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杨志共饮
2022-12-05东君
东 君
一
整条马行街的人都认识这名带刀的青面汉子。他往刀鞘上插了一根草标,在花天锦地的闹市里孤云般游走,显得有些落寞。据说,他要卖掉手中这把祖传的宝刀。
我当然认得这把刀。我当然认得这把刀的主人杨志。杨志是我发小,自幼习武,学过祖传的刀法,而且能把刀法口诀背得滚瓜烂熟。我从未见过杨志跟人动刀,但杨志说,他一旦出刀就能攫人性命。有一回酒酣耳热之际,杨志请我们在灯下看刀。这把刀,比通常所见的手刀要长,刀刃一尺有余,刀身也阔,刀背不仅有血槽,还嵌有一环,刀头有阴刻卷云纹,刀尖上挑,带着一股冷傲的气息。正待我伸手握一下刀柄,杨志已收刀入鞘。其时,贞翁与雨石公也在座上,他们见识了杨志手中的宝刀,当场赋诗一首。因为这把刀,杨志的名声在京城一带传开了。杨志外出的时候,一直把刀带在身边。即便喝得烂醉,他也把刀放在摸得着的地方。他有一个习惯,每隔一忽儿,会做一个握刀的动作,仿佛只有把刀握在手中,他才会感受到这只手是真正属于自个儿的。或者可以说,刀是他的魂儿。没有带刀,他整个人就好比行尸走肉:目光呆滞,言语无味。
杨志卖刀的消息是杨志家的婆娘告诉我的。一大早,她找到了我,说,杨志这回是真的要卖刀了,丢人都丢到爪哇国去了。我说,日子还能凑合,卖刀作甚?那婆娘说,我也不晓得他安的是哪门子心思,他要是卖掉了那把刀,魂儿就没了。我又问,杨志就没提卖刀的缘由?那婆娘说,我也不晓得,昨天晌午回到家中,他就跟挺尸似的横在床上,我问他怎么了,他一声不吭就转过身去。你想想一个大男人大白天困觉总归是出了些个事体。今早起床,他突然没头没脑地对我说,要将祖传的宝刀卖掉。
刀在,杨志在。这是杨志常常说的一句话。我不相信杨志真的要把宝刀卖掉。
你不信的话,就跟我去马行街找他。杨志的婆娘说。我本想找个理由逃开,但她还是拽住了我。她站在我跟前,显得有些高壮,以致我不得不感叹:她跟杨志还真的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我跟随那婆娘来到马行街。恰逢市日,街上人来人往,我瞥见了杨志和杨志手中的刀。杨志偏过头,装作没看见。那婆娘说,卖刀,不怕辱没先人的名声?!杨志瞟了一眼说,你来这里作甚?那婆娘双手叉腰,眉毛一挑,竟有几分英武之气。杨志大约是怕她使性,转身欲走,那婆娘便拦住了他的去路。杨志跟她仅隔一把刀的距离,说,给我回去。那婆娘说,除非你跟我回去。树荫下,杨志那张马脸上的胎记青得都有些发紫了。我对那婆娘说,你可以到一边去,让他稍做冷静。那婆娘非但不依,还上前一步说,杨志,你卖刀之前,得想想你爹临终前的叮嘱。杨志做了一个相唤的动作,求求你,回去吧。说话间,他扫视了一圈,仿佛他爹的阴魂就在不远处徘徊着。那婆娘挦扯着他的袖子说,你若识相,就赶紧跟我回家。杨志说,我卖了刀再回家。那婆娘说,你这破刀能卖多少钱?!杨志伸出三根手指说,三千贯。什么?那婆娘差不多要弹跳起来,三千贯,我没听错吧?她的脸色突然变得凝重起来,转身问我,这祖传的宝刀能值这么多钱?我没吭声。那婆娘是做买卖的,自然能掂量这把刀的价钱。她把我拉到一边,低声说,他莫不是想钱想疯了?这把刀假使能卖个三百贯,我也会在酒楼摆一桌的。