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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克思论资本的“伟大的文明作用”及其历史使命

2022-12-06怀

关键词:生产力马克思资本

胡 怀 国

(中国社会科学院 经济研究所,北京 100836)

2021年是中国共产党成立100周年,同时也是我国开启全面建设社会主义现代化国家新征程、向第二个百年奋斗目标进军的开局之年,我国正式进入了全面建设社会主义现代化国家的新发展阶段。2021年12月召开的中央经济工作会议指出,新发展阶段“要正确认识和把握资本的特性和行为规律”“发挥资本作为生产要素的积极作用,同时有效控制其消极作用”[1]。我国现代化是社会主义性质和方向的现代化,是以马克思主义为根本指导的现代化,站在全面建设社会主义现代化国家新征程的新的历史起点上,有必要重温马克思关于资本的特性、作用和行为规律的系统阐述,特别是马克思关于资本的“伟大的文明作用”及其历史使命的经典论述,以在新发展阶段更好地认识和把握资本的特性和行为规律、更充分地发挥资本的积极作用并有效控制其消极作用,努力实现更高质量、更有效率、更加公平、更可持续和更为安全的发展。

一、引言

至少就主要经济体而言,人类社会曾长期处于传统农业社会。一方面,这是一个社会生产力水平和经济发展程度相对较低、普通民众的生活更多局限于生存需要并或多或少受困于“马尔萨斯陷阱”的发展阶段,正如凯恩斯所说,“从公元前2000年开始,到18世纪初期,生活在世界各个文明中心的人们的生活水平,并没有发生多大的变化。当然中间是时有起伏的。瘟疫、饥荒、战争等天灾人祸时有发生,其间还有若干短暂的繁荣时期,但总的来看,不存在渐进或激进的变化。一直到公元1700年为止的4000年间,某些时期的生活水平也许比别的时期要高上50%,但不会超过100%”[2]。另一方面,这也是一个生产生活相对封闭、市场交易和社会交往频次相对较低的历史阶段,或如马克思所总结的:“小农人数众多,他们的生活条件相同,但是彼此间并没有发生多种多样的关系。他们的生产方式不是使他们互相交往,而是使他们互相隔离……每一个农户差不多都是自给自足的,都是直接生产自己的大部分消费品,因而他们取得生活资料多半是靠与自然交换,而不是靠与社会交往。”[3]与之不同,现代社会是一种高度开放的社会形态,每个人至少在理论上拥有相对独立平等的政治法律权利和经济社会地位,进而得以通过普遍地参与高频次的市场交易和社会交往以及更多地凭借个人努力来改善自身境遇,从而有助于激发人们的积极性、提高社会活力和经济效率,并通过提高社会生产力水平和促进经济发展,为人类社会的一切发展提供必不可少的物质基础。在从传统社会向现代社会转型的过程中,在现代经济部门不断成长和要素配置持续优化的现代化进程中,资本作为流动性最强、对市场信号最为敏感的生产要素,无疑处于支配性地位并发挥着主导性作用,或如马克思所言:“资本作为孜孜不倦地追求财富的一般形式的欲望,驱使劳动超过自己自然需要的界限,来为发展丰富的个性创造出物质要素……由此可见,资本是生产的;也就是说,是发展社会生产力的重要的关系。”[4]287

正是由于资本在现代化转型和现代化进程中的重要性,马克思在《1857—1858年经济学手稿》中首次提出并详细阐述了资本的“伟大的文明作用”命题:“如果说以资本为基础的生产,一方面创造出一个普遍的劳动体系……那么,另一方面也创造出一个普遍利用自然属性和人的属性的体系,创造出一个普遍有用性的体系,甚至科学也同人的一切物质的和精神的属性一样,表现为这个普遍有用性体系的体现者,而且再也没有什么东西在这个社会生产和交换的范围之外表现为自在的更高的东西,表现为自为的合理的东西。因此,只有资本才创造出资产阶级社会,并创造出社会成员对自然界和社会联系本身的普遍占有。由此产生了资本的伟大的文明作用;它创造了这样一个社会阶段,与这个社会阶段相比,以前的一切社会阶段都只表现为人类的地方性发展和对自然的崇拜……资本按照自己的这种趋势,既要克服民族界限和民族偏见,又要克服把自然神化的现象,克服流传下来的、在一定界限内闭关自守地满足于现有需要和重复旧生活方式的状况。资本破坏这一切并使之不断革命化,摧毁一切阻碍发展生产力、扩大需要、使生产多样化、利用和交换自然力量和精神力量的限制。”[4]392-393也就是说,资本不仅是克服“人类的地方性发展和对自然的崇拜”、推动传统社会转型为现代社会的关键因素,而且是现代化进程中“摧毁一切阻碍发展生产力”的限制、不断促进经济发展的重要力量。正因如此,马克思、恩格斯在《共产党宣言》中曾感慨地说:“资产阶级在它的不到一百年的阶级统治中所创造的生产力,比过去一切世代创造的全部生产力还要多,还要大。自然力的征服,机器的采用,化学在工业和农业中的应用,轮船的行驶,铁路的通行,电报的使用,整个整个大陆的开垦,河川的通航,仿佛用法术从地下呼唤出来的大量人口——过去哪一个世纪料想到在社会劳动里蕴藏有这样的生产力呢?”[5]36

