俄帝国史与古今之变:以近代俄罗斯与中亚草原关系为中心的考察*
2022-12-06施越
施 越
【内容提要】20世纪90年代以来,由“帝国”概念生发的诸多理论成为讨论俄罗斯史的重要框架。国内外学界对帝国的论述可分为文明帝国论、资本帝国论和多元帝国论三类范式。多元帝国论为冷战后欧美学界书写俄帝国史的基本史观。本文从18-20世纪初俄国与中亚草原地区互动的具体历史经验出发,指出多元帝国论存在忽视帝国近代转型的问题。在回顾18世纪30年代、19世纪20年代、19世纪60年代和20世纪初四个主要历史时段俄国对中亚草原政策的基础上,本文提出,俄国在征服和统治中亚草原的进程中,并未刻意在该地区维持多元治理架构,而是在19世纪60年代的管理体制改革和19世纪末的移民政策之下,将草原地区逐步整合入帝国版图。从上述历史事实出发,本文尝试以近代转型视角补充现有的帝国理论,强调区分讨论“古典帝国”与“现代帝国”的必要性及理论意义。
2014年6月4日,在访问法国的前夕,俄罗斯总统普京接受法国媒体采访时表示,他并没有恢复俄罗斯帝国的计划,相反,俄罗斯只希望在自己的边界内发展国家:“我们想发展我们的国家,当然了,在自己的国境线内。但是,这一点很重要,我们也想同世界许多地区其他国家一样,能利用现代手段,包括通过经济一体化,来提高我们的竞争力。我们是在后苏联空间海关联盟框架内,现在也是在欧亚联盟框架内,(我们)正是这样做的。”①Путин заявил об отсутствии планов возрождения Российской империи.4 июня 2014 г.https://www.interfax.ru/russia/379666与此相呼应,2015年欧亚经济联盟启动后,普京在2015年4月16日与俄罗斯民众举行年度“直播连线”时再度表示,“俄罗斯没有帝国野心”。②Путин: Россия не собирается создавать империю.16 апреля 2015 г.https://ria.ru/2015 0416/1058934753.html尽管俄当局避免将本国的外交政策与帝国概念挂钩,但随着近年来俄罗斯周边地区热点事件不断,各国学界难免从帝国视角出发阐释时局。③如封帅:“大陆帝国邂逅海洋文明:英俄关系的历史逻辑与当代意义”,《俄罗斯研究》,2017年第5期,第87-117页;雷建锋:“帝国继承国身份与俄罗斯外交”,《俄罗斯研究》,2019年第3期,第3-36页;季莫费·博尔达切夫:“最后的帝国及其邻居——俄罗斯周边安全与地区秩序”,《俄罗斯研究》,2021年第3期,第106-120页;张昕:“作为帝国间冲突的俄乌战争”,《文化纵横》,2022年第3期,第40-48页。
20世纪90年代以来,国际学界围绕“帝国”一词形成了诸多探讨俄罗斯历史与当下的学说。由开篇普京总统的言论可见,部分学说通过媒体渗透入国际舆论场,对俄罗斯联邦当局的内外政策形成了一定的话语压力。历史研究既是对过往某一具体人物、事件或进程的考察,其在客观上也就会为理解当下的现象提供概念工具、理论框架和参照观点。因此,研究以帝国理论探讨俄罗斯史(下文简称“俄帝国史”)这一学术潮流,既有益于从理论层面思考各类视角的利弊,也有助于理解当下国际政治中话语与外交政策之间的互动。首先,本文将围绕帝国概念衍生的各类话语区分为三类理论,并着重探讨“多元帝国论”对俄罗斯史的解读。其次,本文以18-20世纪初俄国与中亚草原地区互动的重要历史片段为例,强调18世纪后半期“欧亚革命”对于俄帝国与中亚草原的关系以及对俄帝国自身的塑造作用。由此,本文认为,以多元帝国论为史观的俄帝国史研究,须在理论层面重视“古今之变”的问题,即18世纪后半期以降欧洲的地缘政治变动、工业革命和观念变迁实际上推动着俄罗斯从“古典帝国”转型为“现代帝国”。
一、三种帝国理论视角下的俄罗斯史
欧美学术语境下的“帝国”概念可上溯到西方历史的古典时期,但围绕帝国概念开展的社会科学理论建构,则是19世纪以来的现象。①关于帝国一词及其相关概念的意涵辨析,参见Krishan Kumar, “Colony and Empire, Colonialism and Imperialism: A Meaningful Distinction?” Comparative Studies in Society and History, 2021, Vol.63, No.2, pp.280-286.以英文为例,英文中的“帝国”(empire)和“皇帝”(emperor)两个词均源自拉丁文词汇“imperium”(统治、支配),指代一定地域空间内的最高统治权。这一词汇最初指古罗马包括战争指挥与行政司法在内的、在特定范围内行使的权威,因凯撒到屋大维时期的改制又增加了君主的含义。即使在西罗马陷落之后,自诩为罗马继承者的拜占庭和“神圣罗马帝国”均以“皇帝”为君主的称号。罗马帝国晚期,在基督教上升为罗马的官方意识形态后,为了将罗马历史纳入基督教的普遍历史叙述中,教会知识分子建构了各类帝国正统权力转移的谱系,由此为“帝国”注入了普世内涵。②孙璐璐:“西方‘帝国正统论’之流变”,《中央社会主义学院学报》,2018年第5期,第60-66页。
“帝国”一词在近代的重新活跃,首先与19世纪初拿破仑称帝及其在欧洲各地的征战有关。这一时期,欧洲的德、奥、俄、英、法和奥斯曼等国君主均在不同时段采用“皇帝”称号,并以“帝国”为政权的对外名称。19世纪60年代俄罗斯出版的达利词典,将俄文“империя”(帝国)一词解释为“由皇帝以不受限制的最高权力统治的国家”,而不加任何具体的时空界定。③Даль И.Толковый словарь живого великорусского языка.СПб., 1880.«Империя».19世纪90年代至20世纪初俄罗斯出版的《布罗克豪斯和叶夫龙百科全书》,则直接引用屋大维时期之后罗马的政治制度来解释“帝国”。该词条末尾称,“随着时间的推移,帝国的概念改变,开始指称单一权力所统治的土地,因此帝国的称呼包括罗马、拜占庭和其他”。④Брокгауз Ф.А, Ефрон И.А.Энциклопедический словарь Брокгауза и Ефрона.Т.13.СПб., 1894.С.14-15.由此可见,在近代以前,西文语境中“帝国”一词与对罗马的历史和普世想象密不可分,指代统治者头衔为皇帝、管辖广袤地域和众多人口的国家。
拿破仑战争之后,欧洲列强在亚非各地大举扩张,“帝国”一词由此逐渐与对外扩张的外交政策产生联系。和“帝国”密切相关的术语“帝国主义”正是产生于这一时期。19世纪30年代,法语作者使用“帝国主义”指代试图恢复拿破仑帝国政体和对外扩张政策的主张。据考证,英文“帝国主义”(Imperialism)一词最早出现在1858年《威斯敏斯特评论》(The Westminster Review)杂志上一篇讨论法国政治的时评里。这一概念随着19世纪下半叶欧洲列强在非西方世界的扩张而频繁见诸报端。①曹龙虎:“近代中国帝国主义概念的输入及衍化”,《武汉大学学报(人文科学版)》,2017年第4期,第112页;Richard Koebner, Helmut Schmidt, Imperialism: The Story and Significance of a Political World, 1840–1960,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65, pp.1-26.
