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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代诗人视野下的孙子与《孙子兵法》

2022-12-04毕海林

滨州学院学报 2022年5期
关键词:兵学孙子兵法孙子

毕海林

(滨州学院 孙子研究院,山东 滨州 256603)

《孙子兵法》既称“武经冠冕”,又以“严谨的结构,透彻的说理,生动形象的语言,和谐上口的音韵,整齐匀称的句式,简短精练的篇幅”[1]受后世文人瞩目。刘勰有“孙武兵经,辞如珠玉,岂以习武而不晓文也”(《文心雕龙·程器》)之说,意指《孙子兵法》文辞之优美。北宋神宗论孙武书亦“爱其文辞、意指”。王安石赞曰:“言理而不言事,所以文约而所该者博。”(韩滤《涧泉日记》引)南宋郑厚更是提示文人要关注《孙子兵法》,称:“孙子十三篇,不惟武人之根本,文士亦当尽心焉。其辞约而缛,易而深,畅而可用,《论语》《易》《大传》之流,孟、荀、扬著书皆不及也。”(《艺圃折衷》)在文学作品中,诗词历来是追忆孙子、阐述孙子兵学思想的独具魅力的载体。东汉冯衍在《显志赋》中最早吟咏孙子[2],其后南北朝时吴均的《咏怀·其一》有“野战剑锋尽,攻城才智贫”[3]130的语句,暗合孙子“谋攻”之意。明代李贞的《送黎美周北上》,诗中以“从来善用兵,战胜于庙堂”“愿言赞帷幄,我武用以张”[4]367之句,褒扬孙子的庙算思想。延续前代传统,清代诗人不乏咏颂孙子及其兵学思想者,关涉孙子生平、其人其书及孙子兵学思想的诗作也层出不穷。

“吴宫教战”是《史记·孙子吴起列传》中记载的孙武在吴国宫廷训练宫女之事。清代诗人追忆孙子“吴宫教战”故事,意在颂赞孙子的治军严明,肯定孙子在吴国的功绩。

顾万祺,字庶其,江南吴江人,他赋诗感怀孙子扑朔迷离的身世,又钦服孙子在“吴宫教战”中展现出的治军才能。在《斗鸡坡》一诗中,顾万祺说:“红粉宫中小队齐,花痕凝碧草萋萋。一从孙武归山后,不教三军教斗鸡。”[5]顾诗上半阕追忆司马迁笔下孙子“吴宫教战”的场景,以“小队齐”颂扬孙子“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的为将之道和信赏明罚的治军领兵才干。诗的下半阕道出孙子飘然高隐后,吴国继任者开始沉迷享乐、荒废武备,并以此影射兵家隐退后国家前途暗淡的现实。

《越绝书》曾有“巫门外大冢,吴王客齐孙武冢也,去县十里,善为兵法”[6]12的记载。清代孙子的后裔孙星衍多次寻访孙子墓,并题诗《题巫门访墓图》,诗中以“吾家吴将高绝伦,功成不做霸国臣”[7],盛赞其先祖孙武智在进退有度,既能辅佐吴王成就一番霸业,又能在阖闾“兴霸名于诸侯”后功成身退,独善其身。诗的上半阕以“春秋三传佚姓名,大冢却在吴东门”和“弯还惟见古柏存,遍览平畴失碑记”两句,感慨孙子之名不见于《左传》等春秋史书,孙子之墓却赫然立于吴国旧地。作为孙子的后人,孙星衍颇有物是人非、欲语泪先流之感怀。诗的下半阕提到“君不见乌喙之邻施间谍,内嬖忽然消霸业。西施可惜入宫迟,不付将军教兵法”,意指越王勾践以美人西施消磨吴王夫差意志,离间吴国君臣,最终灭吴称霸,倘若孙子仍在,对西施重演“吴宫教战”一幕或许能避免吴国倾覆的悲剧。

