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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类/人性书写*
——评华裔加拿大作家李淑芳的小说

2022-12-05李良博

大众文艺 2022年21期
关键词:艾比庇护所杰西卡

李良博

(华南农业大学外国语学院,广东广州 510642)

华裔加拿大作家李淑芳(Jen Sookfong Lee)的首部小说《东方之终》(The End of East)于2007年问世,小说一出版就备受关注,好评无数。2009年,她发表为离散对话创作的短篇小说《冷寂》(“Chill,Hush”)。此后,她又于2011年相继出版了短篇小说《庇护所》(“Shelter”)和长篇小说《更好地母亲》(The Better Mother),并凭借该长篇入围2012年“温哥华图书奖”(Vancouver Book Award)终选提名。2016年,她的长篇小说《同胞姐妹》(The Conjoined)面世。

李淑芳的小说①涉及的题材非常广泛,既有华裔家族的移民史和温哥华唐人街生活境况,也有家庭亲人间的矛盾隔阂、情感疏离、沟通障碍、父母职责与失职等家庭问题,更有少年儿童救助、同性恋群体、种族和阶层冲突等社会问题。丰富多元的故事主题凸显了作者的关注点正是亲情、友情、爱情、孤独、绝望、迷茫、逃离、创伤、梦想等人类最本真的生活状态,是有关人类关系和生存困境的人类/人性叙事。

一、人之孤独与绝望:《东方之终》

《东方之终》恰恰是李淑芳的写作生涯之始。小说以加拿大温哥华唐人街为故事背景,讲述了陈氏一家三代的移民心路历程。18岁的陈世坤于1913年离华第一次踏上加拿大国土。

起初他只能在唐人街做一些打扫清洁的活计。后来被理发店店主选中做学徒,开始了唐人街理发师生涯。自从来到温哥华,世坤只短暂回乡三次,结婚并生育两女一儿。直到1951年,15岁的儿子博文来到温哥华父子俩才得以第一次相见。三年后,妻子少莲的到来使一家人终得团聚。

故事表面上看起来简单平常,与讲述华裔移民加国奋斗史的传统并无二致。但是,在一般移民叙事的架构下,作者穿梭于过去与现在、加国与中国两个时空场域里,将家庭成员的生活加以拼贴叠合,人物之间的矛盾纠葛和情感疏离由此得以凸显。小说的叙事语言冷静平和,客观的故事叙述更能让读者体会人物内心的孤独与困苦,平静之下的暗流更能真切地涌入读者心底,激起心灵最深处的同情与共鸣。

小说中最直击人心的当是人物那蚀骨的孤独了。世坤少年离家,至妻儿最终来加国与他团聚,时间已过去了41年。将近半个世纪的岁月里,作为丈夫,他不能与妻子相伴,无法享受寻常夫妻间的温情与幸福;作为父亲,他从未亲眼看着3个孩子出生,也错过了孩子们成长中的所有珍贵细节。去码头接博文时,世坤不禁想起几十年前自己初到温哥华时的场景,从18岁到56岁,大好的年华于他就这样悄无声息地流逝了。他已记不清多少次深恐自己会忘了妻子的模样,多少次觉得若是再见不到妻儿一面自己就要被孤独撕裂致死了。

伴随着孤独而来的是夫妻、父子间的情感疏离。数十年的分离使他们相见却不知如何相处,相爱却不知如何表达。当世坤终于见到儿子时,他内心充满了喜悦和激动。“世坤伸出手去想抱抱儿子,但博文却直往后退。……世坤越是急切地想抱住儿子,博文越是显出害怕的样子”[1]。世坤最终绝望地意识到儿子终究是可望而不可接近的,父子间由于多年的分离而筑起的那道无形的墙一生都将难以拆除。少莲来到温哥华后,母子间似乎有说不完的话,而世坤的一句插话却让母子俩的有说有笑戛然而止,尴尬的沉默迫使世坤黯然走开。对于妻儿来说,他们早已习惯了他的常年缺席。不见时孤独地思念,相见而不可亲近时却是更深的孤独与伤害。

世坤一生曾有过不少梦想。年少时喜欢习字,梦想着能够自学成材,来温哥华也不忘带着自己的习作和笔墨,但唐人街没日没夜的挣扎求存迫使他不得不将纸笔束之高阁。为了养家,他别无选择。他必须努力做工攒钱,梦想着有一天能还清欠债,买下理发店,成为加国公民,接妻儿来加国团聚。一家人最终是团聚了,却没有梦想中那温暖幸福、其乐融融的家庭生活。他梦想儿子能够爱他,父子间无话不谈,可终其一生他都没能与儿子说上几句话,父子也从未有过四目相对的温情时刻。他梦想三代同堂、子孙承欢膝下,可儿媳和孙女们对他只有嫌恶与漠视。当生命将尽,梦想已灭时,世坤不禁在内心一遍遍地追问自己此生的意义何在?或许,答案只有孤独,只有孤独最真实。

