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枝与金枝:从西方人类学与文学视角看中国式浪漫
2022-12-06朱法荣
□朱法荣
[内容提要]在中西方文化与生活中都存在着大量的柳树意象,传达着人类有关家园、民生、爱情以及离别等共同体验,承载着人类命运共同体建设的情感基础。梳理西方神话学、人类学和文学中柳树意象的演变,可以发现西方文明中普遍存在着悲剧基因,柳枝多与宗教仪式、死亡、背弃的爱情相关联,笼罩着悲剧气氛。而中国的柳树意象则更多地体现其实用性、美学性和浪漫主义色彩,强调柳树断之再生的活力,赞美其濯濯丰茂、吐纳风流之品德,以树喻人,以物比德,形成了中国式的浪漫。
2022年北京冬奥会闭幕式上,在缅怀环节,伴随一曲《送别》,365位演员,每人手捧一束发光的柳条枝,以含蓄、唯美、写意的方式完美演绎了中国人传承千年的惜别怀远、折柳寄情与春回大地、天下大同的美好愿望,获得了中外观众的一致赞誉,被媒体称为“中国式浪漫”(Chinese-styled Romance)。柳枝的含义也得到了各种解读,“柳”“留”谐音,柳别就是留别,不希望朋友离开;又因柳枝可随处扦插,茁壮成长,折柳送别,就是希望朋友在异域他乡可以一切顺遂,兴旺发达。本文则主要从西方文学、人类学视角,结合西方神话、绘画与文学中的柳树意象,对比分析中国式浪漫中柳枝形象的演变及其所引起的世界共情,为中国文化走出去以及当下人类命运共同体的建构提供一些启示。
一、西方神话与人类学中的金枝与柳枝
1834年,英国著名风景画家威廉·特纳创作发表了一幅油画,名为《金枝》(The Golden Bough),源于古罗马诗人维吉尔史诗《埃涅阿斯纪》(The Aeneid)。维吉尔的史诗记录了特洛伊城被希腊联军攻破以后,特洛伊国王的侄子埃涅阿斯王子背父携子逃亡异乡,后来建立罗马城的故事。《金枝》一画描绘的是逃亡途中其父病死,埃涅阿斯意欲下冥界会见亡父之灵。诗中记载,在其母维纳斯女神的帮助下,埃涅阿斯进入了一座幽谷,在两只野鸽的指引下,他找到了冥后帕尔赛福涅的圣物——一枝长在橡树树顶上的金色树枝:“鸽子停息在这棵树上,树枝便发出闪烁的金辉,好像严冬森林里的槲寄生——寄生在大树上的植物,绿叶扶疏,金黄果实,绕树累累,——似乎是浓郁圣橡上的茂叶金枝,在微风中沙沙作响。”[1]特纳在油画中描绘的场景即是女先知西比尔一手拿镰刀,一手高举着金枝,站在阿韦尔诺湖(Lake Avernus)之前,该湖是传说中通往地狱的门禁。
1890年,英国人类学家、神话和比较宗教学的先驱詹姆斯·弗雷泽(James Frazer,1854—1941),出版了两卷本神话与人类学研究专著,亦名《金枝》,以维吉尔的金枝记载为切入点,研究世界各地植物崇拜习俗与禁忌,1915年扩充为十二卷,成为西方神话学与人类学的经典。弗雷泽的贡献不仅在于他的人类学比较视野和资料收集之全,更在于他针对金枝现象提出了“交感巫术”理论。
弗雷泽认为,槲寄生树枝之所以被认为具有神奇的魔力,是因为树枝折下后,存放一段时间就会变得通体金黄,叶子和枝茎看来确像一根金枝。既然槲寄生树枝和金子有同样的颜色,槲寄生被原始社会的人认为具有显示地内宝藏的性能。瑞典人在仲夏日或冬至日会采集槲寄生树枝做成神杖,寻宝者于日落后将神杖置于地面,如果地下有宝藏,神杖便蠕动如活物,指示宝藏之所在。又因为槲寄生通常寄生于高大的橡树顶上,而橡树常因雷电起火,因此,远古时期的古希腊和古罗马等欧洲人,都把橡树看作神树,把雷电击过的现场围起来奉为圣地,而寄生于橡树上的槲寄生更是雷电留在树上的标志,储藏着雷电的火光。在瑞士和德国有些地方,槲寄生又称为“雷电笤帚”。意大利中部,古代内米湖畔狄安娜神庙选拔祭司时,允许任何外来人,包括奴隶,用圣树上的金枝,即槲寄生树枝,当作武器与老祭司的刀剑对打,如能用金枝杀死老祭司,则被视为合法继承人,因为槲寄生树枝代表宙斯的雷电,被树枝杀死乃是神的旨意。