尽管“帝国”的词源至少可以上溯至古罗马时代,但将“帝国”概念以社会科学的方式理论化,则是19世纪后半期才出现的现象。本文将19世纪后半期以来出现的帝国学说大致区分为“文明帝国论”“资本帝国论”和“多元帝国论”三类。②前人学者多以某一形容词加上“帝国主义”为各类帝国理论冠名,如本文所称“资本帝国论”在西文文献中多称为“经济帝国主义”(economic imperialism);“防御帝国论”称为“防御性帝国主义”(defensive imperialism)。笔者认为,中文“主义”一词包含理论学说、思想作风和政治经济体系等多重意涵,前置的形容词如无法直指学说的本质,则难以有效向读者传达意涵。故笔者以相关学说的关键概念,如“文明”“资本”“多元”等词汇创新上述概念,希望能更有效地指涉学说的核心内容。关于汉语中“主义”一词的含义,参见中国社会科学院语言研究所词典编辑室:《现代汉语词典》(第5版),北京:商务印书馆,2005年,第1780页,“主义”词条。从时间顺序来看,“文明帝国论”较早出现。这一学说继承18世纪启蒙时代以来欧洲思想界盛行的文明等级观念,以“文明使命”(civilizing mission)作为欧洲列强扩张的核心辩护依据,将帝国扩张视为“文明化”和“普世价值”传播的过程。此类论点的前提,是启蒙时代欧洲知识分子建构的文明与野蛮、欧洲与亚洲、西方与东方之间的文明等级以及与此相对应的一系列二元对立观念:欧洲代表自由、理性、自主、主动、活跃、进步和繁荣,而亚洲和其他地区则代表着专制、感性、服从、被动、懒惰、停滞和贫穷。按照文明等级论的说法,欧洲列强的扩张为世界其他地区带来理性的行政管理,消弭了本地人群之间的争斗,传播了欧洲的物质和精神文明,促进了全球贸易和经济繁荣。此类论点反映了美洲殖民和第一次工业革命以后欧洲资产阶级的世界观,带有鲜明的为列强殖民扩张辩护的立场。1876年,《皇家头衔法案》通过,英国维多利亚女王加冕为“印度女皇”。与此相应,英国上层对如何处理母国与殖民地之间的关系产生了一系列辩论。1883年,“英帝国史”的创始人、剑桥大学现代历史讲席教授约翰·希里(John R.Seeley)在《英格兰的扩张》中强调殖民地对于维系英国霸权地位的重要性,宣扬将英国本土与殖民地联合为新的“帝国”政治架构,形成“更大的不列颠”。①J.R.Seeley, The Expansion of England: Two Courses of Lectures, London: Macmillan, 1883, pp.1-2; Duncan Bell, The Idea of Greater Britain Empire and the Future of World Order, 1860-1900, Princeton: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 2007.与此相应,这一时期英语学界对罗马史的研究也更多地强调罗马帝国在同化殖民地臣民、传播希腊罗马文化方面的“功绩”。②熊宸:“19世纪罗马‘帝国主义’问题在西方学术界的缘起与发展”,《世界历史》,2021年第2期,第122-124页。
文明等级观念和英语学界阐发的“文明帝国论”,随着英俄大博弈的展开而被俄国军政官员和知识分子所吸纳。例如,19世纪下半叶俄国著名地理学家、长期担任帝俄地理学会副主席的谢苗诺夫(П.П.Семёнов)在回忆录《天山游记》一书中声称:“根据我的统计,从哥伦布发现新大陆时起,西欧各国的殖民化向这个大陆总共输送了9000万欧洲人,与此同时,俄国向东方和东南方的殖民化,向人种学上的亚洲部分迁移了不少于4600万欧洲人。1892年在热那亚召开的一次哥伦布国际纪念会上,我曾有机会指出了俄国的这一历史功绩。”③彼·彼·谢苗诺夫著:《天山游记》,李步月译,乌鲁木齐:新疆人民出版社,1989年,第4-5页。19世纪中期以降,围绕“文明”概念,俄国政界和学界衍生出各类为俄国在亚洲各地扩张辩护的学说,包括“内部殖民论”,即强调俄国的扩张不同于英法的海外殖民,其开发的领土为核心区域的自然延伸;“欧亚融合论”,即强调俄罗斯文明兼具欧亚或东西方特征,主体人群与被征服人群并无本质差异,趋向于自然融合。④Seymour Becker, “Russia between East and West: the Intelligentsia, Russian National Identity and the Asian Borderlands”, Central Asian Survey, 1991, Vol.10, No.4, p.50.俄国版本的“文明帝国论”在20世纪20-50年代被苏联史学界激烈批判,但在20世纪60年代以后,这一学说在新的历史条件下以所谓的“绝对美德论”复活。“绝对美德论”强调19世纪后半期中亚与高加索各类人群“自愿归并”于俄罗斯,在英俄博弈的背景下避免被英帝国殖民剥削,而在俄国的开发下进入文明开化轨道。⑤孟楠:《俄国统治中亚政策研究》,乌鲁木齐:新疆大学出版社,2000年,第25-27页。苏联解体后,这一学说以多种形式存在于俄罗斯和中亚国家的舆论之中,是为各国地缘政治利益和外交政策辩护的重要话语资源。
作为“文明帝国论”的论战对手,“资本帝国论”同样形成于19世纪后半期,以霍布森(John Hobson)的《帝国主义》(1902年)和列宁的《帝国主义是资本主义的最高阶段》(1916年)两部作品为代表。这一学说旨在批判19世纪末欧洲列强以资本增殖为目标的领土扩张政策。霍布森批判的主要对象正是希里笔下不断扩张的英帝国。霍布森认为,这一时期英帝国海外扩张的根源是国内生产和消费的不平衡;海外扩张的收益为权势阶层所占有,而引发冲突的代价却由平民阶层来承担。此外,以资本增殖为目标的扩张,导致帝国的财政过度用于军费开支而非教育和社会福利,故而败坏了民主政治。在文化层面,扩张政策必然会助长社会达尔文主义和文明等级观念。列宁同意霍布森对帝国主义根源的判断,即19世纪60-70年代工业大生产的集中和垄断使资本主义转化为帝国主义;各国的垄断集团为寻求海外市场和原材料产地而瓜分世界,形成全球范围内的产业和金融联合。列宁与霍布森的主要分歧在于所谓的“理性统治”是否可能实现世界和平。在列宁看来,霍布森尽管揭示了帝国主义的政治经济本质,但其解决方法则无异于否认帝国主义产生革命危机的必然性。①中共中央马克思恩格斯列宁斯大林著作编译局译:《帝国主义是资本主义的最高阶段》,北京:人民出版社,2015年。近代欧洲知识分子对帝国主义的批判为苏联所继承。在苏联的官方历史话语中,19世纪末至20世纪初的俄国被称为“帝国主义时期”,而第一次世界大战则被称为“第一次帝国主义战争”。②安·米·潘克拉托娃等编:《苏联通史》(第三卷),上海:三联书店,1980年,第1-9页;中共中央马克思恩格斯列宁斯大林著作编译局译:《联共(布)党史简明教程》,北京:人民出版社,1975年,第162、178-182页。20世纪30年代,苏联史学界将19世纪后半期俄国对高加索和中亚地区的征服和统治视为“绝对灾祸”,强调其资本剥削性质和殖民带来的族际冲突。这一史观在20世纪50年代以后逐渐转为“较小灾祸论”,在批判殖民统治负面后果的同时也阐述其“积极影响”。③孟楠:《俄国统治中亚政策研究》,第19-24页。20世纪中期以降,欧美和第三世界的左翼学者所使用的“帝国主义”概念以及对冷战后全球帝国的批判,整体上延续了资本帝国论的范式。④Krishan Kumar, “Colony and Empire, Colonialism and Imperialism: A Meaningful Distinction?”; Michael Hardt, Antonio Negri, Empire, Cambridge: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2000.