然而,尽管资本是推动现代化转型的关键因素,是现代化进程中促进经济发展的重要力量,但“资本的合乎目的的活动只能是发财致富,也就是使自身增大或增殖”[4]226,它有助于推动经济发展却未必促进“人的发展”,而“人的发展”才是一切发展的最终目的和归宿。事实上,资本对发财致富孜孜不倦的追求及其在资源优化配置中的效率优势,在使其成为“发展社会生产力的重要的关系”的同时,也赋予了资本相对于其他生产要素(特别是劳动)的相对优势,如果不对其施加任何限制,那么资本所拥有的效率优势和支配性地位不仅会诱发自身的“野蛮生长”或“无序扩张”,进而成为现代经济体系的巨大扰动因素甚至引发严重的经济问题,而且会由于其相对于劳动等生产要素的相对优势而导致劳动异化、社会分化乃至严重的社会问题,从而不仅会损害“人的发展”乃至经济发展本身,而且会由于经济发展和“人的发展”之间的内在冲突,导致整个社会的严重撕裂并使得整个现代化进程功亏一篑。在人类社会的发展历史上,英国工业革命率先开启了西方式现代化进程,同时也在其长期的渐进演进过程中,一方面充分展现了资本在推动经济发展、重构社会秩序等方面的巨大作用,另一方面也充分暴露了其所引发的经济发展与“人的发展”的内在冲突。马克思对以英国为典型的西方式现代化路径及其理论回应(特别是古典经济学)进行了批判性反思,不仅实现了整体性超越并创立了马克思主义学说,而且从理论上勾勒了一种经济发展与“人的发展”有机统一、相互促进的现代化路径。与此同时,正是基于经济发展与“人的发展”有机统一的整体性视角,马克思在系统阐述资本的“伟大的文明作用”的基础上,进一步提出了“资本的历史使命”命题:“由于资本的无止境的致富欲望及其唯一能实现这种欲望的条件不断地驱使劳动生产力向前发展,而达到这样的程度,以致一方面整个社会只需用较少的劳动时间就能占有并保持普遍财富,另一方面劳动的社会将科学地对待自己的不断发展的再生产过程,对待自己的越来越丰富的再生产过程,从而,人不再从事那种可以让物来替人从事的劳动,——一旦到了那样的时候,资本的历史使命就完成了。”[4]287也就是说,资本的“伟大的文明作用”主要体现为推动现代化转型、促进经济发展和现代化进程,并通过为“人的发展”提供坚实的物质基础以及越来越丰富的人的全面性,最终完成其实现“人的发展”的历史使命。