因为槲寄生通体金黄与金子颜色相似而引起的联想,被称为相似律,同类相生,弗雷泽称之为“顺势巫术”;另一方面,如果因为雷电击中了橡树,而把橡树上寄生的槲寄生看作金枝,用来作为武器,则符合“接触律”,原始人认为物体接触一次就总会保持接触,这类因接触而起的联想和产生的巫术,弗雷泽名之为“接触巫术”,这两类巫术合称“交感巫术”,是世界各地早期人类理解自然界种种现象的普遍方式[2]。
正是这种交感巫术的通行,让亚洲阿伊努人的柳树上的槲寄生与金枝具有同等效力。据弗雷泽记载,在我们的近邻日本,其原住民阿伊努人(Aino of Japan)以柳树为神树,寄生于其上的槲寄生具有神奇的药效,将槲寄生切碎,拌和种子播种,能使五谷丰登;不孕不育的女性服用柳树上的槲寄生则会子孙满堂。德国的麦克伦堡和英国某些地方,也都认为树和人之间有通感交应。当婴儿患有疝气和佝偻病时,人们会找一棵小柳树,竖着劈开一条裂缝,将婴儿裸身从树缝中传送过去,然后,立刻将树缝用泥巴封上,如果树缝愈合,孩子的病就会好,如果树枯萎,孩子则会死亡。欧洲保加利亚人治疗发烧,会在日出时分绕着柳树跑三圈,边跑边喊“高烧让我发抖,但是太阳会让我暖和。”在希腊的卡尔帕索斯岛上,祭司会在病人脖子里系一根红线,第二天早晨,病人的亲友会解下红线跑到山边将它系在一棵树上,通常选择柳树。佛兰德人治疗疟疾,会在清晨跑到一棵老柳树那里,在一根柳枝上打三个结,然后祷告说:“早安,老大,我把寒热病留给你,早安,老大。”然后,立刻转身就跑,不能回头。[3]
古代欧洲,特兰西瓦尼亚和罗马尼亚(Transylvania and Roumania)的吉普赛人,在每年4月23日圣乔治节或复活节的星期一,庆祝春天,举办“绿乔治节”(the festival of Green George),在节日前夕,砍来一棵小柳树,饰以花环和绿叶,竖立起来,有身孕的妇女会在柳树下留一件自己的衣服过夜,第二天早上,如果衣服上有树叶落下,则预示分娩顺利。病人或老人则来到树下,朝柳树吐三次唾沫,嘴里念叨,“你快点去死吧,让我们活着。”第二天早晨,由年轻小伙子扮演的绿乔治登场,从头到脚披满树叶和花朵,他向部落里饲养的牲畜扔几把青草,预示一年草料丰富,然后,把浸在水中三天三夜的铁钉钉进柳树,然后起出钉子扔到河里,以取悦河神。最后,将一个树枝编成的假人扔进河里,以代“绿乔治”向河神献祭。[4]在英国,有举办五月节的习俗,将扫烟囱小孩用树叶打扮成绿衣杰克,套在一个柳条编织的金字塔形筐子里,筐上缠着冬青和常春藤,塔顶是一个花环和丝带编成的王冠,率领一群扫烟囱小孩沿街跳舞,讨要小费。甚至还会有三个孩子吹着柳树皮做成的号角头前带路。
古希腊神话中对美少年阿多尼斯(Ardonis)的纪念其实来自古巴比伦和叙利亚的闪米特人习俗,“Adon”在闪米特语中意为“Lord(国王)”,是一个尊称,而古希腊人误以为是人名。据巴比伦宗教文献记载,谷神塔木兹(Tammuz)是大地女神伊斯塔(Ishtar)的配偶,有时也记为儿子或情人,每年塔木兹都会死一次,大地女神也每年追至亡灵世界寻找塔木兹,致使世上万物凋零。许多赞美诗都吟唱过塔木兹离世的哀歌,把他比喻成容易凋零的植物,比如,