吴周钤亦有《巫门墓》一诗慨叹孙子的身世,诗中“巫门大冢传孙子,谁向苍茫吊遗址”“忆昔吴宫试将才,能使红颜甘赴死”“军令如山观者惊,王曰‘将军且休矣’”“破楚功成身不居,神龙毕竟能潜尾”和“十三篇法至今垂,俎豆家山亦应尔”[8]等句,既指明了孙子有墓立于巫门之旁,又通过描叙孙子“吴宫教战”、破楚入郢的军事功绩,感叹孙子功成身退,有兵法十三篇流传下来,其兵学思想因而泽被后世。吴嵩梁(1766—1834),字兰雪,江西东乡人,以诗闻名中外,著有《香苏山馆诗集》。吴嵩梁在《孙武子祠》一诗中,以“阵法吴宫记,军谋伍相知”一句勾起读者对孙子“吴宫教战”的追忆,又以“铜印家传在,沉吟欠小诗”[9]一句点明孙子私印为孙星衍偶得,兵圣遗韵有幸得以家传。同样的感怀也可见之于顾广圻的诗作。顾广圻(1770—1835),字千里,号思适居士,江苏元和人,通经学小学,尤精校勘、目录之学,著有《思适斋文集》。顾广圻在《孙武私印为渊如观察作二首》一诗中提到“宫中教战事依然,此印沈埋定几年。天与文孙重管领,猩红钤上十三篇”和“谛玩横增吊古情,乐安祖德最知兵”[10]等句,表达了作者对孙子钤印重见天日的欣喜之情和对孙子十三篇的敬仰之意。

另外,清代文学家姚燮在《孙氏隐啸园七章·选四》中,有“武子有新庙,阖闾无故城。指麾春女队,忆昔教吴兵”[11]等句,作者在游览孙武祠时触景生情,追思孙子吴宫演兵旧事。徐芝峰也吟有《二妃庙》:“兜鍪脂粉笑逡巡,却叹将军戏作真。一剑骈诛君侧宠,沼吴偏见浣纱人。”[12]诗人先是以生动的笔触刻画出宫女们演兵时恣意嬉闹而不以孙子军令为意的可爱顽劣姿态,继而话锋一转,可怜的宫女们怎能料到兵家治军之严酷。在诗人看来,孙武为严明军纪,不顾阖闾请求执意斩杀二妃,后被阖闾拜为将军,襄助吴国“显名诸侯”,而历史的吊诡之处是另一美女西施促使吴国走向灭亡。

除了追忆孙子,清代诗人也从不同角度盛赞孙子兵学思想,认同其在中国古代兵学史上的地位。

查慎行(1650—1727),字悔余,号他山,著有《他山诗钞》。查慎行在《拟玉泉山大阅二十韵》中提到“忆昨三犁候,亲征万里逾。行间走英卫,麾下拔孙吴。挞伐声灵在,韬钤将相俱”[13],赞扬当朝军事人才辈出,既有像英布、卫青一样的优秀将领,也有像孙子、吴子一样的著名军事家。孙星衍在《无题》一诗中,通过“庄严肃穆人起敬,兵家尊称武圣人”[7]一句,表达对孙子思想的景仰和对孙子兵家圣祖地位的尊崇。顾日新,号剑锋,江苏吴县人,贡生,著有《寸心楼诗文集》。顾日新的《孙武子祠》一诗,在字里行间透露出对孙子人生经历的感慨,认为孙子在吴国建功,其思想却惠及长远:

一卷兵书动鬼神,济时活国胜儒臣。报功未极当年量,收效常为后世珍。毕竟元机非笔墨,可无遗庙慰荆榛?种花漫近庭前土,恐是吴宫旧美人。[8]

在顾日新看来,《孙子兵法》虽为兵书,但其兵学辅国安邦胜于儒术,孙子兵学思想的深邃哲理也理应受到后世珍视。

石韫玉(1756—1837),字执如,号琢堂,江苏吴县人,善诗文,通兵法,其在《兵书峡》长诗中有“孙子十三篇,实为兵家祖。其余韬和略,智巧各睹謱”和“厥后兵家流,习此以御侮”[14]等句,直指后世兵家以《孙子兵法》为圭臬的历史现实,同时以“或圆而中规,或方而成矩”[14]一句喻指《孙子兵法》蕴含的兵学思想几乎规范了后世兵学的发展路向,又以“自古知兵人,岂由故纸攻。运用在一心,神奇出无穷”[14]一句抒发研习、运用兵法应“法古而不泥古”的感悟。