不过,话说回来——她又把我拉到墙角,神秘兮兮地对我说,事到如今,我也不怕跟你说实话,他要是卖了这把刀,就会招来血光之灾。这话不是我说的,是那个叫公孙什么的道长说的。我仍然没吭声。那婆娘说,你来劝说几句吧,他若是两耳塞了屎橛子,连你的话都听不进去,我就等着哪天守寡了。她说了一大通,见我不答话,苦笑一声,气咻咻地走掉了。杨志有些怅然。一束灰尘在马车后面腾起,转瞬落下。他抱着那把宝刀,慢慢蹲了下来,一只手抓挠着头发,头皮屑似墙上白垩,纷纷飘落。
走,喝酒去。我说。
二
杨志的老爹死于旧伤复发,传给杨志的只有一口宝刀和一门英烈的好名声。其时,杨志年方十六,跟我相仿,但大块头已隐然成形,比我足足高出了半个头。杨志出门必带刀。刀在鞘里,眼中透着刀光。杨志话不多。话不多的人看起来有几分阴狠。事实上,这跟他平常说话带点口吃有关。那年头,我们血气方刚,脸上都冒出了红色酒刺。杨志有事没事,就坐在角落里挤酒刺。他那张脸除了酒刺,还有一块青记。如果有人盯着他的脸,他就会把头偏向一边;倘若那人不识好歹一直盯着他,他也许会恶狠狠地瞪那人一眼,然后走开。有时我们喝了酒,也会去三瓦两舍看花娘。然而,也只是看看。
色字头上一把刀,把刀带在身上就是给自个儿提个醒。这是他爹生前对他说过的一句话。杨志好色,但他跟我一样,算不上放浪之徒。
我告诉过杨志,我暗地里喜欢过绒线铺里的一个妇人。那妇人的百褶裙下一只小脚尖尖翘翘的,像舌头一般伸出来,见人就立马缩回去。我喝了酒,总要在绒线铺里对面的茶坊讨碗茶吃。某日晌午时分,我与杨志在茶坊喝茶时,杨志说,你一直在盯着那个妇人看。我说,我只是看看,不行吗?杨志笑了笑。对我来说,男女关系也不过是看与被看的关系。之后走来一个涂脂抹粉的妇人,站在绒线铺前,好像在挑物什。杨志说,她便是朱雀门外西瓦子唱慢曲的那个清倌人。她长得的确不俗,从此,我便记住了那张脸。
我在衙门当差那辰光,杨志曾向牛二借了一件光鲜衣裳,向我借了点钱,说是要找那个西瓦子的娘儿们吃花酒。那晚,他邀我同往。一进门,一股浓重的脂粉味儿就如同猛虎一般扑过来,我和杨志都打了一个响亮的喷嚏。西瓦子的娘儿们对每一位客人都恭敬有加,也是言必称官人的。在灯光、酒和调笑声营造的氛围里面,我们很有耐心地等待着清倌人的出场。杨志在这方面并非老手,但他喝了点米酒之后,就故意用一种大老粗的嗓门和笑声来掩饰自己的怯懦。也许是因为一时兴起,他握刀的那只手竟开始不听使唤,举杯便饮。酒过三巡,清倌人就出来了,身穿红黄宽袖衫,头上簪花,坐定后,手执红牙板唱起了慢曲。歌声飘荡过来,杨志便伸出手来,仿佛是可以捧在手心里的。清倌人唱完曲子,斜瞥杨志一眼,说,我还是头一回见到有人带着刀喝花酒的。杨志摸了摸腰间的刀,也举起酒杯,猛地灌下一口酒,吸溜一下,似乎怕酒气从嘴角溜走。
吃过花酒的人都晓得,西瓦子的酒是先绵后烈。烈到什么程度?就是把口袋里的钱心甘情愿地掏出来,一个子儿都不剩。清倌人唱完三个曲子,杨志就醉了。杨志是被自己灌醉的。喝酒前的杨志跟酒后的杨志判若两人。清倌人唱完一曲,便举着一个蕉叶杯,向大家敬了一圈。杨志坐到她身边,问她是否介意。清倌人说,你为甚一直带着刀?杨志二话不说,突然拔出刀来。清倌人吓了一跳。那一瞬间,我感觉杨志拔刀出鞘就跟一个灵魂出窍一样。他舔了舔刀尖,又舔了舔她那只白生生的手,问,你叫什么名字?清倌人答,我叫李师师。
李师师,你为什么叫李师师?