在20世纪下半叶欧美学界后殖民主义思潮的影响下,部分学者从反思民族国家体制的立场出发,将文化多元主义(multi-culturalism)融合到对帝国的阐释中,形成“多元帝国论”。在20世纪亚非拉民族解放运动的影响下,近代欧洲殖民体系逐渐崩解,新独立的国家加入了二战后建立的国际体系。部分学者由此认为,帝国象征自古以来自然形成的对广土众民的统治形态,内在包含以君主为核心的轮辐状等级制统治和多族群结构,以及与此相应的“不同法治不同人”的多宗教、多法域治理传统,是人类古典历史的“自然状态”。与此相对,“国族”(nation-state)则起源于近代欧洲的一系列政治经济和文化变迁,强调内部的单一均质、国内民众的平等和各国之间的平等。帝国和国族恰好构成文化多元主义视野下多元与一元的对立。多元帝国论认为,1789年法国大革命以降,在民族主义的不断挑战下,帝国裂解为众多国族是不可避免的历史进程。国族天然追求实现边界内部人群的同质性,巴尔干、西亚、非洲和东南亚等地区的民族、宗教和教派冲突正是因此类国族建构引发的矛盾而起。相比较而言,历史上多数人群往往共同生活在多元的政治体中。这种与国族相对的、“自觉维系被征服人群多样性”的政治体被定义为“帝国”。①Jane Burbank, Frederick Cooper, Empires in World History: Power and the Politics of Difference,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 2010, p.2.以多元帝国论为史观的著作往往强调帝国因其灵活的治理方式而“国祚绵长”,关注帝国统合新征服人群的策略、帝国内部各类异质人群间的关系、帝国代理人、帝国想象和帝国间关系等问题。
随着二战后大国对国际秩序的影响由直接的领土控制转为对金融、产业和贸易等领域之标准的引领,多元帝国论在国际学术界和舆论界逐渐取代资本帝国论,塑造着人们对“帝国”这一概念的想象。在多元帝国论的框架下,帝国指称的对象,逐渐从资本帝国论所针对的19世纪末的欧洲殖民帝国,扩展为古往今来跨地域的大型政治体。比如,近年来较有影响的帝国研究作品往往将古代中国王朝、“蒙古帝国”、奥斯曼土耳其、美国甚至是近代科曼奇人等政体类型五花八门的政权均纳入“帝国”的考察范围。②Jane Burbank, Frederick Cooper, Empires in World History: Power and the Politics of Difference; Stephen Kotkin, “Mongol Commonwealth?: Exchange and Governance across the post-Mongol Space”, Kritika: Explorations in Russian and Eurasian History, 2007, Vol.8, No.3, pp.487-531; Karen Barkey, Empire of Difference: The Ottomans in Comparative Perspectiv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08; Pekka Hamalainen, The Comanche Empire, New Haven: Yale University Press, 2008.与此相应,在研究议题的选择上,当下的帝国理论往往不再关注特定历史时段的政治经济现象及其根源,而较多探讨抽象意义上的中心-边缘关系和多元治理下的“宽容”,并视之为民族国家的一种历史替代品。①20世纪70年代末至80年代初,萨义德、安德森和盖尔纳关于民族主义和族群政治的作品受到欧美人文社科学界较为广泛的关注。这些作品一定程度上促成了“多元帝国论”在历史学、政治学和文学研究领域的出现,参见Edward W.Said, Orientalism, New York: Pantheon, 1978; Benedict Anderson, Imagined Communities: Reflections on the Origin and Spread of Nationalism, London: Verso, 1983; Ernest Gellner, Nations and Nationalism, Oxford: Blackwell, 1983.由此,20世纪后半期欧美学界所谈论的“帝国”转而泛指各类历史上存在的跨地域君主制政权。而与“帝国”相对应的“殖民地”以及“殖民主义”等此前意涵相对明确的词汇,在多元帝国论下也逐渐脱离近代欧洲资本海外增殖的语境,泛指古往今来被帝国所征服的边缘地区。
在多元帝国论与新发掘史料的结合下,欧美学界兴起了一股“俄帝国史”的研究潮流。②关于欧美学界“俄帝国史”研究的综述,参见Michael David-Fox, Peter Holquist, Alexander M.Martin, “The Imperial Turn”, Kritika: Explorations in Russian and Eurasian History, 2006, Vol.7, No.4, pp.705-712.苏联的解体在两个层面促进了这一潮流的兴盛:其一,苏联以民族共和国为单位分裂成15个国家的现象,进一步激发了欧美人文社科各界对帝国和民族主义的探讨;其二,新独立各国对欧美的开放使得此前难以获得的在地化研究素材大规模地被欧美学界获取。俄帝国史的特点,是以“帝国”为关键词重新审视自古代至20世纪的俄罗斯历史,以各阶段俄罗斯的帝王权力形象、族群关系、宗教政策等文化层面的要素为研究对象。在英国俄裔历史学家多米尼克·列文(Dominic Lieven)《帝国:俄罗斯帝国及其对手们》一书中,列文所定义的“帝国”至少包含三方面要素:广土众民、专制君主统治和普世宗教。广土众民引申出为控制地理空间和协调异质人群而产生的多元治理架构和多法域特征;专制君主统治意味着帝国往往是非民主政体;普世宗教则是帝国整合内部和吸引外部资源的必要手段。③Dominic Lieven, Empire: The Russian Empire and its Rivals, Yale University Press, 2002, p.xi; Dominic Lieven ed., The Cambridge History of Russia.Volume II.Imperial Russia, 1689-1917,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06, pp.9-10;封帅:“多米尼克·列文与俄罗斯研究中的帝国视角”,《俄罗斯学刊》,2015年第5期,第42页。他尝试以帝国概念塑造莫斯科公国、沙皇俄国、苏联和1991年以后的俄罗斯联邦之间的历史连续性,强调四个政权在地理上均处于欧洲边缘,且共同包含上述“帝国”三要素。处于欧洲边缘的俄罗斯帝国既有条件承接16世纪以降欧洲科技和文化发展的成果,又直面欧亚大陆腹地广阔的地缘政治真空地带。①Dominic Lieven, “Empire on Europe’s Periphery: Russian and Western Comparisons”, in Alexei Miller and Alfred J.Rieber eds., Imperial Rule, Budapest and New York: Central European University Press, 2004, p.136.而关于帝国“宿命”,列文认为,法国大革命之后,随着主权在民观念和民族主义学说借助新兴的通信和交通技术迅速传播,19世纪以降的俄罗斯帝国与其他帝国一样,均面临民族国家在规范层面的挑战。列文认为,这种现代帝国所必然面临的挑战从19世纪延续至21世纪,故而俄帝国史对帝俄、苏联和俄罗斯联邦的历史境遇均有解释力。②Dominic Lieven, Empire: The Russian Empire and its Rivals, Yale University Press, 2002, pp.299-300.
综上所述,从19世纪下半叶至今,“帝国”长期以来是西方学界讨论内外关系的重要概念。但上述三类围绕“帝国”展开的理论有着截然不同的论辩立场。19世纪末至20世纪初,无论是为帝国辩护的希里还是批判帝国的霍布森和列宁,他们都见证了世纪之交欧洲列强殖民扩张和瓜分亚非各地区的狂潮;出于不同立场,其论述焦点或为“文明使命”带来的“白人负担”,或为资本增殖造成的累累罪行。20世纪下半叶出现的多元帝国论与70年代兴起的文化多元主义一脉相承。如果说文明帝国论代表19世纪欧洲政治和文化精英对自身优越性的建构,那么资本帝国论和多元帝国论则分别代表20世纪初和20世纪后半期部分西方知识分子对此的批判和反思。多元帝国论和文明帝国论尽管互为论战对手,但在历时性维度上共同塑造了俄国历史的延续性,即将从莫斯科公国时代到1917年视为连续的历史。在冷战和后冷战时代的背景下,多元帝国论在一定程度上与资本帝国论存在竞争关系。
脱胎于多元帝国论的俄帝国史是当前欧美学界关于欧亚地区族群、宗教和俄帝国的边疆统治、外交战略等研究的主流范式。但俄帝国史存在将“帝国性”本质化的倾向,即默认存在超越时空的帝国特性和以维持多元治理架构为目标的统治技艺。对“帝国”历史延续性的过度强调,使得这一范式难以区分前现代技术条件下政权对跨地域统治困难的妥协和现代技术条件下对多元性的创制与保存。帝国与国族的两分法,则容易使研究者将19-20世纪简单视为帝国裂解为国族的进程,而忽视新技术条件下帝国的现代转型。下文将从近代俄国与中亚草原关系的具体历史经验出发,呈现俄帝国在近代扩张过程中出现的转变,引出俄帝国史所应深入探讨的“古今之变”命题。
二、“欧亚革命”与19世纪上半叶俄国对草原地区的征服
18-20世纪初俄国与中亚草原的关系可作为观察俄罗斯帝国近代转型的窗口。以1730年哈萨克小玉兹阿布勒海尔汗遣使俄国为标志,这一时期俄国与中亚草原的关系一般分为以下三阶段讨论:(1)18世纪30年代至19世纪20年代;(2)19世纪20年代至19世纪60年代;(3)19世纪60年代至20世纪初。在第一阶段,俄国借助与阿布勒海尔汗的交涉介入草原地区事务,并在草原地区北部依托河流修筑要塞线,利用各部落之间的矛盾和游牧民对贸易的需求,维持从伏尔加河流域至鄂毕河流域的政局稳定。第二阶段以1822年《西伯利亚吉尔吉斯人条例》的颁布为开端,以1865年俄军攻取塔什干为终点。这一阶段俄军在草原东西两路南下,在瓦解本土游牧首领的抵抗后完成对草原地区的征服。在第三阶段,俄当局建立了覆盖整个草原地区的统治体制,并在后续的改革中将其逐步与欧俄地区的体制接轨,以便引入资本和移民开展大规模垦殖。本节将引入“欧亚革命”的概念,重新审视第一和第二阶段俄罗斯与中亚草原的关系,以凸显俄帝国在扩张过程中自身的转变。
在探讨18世纪初俄国与中亚草原各部落的交涉之前,需要对该地区的自然条件和政治格局进行简要回顾。中亚草原根据自然地理特征可分为东西两路。西路北起乌拉尔河、恩巴河、伊尔吉兹河和图尔盖河一带,南至锡尔河下游和咸海。草原西路水土条件较为恶劣。西路北部尚有山谷河流分布,而南部主要为荒漠地区,人口稀少。草原东路北起托博尔河、伊希姆河和额尔齐斯河,南至天山西部和锡尔河中游。得益于阿尔泰山和天山山脉接收的大西洋和北冰洋水汽,东路的山脉河谷地区有着较为丰沛的水源和较多适于避风放牧的冬牧场。18世纪初,俄军在东路的额尔齐斯河下游建立鄂木斯克要塞,在西路的乌拉尔河中游建立奥伦堡要塞。此两地成为18世纪初至19世纪60年代俄当局与草原东西两路各游牧部落交涉的前线军政中心。
1730年,为解决与邻近人群的冲突,哈萨克小玉兹首领阿布勒海尔遣使俄国,请求女皇安娜调停其与俄属巴什基尔人的关系。俄当局视此为在乌拉尔河地区扩张影响力的机遇。在派遣特使捷夫克列夫(Кутлу-Мухаммед Тевкелев)探查小玉兹内部政治形势后,任命五等文官基里洛夫(И.К.Кирилов)率军前往乌拉尔河中游修筑奥伦堡要塞。1743年,奥伦堡要塞最终定址建成。以西路的奥伦堡和东路的鄂木斯克为中心,俄当局在18世纪中期沿乌拉尔河、乌伊河(Уй)和额尔齐斯河修筑要塞线,控制中亚草原地区深入西伯利亚的交通。①1730年阿布勒海尔遣使俄国事件的相关档案史料,参见Академия наук КазССР.Казахско-русские отношения в XVI-ХVIII веках: сборник документов и материалов.Алма-Ата, 1961.С.35-44.