党的十九届六中全会通过的《中共中央关于党的百年奋斗重大成就和历史经验的决议》指出,“党的十八大以来,中国特色社会主义进入新时代。党面临的主要任务是,实现第一个百年奋斗目标,开启实现第二个百年奋斗目标新征程”[6]23,其“总任务是实现社会主义现代化和中华民族伟大复兴,在全面建成小康社会的基础上,分两步走在本世纪中叶建成富强民主文明和谐美丽的社会主义现代化强国,以中国式现代化推进中华民族伟大复兴”[6]24。在这个过程中,一方面,我们必须充分认识到,中国式现代化是马克思主义基本原理同我国具体实际相结合的产物,我们必须在准确把握马克思主义基本原理的基础上,围绕“以中国式现代化推进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时代要求和全面建设社会主义现代化国家的第二个百年奋斗目标,来正确认识和把握资本的特性和行为规律;另一方面,我们必须充分认识到资本主义和社会主义的本质区别,避免简单地把马克思对自由资本主义情形的分析直接套用到新时代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情形中。特别地,马克思在创立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的过程中,尤其是在《资本论》等经典著述中,为了充分揭示自由资本主义条件下的经济发展所造成的“人的不发展”,更多地以资本主义生产关系为研究对象,重点分析商品的价值形态以及资本在其运动过程中表现出来的消极作用。与之不同,我国新发展阶段“以中国式现代化推进中华民族伟大复兴”则以社会主义生产关系作为既定的前提,我国的社会主要矛盾决定了“更加突出的问题是发展不平衡不充分,这已经成为满足人民日益增长的美好生活需要的主要制约因素”[7],我们必须既要重视生产关系又要重视生产力,既要研究资本的价值形态又要分析其物质形态,既要看到资本的消极作用又要看到其积极作用。在这个过程中,我们有必要老老实实地研读马克思的经典著述,更为准确地把握马克思关于资本问题的系统阐述,而马克思关于资本的“伟大的文明作用”及其历史使命的经典论述就是很好的切入点。

二、马克思关于资本的“伟大的文明作用”及其历史使命的论述

在《政治经济学批判》序言中,马克思曾简要回顾了其从事政治经济学研究的过程并总结说:“我所得到的,并且一经得到就用于指导我的研究工作的总的结果,可以简要地表述如下:人们在自己生活的社会生产中发生一定的、必然的、不以他们的意志为转移的关系,即同他们的物质生产力的一定发展阶段相适合的生产关系。这些生产关系的总和构成社会的经济结构,即有法律的和政治的上层建筑竖立其上并有一定的社会意识形式与之相适应的现实基础。物质生活的生产方式制约着整个社会生活、政治生活和精神生活的过程。不是人们的意识决定人们的存在,相反,是人们的社会存在决定人们的意识。社会的物质生产力发展到一定阶段,便同它们一直在其中运动的现存生产关系或财产关系(这只是生产关系的法律用语)发生矛盾。于是这些关系便由生产力的发展形式变成生产力的桎梏。那时社会革命的时代就到来了。”[8]这清晰地表明,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是拥有坚实的哲学基础和鲜明的实践指向的庞大理论体系,是在辩证唯物主义与历史唯物主义的哲学基础上系统探讨生产力和生产关系之间的矛盾运动、经济发展和“人的发展”之间的辩证统一的整体性框架。大致而言,作为马克思主义奠基者,马克思高度重视生产力和经济发展,但作为对西方式现代化路径及其理论回应的批判性反思和超越,他深刻认识到经济发展与“人的发展”之间存在内在冲突,经济发展本身并不能自动推进“人的发展”,故其实践指向相对更侧重于生产关系和“人的发展”,进而使得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更多地表现为以生产力为基础来分析生产关系、以经济发展为基础来探讨“人的发展”。显然,它们分别涉及资本的不同层面,特别是资本的价值形态与物质形态,只有采取整体性视角并结合马克思试图构建的整体性框架,我们才能准确把握马克思关于资本问题的有关论述。

具体而言,马克思主义认为,“劳动是整个人类生活的第一个基本条件”[9],但人类劳动又必须借助一定的生产资料特别是劳动资料来进行——“各种经济时代的区别,不在于生产什么,而在于怎样生产,用什么劳动资料生产。劳动资料不仅是人类劳动力发展的测量器,而且是劳动借以进行的社会关系的指示器”[10]210。按照马克思对劳动资料的定义,即“劳动资料是劳动者置于自己和劳动对象之间、用来把自己的活动传导到劳动对象上去的物或物的综合体”[10]209,可见其更多地与资本有关,故马克思高度重视资本,不仅在不同时期的大量著述中有着关于资本的丰富论述,而且还为我们留下了以资本的运动规律为逻辑主线、专门探讨资本问题的三卷本《资本论》以及为其作准备的大量手稿。我们甚至可以这样说,纵览人类文明的历史进程和整个经济思想史的演进,不论是对资本的重视程度还是有关著述的广度、深度和篇幅,似乎还没有哪一位经济学家能够同马克思相提并论。当然,尽管马克思在不同时期的著述中对资本问题有着丰富的论述并在理论上具有高度一致性,但由于拟探讨的主题和论述的角度略有不同,其在论及资本问题时的侧重点还是存在明显差异。其中,在首次以相对完整的框架展现马克思主义哲学、政治经济学和科学社会主义的整体图景的《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马克思对以英国为典型的西方式现代化路径及其理论回应进行了批判性反思,并重点结合资本和劳动、经济发展和“人的发展”的辩证关系,初步构建了一种以经济发展推动“人的发展”的整体性框架,为我们在马克思主义的整体视角下探讨资本问题提供了重要的出发点;在作为《资本论》初稿的《1857—1858年经济学手稿》中,马克思对资本的性质、作用和运动规律展开了较为深入的分析,特别是结合人类社会的历史演进,详细阐述了资本的“伟大的文明作用”及其历史使命,为我们准确理解资本问题提供了重要的理论基础;在马克思主义经典著述《资本论》中,马克思重点针对自由资本主义的生产关系,不仅对资本的生产过程和流通过程等进行了细致入微、逻辑严谨的理论探讨,而且对有关概念进行了明确而清晰的界定,为我们准确把握有关问题提供了根本的理论依据。