张维屏(1780—1859),字子树,号松心子,其在《寒食有感》一诗中写下“闲来诸史自披翻,坐对陈编发浩叹”和“千载谈兵祖孙武,不知彼已莫登坛”[15]等句,一方面肯定了孙子作为兵家鼻祖的地位,另一方面通过读史得出将领若不能知彼知己就不可以登坛为将的论断。另外,汪仲洋在其《题赵芦洲刺史大雪从军图》一诗中以当朝权臣不知《孙子兵法》,不晓战策,以至于危难之际束手无策为反面例证,暗指孙子兵学思想具有的指导战胜攻取、匡扶时局的巨大价值。他说:“庸庸未读孙吴书,交口危难纷不已。”[16]在他眼中,当朝不通兵学的士大夫们远不如唐代丞相裴度文武兼备,后者以文臣身份亲自挂帅征讨淮西,却以韬略攻破蔡州,纾时局之困。

也有清代诗人通过描述名将或战例,衬托孙子兵学思想的制胜之妙。胡凤丹(1828—1889),字月樵,号桃溪渔隐,浙江永康人,著有《闻见录》《退补斋诗文存》等。他在《挽香山何云畡封翁》一诗中,以“尤精韬钤古无比,兵法十三孙武子。声威所至平猓夷,立歼长蛇殄封豕”[17]等句,指出何封翁正是精通兵法十三篇,娴熟运用韬略才顺利镇压民变。郑孝胥(1860—1938),字苏戡,号海藏,清末诗人,他以戚继光镇守蓟门旧事为题赋诗《戚元敬》一首,诗中对孙子“故用兵之法,无恃其不来,恃吾有以待也;无恃其不攻,恃吾有所不可攻也”巧做修改,用“不恃彼不来,恃我实有备”[18]144一句赞扬戚继光用兵能以不变应万变,以致“在镇十六年,虏骑莫敢至”[18]144,凸显了孙子兵学思想在指导战争制胜中的价值。

张际亮(1799—1843),字亨甫,福建建宁(今建瓯)人,有《张亨甫全集》。1840年10月10日,英军夹击金鸡山炮台,清军奋勇抵抗,总兵谢朝恩阵亡,炮台最终陷落,两江总督裕谦投水殉国,提督余步云不战而逃,英军在镇海大肆劫掠,如入无人之境。张际亮闻讯后作《镇海哀》一诗:

十日寇不攻,一攻弃城走。金鸡山险莫能守,飞弹扑城大如斗。四千甲兵同日逃,淫掠可怜遍童妇。乌虖置之死地而后生,避实击虚兵家情。孙吴之法夷虏明,嗟汝大帅徒专城。[19]62

张诗中的“置之死地而后生”正合孙子《九地篇》的“投之亡地然后存,陷之死地然后生”,“避实击虚”则是取自《虚实篇》的“兵之形,避实而击虚”。张际亮在诗文的注解中说:“逆夷每用杉板船载三百人登岸,其船即归海里,以故无不用力死斗。又我兵扼守大口,而逆夷每用汉奸引入小口登山缘岸,以故屡获胜仗。”[19]62他感慨英军居然能在登陆作战时采用破釜沉舟之计,清军统帅却只知死守而不懂得兵法的变通,诗词中的悲愤与无奈溢于言表。为此,张际亮号召士民“曷不忍死凭城壕”,在他看来,“主客众寡势所操,巷战尤足歼其曹”[19]63。

运用大量对立统一范畴解析战争问题是孙子兵学的基本特征。清代诗人援引或化用“庙算”“伐谋”“拙速”“全胜”等具有战略色彩的孙子兵学范畴,肯定孙子兵学思想在战争制胜中的价值,这一类诗词数量颇多,也极富有魅力。

“庙算”是孙子提出的先计而后战的军事预测与战前战略筹划思想,所谓“夫未战庙算胜者,得算多也,未战庙算不胜者,得算少也”,这一谋定而后动的战略思想给清代诗人以很多启发。

