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魏宫廷音乐构建思想研究
2022-12-05闫铮
闫 铮
(山西大同大学 ,山西 大同 037000)
习近平总书记指出:“我们灿烂的文化是各民族共同创造的。中华文化是各民族文化的集大成。”这句话里隐含着一个新的名词:“中华民族文化共同体意识”。也就是说,中华民族文化共同体,是各民族在文化上“交往交流交融”的过程中逐步形成的、具有共同或者相似的价值观念和文化心理定式的群体结构,是生活在华夏大地上的中华民族在特定时空下创造的璀璨文化遗产。作为中华民族曾经的一员,拓跋鲜卑经过300余年的征伐和迁徙,从遥远的大兴安岭起步,最终南迁至平城(今山西大同)建立了国家,史称北魏。北魏文化是在多元一体化进程中,与各民族文化进行碰撞、认同、融合、反哺产生的,对中华民族文化共同体的形成起到了重要作用。
北魏宫廷音乐,是北魏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它既保留鲜卑民族音乐之长,又吸收汉晋音乐传统与西域诸族音乐之华,构建了较为完备的多元音乐融合的宫廷音乐体系,实现了中国宫廷音乐的转型,为集大成的隋唐宫廷多部乐奠定了坚实基础。可以说,北魏宫廷音乐是一个民族文化共同体意识的历史标本。
一、“变夷从夏”为观念基础
南北朝时期是中华民族共同体发展的重要阶段,“华夷”之辩达到高峰,儒家民族思想观念中蕴含的华夷认同思想,被“五胡”频频进入中原建立政权而重新诠释,发展出“夷可主夏”的观念。鲜卑拓跋部把华夏始祖黄帝作为他们的远祖。《魏书》载:“昔黄帝有子二十五人,或内列诸华,或外分荒服,昌意少子,受封北土,国有大鲜卑山,因以为号。其后,世为君长,统幽都之北,广漠之野,畜牧迁徙,涉猎为业,淳朴为俗,简易为化,不为文字,刻木纪契而已,世事远近,人相传授,如史官之纪录焉。黄帝以土德王,北俗谓土为托,谓后为跋,故以为氏……爰历三代,以及秦汉,獯鬻、猃狁、山戎、匈奴之属,累代残暴,作害中州,而始均之裔,不交南夏,是以载籍无闻焉。”《卫操传》载: “桓帝崩后,操立碑于大邗城南,以颂功德,云: ‘魏,轩辕之苗裔。’”“昔我皇祖胄自黄轩,总御群才,摄服戎夏,叠曜重光,不殒其旧。逮于太祖,应期协运,大业唯新,奄有区宇,受命作魏。”鲜卑拓跋部的血缘认同为文化认同奠定了基础,“变夷从夏”不是简单的穿汉服、改汉俗、讲汉话,而是建立具有大一统精神、胡汉兼容的新汉制。道武帝拓跋珪入主中原,采取新汉制进行政治改革,再造“秦汉儒法国家形态”。
宫廷音乐是华夏礼乐制度的重要部分,也是确立王朝统治正统性的有效手段。面对汉晋宫廷音乐崩缺,伶人乐工离散,金石乐悬不整的局面,道武帝诏邓渊定律吕、协音乐,拉开了胡马新风入汉来的大幕。在中西文化碰撞融合、交流互鉴中,多元一体的宫廷音乐体系渐渐形成。在拓跋宏当政之后,掀起了大规模的体制性汉化改革,并随着定鼎嵩洛,彻底割裂了与胡文化的联系。对云冈石窟和龙门石窟的乐器图像进行比较研究,不难发现汉族传统乐器在乐器总量中的占比稳步提升。云冈早期汉族传统乐器约占乐器总量的20%,北魏龙门石窟汉族传统乐器约占乐器总量的64%,折射出拓跋宏汉化改革使北魏宫廷音乐的汉化之风日趋浓郁,新华夏音乐的格局初步形成。
二、“戎华兼采”为构建途径