从某种程度上讲,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是对以英国为典型的西方式现代化路径及其理论回应(古典经济学)的批判性反思和整体性超越。早在古典经济学奠基之作《国富论》中,亚当·斯密就深刻地认识到:“在一个政治修明的社会里,造成普及到最下层人民的那种普遍富裕情况的,是各行各业的产量由于分工而大增”[11]。马克思则进一步观察到,“分工提高劳动的生产力,增加社会的财富,促使社会精美完善,同时却使工人陷于贫困直到变为机器”[12]123,并认为其根本原因在于以资本积累为基础的劳动分工在促进经济发展、增加社会财富的同时,亦进一步扩大了劳动相对于资本的弱势以及劳动对资本的依赖性,并引发了普遍的劳动异化、外化和对象化,即“一方面随着分工的扩大,另一方面随着资本的积累,工人日益完全依赖于劳动,依赖于一定的、极其片面的、机器般的劳动。这样,随着工人在精神上和肉体上被贬低为机器,随着人变成抽象的活动和胃,工人也越来越依赖于市场价格的一切波动,依赖于资本的使用和富人的兴致”[12]120。也就是说,马克思和亚当·斯密都认为,以资本积累为前提的普遍的劳动分工和市场交换,有助于促进经济发展、增加社会财富,但亚当·斯密认为这种经济发展能够造成“普及到最下层人民”的普遍富裕,而马克思则认为其在促进经济发展的同时也扩大了劳动相对于资本的弱势以及劳动对资本的依赖性,并将损害“人的发展”。也就是说,尽管资本有助于推动经济发展并为“人的发展”提供物质基础,但却难以直接推动“人的发展”,甚至会成为“人的发展”的重要制约因素。正是基于这一理论认识,马克思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提出了通过积极地“扬弃”劳动异化、实现以经济发展推动“人的发展”的理论设想和政策主张,即“共产主义是对私有财产即人的自我异化的积极的扬弃,因而是通过人并且为了人而对人的本质的真正占有;因此,它是人向自身、也就是向社会的即合乎人性的人的复归,这种复归是完全的复归,是自觉实现并在以往发展的全部财富的范围内实现的复归”[12]185。也就是说,马克思设想的共产主义(未来社会),是一种积极扬弃(而不是简单取消)人的自我异化的过程,是一种以经济发展推动“人的发展”的现实运动,同时也是对单纯的资本逻辑和西方式现代化路径的扬弃和超越。