雍正帝在《功成回銮恭颂二首·其一》中以“庙算无遗策,神功迈昔踪”[20]34一句肯定孙子的庙算思想,又以《怡贤亲王挽诗三十韵》中的“万里边防襄庙算,两军输挽佐畴咨”[20]55一句,褒扬怡贤亲王胤祥襄助庙算之功。王焜,字大生,江南嘉定人,著有《考槃集》。他在《客有谈海上己亥之变诗以纪之》中援引“庙算”分析“郑成功入寇之事”,称:“自从庙算添戎旅,铁瓮吹笳万马回”[21]601。朱煌(1772—1849),字辉甫,号勿轩,青县钱海庄人。著有《勿轩小草》《武经七书摘要》等书。他在《平夷即事》中痛恨英国侵略者侵犯中国沿海、杀戮吏民的暴行,希望清廷“庙算定神机,天子赫斯怒”,将领“帷幄运全筹,中流作砥柱”[22],期盼彻底逐出英寇。姚濬昌,字孟成,号慕庭,安徽桐城人,著有《幸余求定稿》。他在《军中杂感·其三》中提到“兵谋庙算两难谙,欲问青天意更含”[23],既感慨运兵计谋和战前料敌的难以捉摸,又感怀伍员计谋不被夫差采纳饮恨而终。姚莹(1785—1853),字石甫,号展和,安徽桐城人。他在《留别台中人士·其五》中也有“城狐社鼠屡惊骚,庙算频烦圣主劳”的描写,揭示了将领战前充分庙算的重要意义,表达了对从戎书生的敬佩之情。秦松龄(1637—1714),字汉石,号留仙,江南无锡人,著有《毛诗日笺》。他读史有感,在《杂感三首·其二》中以“授钺亲贤庙算强,旌旗万里作岩疆”[24]127一句,喻指古代帝王善用庙算才能开疆拓土,建立基业。杨圻在《癸丑北游诗五十首·其七》中以“塞上军机疾,宫中庙算娴”[25]169一句,凸显前线用兵作战,后方军事指挥机构运筹帷幄、庙算制胜的意义。清代文学家赵翼在《军中擒逆首林爽文,槛送过泉纪事》一诗中有“三番赴救阵未开,两路继援涂又塞。倘非庙算决大举,绝岛妖氛几时熄”[26]938等句,形象地揭示出“庙算”在清军弹压林爽文起义中的作用。清代火器制造家戴梓和其子戴亨也对“庙算”情有独钟,戴梓作五言长诗有“一言陈庙算,四渎凛朝纲”[27]348之语,戴亨在《闻警·其一》和《昭君》两诗中,有“致乱伊谁咎,安危庙算长”和“宁边庙算遣朱颜,不比文姬出汉关”[28]138两句,都从不同角度肯定“庙算”的克敌制胜之功。

有的清代诗人把孙子《计篇》原句援引入诗。如顾八代在《苍梧江亭月夜有感》一诗中直接引用孙子《计篇》原句,以“军帐此时多算胜,滇池何日始承平”[29]402句说明将领用兵庙算为先的重要性。顾八代(?—1709),清代满洲镶黄旗人,伊尔根觉罗氏,字文起,著有《敬一堂诗钞》。他在《白鹤楼观敌》一诗中也有“多算方为策,擒王岂在争”[28]402的描写,重视战前庙算运筹,强调“多算胜”。当然,也有诗人从反面揭示了将领违背孙子“庙算”而致战败的情形。祝德麟(1742—1798),字芷塘,浙江海宁人,著有《悦亲楼集》。他在《题常理斋爱吟草后》中形象地描写出将领因庙算不力而招致的“覆军杀将”结局,“将军失庙算,暗落贼计中。诱降为内应,间道潜来攻。半夜警风鹤,六军化沙虫”[30]460。清初抗清诗人钱澄之悲叹自己效力的南明朝廷不谙兵略以致败亡,在《石牛驿》中写下了“朝廷克敌须庙算,岂在多用虚言人”[31]110的诗句,慨叹南明统治者战前重用不擅庙算的空谈之臣,以致半壁江山沦为敌手。