因为这里的人都叫我李师师,所以我就叫李师师嘛。
他在李师师的大腿上摸了一下(他摸妇人的大腿和刀,都是同一只手)。李师师毕竟是见过世面的,放下红牙板,旋即退到屏风后,丢下一句:瞧你的身份模样,合该去那种小胡同里的窑子,而不是来我这里,你可以回去了。
我得承认,杨志是那种一碰到漂亮女人脑子就不太灵光的人。因此,我向那个前来收拾残局的老虔婆表示歉意之后,便像拖牢洞般把他拖了出来。我扇了他几巴掌,他便弹开了眼皮。推他,不动,只是一径地躺在一块青石板上,唱起胡歌野调来。我说,人都散了,你唱给谁听?他说,我唱给自己听。唱完之后,他又指着裤裆,破口骂道,瞧你这歪物件,年纪也不小了,都他妈的长胡子了,可你连女人的身子都没碰过,我好歹比你强。你这一辈子要是连女人的身子都没进去过,那玩意儿就白长在你身上啦……呃,呃,你如何又变成缩头龟了,什么?灌了黄汤就成这样了,没出息。酒喝得少了,没胆量;喝多了,就醉得东倒西歪。你这废物,净给我添麻烦……随即,他脱下鞋子,抽起自己来。
第二天,我问杨志,你还记得自己撒酒疯的事体?杨志涨红了脸说,我记不得昨晚在哪儿。
只有我晓得,杨志虽说是壮汉,却很腼腆。平日里,他见了女人,连正眼都不敢瞅。大部分时间他就躲在暗处,透过临街的窗洞看街,看来来往往的各色女人。
有一回,他又向我借钱,说是要再去会会西瓦子那个唱慢曲的清倌人。我说,你忘了她吧。他说,我忘不掉。
去找一个壮实的姑娘,你就能忘掉她。
去哪里找?
杨志抠着满脸的酒刺,茫然地望着窗外来来往往的行人。随之而来的困顿,让他终致粗头乱服,大废不起。后来,我就听说杨志娶了一个会看香头的寡妇。那个寡妇给杨志家看香头,鬼魂有无看到,我不清楚,但她一眼就看中了香头对面坐着的杨志。
杨志家的婆娘说,她已经克死过两个男人,唯独杨志是没法克死的,因为他是一个带刀的男人,他的命比谁都硬。
刀还是那把刀,杨志却跟先前不太一样了。结婚之后,杨志常常在灯下一边摩挲着刀把,一边感叹:七尺男儿,空有一把宝刀。杨志混得不算好,但这并不妨碍他有建功立业的渴望。杨志的母亲还在世的时候,每逢祭祖,都要杨志跪在先人的牌位前,立下重振家声的誓言。杨志二十二岁那年报名参加武科乡试。因为弓马娴熟,再加上他是“三代将门之后、杨侯杨令公之孙”,很快就过了解试。之后参加兵部试,外场考的还是步射与马射,对他来说不成问题,但内场考策论兵书什么的,他就考得一塌糊涂。武举这条路走不通,他就思谋着去高俅的殿帅府谋个差使。
某日,他经我一位亲戚介绍,去了殿帅府,求见高太尉。其时,高太尉正在大院里玩毬。那圆实之物,自顶至踵,颠来倒去,看得杨志目瞪口呆,忍不住拍掌叫好。高太尉忽然把毬停在脚背,摆手扬扬,问,会玩吗?杨志说,不会。高太尉“哦”了一声,又继续玩他的毬。杨志见天色已晚而高太尉兴致犹酣,只得悄悄退出场外。有一阵子,我听说杨志也隔三岔五去圆社踢毬,他虽然有腿长优势,但脚法欠佳,时常冲撞冒犯,招人嫌憎。不过,他踢毬之余,能把毬场的杂草清理得十分匀净;修剪草坪之余,还会用自己的刀刮胡子,刮得也算干净。杨志在圆社混了半年之久,总算是等来了一个人。他就是高俅。要说高俅,东京城里,谁个不知。他凭借毬技,混入官场,一路高升,做了太尉。打那以后,东京城里的圆社就多了起来,玩毬的人也多了起来。玩毬玩得好的,也有被高俅招到殿帅府里当差,但他们当中没有一人能玩出个名堂来。因此,我就对杨志说,人家高俅难道仅仅是拿脚踢毬吗?毬是圆的,高俅的脑子也是圆的。你杨志呢?直来直去,跟枪棒似的,所以,你还是适合舞枪弄棒,去应那武举。杨志说,刀枪棍棒舞得再好也还是村人。