北魏建国之初,由鲜卑贵族与汉人官员共同执政,胡汉杂居的区域不断扩大,仅平城一地,建国50年内就迁徙来150万人口,胡风汉俗杂糅,成为新风尚。太武帝拓跋焘,尊孔子,奉儒学,建太学,大批有韬略的汉族文人士大夫进入北魏政坛,开始了一系列的汉化改革,促使国力增强,民族矛盾缓和。
公元437年,“魏德益以远闻,西域龟兹、疏勒、乌孙、悦般,渴盘陁、鄯善、焉耆、车师、粟特诸国王始遣使来献”。鲜卑乐、清商乐、龟兹乐、疏勒乐、西凉乐等汇聚平城,构成了多元一体、“戎华兼采”的宫廷音乐,在平城荡起一道千年恢弘的光芒。
公元460年,“山堂水殿,烟寺相望”的云冈石窟营造工程开始了,据说来自凉州的高僧昙曜是石窟的开创者。第一期工程以“开凿五所”为主(第16~20窟),习惯上称为“昙曜五窟”。昙曜五窟是为北魏开国的五位皇帝而建,属皇家工程,规模宏大,真容巨壮、艺术精湛,是云冈艺术的精品。昙曜五窟中第16窟、17窟雕刻有乐器图像,主要乐器有义觜笛、法螺、竖箜篌、细腰鼓、曲项琵琶、筚篥、毛员鼓、脐鼓、铜钹、排箫等。排箫为华夏传统乐器,又称“参差”“龠”。我国现存最古老的排箫,已有3000多年的历史,现藏于河南省博物院。20世纪50年代,国家文化部和中国音乐家协会,将排箫确定为我国的乐徽。研究云冈石窟的乐器组合,排箫被广泛用在了清商乐、龟兹乐、西凉乐在,是应用场合最多的汉族传统乐器。除排箫外,其余乐器均为外来乐器。筚篥、竖箜篌、铜钹等为龟兹乐器,脐鼓为西北少数民族乐器。云冈石窟是拓跋鲜卑族在特定时空下创造的璀璨艺术遗产。石窟内雕刻的乐器图像、伎乐飞天,或婆娑起舞,或击拍而歌,鼓乐齐鸣,琴瑟和谐,是北魏宫廷音乐的再现和缩影。
云冈第二期工程的建造由冯太后和孝文帝主持,石窟中出现二佛并坐的雕像,是当时朝政的真实写照。冯太后30岁时,成为北魏政权的核心,非凡的政治眼光和政治才干得到了充分的展示。冯太后深谋远虑、纵横捭阖,运用成熟的政治手段和高超的政治智慧,对北魏进行了卓有远见的政治改革,史称“太和改制”。孝文帝是冯太后悉心培养的接班人,他继承了“太和改制”的路线,将改制推向高潮。冯太后与孝文帝进行了一系列的封建化改革措施,如俸禄制、均田制、三长制、租调制等,改革促进了鲜卑生产力的提高和生产方式的转变,加快了封建化的进程。
云冈第二期的汉族乐器,与第一期相比,在种类与数量上,都明显增加,这与孝文帝以汉法为政的改革息息相关。第二期工程开凿了第1、2、3、5窟到第13窟。其中第1、2、6、7、8、9、10、11、12、13窟共雕刻有40种乐器组合,26类乐器,316件乐器。汉族传统乐器有:琴、排箫、长笛、笙、阮等,这些乐器是汉族清商乐的伴奏乐器。特别是琴与阮的组合,是北魏清商乐常规的乐器配置,散见于北朝到隋唐的绘画作品、墓室壁画或文学作品,一直延续到五代。北魏在军事上的不断胜利,为经济、文化的繁荣发展提供了保障。“丝绸之路”控制权的掌握,使平城到西域、中亚的经济贸易更加频繁,借此各民族音乐文化获得了广泛交流的机会。云冈石窟二期洞窟中西域乐器有:筚篥、琵琶、竖箜篌、五弦等。西凉乐器有:义觜笛、脐鼓。西北游牧民族乐器胡笳。西域音乐与河西、关陇、江东、荆楚音乐相融合,形成了新华夏正声。高丽、天竺等域外民族音乐的交融,为隋唐多部乐体系的建立奠定了基础。