“拙速”一词出自《作战篇》“故兵闻拙速,未睹巧之久也”。意为用兵以笨拙方法求得速胜,而未见故弄乖巧寻求持久作战。清代也有不少诗作关注孙子的“拙速”思想。顾八代在《苍梧江亭月夜有感》中写有“兵机贵速师休老,寄语将军早下城”[28]402一句,指出将领应该遵循兵家“兵贵胜,不贵久”的教诲,毋使军队陷入持久作战,以致兵疲师老。程畹,字兰畦,仪徵人。他在《述怀》一诗中以“巧迟非所钦,拙速安可得”[32]590一句,表达对兵家用兵贵“拙速”而不贵“巧久”的重视。晚清文学家王闿运在《马将军歌》中以“拙速”开篇,“曾侯昔起田间师,将用拙速胜巧迟”[33]636,称赞曾国藩用兵力求“拙速”而非“巧久”。此外,也有诗人以兵法喻文法,把兵者“拙速”迁移到文法和写作技巧中。早在西晋时就有诗人赞颂孙子的“拙速”思想,如张协的“折冲樽俎间,制胜在两楹。巧迟不足称,拙速乃垂名”诗句正是化用孙子的“兵闻拙速”。释惠洪《冷斋夜话》云:“集句诗,其法拙速而不贵巧迟,则为作文用矣。”[34]190乾隆帝在《闲题》中写下“拙速浑无速,巧迟独有迟”,而王士禄在《念奴娇·其九·读季希韩十词赋赠次希韩读〈炊闻词〉见柬韵》中也借用孙子“拙速”一词,以“笔纵不停文不点,只是枚皋拙速”[35]244一句赞誉西汉辞赋家枚皋“为文疾,受诏则成,故所赋者多”(班固语)的作文才能。

“全胜”是孙子所论军队不受挫折和损伤而获得胜利的思想。《谋攻篇》称:“必以全争于天下,故兵不顿而利可全,此谋攻之法也。”清代诗人也有不少论及“全胜”者。蒋春霖(1818—1868),字鹿潭,江苏江阴人,他在《九日登岳阜》一诗中写下“备敌尚余全胜地,经时原仗出群才”[36]190一句,重现“全胜”克敌制胜的意义。何栻,字廉昉,号悔馀,江苏江阴人,他在《松山杏山二首·其二》中通过追抚“大帅不图成阱虎,小人容易化沙虫。军声尚鼓涛头白,土色疑含战血红”[37]668的松山杏山战场,以“谁信当年全胜地,平原无险众山童”一句抒发了对兵家“不战而屈人之兵”境界的向往之情。

孙子就“全胜”提出了“上兵伐谋,其次伐交”的策略,通过挫败对方的谋略和外交,实现“不战而屈人之兵”的目的。清代也有一些诗作肯定了“伐谋”对实现全胜的重要意义。康熙帝在《赐施琅诗》中讲“上将能宣力,奇功本伐谋”[38]116,指统帅能发挥指挥才能,用挫败敌人谋略的方式赢得胜利。王振尧,字古愚,直隶定州人,他在《杨莲甫督部阅师马厂有诗索和不得已依韵赋呈》中化用《谋攻篇》原句,写下“上兵应自伐谋先,笑睨邻王左右贤”[39]一句,把“伐谋”视为实现全胜的上策。端木埰(1816—1892),字子畴,江苏江宁人,著有《赋源》等。他在《齐天乐五十首·其二十一》有“惟王忠烈冠代,伐谋资庙算,储嗣先植”[40]39等句,强调“伐谋”当与“庙算”并举。沈瑜庆,字爱苍,号涛园,福建侯官人,著有《涛园集》。他在《哀馀皇》一诗写有“昔年东渡主伐谋,严部高垒穷措置。情见势绌不战屈,转以持重腾清议”[25]690等句,以春秋时期吴楚水战中阖闾夺回先王“馀皇”战船之事,暗讽当朝谋臣漠视伐谋良策,痛憾甲午海战“子弟山河尽国殇,帅也不才以师弃”的败绩,期盼清廷能重新振作,“水犀谁与张吾军,馀皇未还晨不寐”[40]690。此外,夏孙桐在《梁溪有杰士一首为孙伯瑜舍人作》中提到“兵机在伐谋,郡邑赖安堵。论功拜优擢,清职登禁御”[41]。杨承禧在《与艾立三》也写道:“似君奇士几曾有,韬钤百万谈兵口。不战成功在伐谋,运策决胜由反手。”(《懥庵集》)清末资产阶级改良主义思想家宋育仁也有感于清廷在反侵略战争中的败象,指出,“枉策伐交谋不用,王庭无地哭包胥”[42]199才是清军致败的重要因素。