为了深入分析资本的运动规律,马克思在《资本论》中首先从商品的二重性入手,对商品的价值和使用价值等基本概念进行界定,为我们准确把握资本问题提供了根本的理论依据。马克思明确指出,“不论财富的社会的形式如何,使用价值总是构成财富的物质的内容”[10]49“更多的使用价值本身就是更多的物质财富”[10]59。也就是说,不论在哪种社会形态下,物质财富的积累、社会生产力的提高乃至整个经济发展,更多地表现为商品使用价值的增加,它更多地同资本特别是资本的物质形态有关。与之不同,商品的价值是在商品交换过程中表现出来的共同的东西,是人类抽象劳动的对象化和物化,它更多地与劳动有关,并涉及到资本的价值形态。按照马克思的看法,尽管商品是价值和使用价值的统一,但二者之间存在根本的不同:如果说使用价值更多地同资本有关并反映了商品的自然属性(它更多地同经济发展和物质财富有关),那么价值则更多地同劳动有关并反映了商品的社会属性(它更多地同以经济发展为基础的“人的发展”有关),且二者的变动方向和运动规律并不完全相同,即“劳动生产力越高,生产一种物品所需要的劳动时间就越少,凝结在该物品中的劳动量就越小,该物品的价值就越小。相反地,劳动生产力越低,生产一种物品的必要劳动时间就越多,该物品的价值就越大。可见,商品的价值量与实现在商品中的劳动的量成正比地变动,与这一劳动的生产力成反比地变动”[10]53-54。也就是说,就整个社会而言,随着经济发展和社会生产力水平的提高,至少理论上可以出现使用价值总量越来越大而价值总量越来越小的情形;或如马克思在“资本的历史使命”命题中指出的,“整个社会只需用较少的劳动时间就能占有并保持普遍财富”。如果说,经济发展主要表现为物质财富(更多地同使用价值有关)在“必要领域”(更多地同价值有关)的积累或使用价值总量的增加,那么“人的发展”则更多表现为“自由领域”相对于“必要领域”的扩展,其中,经济发展是“人的发展”的基础,“人的发展”则是经济发展的目的和归宿,二者之间的有机统一构成了马克思关于未来社会的理论设想。

正如恩格斯在《资本论》英文版序言中指出的,《资本论》中“某些术语的应用,不仅同它们在日常生活中的含义不同,而且和它们在普通政治经济学中的含义也不同”[10]32,马克思在《资本论》中主要以价值形态的分析为逻辑主线,而关于资本的物质形态的分析则相对比较分散,但不论是在《资本论》中还是在其他著述中,马克思关于资本问题的阐述都是高度一致的,即:资本有助于推动经济发展,但未必有助于推动“人的发展”;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主要问题并不在于其能不能推动经济发展,而在于其在经济发展与“人的发展”之间存在内在冲突,并经由这种内在冲突而严重损及“人的发展”乃至经济发展本身。如果我们不能准确把握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中的基本概念及其整体框架,如果我们对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的理论深度和抽象程度缺乏足够认识,那么就很容易混淆商品的社会属性(如价值和剩余价值)和自然属性(如使用价值和物质财富)、资本的价值形态和物质形态,甚至把马克思对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批判误认为是对资本本身的批判,从而也就难以准确把握马克思关于资本问题的理论阐述。整体而言,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的核心论题是如何通过生产关系变革实现经济发展与“人的发展”的有机统一,其中:(1)经济发展是必不可少的前提和最为根本的手段,生产力的巨大增长和高度发展“之所以是绝对必需的实际前提,还因为如果没有这种发展,那就只会有贫穷、极端贫困的普遍化;而在极端贫困的情况下,必须重新开始争取必需品的斗争,全部陈腐污浊的东西又要死灰复燃”[13];(2)资本不仅在经济发展中发挥着重要的基础性作用,而且能够为人的发展提供重要的物质条件和现实基础,“作为价值增殖的狂热追求者,他肆无忌惮地迫使人类去为生产而生产,从而去发展社会生产力,去创造生产的物质条件;而只有这样的条件,才能为一个更高级的、以每一个个人的全面而自由的发展为基本原则的社会形式建立现实基础”[10]683。从某种程度上讲,马克思关于“资本的伟大的文明作用”的命题,更多地同资本推动经济发展的功能有关,而其关于“资本的历史使命”的命题,则更多地同资本服务于“人的发展”并为“人的发展”提供物质基础有关。只有在经济发展与“人的发展”、“资本的伟大的文明作用”和“资本的历史使命”的整体框架下,我们才能更为完整地理解马克思关于资本问题的整体认识,才能更为准确地把握马克思关于资本的积极作用和消极作用的理论阐述。