“他是园中的一棵红柳(willow),
干旱无水,柳絮不飞。
这棵柳树,没有长在水边,
它被连根拔起。
一棵没有水来滋养的树木。”[5]
二、西方文学与植物学家眼中的柳树
从植物学角度来说,弗雷泽在上述《金枝》一书中提到的欧洲各国柳树,并非中国诗文中常见的垂柳,因为虽然垂柳学名为Salix babylonica L.,意为“巴比伦柳”,俗称 “哭泣的柳树”(weeping willow),但是垂柳的原产地是中国,直到十七世纪才传入欧洲。据四川省林业科学研究院植物分类学和树木学研究员赵良能等考证,[6]垂柳作为所有树种中可能是惟一一个分布范围最广(人为分布)、知名度最高的树种,其命名却是一个错误。1737年,瑞典博物学家林奈把引种栽培于欧洲的Weeping Willow (垂柳)命名为Salix babylonica L.,明显是受了基督教世界《圣经》的影响。《旧约》诗篇记录了犹太人被巴比伦人破国,被掳为囚百余年,虽然想念故国,但是却拒绝为巴比伦人唱故国之曲,“我们曾在巴比伦的河边坐下,一追念锡安就哭了。我们把琴挂在那里的柳树上。因为在那里,掳掠我们的人要我们唱歌,苦待我们的人要我们娱乐他们。” 后来随着犹太人的世界大流散,巴比伦河边之树的形象也随之传遍世界,所以,林奈将巴比伦视作柳树的原产地,并作为种加词出现在柳树的学名中。1939年,日本植物学家A. Kimura首先发现了林奈的错误,认为古巴比伦河边的树应是杨柳科中的杨属,胡杨的一种,学名为Populus euphratica Olivier。1909年,俄罗斯植物学家切特尔金(S.Chetyrkin),1968年,柳树分类学家斯克沃尔错夫(A.K.Skvortsov),都曾发表文章,证明林奈命名的垂柳其实原产于中国中部和北部的干旱和半干旱地区(今甘肃、宁夏、山西、陕西、绥远、热河等地),生长在河岸、潮湿谷底、沙漠洼地等类似生态环境。
而赵良能研究员更是详加考证,不断缩小范围,认为四川成都系垂柳故土,垂柳的名字具体说来应该叫蜀柳。从南北朝时期开始,蜀柳逐步被广泛地引种于长江流域、黄河流域以及其他地区,后来向东传播至日本、朝鲜,向西沿丝绸之路传播至中亚(塔吉克斯坦等)和西亚(伊朗、土耳其、阿富汗、库尔德斯坦等),17世纪从近东传入欧洲,18世纪再从欧洲传至北美等地。
事实上,文学与科学一直相互影响,《圣经》里那悲伤动人的植物形象让博物学家林奈犯了两个想当然的错误,将胡杨命名为柳树,将产地从中国误移到巴比伦。然而,后来的文学翻译者们,又受了林奈的影响,将《圣经》中一些泛指的树木,也译为优美动人的垂丝柳。本文作者曾查阅中文和合本《圣经》,共发现有九处提到柳树,而查阅英王詹姆斯一世钦定本圣经(The Bible),只发现六处,而简明英语本则只有一处。此一处柳树并非《旧约》诗篇中广为流传的巴比伦河边之树,而是,《旧约》中犹太人祭司以西结对巴比伦之囚所作的光辉预言,预言神会将他们带回迦南圣地,并在大河边撒种种树,像在河边插柳一样,树就迅速成长并且结果。而颇受林奈先生赏识的巴比伦河边柳树一句在简明英语本中竟然就是一些普通的树:“By the rivers of Babylon we were seated, weeping at the memory of Zion,/Hanging our instruments of music on the trees by the waterside.”[7]并没有特指垂柳或胡杨。同时,英文版圣经提到柳树的地方,多与河水、繁茂与生长迅速相关,少有悲伤情绪的渲染。如此说来,原本只是河边生长的繁茂之树,在原始社会甚至具有神奇治愈功能的柳树,却经博物学家林奈先生的一句巴比伦之囚的定向指引,外加译者们的望文生义,致使柳树成为了悲伤的代名词。