二、人之矛盾与疏离:《冷寂》《庇护所》《更好地母亲》

《冷寂》里玛格丽特的爸爸多年前就离开了家,家里只剩下她和妈妈。妈妈每日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对她的生活学习漠不关心,母女间几乎没有任何交流。她已记不起妈妈上一次抱她是何年何月,也记不起最近一次接到爸爸电话是什么时候了。她丝毫感受不到家庭的温暖,连房子里的空气都感觉是清冷的(Chill)、沉寂的(Hush),因此憎恨自己的家。

每天出门上学听到大门上锁的声音都让她觉得异常兴奋,这意味着她可以把一切的一切都锁在身后,可以暂时逃离糟糕的家了。因此,十多年来她从未忘记锁门。“出门去上学最大的意义就是能离开这个家”[2]。冷寂的家庭氛围给她的心理和性格都带来了负面影响。由于家里多年来都没有人们亲切交谈的声音,她常常会幻听到鬼怪的声音,这让她恐惧得整夜整夜睡不着觉。她还经常有一些过激的举动,如她会制作酷似哥哥的巫蛊小人并偷偷在上面扎针,还故意给天竺鼠大量喂食,亲眼看着天竺鼠活活撑死。

《庇护所》开篇就是艾比独自一人坐在公园里的长凳上哭泣,一个挥之不去的念头不断在她心里盘旋“我不知道!我不知道!”[3]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是什么让一个孩子如此伤心痛哭?故事由此以倒叙的方式展开。迫于家里的债务问题艾比的爸爸同时做两份工,每天早出晚归,根本无暇顾及孩子;妈妈不愿面对一团糟的家,终日跟姐妹们出去疯玩,对孩子不管不问。维系这个家,照顾两个妹妹的重担于是就落在了艾比的肩上,而她也只不过是一个高中生。更让艾比伤心的是家里人都把她的付出和牺牲当作理所当然之事,毫无感激之心。

艾比唯一的慰藉就是在动物庇护所的志愿者工作。在那里,她遇到了男青年肖恩。他会很“认真地”听她讲话,会跟她“温柔地”交谈,会“真诚地”夸她把小动物照顾得很好。这一切都是艾比在家里得不到的。很快,她发现自己不可救药地爱上了这个“善解人意”“温柔有爱心”的肖恩。直到有一天肖恩请她出去喝咖啡并带她回他家,艾比才发现在动物庇护所发生的一切都是他一早谋划好的:他利用艾比的孤单无助,投她所需关心她、理解她、倾听她的诉说,一步步诱导她慢慢地迷恋上自己。但是,一切都太迟了。艾比身心都已然受到了深深的伤害。于是,就有了故事开头艾比独自痛哭的场景。

发现自己上当受骗时,艾比多想扑在妈妈的怀抱里放声哭泣,把所有的委屈伤痛都发泄出来,多想妈妈能温柔地安慰她、呵护她。可她十分清楚,每日只会放纵疯玩的妈妈肯定不会在家,家里已经没有人关心她、爱护她了。青少年的教育保护问题由此被尖锐地摆了出来。本该承担起青少年庇护所责任的家庭和父母,如今却成了把孩子逼入痛苦绝境的罪魁祸首。很多时候“庇护所——不管是一所房子、一个家庭、还是一个恋人——与陷阱之间都不过只有一线之隔”[4]。

《更好地母亲》里丹尼跟父母关系不融洽的症结就在于两代人之间根本无法沟通交流。生活的艰辛让父亲每日里只有牢骚抱怨。他对丹尼没有耐心与倾听,只有吼叫与责骂。丹尼没办法把自己内心的真实想法告诉父母,因为父母想的永远都是“……有些事情在我们看来是最好的,可你从来都不去做,我们对你很失望”[5]。因此,最终的结局就是“丹尼从未告诉过父母自己想要什么,父母也从未问过他”[6]。

父母对丹尼的要求就是找个姑娘结婚生子,接手家里的古玩店。生儿育女、三代同堂、赚钱养家,这可能是几乎所有中国父辈人对子女的希望,看起来似乎也简单合理。但问题的关键在于这些都不是丹尼想要的。他只想作一个真实的自己。他不愿结婚生子,因为他是一个同性恋者;也不愿接手父亲的店铺,因为他的梦想是做一名摄影师。这些都跟父母的期望背道而驰,也跟传统观念相背。他最终选择了逃跑——悄悄逃离这个家,再也不回头。