三、马克思关于资本的积极作用与消极作用的系统阐述

正如恩格斯在《反杜林论》中指出的,“一切社会变迁和政治变革的终极原因,不应当到人们的头脑中,到人们对永恒的真理和正义的日益增进的认识中去寻找,而应当到生产方式和交换方式的变更中去寻找;不应当到有关时代的哲学中去寻找,而应当到有关时代的经济中去寻找”[14],马克思主义高度重视人类发展的物质基础,认为人类社会的物质生活制约着全部的社会生活、精神生活和政治生活,生产力决定生产关系,生产力与生产关系的矛盾运动支配着整个社会的发展进程。正是由于对经济发展与物质生活的重视,马克思高度重视资本促进经济发展的重要作用,明确指出“发展社会劳动的生产力,是资本的历史任务和存在的理由。资本正是以此不自觉地创造着一种更高级的生产形式的物质条件”[15]。即便对于有助于推动经济发展但制约“人的发展”的资本主义生产方式,马克思也高度评价了其在提高社会生产力水平、促进经济发展中的重要作用。对此,恩格斯曾在为《资本论》第一卷撰写的书评中强调说:“正像马克思尖锐地着重指出资本主义生产的各个坏的方面一样,同时他也明白地证明这一社会形式是使社会生产力发展到很高水平所必需的:在这个水平上,社会全体成员的平等的、合乎人的尊严的发展,才有可能。要达到这一点,以前的一切社会形式都太薄弱了。资本主义的生产才第一次创造出为达到这一点所必需的财富和生产力。”[16]

值得指出的是,尽管马克思高度重视资本问题并有着丰富的理论阐述,且不同著述中的有关阐述具有高度的一致性,但准确理解和把握马克思的有关论述仍然存在相当的难度。一方面,正如马克思在《资本论》第一卷第一版序言中指出的,“我要在本书研究的,是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以及和它相适应的生产关系和交换关系。到现在为止,这种生产方式的典型地点是英国。因此,我在理论阐述上主要用英国作为例证”[10]8,马克思从事政治经济学研究时,以英国为典型的资本主义生产方式是当时最为先进的生产方式(尽管仍然存在严重问题),社会主义还没有从理论设想变为现实的社会形态,这就使得我们在讨论资本问题时不得不面对下述困难:马克思分析的重点是资本主义情形,我们关注的重点则是社会主义情形,我们必须在准确理解马克思有关论述的同时,审慎辨别哪些适用于任何社会形态的一般情形,哪些适用于资本主义或社会主义的特殊情形。另一方面,为了深入剖析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下资本的运动规律并揭示其在经济发展与“人的发展”之间引发的内在冲突,马克思在进行政治经济学分析时往往以价值形态为逻辑主线,相对更侧重于资本的价值形态的分析,而我们在讨论中国式现代化进程中资本的积极作用和消极作用时,则更多地与现实经济有关,相对更侧重于资本的物质形态的考察。显然,资本主义条件下和社会主义条件下的资本、资本的价值形态和物质形态等并不是完全相同的东西。如果说,为了系统地批判、反思和超越西方式现代化路径,马克思对于资本的分析更多地侧重于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下资本的价值形态,那么,我们在探讨中国式现代化进程中资本的特性和作用时,则应该更多地关注社会主义条件下资本的物质形态,但这并不是一件轻松的事情。限于篇幅,不妨结合马克思试图构建的整体性框架并以现代化转型(从传统社会向现代社会的转变)和现代化进程(经济发展和“人的发展”)所面临的基本理论问题为例,简要分析马克思关于资本的积极作用和消极作用的阐述及其现实启发。