要塞线的功能并不仅限于防御游牧民的侵袭。近代火器、要塞线和哥萨克军团的结合,使俄当局能以有限的军力对西起伏尔加河下游、东至阿尔泰山、北至乌拉尔河上游的各类人群施加影响。俄当局可根据整个草原地区的政治形势控制各部的渡河权限,利用各游牧集团对草场资源的竞争选择性地挑起冲突,阻止各地区的游牧部落形成跨地域联盟,抑制其军事潜力。同时,俄当局利用邻近游牧部落对农牧物产交换的需求,通过建设大型贸易集市加深其对俄军政中心的依赖。除了战略层面的意义之外,草原北部的要塞线一定程度上成为18世纪中后期至19世纪初俄国的亚洲边界,承担对出入要塞的异国人(иноземцы)签发票照、对过境放牧的牧团和商旅征税的职能。
值得注意的是,18世纪中期至19世纪初,除伊戈利斯特罗姆(О.А.Игельстром)短暂的改革之外(1785-1790年),俄当局并未投入资源继续向南扩张。其主要的活动是笼络小玉兹和中玉兹的汗王和苏丹,维持要塞线邻近地区的稳定。尽管前人学者一般将俄国征服草原地区的开端定于18世纪30年代,但实际上俄军大举兼并草原地区是从19世纪20年代才开始的。为何中间存在近一个世纪的“停滞”?
英国历史学家约翰·达尔文(John Darwin)提出的“欧亚革命”概念,有助于我们理解俄国19世纪20年代在草原地区的扩张,以及这一时期俄国自身的转变。“欧亚革命”是达尔文对一系列前人研究的总结归纳,指代18世纪下半叶欧洲在地缘政治、经济和文化三个领域发生的一系列相互关联的剧变。在地缘政治领域,七年战争(1756-1763年)、北美独立战争(1776-1783年)、法国大革命和拿破仑战争(1803-1815年)将整个欧洲的权力格局洗牌,18世纪初法国精心维系的大西洋、欧陆和东地中海三条战线上的均势格局被彻底打破。这一系列战争之后,法国无力阻挠英国成为海上霸主。而缺少了法国支持的波兰和奥斯曼土耳其成了俄奥德三国扩张的牺牲品。1815年英法俄普奥五强共治格局(pentarchy)形成后,英俄两国向东方的扩张较少受到其他欧陆国家掣肘。19世纪中后期英俄博弈的格局也由此显现。①约翰·达尔文著:《帖木儿之后:1405年以来的全球帝国史》,黄中宪译,北京:中信出版集团,2021年,第159-217页。经济层面的革命主要是指第一次工业革命及其政治经济影响。从18世纪下半叶至19世纪初,工业革命、欧陆战争以及全球化的贸易活动交织在一起,共同促进了“财政-军事国家”(fiscal-military state)的形成,即国家、资本和工业更为紧密地结合,军事工业技术在金融化的战争刺激之下迅速迭代。文化层面的革命,指的是这一时期欧洲各地的知识分子以商业、理性和文明等概念阐发各类学说,共同支撑起“欧洲人”的身份和所谓“文明使命”的普遍信念。就俄国而言,对拿破仑战争的胜利使俄国上层强化了作为俄罗斯贵族的身份,同时也提升了作为欧洲列强的自信。值得注意的是,参加19世纪中期征服草原重要战役决策的中央机构官员和前线高层军官,大多经历过抗击拿破仑的战争,往往难以容忍俄军在“亚洲人”面前失败,故而默许前线军官的军事冒险行为。②Alexander Morrison, The Russian Conquest of Central Asia: a Study in Imperial Expansion, 1814-1915,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21, pp.20-24.
俄国对中亚草原地区的征服带有鲜明的后欧亚革命时代特征。这一进程以1822年俄当局颁布《西伯利亚吉尔吉斯人条例》(下文简称“1822年条例”)为开端。该条例由亚历山大一世(1801-1825年在位)时期的重臣斯佩兰斯基起草并推动落实。斯佩兰斯基熟谙西欧的行政管理制度,且于1809年随沙皇会见过拿破仑。他早年曾试图效仿法国改革俄国的政治经济制度,但遭到保守派排挤而被贬到地方任职。1819年,他转任西伯利亚总督,由沙皇授意系统性地改革整个西伯利亚地区的统治体制,推动颁布了一系列涉及行政机构、异族(инородец)管理、商贸、税收和流放制度的法令。作为西伯利亚总督,斯佩兰斯基列席包括外交、财政和内务三部大臣加上陆军总参谋长在内的“亚洲委员会”,协助制定和执行俄国对草原地区的政策。
1822年7月22日,沙皇谕令正式颁布《西伯利亚吉尔吉斯人条例》,单方面规定草原东路中玉兹牧地的管理体制。该条例共计十章319条,其重点在于建立草原统治体制、划分边界和引导游牧民定居。该条例首次尝试在草原地区建立融合俄国和游牧社会传统的管理体制。斯佩兰斯基设想将草原东路从额尔齐斯河到巴尔喀什湖以北地区均纳入新设立的鄂木斯克省辖境,在省之下建立区(округ)、乡(волость)和阿吾勒(аул)三级行政机关。其中,区是在草原上设立的常驻行政单元,为俄罗斯政府和本地人群之间的枢纽。区的管理机关为区衙(окружный приказ),区衙由大苏丹(старший султан)担任主席,由鄂木斯克省省长指定的2名俄罗斯人代表(заседатель)及2名选举产生的哈萨克人代表为区衙成员。区衙按照条例规定的编制配备书吏、翻译和口译员以及1-2个连的哥萨克卫队。区下辖的乡和阿吾勒两级行政机构根据氏族和牧团的构成而设,其主官命名为“乡苏丹”(волостной султан)和“阿吾勒长”(аульский старшина)。
在司法领域,1822年条例将涉及游牧民的司法案件分为刑事、民事和行政诉讼三类。刑事案件包括叛国、谋杀、抢劫、抗法以及牲畜扣押(барымта)等等。此类案件一概由区衙审理,并受省法院监督。包括盗窃在内的轻微刑事案件和民事案件则由1822年条例创制的基层法官“毕官”审理。这一新的职位以哈萨克社会中掌握习惯解释权的长老“毕”(бий)为基础,旨在将草原习惯法整合入俄国司法体制之中。此类案件均以口头方式审理,并在判决后立即执行。毕官的资格可因审判不公而随时被中止。
受同时期启蒙思潮影响,斯佩兰斯基尝试将当时难以在欧俄省份推行的基层选举制度应用到草原边疆,并将其改造为介入游牧社会的有效手段。1822年条例规定了大苏丹、区衙哈萨克人代表、乡苏丹、阿吾勒长的选举规则、任期和核准机构,将游牧社会推举首领的习惯纳入俄国的统治体系之下,以选举制度介入游牧社会,使其内部的权力关系“可视化”。选任之后,为强化区-乡-阿吾勒三级哈萨克官员对俄国官僚制的认知,1822年条例独辟一节规定哈萨克官员的行政级别:大苏丹在当选之日即获得俄国陆军少校军衔(相当于八等文官),且在服务三个任期之后,有权向当局申请俄国贵族(дворянство)身份。区衙其他官员均不得获得高于九等文官的品级。乡苏丹的级别相当于十二等文官。阿吾勒长和毕官则相当于村长(сельские головы)。1822年条例第50条明文规定:“所有被选任的首领,在没有上级政府的同意下,均不得自行确定权责。他们仅仅是上级政府授权统治民众的地方官员。”①Масевич М.Г.Материалы по истории политического строя Казахстана.Т.1.Алматы, 1960.С.95.