清代诗人也援引和孙子兵学的战术范畴和治军思想,认同孙子思想在战争制胜中的价值。

“奇正”是孙子提出的关于兵力使用和战法变换的战术思想。《势篇》说:“三军之众,可使必受敌而无败者,奇正是也。”清代诗人多以战例史实为依据佐证奇正战术的价值。潘耒在《忻州婴杵庙·其一》中感怀春秋时期晋国义士程婴和公孙杵臼因合谋救助赵氏遗孤而死之忠烈,赞扬二人同心协力,运用奇谋保全了赵朔之遗孤,所谓“间谍有阴阳,奇正相表里。神鬼未能窥,宵小安足拟”[43]8。周冠在《临洺关即事》一诗中强调出奇在野战中的制胜意义,“地居荒漠难言守,战有先声愿出奇。安得健儿三百辈,欃枪直扫肃潢池”[44]16。戴启文的《基隆山》一诗反映了刘铭传抵抗法军入侵、保卫基隆之战。雷钟德,字仲宣,著有《晚香堂诗草》。他在《班定远三首》中赞誉班超投笔从戎,用兵善出奇法,所谓“才俊门高绝辈流,父兄作述自千秋。男儿别有出奇法,手取人间万户侯”[45]539。郑孝胥在《夜起·其五》一诗中评价陈平六出奇计,为刘邦安定天下,即“黄金数万斤,六计皆出奇。沛公能不问,得以恣所为”[18]400。张之洞在《古风八首·其五》中以荆轲为报太子丹礼遇之情而慷慨刺秦王为主题,指出在战场守御之术殆尽的情况下,刺杀秦王就成为出奇制胜之法,“揕柱虎狼愁,气夺镐池鬼。战守术已尽,出奇岂得已”[46]20-21。

以诗述史,进而以史论兵是清代诗人关注《孙子兵法》的一种方式。1851年,太平军猛攻桂林,清军名将乌兰泰率军迎战,中炮而亡。张之洞作《五北将歌·广州副都统乌兰泰》一诗,以“黑夜出奇卷甲来,以少击多无旋踵”[47]603喻乌兰泰指挥作战本善于出奇制胜,能够以少胜多,但是乌兰泰与向荣不和,主帅赛尚阿又庸劣无能,致使清军遭遇桂林之败。1884年8月,法国舰队进攻基隆,台湾巡抚刘铭传率部击退法军,后法军主力围攻基隆,刘铭传退守台北,出奇设伏重创法军。戴诗中“伟哉真将军,孤立无援兵。出奇设险能以少许胜,一战而捷基隆平”[48]189两句,反映的正是刘铭传采用出奇战法战胜法军的事实。

“奇正”揭示了用兵领域中特殊与一般的矛盾关系,“奇”体现了中国战略强调的某种超越常规和“反者道之用”的制胜理念,“在艺术上表现了一种美,在战略艺术上也表现了一种美。战略艺术上的这种美,是一种挥洒自如的驭力之美,是一种化险为夷的智慧之美”[49]237。“奇”的本质是超越常规,因而在辞赋领域也有“佳”“妙”之誉。清代诗人以“奇正”喻诗文,自有别出心裁之处,如缪公恩在七言长诗《金泗樵以多篇见示答以长歌》中追忆其学诗三十载之心得,以“守正自能待劲敌,出奇制胜殊未遑。自春徂夏数十作,未尝放笔为歌行”[50]11阐释其遣词作诗之心境。许南英在《鏖诗》中以将领出奇喻指诗人作诗时笔走偏锋,文采出乎众人意料,“刻烛夜鏖诗,钩心斗角时。登坛谁主将,制胜有偏师。争韵无妨险,成功独赏奇。若逢唐李杜,我愿作偏裨”[51]203。晚清文学家姚燮也用“出奇制胜”赞扬优伶的绝妙演技,他在《观石氏夫妇演技》一诗中提到,石氏夫妇既能“刀光为虹绕灯白,虹芒逼树千叶零”,又能“掷杯杯在空中停,不溢涓滴杯能平”,故“朱门横行得尔辈,出奇制胜谁能当?”[52]240出乎众人意料的表演总能激起观者的惊叹。姚燮甚至援引兵家“守正”术语以喻人生哲理,他在《风言十五章·其十三》中提出:“集群如雀,安所倚奇。物有极平,莫逾止水。天风相狎,任势生诡。所以君子,守正防累”[53]27。