首先,就从传统社会向现代社会的转型而言,“资本是天生的平等派”[10]457“自由竞争是资本生产过程的最适当形式”[17]160,资本有助于促进平等和自由,扫除传统社会的地域狭隘性和人身依附关系,进而为现代化转型提供根本的社会条件。正如前文所提及的,传统农业社会的生产力水平相对较低,人们的生产活动更多地是为了维持生存需要,人类社会的任何进一步发展均有赖于社会生产力水平的提高,而这又要求每个人拥有相对平等的政治法律权利和经济社会地位,得以凭借自身努力改善自身境遇,进而推动人们的普遍勤劳并促进经济发展,提高社会生产力水平。资本是交换价值的物质承担者,以资本积累为前提的普遍分工、以资本为物质载体的商品交换,有助于促进适应于现代社会秩序的平等和自由,或如马克思所指出的:“如果说经济形式,交换,确立了主体之间的全面平等,那么内容,即促使人们去进行交换的个人材料和物质材料,则确立了自由。可见,平等和自由不仅在以交换价值为基础的交换中受到尊重,而且交换价值的交换是一切平等和自由的生产的、现实的基础。作为纯粹观念,平等和自由仅仅是交换价值的交换的一种理想化的表现;作为在法律的、政治的、社会的关系上发展了的东西,平等和自由不过是另一次方的这种基础而已。而这种情况也已为历史所证实。这种意义上的平等和自由恰好是古代的自由和平等的反面。古代的自由和平等恰恰不是以发展了的交换价值为基础,相反地是由于交换价值的发展而毁灭。而现代意义上的平等和自由所要求的生产关系,在古代世界还没有实现,在中世纪也没有实现。”[4]197按照马克思的看法,尽管资本主义社会的平等和自由只是一种形式上的平等和自由,只是以物的依赖来代替人的依赖,但同古代社会和传统社会相比,仍然是一种巨大的进步。在为我国现代化转型创造根本社会条件的新民主主义革命时期,毛泽东曾立足马克思主义基本原理和我国具体实际论述道,“只有经过民主主义,才能到达社会主义,这是马克思主义的天经地义”“没有一个由共产党领导的新式的资产阶级性质的彻底的民主革命,要想在殖民地半殖民地半封建的废墟上建立起社会主义社会来,那只是完全的空想”“现在的中国是多了一个外国的帝国主义和一个本国的封建主义,而不是多了一个本国的资本主义,相反地,我们的资本主义是太少了”[18]。正是基于上述理论认识,我们“党领导人民,在各民主党派和无党派民主人士积极合作下,于一九四九年十月一日宣告成立中华人民共和国,实现民族独立、人民解放,彻底结束了旧中国半殖民地半封建社会的历史……实现了中国从几千年封建专制政治向人民民主的伟大飞跃”[6]8,不仅实现了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的第一次历史性飞跃,而且为我国现代化转型进而开启中国式现代化进程、实现中华民族伟大复兴,创造了根本的社会条件。

其次,就现代化进程中的经济发展而言,资本借助于其效率优势把各种生产要素凝结成一种社会性的生产力,不仅促进了人们“超过自己自然需要的界限”的普遍勤劳并创造出了“一个普遍有用性的体系”,而且极大地提高了社会生产力、促进了经济发展,从而为“人的发展”提供了必不可少的物质基础。马克思高度重视人类生活的社会性,而资本作为最具流动性的生产要素,无疑是推动人类生活的社会化、促进普遍勤劳和经济发展的最重要的力量。对此,马克思在其著述中有着十分丰富的理论阐述,例如,“人是最名副其实的政治动物,不仅是一种合群的动物,而且是只有在社会中才能独立的动物”[4]21“资本不仅表现为工人的集体力量,他们的社会力量,而且表现为把工人连结起来,因而把这种力量创造出来的统一体”[17]85“资本作为孜孜不倦地追求财富的一般形式的欲望,驱使劳动超过自己自然需要的界限,来为发展丰富的个性创造出物质要素”[4]287“在今天的社会里,勤劳、特别是节约、禁欲的要求,不是向资本家提出的,而是向工人提出的,而且恰恰是由资本家提出的”[4]244“普遍的勤劳,由于资本的无止境的致富欲望及其唯一能实现这种欲望的条件不断地驱使劳动生产力向前发展”[4]287,等等。也就是说,资本不仅是推动现代化转型的关键因素,也是现代化进程中促进经济发展的重要力量。在这个问题上,列宁在批驳“仿佛承认资本主义的历史进步性就是充当资本主义的辩护人”[19]39的民粹派的错误教条时,曾以资本主义为例进行过系统的总结,指出“资本主义的进步的历史作用,可以用两个简短的论点来概括:社会劳动生产力的提高和劳动的社会化”[19]39,并详细阐述了其在劳动社会化方面的具体表现——“第一,商品生产的增长本身破坏自然经济所固有的小经济单位的分散性”“第二,资本主义在农业中和工业中都造成了空前未有的生产集中以代替过去的生产分散”“第三,资本主义排挤人身依附形式,它们是以前的经济制度不可缺少的组成部分”“第四,资本主义必然造成人口的流动,这种人口流动是以前各种社会经济制度所不需要的”“第五,资本主义不断减少从事农业的人口的比例(在农业中最落后的社会经济关系形式始终占着统治地位)”“第六,资本主义社会扩大居民对联盟、联合的需要,并使这些联合具有一种与以前的各种联合不同的特殊性质。资本主义破坏中世纪社会狭隘的、地方的、等级的联盟”“第七,上述一切由资本主义所造成的旧经济制度的改变,必然也会引起人们精神面貌的改变……不能不引起生产者性格的深刻改变”[19]41-43,等等。

