听为太子舍人”[2]374,以示抚慰。初平年间长安有谣谚云:“头白皓然,食不充粮。裹衣蹇裳,当还故乡。圣王悯念,悉用补郎。舍是布衣,被彼玄黄[2]374。”正是太学生困境的真实写照。

僧多粥少的情况造成不得补官的太学生出路窘困,这些政治上没有出路的太学生具有强烈的社会责任感和参政意愿,这种理想又与现实产生强烈的冲突,于是便生发出以下社会问题:第一,裁量执政,品评公卿,制造舆论,结为党人,东汉末年两次党锢之祸的产生,与这些无法入仕的太学生关系密切;第二,社会批判风气大行其道,东汉末年文学创作以及子书的创作中,多有批判精神,这种精神的来源之一即是太学生出路无法得到有效解决;第三,不与朝廷合作,自命为清流,使隐逸之风大行其道。可以说,东汉末年呈现的种种政治危机和社会弊端,很大程度上与没有解决好太学生的入仕问题相关。

二、任子制对太学生入仕途径的冲击

成为太学生既可以“复其身”,免除赋税徭役,又有进入仕途的机会,因此很多贫苦百姓选择游学太学。大多数太学生的出身较低,如兒宽“贫无资用,常为弟子都养”[3],仅靠为诸弟子煮饭来补贴读书费用;匡衡也是“家贫,庸作以供资用”[1]3331,又如翟方进、萧望之、桓荣、陈实、杨终等人皆平民出身。出身贫寒低微使得太学生进入仕途受到一定阻力,且在汉代的政治决策中,平民子弟多受到歧视,《盐铁论》云:“诸生议不干天则入渊,乃欲以闾里之治,而况国家之大事,亦不几矣!发于畎亩,出于穷巷,不知冰水之寒,若醉而新寤,殊不足与言也。”因此,太学生除通经一途外,很难与权贵子弟在政治上相竞争,赵壹在《刺世疾邪诗》中称:“顺风激靡草,富贵者称贤。文籍虽满腹,不如一囊钱。”恰是对这一不公正现象的抨击。

与此同时,汉代施行的任子制,又对太学生的选拔机制造成一定冲击,导致太学生的生存空间进一步被挤压。任子制与察举制同为维护当时世族势力的有效工具,据应劭《汉仪注》载:“吏二千石以上视事满三年,得任同产若子一人为郎。”任子制属世袭为官制的遗留,因为不以正常选举途径入官,所以一直受到儒者的诟病。从董仲舒时期就开始对这种现象提出异议:“夫长吏多出于郎中、中郎,吏二千石子弟选郎吏,又以富訾,未必贤也[1]2512。”宣帝时期,王吉也要求“宜明选求贤,除任子之令”[1]3065,建议废除任子制。但是由于任子制有维护官僚内部势力平衡的作用,始终没有被取缔。到了东汉后期,宦官介入选举之法愈演愈烈,“是时宦官方炽,任人及子弟为官,布满天下,竞为贪淫,朝野嗟怨”[2]1772。故杨秉与司空周景极力呼吁改变现状,桓帝虽然听从了建议,但也仅仅是减免了不合条件的官员五十余人,并没有对任子制的根基产生动摇。

任子制虽然对世族入仕有极大便利,但是也有限制,由任子制进入官途的地位明显要低于察举进入仕途者,阎步克先生认为:“东汉时期依父祖官位而以任子法诏除为郎者,地位颇较孝廉郎低。……东汉三署诏除郎地位明显低于孝廉郎,这一事实可以看作择优制对特权因素、封建因素的抑制。……在正常情况下,察举能够依德行、经术、文法和政略标准录用文官,因而造成了社会上下层较为活跃的对流,和官僚家族较大的‘更新率’,父祖无任何官位的平民、贫民以24.4%的比例,经孝廉一途经常地加入政府,并能够得到迁至高位的机会意味着身份制、世袭制的削弱。”[4]任子制所拜之官,多为郎官,其中也有太子洗马、太子中庶子、太子舍人等职位,最低有以父任博士弟子者。贵胄子弟获得了博士弟子的身份,意味着任子的方式进一步挤压了太学生的学习和升迁空间。由任子进入郎官的人想要在朝中获得较高的官位不能仅仅凭借家族势力,这既违背汉制的公正性,又承担一定的舆论压力。因此,权贵子弟多选择进入太学通过修明经术,与正常进入太学中学习的平民子弟一起竞争,经过正规的考试方能得到较高职位,但其考评方式又有相当大的弹性。