以区-乡-阿吾勒三级行政机关为基础,1822年条例尝试在草原东路划设各级行政边界,限制游牧民季节性转场的活动范围和跨区域的人员流动。与行政边界相匹配的是一系列推广定居生活方式、引导游牧民定居的举措。书面化的行政程序是重要的变革。而书面文件的保存和流通,必然需要相对固定的办公空间和逐渐定居化的生活方式。1822年条例规定区衙须设立永久驻地,且以书面公文处理日常案件,以俄语和鞑靼语为书面语言登记簿册。乡和阿吾勒两级的主官在日常行政中主要以口头方式下达政令,但涉及国家经费开支的活动,区、乡和阿吾勒三级均须以简便方式依法记账。书面化的行政管理必然要求熟谙俄文公文的人员充实各级机构。19世纪初,哈萨克贵族普遍不识字,这便为俄当局向各氏族派遣书吏提供了基本的理由。1822年条例规定,每个区配备1名书吏、2名笔译员和3名口译员,每个乡配备1名笔译员和1名口译员。充实这些职位的人员主要是来自鄂木斯克亚洲学校(Омская азиатская школа)的毕业生或掌握哈萨克语的西伯利亚哥萨克,其薪资均由俄当局拨发。这些吏员将成为俄当局与哈萨克社会沟通的中介,也是俄国在游牧社会基层的触角。此外,1822年条例要求区衙定期统计辖境内人口和土地信息,鼓励区衙官员和哥萨克卫队作为开垦区衙周边土地、发展农业和手工业的先驱,并要求边疆当局拨款修筑房舍、官粮铺、诊所、教堂、学校和其他商业设施,吸引各阶层游牧民定居。②施越:“沙俄对哈萨克草原东部地区统治政策初探——以1822年《西伯利亚吉尔吉斯人条例》为中心”,载庄宇、施越主编:《俄罗斯国家建构的历史进程》,北京:商务印书馆,2021年,第107-111页。
1822年条例规划的一系列机构,在接下来的40余年逐渐成为现实,且成为19世纪60年代俄当局在整个中亚地区建立统治制度的蓝本。这一时期,哈萨克中玉兹内部汗权的衰落为俄军入侵提供了可乘之机。1819年中玉兹的瓦里汗死后,斯佩兰斯基于1821年单方面宣布废除中玉兹汗位,强行推动他所设计的草原行政管理制度。1822年条例颁布后,草原东路的鄂木斯克当局选派谙熟草原事务的要塞线军官率军赴邻近牧场,劝诱各氏族加入俄国的草原管理体制。部分首领或希冀从俄当局获得权力和财富,或期望借助俄军的调停解决与邻近氏族之间的牲畜扣押积案,消弭冲突,获得稳定的水草资源。在俄当局的积极拉拢下,草原游牧社会分化为加入俄统治体制和抵抗俄国扩张的两派。后者主要由卡瑟姆苏丹家族领导。在与抗俄运动的长期战争中,俄当局逐渐控制了草原腹地,先后在东路设立7个区,至19世纪60年代基本控制了草原东路。
与上述政策转变同步展开的是“欧亚革命”引发的观念变迁。18世纪30年代,阿布勒海尔汗与安娜女皇的交涉所关注的核心议题,是俄方能否向其提供保护,尤其是限制巴什基尔人对小玉兹的袭扰。与此相应,阿布勒海尔汗承诺宣誓效忠、缴纳贡赋、保护俄国属民过境并交还被俘的俄属臣民。事实上,阿布勒海尔汗并无能力管束小玉兹各部落,更不是所谓的所有哈萨克人的汗,因此无力兑现保护俄属臣民过境和交还所有俄属俘虏的承诺。同样,当时俄方并无能力约束邻近的巴什基尔和卡尔梅克各部。对于本文的主题而言,重要的是18世纪30年代的外交往来并未触及一个世纪以后俄当局关注的主权、边界、科层管理、定居化等议题。“欧亚革命”之后,俄国军政高层和知识分子对草原地区人群的认知呈现显著变化。例如,在1832年出版的关于草原地区历史的重要著作《吉尔吉斯-哈萨克各帐及各草原的叙述》中,廖夫申(А.И.Лёвшин)在评论草原游牧社会中的复仇习惯时如此评述:
不可能不注意到上述法律与欧洲民族婴儿时期的法律之间的相似性:残酷但贴近未开化人的自然状态。复仇法(Droit du taillon)存在于几乎所有民族的婴儿时期。我们可以在犹太人、希腊人、罗马人、阿拉伯人、日耳曼人、斯堪的纳维亚人以及我们自己祖先——斯拉夫人历史上找到……摩西确认过复仇法。梭伦也下令让雅典人这么做。罗马人也是如此。人群愈粗鄙,血亲复仇的习惯就愈加根深蒂固。随着性情的软化,习惯法的效力衰减,被更加精细的法律替代。由此,偿命可以由财产交换替代。肢体偿还也可以以类似的方式补偿。①Лёвшин А.И.Описание Киргиз-Казачьих или Киргиз-Кайсацких орды степей.Т.3.СПб., 1832.С.178-179.
廖夫申的这一论述体现了同时期欧洲知识分子在理解非西方社会时常见的“将空间差异转化为时间差异”的思考方式。其背后是近代欧洲“文化革命”所塑造的线性进步史观和文明等级论。②唐晓峰:“地理大发现、文明论、国家疆域”,载刘禾主编:《世界秩序与文明等级:全球史研究的新路径》,北京:三联书店,2016年,第18-20页。因此,一些一个世纪以前习以为常的现象,对于19世纪20-30年代的俄国军政精英而言则变得无法容忍,其中最为显著的是俄国奴隶问题。
与斯佩兰斯基一样,佩罗夫斯基(В.А.Перовский)也属于“拿破仑一代”,是尼古拉一世的密友。佩罗夫斯基在1833-1842年和1851-1857年两度担任奥伦堡地区的主官,③1833-1842年佩罗夫斯基担任奥伦堡省督军(военный губернатор),1851-1857年则担任奥伦堡总督区总督(генерал-губернатор)。主官名称的变化与俄当局对奥伦堡所在地区行政区划的调整有关。参与制定并执行对草原西路的政策。1839年失败的希瓦远征正是由他率领的。前人学者较多从后勤角度分析这一军事行动失败的原因,④捷连季耶夫著:《征服中亚史》(第一卷),武汉大学外文系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80年,第165-203页;李硕:《俄国征服中亚战记》,北京:中信出版集团,2020年,第29-54页。但同样重要的是佩罗夫斯基以及其他俄国高层对战争理由的分析。早在1835年,他致信沙皇尼古拉一世,请求组织对希瓦的远征:
阿尔及尔酋长对法国国王的罪行与历代希瓦汗王对俄罗斯皇帝所犯下的罪行相比显得微不足道……在那里(阿尔及尔),有的只是对(法国)领事的一次性的、短暂的、实际上是微不足道的侮辱;在这里,整整一个世纪,背信弃义、蓄意的恶意、抢劫、掠夺和对沙皇陛下的侮辱不断增长;在这里,整整一个世纪,俄罗斯人的鲜血四溅、肆意流淌……成千上万的人现在在奴隶的枷锁下受苦受难……法国要求用数百万法郎来征服阿尔及利亚,并且不计成本地一直保留征服的领土。对于俄罗斯来说,征服希瓦不会花费其十分之一,但整个中亚都会随着受过启蒙的良好统治的引入而从麻木僵化的状态中复苏。①此段引文中括号内的文字为本文作者添加,参见Серебренников А.Г.ред.Сборник материалов для истории завоевания Туркестанского края.Т.1.Ташкент, 1908.Док.6, 28.转引自Alexander Morrison, The Russian Conquest of Central Asia: A Study in Imperial Expansion, 1814-1915,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21, p.88.