有人说杨志应过武举,实属讹传,不过他做过殿帅府里头的跑腿什么的倒是真的。殿帅府里头有很多可供支使的跑腿,杨志只是其中一个。殿帅府里头的跑腿,到了外边就称作制使什么的,也很有些派头。当我称他杨制使时,杨志大手一挥说,你我是好兄弟,大可不必前一句杨制使后一句杨制使,在圣上身边,我也就是个跑腿的。我说,这不一样,虽说是个跑腿,却也是替圣上效力。你偶或出入宫廷,可曾见过圣上?杨志愣怔一下说,圣上住在深宫,岂是常人所能轻易见到的?我说,如此说来,你也不算圣上身边的人,只能算是圣上身边那个人身边的那个人。杨志双目圆瞪,竟说不出话来。有一回,杨志兴奋地告诉我,圣上庆生那天,他被临时调派到皇宫里头做护卫,总算见到了一回龙颜。彼时圣上跟他仅隔一丛芍药,群臣在后面不远不近地跟随着。杨志这样说着,就用手丈量了一下说,他跟圣上的距离之近,大约等于群臣跟圣上的距离。杨志似乎也风光过一阵子。我跟他在殿帅府门外的那条街上撞见过几回,他戴了一顶官帽,显得很是自豪。风大的时候,他通常会压一压帽缘。事实上,他那顶帽子有一根白绦可以系住下巴,无论风有多大都不会飘飞。
俗话说得好:伴君如伴虎。给皇帝办事,发财的机会固然有,办砸了麻烦也大得很。杨志就碰到过一件倒大霉的事:他同朝中九名制使去太湖边押花石纲,过黄河时,一道妖风刮来,船翻石沉。这可是皇差,非同小可,他不敢回京复命。过了半年,他才托人向我打听一些风路。原来,朝中早已没人记得这等小事,也没人问起杨制使的下落。是年岁末,杨志悄悄潜回城里,行踪诡秘。
早春二月,油菜花开,我骑马经过郊外,看见一人正坐在树下。原来不是别人,正是杨志,头发散落着,一身衣裳也没见换洗过,露在外面的脸和手都是黝黑的。他背靠着一棵树,不停地蹭着,好像树很痒。树叶在摇晃,偶尔掉下两三片。我说,杨志你怎么会逛到这种荒郊野地里来,是不是闲得嘴里淡出鸟来了?杨志说,在家闷得慌,我想出来散散步。我知道,这厮死爱面子,即便在我面前,他也会把彷徨当作散步。我说,最近经过你家门口,你家里的都说你近来一大早就出门去了。杨志沮丧地说,在家不想听那个臭婆娘的唠叨,出门又不敢进人堆。我问,这又是为哪般?杨志说,那位公孙先生说我五行属木,这个时节不宜带刀见人。杨志说这话的时候,一阵风吹过,我打了个寒战,目光落在他腰间。刀在鞘中,一双粗黑的手正搭在刀柄上。又一阵风吹来,草木偃伏,我问,你在这里练刀法?杨志点了点头。
当晚,我们就在老地方天汉洲桥堍的会仙楼吃酒闲话。我说的“我们”包括我和牛二。我们都是发小,年少时曾一道玩过打瓦、踢气毬、削水皮的游戏。这里有必要介绍一下牛二。牛二原本不叫牛二,他姓郑,是读书人家出来的,早年不仅爱踢气毬,还会做气毬。气毬是用两张牛皮缝制的,因此,圆社里面的人就给他起了个“牛二”的诨号。牛二不喜欢人家称他牛二,但我们还是照喊不误。渐渐地,很多人也就忘了牛二的真名。
我点了四道菜:脍腐皮、白切肉、酒醋白腰子、三鲜笋炒鹌子。没点花生米,是因为牛二掉了几颗牙。杨志跟我们谈及押花石纲出事的经过,并没有承认自己事后畏罪潜逃,仿佛他在外漂泊那么长时间仅仅是因为在南方丛林与河网间迷失了方向。不过,他感叹说,把江湖的恶路走了一遭,也没少受罪,自觉还是个本分人,倒不如回来重做制使的闲差,好歹能图个温饱。牛二说,你现在要再补殿司府制使的差使恐怕很难。牛二掉了几颗牙,说话时嘴里会发出嘶嘶声,听来有几分刺耳。杨志把头转向我说,当年我考武举时,经你介绍,跟枢密院的一位副使见过一面,他跟我们杨家也算有些交情,我曾去他府上拜访,他居然还记得我,愿意给我出具一份历事文书,交给高太尉。
又是高太尉。酒桌上但凡有杨志,喝了点酒,总会提及高太尉,仿佛他是我们的共同朋友。
牛二问,这些天你见过高太尉吗?