虽然《金枝》和《圣经》中对柳树的记载多是健康、繁茂的形象,但是进一步考察一下西方文学和文化中广泛流传的柳树形象,就可以看出林奈先生对柳树的命名失误情有可原,毕竟林奈先生是瑞典人,历史上,瑞典、丹麦和挪威三国常常是分分合合。英国文学史上第一部英雄史诗《贝奥武夫》((Beowulf))主人公就是瑞典王子,前往丹麦国帮助国王降魔伏怪,成就一番伟业。而英国文学巨人莎士比亚也曾写过一个丹麦王子哈姆雷特复仇记的戏剧(Hamlet),戏里有一位御前大臣,他的女儿奥菲莉娅与王子相爱,但是这位大臣与王子不睦,最终被王子误杀,奥菲利亚则开始变得有些疯痴,自己编了些花环,爬到小溪旁边的一株柳树上,结果枝桠折断,落水身亡。剧中格特鲁德王后对奥菲莉娅之死所作的描绘,唯美浪漫,犹如一曲挽歌,堪比《红楼梦》中的黛玉葬花。
“王后:在小溪之旁,斜生着一株杨柳,
它的毵毵的枝叶倒映在明镜一样的水流之中;
她编了几个奇异的花环来到那里,
用的是毛茛、荨麻、雏菊和长颈兰
正派的姑娘管这种花叫死人指头,
说粗话的牧人却给它起了另一个不雅的名宇。
她爬上一根横垂的树枝,
想要把她的花冠挂在上面;
就在这时候,一根心怀恶意的树枝折断了,
她就连人带花一起落下呜咽的溪水里。
她的衣服四散展幵,
使她暂时像人鱼一样漂浮水上;
她嘴里还断断续续唱着古老的谣曲,
好像一点不感觉到她处境的险恶,
又好像她本来就是生长在水中一般。
可是不多一会儿,她的衣服给水浸得重起来了,
这可怜的人歌儿还没有唱完,就已经沉到
泥里去了。”[8]
奥菲莉娅之死,一直是很多西方艺术家的绘画题材,尤其以英国维多利亚时期前拉斐尔画派约翰·埃弗里特·米莱(John Everett Millais,1829-1896)的油画《奥菲莉娅》最负盛名。1851至1852年之间,米莱先在英格兰东南部萨里郡霍格米尔河畔(Hogsmill River),用五个月的时间进行户外写生,研究湖边花草,然后回到伦敦画室,让模特躺在盛满水的浴缸里来模拟奥菲莉娅之死。最后呈现在画面上的美人之死,静谧、安详,柳树苍翠,花朵灿然。横亘画面几乎二分之一的背景处是一株粗壮而易脆的柳树,象征着被遗弃的爱情,长在柳树枝头的荨麻代表着痛苦。与横亘的柳树平行的是水流中平躺漂浮的奥菲莉娅,身上盖着她编的花环,脖子上还带着紫罗兰花环,象征贞洁和死亡。粉红色和白色的玫瑰漂浮在奥菲莉娅脸颊和裙子上,也生长在河岸上,是奥菲莉娅的象征,“可爱的姑娘,五月的玫瑰”。前景是几枝花毛茛,象征着忘恩负义或幼稚;水流中还漂浮着三色堇与芸香的花瓣,右手边的雏菊代表着天真无邪,紫色的珍珠菜和绣线菊意味着奥菲莉娅的死亡是徒劳的。幽冷的河水一寸寸地浸没发端、衣裙,周围一片绿意盎然,馥郁花香在画中弥散。
为了打破水平构图的单调,米莱在左下角栽植了一丛垂直向上的泽薹,与水平的柳树和水平的人体形成了对比与统一,使画面静中有动,让人油然而生“逝者如斯”之感。而米莱也为这画面添加了剧中没有提到的两种花,蔷薇与勿忘我,似乎这样,奥菲莉娅之死,便教人不忍忘却了。米莱对大自然花草植物的研究和描摹之细,使他的绘画几乎成为植物学师生的标本。当植物学教授无法带学生下乡时,便会带他们去看《奥菲莉娅》中的花草,因为它们和大自然一样具有启发性。