总之,任子制不仅不能保证官员质量,使汉代整体官员执政能力下滑,且对平民出身的太学生进入仕途造成一定的障碍。世族权贵弟子在加入太学后,也使太学内部的等级分化更为明显,贫苦学生与贵胄子弟之间多不通往来,更加放大了太学生对于朝政不满的情绪。

三、太学生群体与《古诗十九首》的情感表达

因为太学的扩招以及任子制的冲击,使得很多太学生学无所成、学无所用,加之对政治腐败的极度失望,导致东汉末年的太学生对现实和人生普遍产生幻灭感。汉末组诗《古诗十九首》的主题多以游子思妇的离别之情、失意之感为主,并触及生命意识,在整体风格上营造出慷慨悲凉、意悲而远的氛围。该组诗歌虽然不明作者,但其所涉及的主题和内容恰恰符合太学生群体的生存状态和情感表达:

(一)对家人的殷切思念

太学生们负笈千里,希望通过自己的努力获得人生的改观,学无所成便很难面对家庭的付出,在外求学无归的酸楚、留在家中的思妇殷切盼归,自然成为其表现内容。《古诗十九首》多以拟代的口吻,从游子思妇的角度来写思念之情。其中既有思妇对游子的期盼,如:“思君令人老,岁月忽已晚。”(《行行重行行》)、“荡子行不归,空床难独守。”(《青青河畔草》)、“客从远方来,遗我一书札。上言长相思,下言久离别。”(《孟冬寒气至》)、“菟丝生有时,夫妇会有宜。千里远结婚,悠悠隔山陂。”(《冉冉孤生竹》)。又有宦游在外的学子对故乡的眷恋,如:“还顾望旧乡,长路漫浩浩。同心而离居,忧伤以终老。”(《涉江采芙蓉》)、“客行虽云乐,不如早旋归。”(《明月何皎皎》)、“思还故里闾,欲归道无因。”(《去者日以疏》)等等。其语言质朴,怊怅切情,如“秀才对朋友说家常话,略不作意”[5]。游子思妇的主题自《诗经》时期便已大量出现,东汉末年游学成为一种社会潮流,在这一背景下,游子思妇的主题在文人的敏锐的感觉下得以放大,这也是《古诗十九首》中感情浓烈、文人气重的主要因素。

(二)对现实的幻灭情绪

面对经学风气的衰败,儒家伦理精神的破灭,以及个体价值得不到认可,无所依托的孤独感和幻灭感弥漫在太学生群体之中。王符在《潜夫论》中谈及汉末世风之衰时称:“是故贫贱之时,虽有鉴明之资,仁义之志,一旦富贵,则背亲捐旧,丧其本心。皆疏骨肉而亲便辟,薄知友而厚狗马。”这种炎凉的世态又对太学生精神产生双重打击,恰如《古诗十九首》所云:“昔我同门友,高举振六翮。不念携手好,弃我如遗迹。”(《明月皎夜光》)、“凉风率已厉,游子寒无衣。锦衾遗洛浦,同袍与我违。”(《凛凛岁云暮》)。在友人相弃、仕途绝望的情况下,不禁产生对知音的寻觅:“不惜歌者苦,但伤知音稀。愿为双鸿鹄,奋翅起高飞。”(《西北有高楼》)将人生理想寄托在虚幻的想象之中。

(三)对人生的深沉思考

面对现实的残酷和理想的幻灭,太学生们普遍产生悲观厌世情绪,在此情绪积染中,生发出人生苦短的喟叹:“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青青陵上柏》)、“人生非金石,岂能长寿考。”(《回车驾言迈》)、“人生忽如寄,寿无金石固。”(《驱车上东门》)、“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生年不满百》)。于是有人选择及时行乐的放诞姿态,以面对人生之苦短:“荡涤放情志,何为自结束!”(《东城高且长》)、“极宴娱心意,戚戚何所迫。”(《青青陵上柏》)、“为乐当及时,何能待来兹。”(《生年不满百》)、“驱车策驽马,游戏宛与洛。”(《青青陵上柏》)。但在乐极哀来之时,又会对此放诞行为产生悔恨和反思,进而将诗歌的主题引向对生命价值的纵深思索,促成汉末士人个体生命意识的觉醒。

总之,从东汉太学地位之升降以及对太学生出路的安排问题上,可以看出东汉末年诸多社会批判现象的产生,很大程度与对太学生的处理不当有关。东汉太学生群体作为汉代游学现象的一个缩影,最能反映出当时游子求学的普遍心态,这些太学生对现实充满失望,抱着理想破灭的情绪,将汉末文学带入向内思考的心灵领域,从而扩展了汉代文学的深度。《古诗十九首》虽不明作者,但其主题和思想集中表现了太学生群体的生存状态和心路历程,可称之为汉末下层士人精神史的实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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