见过,他居然不记得我在殿帅府内当过制使,也没提押花石纲的事儿。
他怎么会不记得?不过是给枢密院副使卖个面子。再说,他早年也犯过事儿,被开封府断配出境,投奔到淮西临淮州,待了三年才托人打点,回得京城。他要是对你继续追责,等于是自挖鼻孔打喷嚏。高俅之所以是高俅,思虑就是比别人周密,人家没有因为押花石纲出事赏你一记耳光,定然也不会赏饭给你。
不过,他听我自报家门之后,居然多看了我一眼。
嘿嘿,你送过金银物什了吗?
不曾。
牛二摇了摇头。杨志问,你摇头作甚?牛二说,我的脖子昨晚睡觉时落枕了。杨志说,不对,你分明是要说什么。牛二说,我说什么并不重要,高俅有没有对你说什么?杨志说,高太尉只是说,听说我有家传的宝刀,让我改天带刀来。牛二说,让你改日带刀来,这意思就是明摆着的。人家高俅是什么样的人物?上下牙一磕,你这辈子要上要下的命运就定了。杨志拍了拍脑袋说,你的意思是,高太尉看中了我手中这把宝刀?
高俅这鸟人——
牛二喝多了酒,就开始骂人,骂奸臣当道,骂皇帝昏庸。作为一名公差,我几番提醒他,牙齿掉了,议论朝政的时候要提防走漏风声,以免听者有心,把话传到官府中去。但牛二骂起劲儿了,是不会理会这些的。他跟书会里那些落魄书生有点相似,因为怀才不遇,故而总是喜欢说一些愤世嫉俗的话。比如,有官员在汴河造了一座有碍排水的台榭等,他都会议论一番,骂上一通,有时甚至编进戏文里面,这就招来那些官员的恼恨。谈到高俅也不例外。牛二说,高俅还在圆社厮混那阵子,我跟他下过脚。说实话,他那时还是真心喜欢玩毬的,可他玩着玩着,心思就不在毬上了,毬也不是那毬了。牛二说过这番话之后,见杨志一脸不悦,就掴了自己一个耳光,骂一句,口过,口过,我又犯了口过。杨志说,人家混到那个位分,凭的也是脚上的功夫。要说高太尉的毬技真是没的说,自打圣上赐他一双嵌金线飞凤靴之后,他的毬技又见长了。这不,近来他玩毬又玩出了新花样。
什么新花样?
他能让毬拐个弯儿射进网眼。高太尉说,他玩出这等精妙的毬技,全拜那双金靴所赐。
拐弯儿射进网眼不算新花样,我早年也玩过的。
窍门是在毬上?
牛二摇摇头说,气毬重十四两,牛皮缝制,都一样的。
果真是在金靴上?
牛二又摇了摇头。
窍门就在那只脚上,用外侧脚从毬的右下角划过,毬就能拐个弯儿。
这活儿你能?