他觉得自己出生在这个家庭就是一个错误,连温柔慈爱的母亲都不理解他。母亲每日里只一味顺从自己的丈夫。丹尼多希望她能够改变。母亲的改变可以带给他力量,认识真实的自我。可她多年来已习惯了默默接受一切。她就像“一只乌龟,偶尔伸出头来用自己的黑色小眼睛看看外面的世界,小心翼翼地不惊扰任何东西”[7]。直到遇见瓦珥小姐,丹尼第一眼就知道这才是他心中梦想的母亲。瓦珥小姐敢爱敢恨,随性而为,根本不受传统习俗的羁绊。她不像普通女性一样过着相夫教子的平庸生活,也不相信女性必须依附男性才能生存。丹尼觉得他们两个根本就是一类人。他们就是芸芸众生中的两个特例,都希望追寻一些与众不同的东西,一些有趣的、迷人的、闪闪发光的东西。她就好像一个他永远都不可能拥有的母亲,一个更好地母亲。

三、人之困顿与挣扎:《同胞姐妹》

《同胞姐妹》开篇,社工杰西卡在母亲堂娜去世后整理地下室,不料却在母亲的冰柜里发现两具未成年人的尸体。这让杰西卡陷入了深深的恐惧不安之中,为了弄清真相她开始了不懈的探访和追查。

杰西卡第一反应就是28年前在她家住过的一对程氏姐妹,14岁的凯西和13岁的洁米。她们来自一个华裔家庭,父亲比尔失业,母亲金妮要做两份工来养家。凯西爱上了父亲的朋友韦恩并怀上了他的孩子。比尔知道后盛怒之下打伤了韦恩和凯西,并因故意伤人罪和伤害未成年人罪而受到指控,两姐妹也因此被送进了少年儿童福利中心,辗转几个收养家庭之后最终被堂娜收养。六个星期后姐妹俩不见了,警察认为她们是离家出走了。直到杰西卡在堂娜的冰柜里发现了她们的尸体,这一案件才又重回人们的视野。

这部作品中,作者的关注点仍是人性和人类的生存困境。在小说的世界里,爱与恨、对与错、善与恶的界限都模糊了,而跟这一案件相关的人几乎都生活在阴影之中,都在努力挣扎,最终却都以失败告终。比尔和金妮非常相爱,也非常爱他们的孩子,但经济的困顿却始终笼罩着这个家庭,也破坏着这份爱。生活的重压迫使金妮终日埋头做工,这在她看来是维护这个家必须要做的,但这也直接导致了她无暇顾及与女儿倾心交流,以至于未能及时察觉凯西爱上了不该爱的人。“没有人会相信她曾经是个好母亲。也没有人会相信她曾经作出了最大的努力”[8]。比尔也爱女儿,但他的愤怒暴躁和简单粗暴的教育方式却直接导致他们丧失了女儿的监护权。

堂娜是一个圣人般的好人。她一生都以做好事、帮助他人为己任。她一生好心收养了许多孩子并给予他们母亲般的关爱,被社工称赞为最值得信赖的收养人。可在追查程氏姐妹死因的过程中,杰西卡却发现了堂娜那可怕的隐秘,也意识到母亲并非那般完美。堂娜曾有一个弟弟德温。德温惯于挑衅欺负她,姐弟俩从小就不睦。十岁那年的一个风雨之夜,他们再次争执冲突,堂娜在后面追打德温,情急之下德温跑到了院子里并不小心滑到了悬崖边。从屋里追出来的母亲贝丝见此情景大喊让堂娜赶紧抓住弟弟的手把他拉上来,但是贝丝后来告诉杰西卡她亲眼看到暴怒之下的堂娜用脚将德温踢下了悬崖。

这次事故在堂娜心里留下了深深的阴影,她的一生都是在赎罪中度过的。她希望通过存善心、做好事,收养关爱那些孩子来弥补自己的过错,减轻内心的负罪感。几十年来她一直做得很成功,所有的孩子都爱戴她,直到最后收养了程氏姐妹。两姐妹的心中似乎满溢着憎恨。她们将内心积聚的愤恨都发泄在堂娜身上,不但叛逆、出言不逊,甚至还动手攻击堂娜。这对她来说无疑是致命的,因为她一生的努力顷刻间就一败涂地了。直到最后,杰西卡也没有明确发现姐妹俩的死因。的确,杀害姐妹俩的并非某一个人,而是身边所有人的身不由己和绝望困境合力将她们送入了那个致命的冰柜。人们内心不断积聚的创伤阴影、愤恨不满和绝望无奈合力拧成了一股绞杀索,生活和命运都已然失控,姐妹俩无处可逃。

经过几十年的发展积淀,当代华裔加拿大英语文学的题材得到了不断的突破与超越,视野和主题也得到了更进一步地拓展和升华。作为新生代华裔加拿大作家,李淑芳的小说也超越了传统华裔家族史的局限,开始融入主流作家创作意识和实践,凭借作家的叙述自觉去关注人类普遍的生存状态,书写人性,刻写那些人们从未听说过或是人们早已忘却了的“隐形的故事”,纪念那些在生活的阴影里苦苦挣扎而不得解脱的“隐形的人”[9],深度挖掘审视日常生存状态下的人心与人性。

注释:

①文中所涉李淑芳小说的标题和引文为本文作者自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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