“用间”是利用间谍探查敌情,语出《用间篇》。孙子极重间谍,强调“此兵之要,三军之所恃而动也”。清代柏春在《呈恩缄葊尚书·其四》一诗中发挥了孙子的用间思想,认为将领行军用间也要遵循“诡道”,做到虚实相间,不仅要洞察俘虏的心思,还要辨明潜伏间谍散布的虚假信息。

行军用侦谍,朴与黠相济。纯笃情不欺,儇巧机无滞。虏在吾目中,明镜绝尘翳。亦如血脉流,百骸岂顽痹。事因难见巧,心以定生慧。料敌无遁形,飞腾奋锋锐。傥教择未精,薰莸任同器。讹言乱神明,疑信迭牵制。将如狐听冰,何以决大计。始信用间难,爪探亦非易。[54]769

柏春认识到,将领提防敌军间谍也要有度,倘若像狐狸听冰渡河一样机警多疑,则必将畏首畏尾,临难不决。在他看来,用间是用兵之难事,使用各种间谍刺探敌情也并非易事。

孙子最重视“五间”中的“反间”。《用间篇》称:“五间之事,主必知之,知之必在于反间,故反间不可不厚也。”清代诗人在怀古诗篇中也多次提到“反间”。乾隆帝在赏析画作的诗词《题董邦达西湖画册十四幅·其六·金鼓洞》中感念岳飞意图中兴宋朝的忠勇,又怒斥权臣与敌议和的行径为“反间”,所谓“武穆孤坟近,惜未中兴宋。所恨和议行,敌人反间纵”[55]453。不少文人读史有感,慨叹敌军反间对用兵作战的危害。清代画家张鹏翀题咏《经史法戒诗·其十》一首,提到将帅轻易纳叛以致反间滋生,酿成祸患,即“薄心肠,激成变,果致纷纭滋反间”[56]936。严遂成(1694—?),字崧瞻,号海珊,浙江乌程(今湖州)人。他在《方学士孝孺·其一》中提到“反间书留围饷道,受降幡竖阻烧船”[57]28-29,以明代方孝孺以反间之策离间朱棣、朱高炽父子,意图动摇燕王军心但最终失败之事,暗指反间策略若能得以遂行,则劣势一方的被动形势可能有所转变。他在《袁经略崇焕》中,也以“多疑易积中山谤,反间先寒息壤盟”[58]231一句,既点明了袁崇焕悲剧的成因,又从反面印证了反间之法在作战中的运用。在另一首《朱太师燮元》诗中,严遂成描写了明代军事家朱燮元运用“反间”平定叛乱,以“得一贼将呼饮之,不解佩刀反间计”[59]157的策略荡平天启战乱。

“虚实”是指兵力的坚实与薄弱,孙子主张“兵之形,避实而击虚”,通过主观能动作用达成我实而敌虚,进而战胜敌人。清代诗人也有论及“虚实”者。文学家王芑孙在《读史·其四》中提到“坚险不可攻,曩牒载分明。兵法贵攻瑕,何事以力征”[55]19。“攻瑕”一词即《管子·制分》所说:“凡用兵者,攻坚则韧,乘瑕则神。攻坚则瑕者坚,乘瑕则坚者瑕。”很明显,王芑孙也把击虚视作制胜之道。此外,顾八代的《白鹤楼观敌》和黄毓祺的《咏史三十一首·其十》均化用了《虚实篇》的“故敌佚能劳之,饱能饥之,安能动之”,前者诗中称“待劳原以逸,入阵自纵横”[28]402,后者提到“饱逸待饥劳,非敢诸将烦”[59]197,都肯定了作战时避实击虚、以逸待劳的重要意义。

