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入尘烟》:站在土地上,重写爱情
2022-12-05季洁
季洁
《隐入尘烟》是近三年唯一一部入围柏林电影节主竞赛单元的中国大陆电影。全片几乎每一场戏都是以劳作开头。两个被家庭抛弃的农民,冬天相识、春天相助、夏天相爱、秋天收获却又迎来冬的死亡考验。一个人同另一个人缔结深情,却没有语言,只是一步步、悄悄地渗透时间,在尘埃里开出花来。
但又不止爱情。《隐入尘烟》是一部少有的、能讲清楚人和土地关系的电影。导演李睿珺把两个农民放进平等的爱的光辉中,用一整年细细的时光讲述他们的浪漫之爱,又在这份爱中,勾勒出土地上的农民,和农民眼中的土地。
写剧本一年多,拍摄一整年,剪辑又一年多。李睿珺是这部电影的编剧、导演、剪輯、美术指导之一,也是这部电影的“长工”:贯穿电影背景的五亩地小麦、玉米、土豆是他和家人亲手种下和收割的,电影里的土坯房也是他和家人从无到有亲手搭建的……拍电影的时候没有钱,女主角海清的劳务合同是在电影拍完关机之后,才签下的。原来,现在还有人是这样拍电影的。而他拍出的电影,却是那么有力量。
非种地不可
2019 年的除夕夜,是女明星海清一个人在甘肃省张掖市高台县的花墙子村,和四个陌生人一起度过的。
她是来导演老家,也就是电影拍摄地体验生活的。就在当年12 月,海清答应出演《隐入尘烟》的女主角曹贵英。那是一个脊柱侧弯、小便失禁、在哥哥嫂嫂的后院窝棚里长大的农村女性。这个角色,和演员海清是两个世界的人。但海清答应出演,同时答应了导演李睿珺的三个条件:要拍一整年,要体验生活,要随叫随到。
到花墙子村,海清原本是带着经纪人的,但经纪人住了一天就走了,“太苦了”。不要说饮食、住宿、语言上的差异,光只是农村的旱厕就不太适应——门没关紧,驴就进来了。但李睿珺告诉海清,非体验生活不可。因为农村的时间,向来不是时针的转动,而是藏在具体的景象里。它是冰河融化的巨响,是麦子一青一黄,是一颗鸡蛋变成小鸡再变成鸡蛋的过程。
而电影中马老四(大名马有铁)和贵英,也是靠不同时间的递进,去渗透他们的情感,然后一点点让对方放下内心的不安,在沉默中相爱的。一米一粟收获粮食、一砖一瓦建起房子,没有比这个更能让对方感受到爱的过程。而观众也通过每个季节不同作物、动物的生长,在视觉上看到了时间的跨度和爱的痕迹。
务必先懂劳作,才能懂农村的时间。懂了四时和土地,一个演员、导演,才有机会体会到这土地上生活的人的真正情感。
李睿珺在拍摄电影之前,跟随自己的姨夫——电影男主角马老四的扮演者武仁林,一起看遍了村子里的一千多亩地,最后挑出了大概五亩用作拍电影。其中一块地旁有一间土屋、一条小河沟、一棵花树。冻土一化,春风一吹,满树白花在风中荡漾。每当电影里毛驴子系在花树旁,一份独属于西北农村的美,便生生勾出观者的乡愁。
挑好了地,李睿珺开始美术布景的工作,每天早起去池塘舀水,到拍摄地把所有的黄土给泡上;下午去和泥巴,导演、导演的哥哥、父亲、姨夫、姨夫的儿子……几个人就开始一起拓土坯。两块湿土坯一起,端起来有五六十斤重。上千块湿土坯,要一一晒开,晒成土砖。
除了种地、做房子,还有养小鸡、猪仔和驴。正因为这些劳作,让成年后定居北京的李睿珺有了和儿时完全不一样的感受。“房子是有生命的。是土,慢慢长成了一个房子,又变成了一个家。”
彼时,海清早已来到了花墙子村。她来得并不凑巧,正碰到2020 年年初新冠肺炎疫情暴发,第一次来访她就在高台县待了五个月。后面她又来了四次,为了这部电影,她在高台县待了近十个月的时间。
