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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时百藏琴失窃记

2022-12-04严晓星

书城 2022年12期
关键词:龙泉寺霹雳古琴

严晓星

一九二五年,寓居北京的琴坛祭酒杨时百(名宗稷,1864-1931)已入衰年,开始撰写自己的《藏琴录》。有人说,这是他准备用以出售藏琴的说明书。杨时百信佛,割舍毕生心血,总有说服自己的法门,但几乎每张琴都有一段独特的记忆。写着写着,不免沉浸在对往事的回忆之中。有一张“霹雳”琴,尤其引发了他的伤感:

乙卯正月,予胞弟宗彩松年之女宝卿,未随侍松年赴闽清知事任,留京求学,欲习琴,因以此琴与之。《琴镜》表式谱即为宝卿及儿子葆元二人作。葆元略知勾抹,不复学;宝卿寝食俱废,不及半年,按腔合拍,习熟《归去》《渔樵》《平沙》《阳关》四曲。以父母在闽,渡海定省,病卒闽清公署,年才二十,哀哉!今琴尘封壁间忽忽将十年,予不忍再弹也!

乙卯为一九一五年,杨宝卿去世大约是旧历六七月间的事。杨时百对这个侄女的喜爱颇有些溢于言表,甚至不惜拿儿子来衬托她。到写下这段文字时,老人伤痛犹在,“霹雳”也已尘封近十年未弹了。

这张“霹雳”,对杨时百还有另一层意义。有一回他做梦,梦见得到了被雷霆击打过的琴材,第二天就得到了这张琴,遂以“霹雳”名之。他请友人章曼仙(1872-1930)就此作铭,刻在琴背。“予戊申重习琴,曼仙之教也。”十七年前(1908),若不是章曼仙让他重新捡起荒废多年的琴艺,哪有如今他在琴苑的地位?

此时的杨时百绝对没料到,三年之后,“霹雳”会和他的另一张琴“山水区”同启一段有惊无险的旅程。如今想来,事情的起因之一,也许就是旁观者将“霹雳”琴尘封壁间的隐痛会错了意,以为主人早已忘记它的存在。

一九二八年春节(1月23日)前后,杨时百搬了一次家,从丞相胡同四十三号搬到德胜门内拈花寺居住。二月初,他的女儿杨葆书、儿子杨葆元(1899-1962)就离京南下,去了上海。大约过了才十天半个月光景,杨时百忽然发现,家里的“霹雳”和“山水区”两张琴不见了,同时不见的,还有“锦囊二个,白玉足一对,琴轸七个”。“锦囊二个”,大约为便于搬运,两张琴当时都装在琴囊里;“白玉足一对,琴轸七个”则正好是一张琴除了琴弦之外的一套完整配件。

事关爱物,杨时百赶紧追查,很快便有了初步结果。有一位李爱乔说,这些东西是被杨葆书偷走了;还有一位刘振书说,是杨葆元偷的。他们的消息来源都是同一个人,在杨家帮佣的工人宋守义。这位宋守义来自山西,二十八岁,在杨家已经四年了。

二月二十五日,杨家姐弟俩在上海接到老父来信。可以想象,姐弟俩都惊诧莫名,总要回信辩解,也许他们还会指称,宋守义也参加了搬迁之役,他既然诬指二人,那么他才是最大的嫌疑人。

不知为何,杨家姐弟迁延到五月中旬才回北京。他们应该和父亲见过面,了解了详情,商量好对策,五月十九日晚七点多去他们所属的外右四区警察署,控告宋守义偷窃家中古琴等物,报请查缉。大约此时宋守义见势不妙,已不知去向,区署呈请上级通缉涉案人。

警察署按部就班,杨家姐弟既失窃,又被诬,双重受害,自然也不会闲着。毕竟他们与宋守义日常相处了几年,仔细梳理他的社会关系,多少会找到一些有价值的线索。第三天(21日),他们果然将宋守义寻获。质问之下,宋守义无从抵赖,只得承认是自己偷了古琴等物,现已变卖。姐弟俩立即喊来警察,扭送至署。

案情原本不复杂,到了警察署,宋守义招供得极干脆:

情因我在他宅佣工四年,并没有工资。我主人杨宗稷往德胜门迁移时,我乘间偷窃古琴二个,一个叫“霹雳”,一个叫“山水区”,锦囊一个,白玉足一对,琴轸七个。我将那古琴“霹雳”卖在龙泉寺明敬(净)和尚二十元,“山水区”那架古琴卖在东城马大人胡同陈姓,得洋二十五元,这白玉足亦付给陈姓,锦囊一个卖在小田(甜)水井英人满德之子,得洋二元,我均花用无存。我并误说杨保(葆)元他们偷去……

下一步当然是“派警察传收买赃物”。住在小甜水井的“英人曼德之子”“现已出京”,无从追查;龙泉寺方丈明净和尚不在寺中,派来寺中一个佣工季国祥作为代表,来署受讯:

于阴历闰二月间,有这宋守义拿来两个琴,我们庙的方丈明净就买了一个大的,价洋二十元。据这宋守义说,他给杨宅小姐、杨少爷卖的,以作他们回南盘费。

还有买了“山水区”与白玉琴足的陈姓人家,“复派警赴东城马大人胡同门牌三十四号查传该陈姓,迄未遵傳到案”。直到二十三日将此案函送京师地方检察厅,仍不见到案记录。

这一天,在东珠市行路南泰兴森铺内,警察还发现了宋守义存放的箱只等物。宋守义起开后,登记是:

绸子棉马褂乙件,相片乙张,八宝印色乙盒,折扇两把,琴足一对,化石图章乙个,红木乙圤(块),相片乙张,琴图三张,扇面二张,旧书十本,地图一本,以上均系第一号之物;酒杯一份,玉石琴足一对,茶碟一个,泡花缸一个,旧书册一本,宣纸乙困,最胜丹乙小并(瓶),以上均系第二号之物;相片一困(捆),锡酒壶乙个,旧扇古(骨)四把,以上均系第三号之物。

杨葆元说这些“均系我家被宋守义窃去之物”,宋守义说:“除徽章一枚,印色盒一个,马褂一件,琴足两对,一系石的,一系杨木的,是我偷的,其余均是我主人给我的,相片是少爷照着玩的。”但此外尚有“琴图三张”,杨时百给他有何用处?这话的水分怕是不少。

买赃的三家,“英人曼德之子”渺不可寻,买琴的明净和尚与马大人胡同三十四号陈家,都是不难查考的。

先说这明净和尚所在的龙泉寺,在陶然亭旁,一九一四年,因袁大总统将章太炎囚禁在此而名噪一时。但引起社会长期关注的,还是龙泉寺的慈善事业。清光绪三十四年(1908),龙泉寺开设孤儿院(《参观龙泉孤儿院》,载《华北日报》1929年4月10日),此后数十年间,常因此见诸报端。一九三七年春,北平举办声势浩大的“春丁祀孔”,奏古乐者,即由龙泉寺孤儿院学生担任(《大成殿前古意盎然  春丁祀孔昨举行》,载《华北日报》1937年3月22日),可见寺中有古乐研习之风。

明净和尚号逸梅,能琴,最妙的是与杨氏父子素有交游。一九二○年旧历三月十四日北京岳云别业首集,他与杨氏父子等多人合弹《渔樵问答》《平沙落雁》,又与杨葆元等琴箫合奏《梅花三弄》(《琴会记事》,载《音乐杂志》第1卷第3号);一九二三年旧历四月二十六日第四集,他又与杨氏父子等多人合弹《渔樵问答》《平沙落雁》,与杨时百等合奏《水仙操》(《北京琴会岳云别业第四集纪事》,载《今虞琴刊》)。这一天他们有合影,立于正中的僧人便是明净,杨氏父子在他右首不远处。如此一来,他“因事外出”不能到案,就可能不仅是出于避免不体面的考虑了,否则岂不是惊人的难堪。

马大人胡同三十四号陈家,即末代帝师陈宝琛的侄子陈懋鼎(1870-1940)。陈懋鼎家世煊赫,活跃于外交界,自清入民长期担任政府要职。这么一个小小的案子想要让陈家主人到署问话,设身处地,的确难能。

不过,以陈家的地位,想要古琴又有何难,为什么之前不要,偏偏这个时候要?相信这与陈懋鼎同父异母妹妹陈懋恒(1901-1969)的到来有关。正是这一年,这位自幼学琴的才女转入燕京大学历史系插班就读。陈懋鼎对这位比自己小三十一岁的妹妹备极关爱,而觅得良琴又是陈懋恒念兹在兹的心愿。陈懋恒有五古《访琴》一首(《陈懋恒诗文集》,海峡文艺出版社2011年),从“携儿冲晓去”“锡山”“惠泉”数句来看,当作于一九四○年迁沪之后(长子1936年始生)。此诗见于她北京时期的《燕京集》中,应是阑入,但“访琴如访贤”的心意想来是始终如一的,只可惜这次为宵小所乘了。

杨时百毕生藏琴逾百,写入《藏琴录》的也有五十三张,但在传世琴中能确定经他收藏者却仅存二十多张。“霹雳”和“山水区”(“区”字疑当读作“讴”)二琴,如今已不知下落。

回头看这个九十四年前的古琴失窃案,可以发现宋守义所能倚仗者,竟然只是杨时百本人不要发现,到了“误说”是小姐、少爷偷窃这一步,已近乎无路可走、口不择言了。与其惊讶于宋守义的愚蠢,倒不如说,他只能从自己狭隘的人生体验去理解杨时百及其他人,所以才如此可怜复可笑。然而这样的行为也是史不绝书的,在他之前之后都有。这里略举他之后的数例,或可为琴苑别史,或可见人情世态。

一九三二年,琴人招学庵(1882-1965)南返广州。忽然有一天,有小偷光顾他的听梅楼,检点余物,别无所失,独独少了他最喜爱的“江城笛”琴,“似专为此琴来者”。招学庵“连年踪迹,竟不可得”(《听梅楼偶记》,载《今虞琴刊》)。数年后,他买到了一张“尚友”琴,哪想到竟然也来路不正,是南昌沦陷时诗人王易(1889-1956)被人趁亂攫取的家传之物。招学庵看到琴上王易父亲的题识,慨然将琴归还,王易遂作《“尚友”琴歌》(《国立中正大学校刊》1948年第6期)以报之。

近三十年来的古琴失窃,一次发生在一九九四年四月的山西平陆,主角是程宽(1903-1995)的唐神龙二年款“清角遗音”;一次发生在一九九七年十一月的浙江杭州,主角是钱曾省的元末明初琴。前者运气好,警方快速追回,后者竟至流落海外。说起来,世纪之交的南通也发生过一次古琴失窃事件,那是文艺烈士史白(施春瘦,1908-1946)的家人在故居里为他办一个生平展,展品中有一张史白之父施养正的旧藏“四号”琴,是载诸《今虞琴刊·今琴征访录》的,某夜窃贼翩然造访,携之而去,从此“云深不知处”。

“霹雳”在杨时百心中,是侄女留下的纪念,在宋守义眼里不过就是二十块大洋罢了。定义万物的,无非人心,许多人视为雅物的古琴亦如此。

壬寅九月十七、十八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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