能,牛二拍了一下桌板说,我如果打诳语,就请你在景灵宫东墙下长庆楼或九桥门街市酒店撮一顿。
结账的时候,杨志说自己的下面有点重了。言罢,便跑到后院的墙根去撒尿。我从窗口望出去,杨志正扶住一堵老墙呕吐,那样子看起来像一条古怪的爬虫。
杨志回来后,我已照例结账。他抹了抹嘴角,也顺便抹掉了一句话。也许他是想道声谢,但终究没开口。我把喝得烂醉的杨志送回家,他家的大门紧闭着。我敲了三下门,没人应声。黑暗处忽而传来一声断喝:杨志!声音是直立着的,让人陡地一惊。杨志打了个酒嗝,像是酒醒了,把我推开,稳稳地站在那里说,我没喝。黑暗中跳出一个影子,没喝?老娘一丈开外都闻到一身黄狗尿的臭味了。杨志嘿嘿一笑,冲我抱拳说,我要进屋了,兄台且回去吧。
三
杨志曾托我代写一封言辞恳切的求职信投递至殿帅府,但一直没有回音;他也曾站在通往殿帅府的路口,远远地望着高太尉矫健的背影,却没有勇气跟上去。有好几回,我们喝酒回来,杨志扬言:他要干一件大事,让东京城的人都记住他。但他什么事都没干成。
牛二说,杨志这人志大才疏,成不了气候,还不如跟我一般做个干隔涝闲汉。
牛二是书会才人,跟那些酸不溜丢的文人镇日价厮混。比起我,他的生活要悠闲得多,不外乎写诗、饮酒、看花、蹴鞠、睡午觉、逛花街,偶尔也去勾栏瓦舍听听小曲、摸摸小手。比起杨志,他更讲究一身行头:出门必带折扇(扇面有他自己的题诗),胡子是修须店修过的,衣裳是浆洗店洗过的。有一回,我们仨聚在一起吃酒。他就对杨志说,做人要超脱一点。杨志说,我镇日价被鸟事缠身,如何超脱?牛二说,烦恼时可寻一个清静处打坐呀,倘使你连桂花落地的声音都能听得见,便证明你的心静下来了。杨志说,如果你三天两头听得那臭婆娘用筷子敲打着碗抱怨米缸里的米不多了,你还有劳什子闲情听那桂花落地的声音?
杨志对牛二的评价是:这大头巾,迂腐得很。牛二对杨志的评价则是:言语粗鄙,行事鲁莽,喜欢显摆家世。杨志早些年在江湖上混过,言行上粗鄙一点,鲁莽一点,我们也都习惯了,至于说他显摆家世,倒是让身边的人有些看不惯。杨志自报家门时,就会大着嗓门说什么“洒家是三代将门之后,杨侯杨令公之孙,姓杨名志”,不仅牛二烦他,我也烦他。
牛二曾私下里跟我说,他翻过杨家的家谱,杨志他爹其实是杨家的义子,原本姓郑,生在荥阳乡下,也就是个白身人,十三四岁就到杨令公府上做打杂的奴仆。杨家男人出征后,战死的战死,病死的病死,家中人丁不旺,于是就让府上几个长壮男仆改为杨姓。牛二还说,杨志虽然打小在杨府长大,但他的口音跟杨家的人到底是有些不同。这是为什么?因为他小时候跟他爹住在一起,学的是开封府的官话,发音里面却还是有荥阳腔。
牛二就是牛二,凡事都喜欢跟人较真,这样的人是很教人头疼的。杨志也知道牛二知道自己的真实身世,但彼此不说破,也就不致交恶。他们也有为某个话题吵得面红耳赤的时候,但没过多久,不需要我从中撮合,他们又会走到一起,依旧以“鸟人”相称。
最近一次见面,是杨志主动找我和牛二喝酒。我知道他心里装着事。有些事必须坐下来聊,心里才会安稳些。见面寒暄几句,杨志就一径地喝酒。那张脸上仿佛抹了一层硬油,看上去没有一点血色,也谈不上表情。
我想卖刀。杨志说。
日子过得好好的,为甚要卖刀?牛二问。
这刀放在我手上,我对它有些不放心。
如何不放心?
看到它,我就想砍、砍、砍人。
你为什么要砍人?
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想要砍人。也许砍完之后我就知道了。
那么,你要砍谁?
我也不知道自己要砍谁。
你不会像砍瓜切菜般地杀过去吧?