莎士比亚作品中除了奥菲莉娅与柳树结缘,尚有《奥赛罗》中的女主人公苔丝德蒙娜,因为新婚丈夫奥赛罗的极度嫉妒而被掐死,临死前夕,她惴惴不安,想起了自己母亲的女仆芭芭拉,被情人抛弃而疯癫,死前嘴里唱着一支《杨柳曲》(“Willow”):
“苔丝德蒙娜(唱):可怜的她坐在枫树下啜泣,
歌唱那青青杨柳;
她手抚着胸膛,她低头靠膝,
唱杨柳,杨柳,杨柳。
清澈的流水吐出她的呻吟,
唱杨柳,杨柳,杨柳。
她的热泪溶化了顽石的心——”[9]
其次,莎士比亚历史剧《亨利六世》第三部中,约克家族与时任英国国王的兰卡斯特家族开战,史称红白玫瑰之战,后来约克公爵打败亨利六世,继任爱德华四世,手下贵族欲与法王修好,派人求娶法国公主波娜,然而爱德华四世却一意孤行迎娶了一位英国贵族的寡妇,消息传到法国,波娜公主羞恼成怒,诅咒爱德华不日就会成为鳏夫,而她要按照英国的风俗,为他戴上柳冠以表哀悼。
除了这些代表性悲剧中含有哀悼、失落和死亡的柳树意象,莎翁著名喜剧《威尼斯商人》中也提到古希腊神话中的迦太基女王狄多在特洛伊王子埃涅阿斯离去后,手持柳枝以示哀悼。莎翁其他剧中的柳树意象多表示柔韧和实用,如《皆大欢喜》和《爱的徒劳》中的柳树是为了和橡树相对照,以示柔韧与刚强,《无事生非》里要将爱人绑到柳树上以示惩罚,《第十二夜》中还出现了“柳条屋”(willow cabin)等,[10]显示了柳树在英国文学和生活中的强大影响力。
不过,已有学者指出,[11]葬送了奥菲莉娅之命的柳树,并非垂柳,而是欧洲本土的爆竹柳(Salix fragilis L.俗称,crack or brittle willow)。树如其名,爆竹柳虽然树形高大,但木质脆软,常常无缘无故发生爆裂断折。英国本土有160种柳树,最常见常用的是杞柳(withy)和蒿柳(osier),柳条柔韧,可用来编织篮子、花架、小屋,甚至是柳条舟,柳条编织曾是古英国出口罗马帝国的重要物资。而垂柳之传入英国则与另一大诗人亚历山大·蒲柏(Alexander Pope,1688-1744)有关,1728-1729年间,蒲柏收到了房东的一份礼物,是一篮来自东方土耳其的无花果,果篮用柳枝编织,其中一根柳枝上冒出了新芽,蒲柏便将篮子解开,将柳枝培植在花园中,就是后来风靡英国的垂柳。
三、中国文学中柳树意象及其演变
垂柳原产我国,自古以来就受到中国人民的喜爱。清朝《钦定古今图书集成博物汇编 草木典》中“柳部”就有五卷之多(263-267卷),包括各古籍中有关柳树的记载和汇考一卷,诗词三卷,柳部杂录一卷。柳树在我国国人早期生活中一直是实用与抒情并重,直到南北朝时期,南朝文学的蔚然勃兴,才使柳树成为中国文学中最美的经典意象之一,托物言志,以物比德,折柳寄情,成就了中国人的浪漫。
在最早的诗歌总集《诗经》中,涉及柳树的有两首诗,柳树的意象一个在实用,一个在抒情。《诗经·国风·齐风·东方未明》篇:“东方未明,颠倒衣裳。颠之倒之,自公召之。东方未晞,颠倒裳衣。倒之颠之,自公令之。折柳樊圃,狂夫瞿瞿。不能辰夜,不夙则莫。”据此可知,春秋时期的齐国人已经忙着早起晚归,折柳编篱以护园。另一首诗《诗经·小雅·采薇》,则一咏三叹,哀叹连年争战的士兵不得回家:“采薇采薇,薇亦作止。曰归曰归,岁亦莫止”,“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12]此诗一出,杨柳便成了家园故国的代称,成了中国文人挥之不去的家国情怀。