除了将文明等级论作为战争理由之外,佩罗夫斯基和其他俄国军政高层自然也会将与英帝国的竞争性博弈纳入战略视野。1839年3月,一个由佩罗夫斯基、外交大臣涅塞尔罗德和陆军大臣车尔尼雪夫组成的特别委员会在审议希瓦远征方案时提出,建立和巩固俄罗斯在中亚的影响力并限制英国的经济霸权是远征的主要目标,而同年第一次英国-阿富汗战争进程则是俄方在制定战略目标时的重要参考。②Alexander Morrison, The Russian Conquest of Central Asia: A Study in Imperial Expansion, 1814-1915, pp.90-91.
对比欧亚革命前后俄国对中亚草原地区的政策,18世纪俄当局以封赏部落首领、提供军事庇护、索要汗裔质子和征收实物贡赋为与草原各部交涉的主要形式。其目标是以有限的军政资源投入来维系从乌拉尔河流域到额尔齐斯河流域各部政治力量的平衡,避免该地区出现有能力挑战俄国东南防御体系的跨地域政权。而19世纪20年代以后,以斯佩兰斯基为代表的“拿破仑一代”(the Napoleonic Generation)借助“欧亚革命”之后的新地缘政治格局和俄国的国家能力,在中亚草原地区强行建立以欧俄行政制度为基础的草原统治体制。在观念层面,欧亚革命之后,俄国军政高层和知识分子已然接受了文明等级论的世界观,一个世纪以前被定义为“交还俘虏”的问题在新的语境下成为不可容忍的民族尊严问题,上升为重要的战争理由。而在战略层面,欧亚革命后英俄在亚洲多条战线上的博弈,成为19世纪中期俄国处理与中亚各人群关系的基本前提。
三、草原统治政策的变迁与俄帝国的近代转型
如果说俄国对草原地区的征服主要呈现的是欧亚革命后地缘政治格局和政治观念对俄国的影响,那么19世纪下半叶到20世纪初俄国在草原地区的统治政策,则能充分体现俄国在第二次工业革命和民族主义思潮压力下的近代转型。19世纪60年代,俄国改革草原地区统治体制的进程与亚历山大二世改革同时展开。而19世纪末至20世纪初俄国在草原地区推行的移民政策则与同时期欧洲在俄国的大举投资密切相关。本节将从这两个历史片段切入,从俄国统治草原地区的政策变迁出发,来理解俄罗斯帝国的近代转型。与多元帝国论的设想不同,这一时期的转型实际上是以建立统一市场和扩张资本活动为导向,逐步废除19世纪中期以前的多元治理架构。换言之,19世纪中期以前的多元治理架构未必等同于俄罗斯帝国的本质,而更多是俄当局与不同时期技术条件、特定边疆地区自然环境和本地传统的妥协。
克里米亚战争(1853-1856年)失败后,亚历山大二世领导下的俄国军政高层在不触动君主专制原则的前提下,开启涵盖农奴制、军事、司法、地方自治和城市管理等领域的大改革。农奴制改革旨在将地主与农奴之间的封建生产关系以赎买的方式加以改造,推动农奴转变为自耕农、手工业者和工人。军事改革旨在将军队的招募、服役期限、训练、军官培养等领域理性化,组织更为专业的常备军。国家财政制度改革试图将财权集中,加强对部门和地方的审计,并以工商业为财政优先支持的对象。而传统俄国史研究较少关注的是同时期进行的草原地区统治体制改革。1868年草原地区统治体制的改革,同样秉承这一时期削弱封建传统、推动资本主义生产关系发展的思路。
1868年草原统治制度改革的标志性文件是《草原地区临时管理条例》(下文简称“1868年临时条例”)。①该条例的文本参见 Масевич М.Г.Материалы по истории политического строя Казахстана.Т.1.Алматы, 1960.С.323-340.在1865年俄军夺取塔什干之后,整个草原地区基本为俄国所控制。当时草原东路以1822年条例为基础,已设立了一系列由哈萨克部落首领和俄军军官任职的区,有相对明晰的基层管理体系。但在草原西路,受到自然环境条件的限制,俄当局始终未能建立与东路相当的有效控制。西路在名义上划分为东、中、西三部(часть),分别由三位阿布勒海尔家族男性后裔成员担任“执政苏丹”(султан-правитель),并无与东路的区衙类似的常驻军政和司法机构。划分边界和引导定居的政策则付诸阙如。②孟楠:《俄国统治中亚政策研究》,第72-74页。在俄军扩张至锡尔河以南后,原先以鄂木斯克和奥伦堡管辖东西两路的政治格局不便于后续深化行政司法管辖、经济开发和边疆整合。因此,1868年临时条例改革的目标,是提升行政效率、增强财税汲取能力和推广文教。
在行政体制方面,1868年临时条例将整个草原地区划分为乌拉尔斯克、图尔盖、阿克莫林斯克和塞米巴拉金斯克四个省份,下设县、乡和阿吾勒三级行政机构。1868年临时条例废除了1822年条例设计的由大苏丹领导的区,改设由俄罗斯军官领导的县(уезд),将哈萨克人担任主官的行政层级压缩到乡和阿吾勒两级。此外,1868年临时条例参照同时期欧俄省份管理条例的标准,大幅扩充省、县两级机构的人员规模,着重强化其社会经济管理职能:省级机关下设医务官、建筑师、矿务工程师和林务官等职位;县级机关设1位县医和1位助产士,为县境居民提供无偿医疗和药品服务,并在哈萨克人中推广疫苗接种。在基层管理方面,1868年临时条例大幅细化了1822年条例中关于乡长、阿吾勒长和毕官的选举、任职和履职程序,初步明确基层长官的职权及其任免的权限。
在司法体制方面,1868年临时条例设计了参政院、军事司法委员会、省公署、县法官和民族法庭(毕官)五级司法体系。1822年条例中负责处理基层民事和部分刑事案件的毕官被整合进俄国的司法体系中。每个乡根据游牧民户数确定毕官的人数,一般在4至8人之间。毕官从25岁以上、得民众尊敬和信任且未有过法庭指控的本乡人中选出。受1864年俄国司法改革的影响,该条例强调毕官的选举和任免程序应独立于乡长:其选举过程由县长监督,而选出后需得到省督军批准方可上任。不同于乡长的是,俄当局并不向毕官发放薪俸。毕官有权从案件被告处获得不高于案件争议金额10%的报酬(бийлык)。在毕官选任规则的基础上,该条例设计由多名毕官联合审案的乡会谳(волостный съезд биев)和特别会谳(чрезвычайный съезд),负责审理争议度较高或跨乡域、跨县域的案件。
在社会经济政策方面,1868年临时条例推动了赋役和土地制度的历史性变革。该条例以货币税取代草原东路实行的实物税。1822年条例颁布后,草原东路对加入俄统治体制的游牧部落征收实物税(ясак),即对除骆驼以外的畜养牲畜值百抽一。根据每三年一次各乡编制的牲畜统计数据,当局每年夏季以乡为单位开展征收。各省根据要塞线和哥萨克各团的预算分配征收的牲畜,多余的部分变卖后存入国库。①Масевич М.Г.Материалы по истории политического строя Казахстана.Т.1.Алматы, 1960.С.99-100.1868年临时条例将整个草原地区的税收形式统一为帐篷税②此税种被称为“帐篷税”(кибиточная подать),因游牧民以毡帐数量计算户数。和护照费两类。帐篷税按照每游牧帐每年3卢布计算,根据每三年一度的户数清点计算各省和各县的税额,然后由各乡长和阿吾勒长摊派税负。相比实物税,货币税既有利于当局进行更加精确的财税管理,促进牧民经济生活的货币化,又加深了游牧社会对俄国商品的依赖,客观上推动了俄国商贸网络在欧亚大陆腹地的扩张。
在土地制度方面,该条例的第210条宣布哈萨克人所有土地为国有,哈萨克人仅有权集体使用。这一条文为19世纪末至20世纪俄当局向草原各省迁徙农民并挤占牧地奠定了法律基础。而哈萨克人仍有两条途径可获得对某一地块的私有产权:其一是拥有由沙皇或其他机关向特定个人颁授的地契;其二是在冬牧场上建设住宅或其他建筑。俄当局认定冬牧场上的建筑及占据的土地为建筑所有人可继承、可交易的私人财产,其社群不得要求拆除。鉴于冬牧场对于牧团经济生活的重要意义,1868年临时条例规定哈萨克牧团的冬夏牧场及转场路线应尽可能处于单一县域以内,且各乡和阿吾勒以帐篷数目和占有的牲畜规模为基础分配冬牧场。如出现争议,则当局介入分配。在19世纪下半叶技术条件演进的背景下,上述涉及土地产权的条文将成为草原游牧社会大规模定居化的重要制度因素。