不,我会找一个鸟大汉,砍下他的脑袋,挂在天汉洲桥头。
算了吧,你一个怕老婆的都元帅,就别嚷嚷着要砍谁的脑袋了。
不提那婆娘,喝酒。
杨志喝的是快酒,牛二喝的是慢酒。他们的酒量都在我之上,若是从正午开始喝酒,他们通常要喝到太阳落山;若是从傍晚开始喝酒,通常要喝到太阳上山。这一回,照例是从正午喝到天黑。下楼时,我和牛二从旁扶着杨志,但他甩开了我们,摇摇晃晃出了门,经过无脚桥,他又开始对着那条大河发话:我要干一件大事,让东京城的人都记住我。然后便是一边提刀走在风中,一边呕哑嘲哳地唱着一支老歌。月光下,那把刀杀气腾腾的,仿佛真的有一颗头颅在等它。
我说,杨志再这样下去,迟早要疯掉。
桥上的风有些大,牛二打了个踉跄,帽子竟掉进了水中。但他似乎没察觉,过桥之后才停住脚步。咦,他摸着脑壳说,最近老觉着脖子凉飕飕的。我说,你的帽子掉了。牛二打了个酒嗝说,上回喝了酒回家还掉过一只鞋子,第二天醒来才发觉。
我和牛二把杨志送到家后,就沿着小御街往回走。我说,杨志卖刀定然是另有缘由的。牛二说,鸟人近来定然是受了什么腌臜的气。
经过小御街的烟月牌,我的喉咙一阵发痒,不免咳嗽了数声。站在布幔后面的女人也咳了一声,像是对暗号。我循声望去,那人朝我丢了个眼风,我打了个呼哨,就从她身旁走了过去。走着走着,忽然想起三天前,杨志找我喝酒时还跟我提起早年那个在朱雀门外西瓦子里唱慢曲的清倌人。我说,杨志卖刀莫非是为了一个女人?牛二说,你要这么猜想,我也不反对。我说,你别看杨志五大三粗,好似不解风情,其实他很在乎女人对他的看法。牛二说,这倒是真的。
这一晚,我喝多了酒,翻来覆去,难以成眠。窗隙有风,无端添了一丝秋夜的凉意。
三天前,也就是杨志还没决定卖刀之时,他突然找到了我,说,今日勿适意,吃酒去。那回是我们两个人在街边小摊喝小酒。杨志说,今日午后,我去小御街那边逛了一圈,瞧见一个女人从烟月牌下走过,凑近打量,原来便是西瓦子那个唱慢曲的雌儿。我跟她打招呼,她也不做理会,径直掀开幕布,进了里屋。我到间壁打听了一下,说那个西瓦子唱慢曲的雌儿现在是这里的头牌了,人称京上厅行首什么来着。我说,东京上厅行首,敢情跟茶博士、店都知相仿,徒有虚名罢了。杨志灌了一大口酒,又接着说,我跟里头的人疏通了一下,一个老虔婆才带我进去,那里面果然气派,两边尽是碧纱窗,那雌儿就站在斑竹帘后,愣是不见人,说是见一面就得收多少银两。我说,我就是当年的杨志,她却佯装不认识。我跟她打招呼,她只是冷冷地瞥我一眼。我说,都说戏子无情,你何必跟她计较?可我受不了那眼神,杨志说,你也知道的,当年我还摸过她的大腿呢,现如今这小淫妇儿傍上了王公贵族,就仿佛虢国夫人了。别说我像高俅那样混到太尉的位分,日后单是做了个有头脸的牌头,我都会去小御街,骑她一回。你信不信,这话我就撂这儿了。
杨志不是狠人,但他也会放狠话。
凌晨时分,我梦见杨志坐在床前,手中握着刀。他看着我,就像看着一样空无的东西。我惊坐起来,披衣下床,到屋外走了一圈。吃早饭的时辰,我在琢磨一个问题:到底是杨志的刀冷,还是李师师的眼神冷?
去衙门的路上,我还在继续琢磨这些问题:卖刀的理由就这么简单?如果单是为了一个女人的眼神,这也未免荒唐了些。话说回来,我也犯不着替人家着急。我所牵挂的,是他手中这把宝刀能否卖得出去。
中午下馆子,又见到牛二。我们的话题自然绕不开杨志。我对牛二说,依我的揣测,这把宝刀最终可能以三百贯卖掉。牛二却跟我打赌:无论如何,杨志都不可能把刀卖掉。但他接着又拍了一下后脑勺说,这鸟人莫非是要借卖刀自提身价?对,他要卖的,是他自己。
卖给谁?
卖给高太尉。
听过杨志是怎么说的?
杨志说,如果到了第三天他的刀还没卖出去,他就把它埋到土里去,跟他爹做伴。
可能?