魏文帝曹丕的《柳赋》则将《诗经》的雅人深致,进一步铺陈体物,华丽而浏亮,首开赋体写柳之先河。曹赋称赞柳树是中土奇伟的树木,姿态瑰丽而美妙:“伊中域之伟木兮,瑰姿妙其可珍”;“秉至德而不伐兮,岂简车而择贱。含精灵而寄生兮,保休体之丰衍。惟尺断而能植兮,信永贞而可羡”。以物比德,赞美柳树博覆而又平易,断而再生,富有活力而且坚贞不渝。继魏文帝后,虽有建安七子群起效仿,作赋以赞柳,但大体意境仍未出曹赋之意境。[13]
其后三百余年里,柳树的实用价值仍是众人关注的重点。北魏《齐民要术》(约533-544年)是农书的集大成者,卷五园篱篇详细记载了柳树种植的方法和经济价值,“种柳正月二月中,一年中即高一丈馀”,“便搯去正心,即四散下垂,婀娜可爱。若不搯心,则枝不四散”,虽然稍稍涉及柳树的观赏性,但植柳目的更多是用来作屋椽、栏杆、车辋、杂材及木柴:“三岁成椽,比于馀木虽微脆,亦足堪事”,“百树得柴一载,合柴六百四十八载,直钱一百文”。陶朱公亦曰:“种柳千树则足柴。”[14]
直至偏安江南的南朝文化诞生了雅好文章的梁简文帝萧纲(549-551年)与其弟梁元帝萧绎(552-554年),两位皇帝在战乱频仍的年代,醉心诗书,耽于春风,以柳寄相思,独创宫廷曲《折杨柳》,委婉缠绵,清丽圆美,让柳树一举突破实用的藩篱。“垂阴满上路结翠”,“依依采时要歌吹”,树立六朝,启迪唐宋,成为中国最美的经典意象。《钦定古今图书集成 博物汇编 草木典》,柳部艺文卷(二)(三)(四),共收录《折杨柳》诗五十五首,其他涉柳诗词二百九十七首,堪称“柳诗三百首”。
《折杨柳》(梁简文帝)
杨柳乱成丝,攀折上春时。叶密鸟飞碍,风轻花落迟。
城高短箫发,林空画角悲。曲中无别意,并是为相思。
《绿柳》(梁元帝)
长条垂拂地,轻花上逐风。露沾疑染绿,叶小未障空。
《折杨柳》(梁刘邈)
高楼十载别,杨柳擢丝枝。摘叶惊开驶,攀条恨久离。
年年阻音息,月月减容仪。春来谁不望,相思君自知。[15]
南朝时期,除去宫廷诗《折杨柳》的广泛流传,对魏晋时期以物比德、以柳喻人、品藻人物的风气也是继承有加。《南史》曾记载齐高帝萧道成时期中书郎张绪:“绪吐纳风流,听者皆忘饥疲,见者肃然如在宗庙。虽终日与居,莫能测焉”。后齐武帝萧赜即位(482-493年),“刘悛之为益州,献蜀柳数株,枝条甚长,状若丝缕。时旧宫芳林苑始成,武帝以植于太昌灵和殿前,常赏玩咨嗟,曰:‘此杨柳风流可爱,似张绪当年时。’”以柳喻人,风流未沫。《世说新语》也曾记载东晋大臣王恭,少有美誉,清操过人,“有人叹王恭形茂者,云濯濯如春月柳。”陶渊明更是以宅旁柳树自比,以树自号,作《五柳先生传》,言其高趣,“闲静少言,不慕荣利”,“衔觞赋诗,以乐其志”。[16]
经此六朝烟雨,魏晋风流,以树喻人,人树共情,已经成为国人共识。后经隋唐,五代十国,宋元明清,咏柳、折柳、画柳、植柳,历朝历代,每每有过之而无不及,成就了中国人特有的浪漫。反观上述西方人类学与文学中的柳枝意象,共同之处在于中西方均强调柳树生长之迅速,柳枝和柳木之实用,柳枝异地再生所代表的离情别绪,是中西方的共情之处。而中国柳枝意象的惊艳之处在于它化哀为美的特质,以物比德,与天地共生,婉约与豪迈并存,以无为有的宇宙精神正是中国传统文化的强大基因。这种基因无疑会丰富和充实当下的世界文明,有益于人类命运共同体的构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