最后,1868年临时条例还设计了一系列社会身份和文教政策,以促进游牧地区与俄国的融合。在俄国的社会阶层(сословие)制度下,哈萨克人被列为“异族”(инородец),享有豁免兵役的权利。条例规定,哈萨克人如加入其它社会阶层,可继续享受兵役豁免,且免除加入后五年的纳税义务;哈萨克人若信仰东正教,则有权在任何俄罗斯城市或村落登记定居。条例规定草原各省的小学应面向所有族群招生,且各省公署应拨款修建更多学校。哥萨克镇和俄罗斯村庄的学校在村集体同意的前提下,可招收哈萨克学童。
1868年临时条例是19世纪中期俄罗斯帝国现代转型的诸多表象之一。除了大改革和俄军在中亚的推进之外,19世纪60-70年代一系列内政外交变动也迫使俄罗斯帝国进行更为深入的转型。在帝国西部,1863年的波兰起义和以1870年普法战争为标志的德国统一进程,使得俄帝国内部俄罗斯军政高层与波兰和日耳曼贵族的关系逐渐疏远。同一时期铁路、电报和蒸汽船在俄国的大规模应用,使得俄帝国拥有整合广袤疆域的技术能力。彼得一世时代开启的以沙皇与各族裔贵族联盟为基础、以波罗的海、黑海和东欧为主要战略方向的政治格局,至19世纪中期出现了调整的契机。中欧地区德国的崛起和交通通信技术的飞跃,共同促成了各类民族主义运动的活跃。而俄帝国自身也在潜移默化中朝着以东正教、俄语和俄罗斯族为主体的方向重新整合。这一时期,北高加索和南高加索的传统社会精英开始失去他们的特权与政府职位。①Austin Jersild, Orientalism and Empire: North Caucasus Mountain Peoples and the Georgian Frontier, 1845-1917, McGill-Queen’s Press, 2002, pp.32-33.而在1868年临时条例颁布后,此前俄当局册封的哈萨克贵族和汗王后裔也逐渐面临社会阶层跌落的境遇。②例如,出身中玉兹末代汗王后裔的瓦里汉诺夫家族,尽管在19世纪上半叶积极为俄当局提供服务,且部分成员得到当局优待,但是其社会经济地位并没有依凭血统而承袭。19世纪下半叶,随着其重要男性家族成员的离世,家族的牧场逐渐被邻近氏族占有,家族的社会地位渐渐回归到普通牧民。参见 Валиханов Ч.Ч.Собрание сочинений.Т.5.Алматы, 1985.С.8-51.
1868年临时条例标志着草原地区与俄国融合进程的开始。此后草原地区管理条例的改革以及19世纪末开启的大规模移民浪潮,均为这一趋势的延续。下一轮重要改革,即1891年《阿克莫林斯克省、塞米巴拉金斯克省、七河省、乌拉尔斯克省和图尔盖省管理条例》(简称“1891年条例”)的颁布,进一步削减了草原统治体制的特殊性,使其行政和司法机构设置、财税制度、土地制度和文教制度进一步与欧俄省份接轨。该条例再度明确草原地区的土地和森林为俄国的国家财产,游牧民有权无限期“公共使用”土地,但不能占有;对于牧民而言,多余的土地将由国家财产部管理。在公地私有化方面,该条例规定冬牧场地块上种植的作物和修筑的建筑物,均为私人财产;只要作物和建筑存在,其所在的地块就可被继承和租让。③Масевич М.Г.Материалы по истории политического строя Казахстана.Т.1.Алматы, 1960.С.395-397.在上述条文的规制下,草原地区的游牧民将不得不通过开垦土地、建筑房舍和将土地租让给俄罗斯移民开发等手段争夺冬牧场使用权,并争取俄当局的庇护。
1891年条例所代表的制度改革是19世纪90年代俄国对草原地区移民政策的一环。同一时期,因欧俄地区人地矛盾尖锐,俄当局逐步放宽了农民向边疆地区移民的限制,并为移民提供土地和资金的支持及税收和兵役的减免政策。1896年,俄当局在内务部下设统筹移民事务的机构——移民局,并在各省份设立其分支机构,负责落实各地的土地划拨和资金发放等工作。上述制度改革的物质基础是西伯利亚大铁路的延伸。1892年,西伯利亚大铁路西段从车里雅宾斯克开始向东修筑,并于1896年修至鄂木斯克。电报和蒸汽船早已在草原地区应用,各省的省府均已开办印刷机构。由此,鄂木斯克成为大铁路和额尔齐斯河的水陆交通枢纽,其周边地区成为欧俄移民迁徙的主要目的地之一。
在这一系列技术进步与制度变革的叠加作用下,19世纪末至1916年,超过100万欧俄移民涌入草原诸省,使其人口规模从1897年的345万余人飙升至1916年的550万人以上。这一移民浪潮由欧洲和俄罗斯资本共同驱动。大规模的人口和资本的涌入,重塑了草原地区的族裔结构、生产方式和产业格局,并显著推动了游牧民的定居化,从根本上改变了中亚草原千百年来游牧社会的形态。在人口的族裔结构方面,至第一次世界大战前夕,广义上的俄罗斯族人口占草原诸省总人口的三分之一以上。在产业格局方面,草原诸省从“蛮荒”的内边疆一跃成为俄国重要的谷物和畜产品基地,经西伯利亚大铁路与欧俄乃至欧洲市场连接在一起。在游牧社会的生产和生活方式方面,草原统治体制下大多数游牧民的季节性放牧范围显著缩小,转为定居和半定居的生活方式,兼营农耕与畜牧。但游牧社会所生产的农牧产品规模在新的技术和制度条件下呈现显著增长,且在市场化的导向下,畜产构成中牛的比重逐渐上升,以满足欧俄市场对奶制品的需求。最后,在社会关系方面,游牧社会内部阶层出现显著变动,以血缘为基础的传统权威逐渐瓦解,而依附于俄国草原统治体制的群体则成为新的权力中心。
四、余论
自莫斯科公国时代开始,俄国凭借东欧和西伯利亚的水系向各方扩张,至19世纪末形成了疆域面积超过2000万平方公里、人口约1.25亿的大型跨地域政权。在19世纪中期之前,俄国以沙皇与各族裔的贵族形成联盟来扩大版图,但同时根据具体情况推动部分贵族子嗣改宗东正教、接受欧式教育并掌握俄语或法语。西部的德意志和波兰贵族在俄贵族社会和军政体制中占据较为重要的地位。在19世纪中期以前的多数时段,俄国境内存在着显著的多元治理特征,即同时存在行省和诸如王国、大公国、哥萨克军团、汗帐属地(如1801-1845年间伏尔加河下游的布凯汗帐)等。
但历史上存在多元治理的政治实践并不等于应当将多元治理作为界定帝国的要素之一。上文回顾了18世纪初以降俄国与中亚草原地区在三个时段的关系,意在强调18世纪下半叶以降俄国在扩张过程中自身经历的变迁。早在19世纪下半叶,已有俄国知识分子注意到第一时段(18世纪30年代至19世纪20年代)和第二时段(19世纪20年代至19世纪60年代)俄国对中亚草原政策的巨大差异。这一时期俄国著名的东方学家格里高利耶夫在1874年发表的论文《俄罗斯对中亚的政策》中生动地描述道:
15-17世纪,东正教俄罗斯实质上处于鞑靼人的深刻影响之下。当时被鞑靼王国充斥的程度,不亚于今天西欧思想泛滥的程度……在过去二百年,我们的祖先受着鞑靼人的影响,最初不是自愿的,之后习惯了这种从伏尔加河上的萨莱传来的声调、仪态、最后是道德,萨莱扮演的角色和现在的法国很像。金帐汗国消亡后,在整个莫斯科公国时期到彼得大帝,俄罗斯沙皇的治理术和政治管理继续在各方面表现得非常像鞑靼人……我们并没有在17世纪进入中亚,因为那时候我们比之后几个世纪更加了解它,因为草原的特征和游牧人群对我们来说是完全熟悉的……考虑到17世纪在中亚扩张的计划不可能且无利可图,莫斯科统治者对中亚的政策首先是维持俄国力量的声望,通过征服最遥远的穆斯林东方地区喀山和阿斯特拉罕;其次,尽可能阻止邻近的游牧民对其边界进行劫掠攻击;关心其臣民的商业利益,同时也关心(与其他欧洲国家一样)从穆斯林手中赎回那些在各种情况下沦为奴隶的东正教徒。①Григорьев В.В.О русской политике в отношении к Средней Азии// Сборник государственных знаний.1874.Т.1.