还是不可能。
第三天,刀没有卖出去,也没埋进土里,但东京城里的人都知道杨志的刀价值三千贯。
日头矬西,山影仿佛也退远了一些。我再次做东,请杨志和牛二到天汉洲桥堍的会仙楼喝酒。一见面,牛二就拍着杨志的肩膀说,杨志啊杨志,你小子志不在小啊。杨志紧绷着脸,一言不发。
牛二说,你的眼睛里有杀气。
杨志说,我想杀人。
牛二说,难不成是一身力气没处使就变邪乎了?
我也看到了杨志眼中的血丝,便问,为什么老是冒出这样的可怕念头?
杨志从腰间哐啷一下拔出刀说,也许不是我想杀人,而是这把刀要杀人。
刀在我眼前晃了一下,如同一道冬日的晨光,犹带一丝寒气。
杨志喝了酒,脸呈猪肝色,那块青色胎记再次泛起了紫光。这把刀很快就要离开杨志,埋入土中了,他难免会有些伤感吧。牛二把杨志手中的刀取过来,端详了一阵子,说,这刀镡上的“杨氏”二字的确古雅。这样的刀,恐怕只可观赏,若论实用,还不如楼下厨子那把菜刀。杨志抢过刀说,你懂什么?我这把刀可是吹毛立断,削铁如泥。牛二把眼睛翻成鱼肚白,说,铸刀的材质也很一般嘛。牛二必须这么说,否则他就不是牛二了。
你敢试试?!杨志问。
牛二扯下一根头发说,你试试。杨志把那根头发往刀口一吹,头发飘走了,落在地上。杨志说,头发太细软了,不算。牛二说,如果我记得没错,你方才说它还可以斩铜剁铁是吧。
杨志说,你可以拿十枚铜钱让我试试。牛二摸了摸口袋说,今日不是我请客,没带铜钱。杨志也摸了摸口袋说,我身上也没带铜钱。他们把目光转向我。我拍了拍口袋,说,我在这里请客吃饭一向是挂账的。杨志说,走,我去隔壁香椒铺李二嫂那边借几枚铜钱。我无心听他们争论,只是支着桌子,打起哈欠来。我不晓得是他们的话题,还是胃里泛起的酸液,让我变得不舒服。一会儿,我就看到他们霍地站起来,走出门外,声音像灰尘一样落到楼下,之后又听得楼下有人发出一阵欢呼。
在热闹场里,我常常会感觉心里荒凉。我已有些倦意,伏在桌上打起盹儿来。
不过一会儿,我就看到杨志坐在我面前,面色苍白。
我闻到了你手上的血腥味,你刚刚杀过人?
我刚刚去隔壁李二嫂家店铺借铜钱,顺便帮她杀了一只鸡。
不是鸡血。
是鸡血。
你看着我的眼睛,再说一遍。
我把牛二砍了。
他死了?
死了。
我摇晃着站起来,对杨志说,你现在赶紧跟我去投案,我也顺便去拿张尸格,好去验尸。
我和杨志下楼后,天色黑透了,天汉洲桥下众人都围了过来。他们用张皇的目光注视着我们,仿佛是我跟杨志合谋杀死了牛二。我们费了很大的劲儿才把人群分拨开去。
杨志杀人案轰动了整座东京城。分日轮流审判案件的推司跟牛二早年都做过圆社的毬头,败给牛二后按例在脸上涂过几回白粉、挨过几回鞭子,心里早已存了几分嫉恨,加之后来他对牛二妄议朝政的言论早有不满,这一回杨志出手,不仅帮他一雪前耻,还除掉了心头大患,实在是一举两得的好事。因此,杨志此番投案自首,他便格外开恩,最终仅作斗殴误杀结案。至于杨志的宝刀,一说被官府没收,一说落入高太尉手中。不日,杨志便被刺配到北京大名府留守司充军去了。我与杨志,相距千里;与牛二,则是幽明永隔。我们仨的缘分就此走到了尽头。再过若干年,杨志和牛二也就被人淡忘了。东京城的酒楼上依旧可闻喧闹的声响,街市上依旧可见红男绿女的身影。天汉洲桥下香椒铺的李二嫂偶尔跟我提起杨志,还会愤愤地说,他跟我借了二十文当三钱,至今还没还呢。
说到这里,我得介绍自个儿了。鄙人高行远,字自迩。本城仵作,专给死人验尸的,闲时也坐诊,给活人看病,贴补家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