在海清后来对媒体讲述的故事里,水库化冰的巨响、河边的红柳、和她聊天的放羊老伯、她一个人下车沿着河边走几个小时、眼角晒出的斑点……那都是她真正抛弃出身,感受乡村,试图成为村妇曹贵英的瞬间。
一本日历
李睿珺最没想到的,是那么多人说《隐入尘烟》“浪漫”。
他最开始想拍的,就是农村里边缘人的故事,最后以爱情为主题,似乎也是理所当然。因为老四和贵英已经一无所有。他们各自被原生家庭当作“拖油瓶”,被处理,才重新结合成新的家庭。只有李睿珺觉得“他们可能还有爱”,这才有了这部电影,有了电影里的那些镜头。
电抱小鸡、雨槽瓶瓶、屋顶上乘凉、麦子花、河水中搓澡……相信许多看过电影的人,当电抱小鸡的纸箱被点亮的那一瞬,内心都会跟着“哇”一下。纸箱漏出去的光点,映在破房子的墙上,一闪一烁,村妇曹贵英的眼睛都亮了。
还有秋收之时,老四用六粒麦子在贵英手上揉出的整整齐齐的“小花”。
秋收过后,贵英的背上长满了麦疹子,趁着夜晚,老四在村口小河里用凉水给她搓背,贵英站不稳,紧紧地抓住老四。一束车灯打亮,有人路过,老四和贵英都低下头,害羞地笑。
不浪漫吗?
城市里的浪漫是有模式的,爱情似乎也彼此雷同、无趣,且有门槛。但李睿珺相信,爱不只属于俊男靓女,不只属于金钱,爱和浪漫属于所有人。李睿珺觉得“爱是上帝给人类唯一公平的东西”,他要拍这两个被世界抛弃的人彼此之间还有深情,拍他们还有爱与被爱的能力。
要呈现老四和贵英的爱,就要用他们的方式。花费大量的时间亲近土地,是导演理解老四和贵英的方法。至于大家口中的“浪漫”,不过只是李睿珺的日常。他有一本日历,湖水什么时候暖,蝌蚪什么时候来,燕子什么时候飞回来,小鸡什么时候孵化破壳……电影里露过面的关于自然的一切,都被标注好了日期。
电影里,老四和贵英的床头也有一本道具日历。《隐入尘烟》从冬拍到秋,每一次拍摄,日历都翻到现实日期的同一天。李睿珺打定主意,用最求真的、最耗时的、最不依靠语言的方式,去拍两个农村人的爱情。
如果有人从未见过这样的恋爱,非得说这些是浪漫,那便是浪漫吧。
站在土地上,重写爱情
在电影对人与土地之间关系的渐次深化中,我们每个人身体里隐藏着的对土地的情感,逐渐被牵引,喷薄而出。在李睿珺眼里,农民马老四和曹贵英,仿佛就是土地的孩子。是日复一日的劳作,让老四和贵英感受到了土地对人的滋养,对万事万物的接纳,和自身的无欲无求。
“ 对镰刀、麦子能说个啥……”村里的老疯子一直念叨的话,老四说自己人到中年,土埋了半截,才真的理解。而老四一旦理解了这些话,把自己的命运同土地、麦子之间有了一个对照,他的感情才变得发自内心、拥有逻辑。
电影里,他心疼驴,心疼燕子,心疼房子,为了帮助村民收回地租,三次无偿献血……农民马老四几乎活成了土地的代言人,他默默地接受其他人对自己的索取,却仍旧爱这个世界。但老四唯有一点与土地迥然不同,这是李睿珺所说的,“这个男人可以接受一切的失去,却唯独不能接受失去他的女人。”
电影结尾,老四路过花墙子村口的小河,那是贵英溺死的地方。村民们劝说他,现在粮食有了、房子也有了,你可以一个人享用两个人的劳动成果,开始新生活吧。老四一言不发,向黑暗中走去。突然,他缓慢地一个回头。那个眼神分明在说:他已经一无所有。
李睿珺相信老四会为了贵英放弃土地,相信一个农民心中一样有纯洁、高贵的爱。
老四和贵英站在土地上,重写了爱情。这是从土地里传导而出的勇气,是《隐入尘烟》简单却有力量的来源。
(摘自“南风窗”微信公众号,本刊有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