在格里高利耶夫笔下,15-17世纪“鞑靼人”影响下的外交政策以维持威望、阻止游牧民劫掠、发展商贸和赎回属民为主要目标,反对深入草原地区。而“西欧思想”影响下的外交政策则以征服和建立草原统治体制为目标。受文明等级论的影响,格里高利耶夫将这一差别理解为“亚洲”与“欧洲”两套外交传统的差异。通过引入“欧亚革命”这一概念,笔者强调,这两个时期政策的差异主要源自18世纪下半叶欧洲出现的政治、经济和文化剧变。对草原地区政策的前后差异,实际上是俄帝国自身变化的表征之一。
第三时段(19世纪60年代至20世纪初)俄帝国对草原地区的政策,同样与同时代欧俄地区的改革以及欧洲范围内资本和技术的扩散密切相关。在草原地区并入俄国之后,俄当局不仅强化了对基层社会的控制,压缩部落首领任职的空间,而且限制了部落法律习惯的适用领域和季节性游牧的迁徙范围。在19世纪末至20世纪初移民政策的推动下,草原地区的社会经济条件呈现显著变化。在当局政策、技术扩散和市场力量的配合下,传统游牧社会面临强大的定居化、商业化和城市化压力。由此可见,在19世纪下半叶,俄帝国并未刻意维持边疆地区的多法域统治,反而在资本和技术扩散的背景下积极改革制度,推动边缘地区的经济开发和政治、文化整合。
在各类帝国理论的视角下,草原地区毫无疑问是俄帝国的边缘地带,其居民是与帝国主体人群差异显著的异质族群。从文明帝国论的视角看,俄国与中亚草原的关系是后者“自愿归并”、在前者引导下文明开化的过程。从资本帝国论的视角看,19世纪90年代之前的俄罗斯并非严格意义上的帝国,而是封建军事资本主义国家,尚未培育出本国的垄断资本集团。至19世纪末,俄帝国成为“资本主义链条上的薄弱环节”,其在中亚草原的移民政策正是国际资本大规模投资西伯利亚铁路的副产品。而从多元帝国论的视角看,从18世纪初以降沙皇与游牧首领的交涉到19世纪末俄当局与接受俄式教育的革新知识分子的合作,均可视为俄罗斯作为多元治理帝国的论据。
上述理论传统形成于不同的时空背景,因此对于帝国概念的界定和阐发角度大相径庭。通过论述俄帝国与中亚草原的历史经验,本文尝试强调帝国理论的时间维度。在三种帝国理论中,文明帝国论和资本帝国论均有着相对清晰的时间上限。文明帝国论以近代西方的文明等级论为基础,大致以18世纪上半叶为开端。资本帝国论明确其批判对象为19世纪末以降发达国家出现的垄断金融资本和工业资本,及在其影响下奉行扩张主义的国家政权,后引申为对以资本为中心的国际政治经济秩序的批判。相比之下,多元帝国论界定帝国的方式缺乏明确的上限,故出现一系列将古代跨地域政权与近代欧洲帝国类比的作品;但大致以20世纪为下限,因一战和二战后各殖民帝国相继裂解为民族国家。文明帝国论和资本帝国论讨论的主要是欧亚革命以后的现代现象,但多元帝国论在时间维度上跨越古今,理应将“古今之变”的问题纳入理论建构的视野之中。
这里使用“古今之变”而非更为常见的“现代化”一词指称18世纪以来欧洲和世界经历的变迁,是因为20世纪中期诞生的现代化理论大多将论题局限在一国政府的政策和国内各主体之间的互动,而较少探讨国际政治经济体系的形成和体系之下国家间的关系。①罗荣渠:《现代化新论——世界与中国的现代化进程》,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3年,第3-51页。“古今之变”则尝试涵盖18世纪以来国际秩序的形成、地缘政治格局的变迁、历次工业革命和现代科学对社会关系的重塑,工商业阶层兴起对政教关系的冲击,各类世俗意识形态与政治社会制度之间的关系等问题。多元帝国论若将自身讨论的时空边界延伸至古代世界,则有必要回应“帝国”在近代是否出现变化。若简单将古今之变理解成帝国分裂为民族国家的过程,那多元帝国论无疑将丧失对18-20世纪复杂历史进程的解释权,也在一定程度上低估了被称为“帝国”的各类跨地域政权的调适能力和相互之间的博弈。
在俄国与中亚草原关系这一场景中,俄帝国的扩张与其自身的近代转型同步展开。以18世纪中叶为界,我们大致可区分作为“古典帝国”和作为“现代帝国”的俄罗斯。在18世纪30年代,沙皇与小玉兹的交涉围绕宗主权、贡赋、质子、换俘等问题展开,俄当局介入草原西路政局的目标是建立东南边疆的安全机制,在巴什基尔、卡尔梅克、乌拉尔哥萨克以及哈萨克小玉兹之间打入楔子以使各方相互制衡。这一时期的交涉内容和扩张理由仍停留在古典时代的政权安全层面,中亚草原至黑海北岸诸游牧部落的联合仍然是这一时期俄国需要提防的隐患。在19世纪20年代,欧亚革命之后的俄国面临着相对有利的地缘政治格局,拥有了显著提升的军事能力,其军政大员和前线军官在新的世界观影响下变得更倾向于军事冒险。斯佩兰斯基设计的草原统治体制也带有鲜明的欧陆官僚制特征。在19世纪60年代,俄帝国在完全征服草原地区后并没有因其异质特性而刻意维持多元治理。1868年临时条例建立的统治体制进一步压缩了部落首领的政治特权,而将行政和司法机构尽可能覆盖整个地区。至一战前,在新的交通和通信技术支持下,草原诸省的行政、司法、赋役、土地和文教制度进一步与欧俄省份接轨,数以百万计的欧俄移民随铁路的扩展而迁入草原地区。这一进程本身带有显著的资本增殖目的,也使得草原北部和东部地区逐渐失去其异质色彩。在中亚草原的场景中,作为现代帝国的俄罗斯遵循军事-财政国家的逻辑,从地缘政治和资本增殖两重视角界定中亚草原在帝国中的位置,以现代的器物、技术和文化,改造着新纳入的边疆地区以及中心与边缘的关系。
最后,加入古今之变视角的帝国理论,有助于我们跳出经典俄罗斯史叙事中的“俄西之争”,即将彼得一世以降的俄罗斯史解读为西方派与“非西方派”(保守派、斯拉夫派、民粹派和旧礼仪派等)之间的思想和发展道路竞争,重新思考俄罗斯史的特殊性和普遍性。在新的视角下,古典帝国时期俄罗斯的中央-地方关系、政权-军权关系、农耕-游牧关系、君权-教权关系都具有新的研究意义;现代帝国时期俄罗斯的军事与财政关系、国家与国际资本关系、官僚与各社会阶层的关系以及内地与边疆的关系,均值得在比较的视野下深入探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