北魏汉化改革,如何摆脱掣肘,让汉族文化融入少数民族?是孝文帝苦苦思索的问题。平城远离汉文化中心区域,拓跋贵族守旧势力强大,持续汉化改革阻力巨大,迁都中州之地势在必行。公元493年,孝文帝迁都洛阳,为汉化改革奠定了良好的外部环境。同时,云冈石窟皇家工程结束,但民间开窟造像之风仍盛。第三期开凿了第4、14、15、21~45窟,在造像上出现了清新典雅、秀骨清像的艺术风格,注重飘逸洒脱,具有浓厚的汉化风格,这种造像风格被龙门石窟吸收,云冈石窟成为“秀骨清像”风格的发源地。第38窟除了丰富的乐器图像,还首次出现了百戏场面。百戏最早源于周代的散乐,秦汉时得名百戏,是汉族传统艺术在发展过程中融合少数民族因素,发展起来的民间艺术,是我国古代乐舞、杂技表演的总称,是孕育出戏曲、说唱等重要的民间艺术形式。百戏以新鲜活泼的民间歌舞、吞刀吐火的杂技、生动有趣的戏曲俳优、角抵戏,促进了我国各类艺术形式的发展。百戏发展到北魏,层现出形态多样、表演各异、贴近生活的特征,成为北魏民间艺术中最受欢迎的形式之一。
云冈石窟的开凿从和平元年(公元460年)持续到孝明帝正光五年(公元524 年),有45个主要洞窟,造像5万余尊,其中22个洞窟雕刻有乐伎、乐器图像,乐器种类近30种。胡汉杂糅的云冈音乐图像,生动再现了华夏音乐与众多民族音乐,交流互鉴、相谐相和、蓬勃发展的盛况。
三、“乐正雅颂”为构建理想
《魏书·乐志》载:“永嘉已下,海内分崩,伶官乐器,皆为刘聪、石勒所获,慕容儁平冉闵,遂克之。王猛平邺,入于关右。苻坚既败,长安纷扰,慕容永之东也,礼乐器用多归长子,及垂平永,并入中山。”永嘉之乱,刘聪、石勒、慕容、苻坚等胡族首领,走马灯似的袭扰中原,金石乐器损毁,伶人乐工散失,宫廷音乐几乎分崩离析。永嘉之乱是对汉族礼乐的又一次损坏。北魏宫廷音乐是在解构基础上的一次重建,在宫廷音乐类型上效仿汉晋,建立了郊祀乐、宴飨乐、掖庭乐、鼓吹乐等,但实质上在乐器配置、用乐规模、乐舞来源等方面,都与汉晋传统有了较大的差异。
魏高祖拓跋宏“雅好读书,手不释卷,《五经》之义,览之便讲。学不受师,探其精奥,史传百家,无不该涉。善谈庄老,尤精释义”。孝文帝对汉文化的学习孜孜不倦,深得要义。他提出了“稽古复礼,乐正雅颂”的正乐主张,《魏书·乐志》载:十五年冬,高祖诏曰:“乐者所以动天地,感神祇,调阴阳,通人鬼。故能關山川之风,以播德于无外。由此言之,治用大矣。逮乎末俗陵迟,正声顿废,多好郑卫之音以悦耳目,故使乐章散缺,伶官失守。今方厘革时弊,稽古复礼,庶令乐正雅颂,各得其宜。今置乐官,实须任职,不得仍令滥吹也。”遂简置焉。孝文帝对音乐的功能进行了详细的阐释,对雅乐给予肯定,认为建立雅颂之乐是宫廷音乐的根本。文明太后也有相近的主张:“先王作乐,所以和风改俗,非雅曲正声不宜庭奏。可集新旧乐章,参探音律,除去新声不典之曲,裨增钟悬铿锵之韻。”文明太后认为,宫廷音乐具有和风改俗的功能,所以只有雅曲才可以庭奏,金石乐悬也应增加。
“乐正雅颂”是对传统礼乐的坚持,事实上北魏宫廷音乐中雅乐、清商乐并未获得大的发展,金石乐悬也零落不周,一方面与永嘉之乱礼乐崩缺有关,另一方面随着四夷乐舞进入中原,炙热宫廷,胡汉音乐交融成为常态和主流,很大程度上弥补了礼乐有失的局面。从此,中国宫廷音乐以多元民族音乐融合进入了新风格时代。
中华民族“它的主流是由许许多多分散存在的民族单位,经过接触、混杂、联结和融合,同时也有分裂和消亡,形成一个你来我去、我来你去,我中有你、你中有我,而又各具个性的多元统一体”。拓跋鲜卑的汉化改革,推动了我国多民族国家的形成。北方众多少数民族,在他的带领下,一起投入民族大融合的高潮中,正是有了这样一次次的民族大融合,才使华夏民族的发展,犹如滔滔江水奔流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