最后,就现代化进程中的“人的发展”而言,资本有助于通过促进经济发展为“人的发展”提供物质基础、通过促进普遍的勤劳为“人的发展”提供普遍性和全面性,但它本身不仅不能推动“人的发展”,而且不加任何限制的资本必然因其拥有的相对优势而严重损害“人的发展”。早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马克思就深刻地认识到资本和劳动、经济发展和“人的发展”之间的内在冲突,指出“劳动促进资本的积累,从而也促进社会富裕程度的提高,同时却使工人越来越依附于资本家”[12]123“工人在劳动中耗费的力量越多,他亲手创造出来反对自身的、异己的对象世界的力量就越强大,他自身、他的内部世界就越贫乏,归他所有的东西就越少”[12]157“由此可见,即使在对工人最有利的社会状态中,工人的结局也必然是劳动过度和早死,沦为机器,沦为资本的奴隶”[12]121。在作为《资本论》重要文献的《1861—1863年经济学手稿》中,马克思分别以绝对剩余价值和相对剩余价值为基础,进一步阐述并深入分析了“劳动对资本的形式上的从属”(绝对剩余价值)和“劳动对资本的实际上的从属”(相对剩余价值)。在马克思主义经典著作《资本论》中,马克思对资本的生产过程、流通过程和资本主义生产的总过程进行了深入分析,特别是借助于劳动价值论、剩余价值论等概念和分析工具,深入探讨了不加任何限制的资本运动所造成的资本和劳动、经济发展和“人的发展”、生产资料的私人占有和社会化生产之间的内在矛盾和冲突,深刻揭示了“生产资料的集中和劳动的社会化,达到了同它们的资本主义外壳不能相容”[10]874的内在机制,并为“每个人的自由发展是一切人的自由发展的条件”[5]53的共产主义(未来社会)必然代替资本主义提供了坚实的理论基础。由此,马克思围绕资本及其运动规律,在对以英国为典型的西方式现代化路径及其理论回应进行批判性反思和整体性超越的基础上,深刻阐述了资本在现代化转型中的“伟大的文明作用”及其在推动经济发展和“人的发展”过程中的历史使命,勾勒了人类社会从传统社会到现代社会再到未来社会、从不发展到经济发展再到人的自由而全面发展的整体图景,或如马克思在《1857—1858年经济学手稿》中精炼地总结的:“人的依赖关系(起初完全是自然发生的),是最初的社会形态,在这种形态下,人的生产能力只是在狭窄的范围内和孤立的地点上发展着。以物的依赖性为基础的人的独立性,是第二大形态,在这种形态下,才形成普遍的社会物质变换,全面的关系,多方面的需求以及全面的能力的体系。建立在个人全面发展和他们共同的社会生产能力成为他们的社会财富这一基础上的自由个性,是第三个阶段。第二个阶段为第三个阶段创造条件。”[4]104

四、结语

正如前文提及的,马克思政治经济学是拥有坚实的哲学基础和鲜明的实践指向的庞大理论体系,是在辩证唯物主义和历史唯物主义的哲学基础上系统探讨生产力和生产关系之间的矛盾运动、经济发展和“人的发展”之间的辩证统一的整体性框架。马克思高度重视资本在经济发展中的重要作用,同时也深刻认识到经济发展并不能自动推进“人的发展”,并通过劳动价值论和剩余价值论等理论创新对资本的运动规律进行了深入分析,为探寻一种经济发展与“人的发展”有机统一、相互促进的现代化路径提供了理论基础。我国现代化是以马克思主义为根本指导的现代化,同时也是不断推进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的过程。马克思关于资本的“伟大的文明作用”及其历史使命的经典论述,不仅构成了经济发展与“人的发展”相互促进的中国式现代化新道路的理论基础,而且也是我们在中国式现代化进程中正确认识和准确把握资本的特性、作用与行为规律的基本出发点。“社会主义的本质,是解放生产力,发展生产力,消灭剥削,消除两极分化,最终达到共同富裕”[20],我国新发展阶段全面建设社会主义现代化国家,一方面要立足人民日益增长的美好生活需要和不平衡不充分的发展之间的社会主要矛盾,充分发挥资本的效率优势及其在推动经济发展特别是高质量发展方面的关键作用;另一方面要坚持以人民为中心的发展思想,防止资本野蛮生长和无序扩张,不断在高质量发展中推动人的全面发展和全体人民的共同富裕取得更为明显的实质性进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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