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失人，亦不失言

文|施绮怀 图|松鼠

在网上，随便翻开一个评论区，十之八九会看到很多人在为了一个观点你来我往地相互攻讦，争得天翻地覆，最后的结果是谁也不服谁。

这让我想起我和我哥之间的一件事来。当时我正沉浸在汪曾祺的《受戒》构筑的荸荠庵世界中，听到我哥来了，连忙把书倒扣在桌子上出去迎接。

进了卧室后，我哥看桌子上扣着一本书，就走过去，分开五指按在书脊上作翻转势：“受戒？！”接着把书翻过来，瞅了一眼，随后流露出一副鄙夷的神情：“你怎么看这种东西？”

我一听，结舌良久。

后来我转过弯儿来了，我哥是对的，但前提是在他的价值体系里。我哥受教育水平不高，热衷于打游戏，不喜欢看《受戒》这一类没有紧张刺激情节的小说情有可原。我无法用建立在我的价值体系之上的言论否定他的价值体系，因为人一般容易被自己亲自发现的理由说服，而不是被别人酝酿的理由说服。

自这以后，我明白一个道理：人和人的价值观是不一样的，不要妄图用自己的价值观去征服他人的价值观。同时我也告诫自己，不要轻易在网上发言，以免他人妄图用他的价值观来征服我的价值观。而人一旦有了征服欲，往往伴随着硝烟四起。

我认为《受戒》很好看，我哥认为不好看，这就涉及一个审美概念了。

中国劳动关系学院的杨宁老师说：不要否定别人的审美，哪怕你已经很不能忍受了，但是不要轻易否定，因为否定完了之后，你以为你能改变他吗？改变不了，最后的结果就是你俩争吵越来越升级……你要知道，审美这个东西，是一个人从出生到现在全部经历的总和，这个总和建构了他的品位……当你一下把他这个品位给否定了，这意味着你在否定他前半辈子，甚至是这一生。那他当然不能同意，他当然要跟你争一争。

再加上网民的受教育水平以及道德素质参差不齐，有些人一看到不符合自己价值观的言论，操起键盘就破口大骂。这种人就是中国政法大学罗翔教授说的那种人：“一个知识越贫乏的人，越是拥有一种莫名其妙的勇气和自豪感。因为知识越贫乏，你所相信的东西就越绝对，你根本没有听过与此相对立的观点。”

《止学》云：“王者不辩，辩则少威焉。智者讷言，讷则惑敌焉。勇者无语，语则怯行焉。”

无论是王者，还是智者、勇者，都要求不要多言。有王者风范的人多话，容易丧失自己在他人心目中的威严；聪明的人多话，容易言多必失；勇敢的人多话，容易瞻前顾后，导致行动犹犹豫豫不果敢。

这是从说话主体角度来阐述的，《论语》则从说话对象的角度作了一番解说。

子曰：“可与言而不与之言，失人；不可与言而与之言，失言。知者不失人，亦不失言。”

应该对某人说的话却没跟对方说，是失人。今日，我之所以写下这篇集中了我多年思考的文章，是因为我觉得能静下心来读书且读到我这篇文章的人，想必我都能引以为同调，所以我得说一说，不然会错过潜在的读者，也就是所谓的“失人”。

不应该对某人说的话却跟对方说了，是失言。譬如我按捺不住心中的不愤，和我哥争执起来，非要他接受我的价值观，承认汪曾祺写的《受戒》是一篇很棒的小说，甚至我俩还打了起来。这就是“失言”。

认清你的说话对象，才能既不失人，也不失言，这就是“知者”，即有智慧的人。

最后，就用郑板桥的一段话作结吧：“有些好处，大家看看。如无好处，糊窗糊壁，覆瓿覆盎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