治军思想是孙子兵学的重要内容。孙子认为:“令之以文,齐之以武,是谓必取”,“视卒如婴儿,故可以与之赴深谿;视卒如爱子,故可与之俱死。厚而不能使,爱而不能令,乱而不能治,譬若骄子,不可用也”。清代诗人也在诗文中表达了对将兵和谐关系的期许和褒扬。张之洞在《五北将歌·广州副都统乌兰泰》中的“桓桓都护须髯紫,平日爱兵如父子。万里征讨毒瘴乡,能结士心得士死”[49]602两句,使满洲正红旗将领乌兰泰作战勇武且治军有方的形象跃然于纸上。信赏明罚是孙子治军的鲜明特色,赏罚需有度。《行军篇》说:“数赏者,窘也;数罚者,困也;先暴而后畏其众者,不精之至也。”张问陶在《戊午二月九日出栈宿宝鸡县题壁·其十五》一诗中有“不明赏罚终何益,真举才能傥未迟”和“孙吴兵法非天授,谁竭诚谋报主知”[60]790两句,重申了兵家严明赏罚的重要性,而蔡德辉在《谒延平王庙·其三》中提及“森严刁斗拥熊罴,赏罚分明未足奇”[61]1,赞扬了郑成功遵循兵家治军法则,整军时军纪森严,信赏明罚。

“火攻”是孙子所论以火攻敌的作战思想。清代诗人也有关注“火攻”者,所论亦与孙子“明君慎之,良将警之”旨趣相近。王芑孙在《读史·其四》中提到,在坚城固守的情况下“火攻良下策,穴之讵能倾”[62]134。朱煌在《平夷即事》中提到“船须大小兼,气当一再鼓。矢石既兼施,火攻力更努”[22],依然强调火攻在抗击外敌入侵作战中的重要性。与朱煌相异,童蒙吉似乎体悟到孙子“以火佐攻”之意,故《夷氛》一诗称:“鸦片筹操帷幄中,戈船巨炮又称雄。海隅竞洒苍生泪,两种输他善火攻”[63]。童氏暗示鸦片战争中清军固守火攻旧法,与英军坚船利炮的对抗才遭遇败绩。严遂成则在《陈总督奇瑜·其一》中再现了火攻作战的惨烈场景,“四面山围一隙存,火攻石垒了残魂。忽怜阱虎能摇尾,如惜园葵不拔根”[59]。许銮,生平不详,撰有《丛桂山房新乐府》。他以《战台北》一诗刻画了清军苦守台北孤城受敌火攻的壮烈情景,所谓“甲车屡变用火攻,烟焰飞腾天四塞。三军坚定无敢动,虏酋闻之气结轖。四奇四正古所传,变化因人本难测。用兵夺人在先声,守则能固战则克”[63]68。正是因为火攻造成巨大的杀伤,孙子才在《火攻篇》提出“安国全军”的慎战思想,要求“非利不动,非得不用,非危不战”。乾隆帝在《免甘省诸郡正供诗以纪事》诗中也强调“西北属有事,用兵非得已”[64]1702,福彭也在《平敏郡王十首·雪后》诗中用“吁嗟紫塞走封豕,圣人用兵不得已”[29]165应和慎战思想。

孙子曾以“率然”喻指远程奔袭用兵之势,“故善用兵者,譬如‘率然’;‘率然’者,常山之蛇也。击其首则尾至,击其尾则首至,击其中则首尾俱至”。纪昀则在《乌鲁木齐杂诗之物产·其十八》一诗中借用孙子“率然”一词,以“斑斓五色遍身花,深树多藏断尾蛇。最是山南烽戍地,率然阵里住人家”[65]603诗句,指出当地断尾蛇泛滥,人蛇共处的奇特现象,此处孙子的“兵可使如‘率然’”已经退去兵学内涵,完全融入关于寻常生活的诗词创作中。

“文人论兵”是中国古代社会普遍的文化现象,自《孙子兵法》成书以来,历代兵家、文人不断传承发展孙子的思想精神、价值理念和思维方法,渐次形成内容恢宏的孙子兵学。与从学理上对《孙子兵法》及其兵学思想注解、阐发和议论不同,诗词作为文学创作题材,讲究以严格的韵律、凝练的语言和绵密的章法抒发作者的情感,而“诗人自身的社会经历,以及复杂的社会环境变迁,直接或间接地影响到诗人对孙武以及《孙子兵法》的总体评价和认识”[66]。兵法是兵家面对冷酷的现实竞争而反思制胜之道的思想产物,其本身蕴含了复杂深刻的人生哲理。在《孙子兵法》的濡染下,清代诗人频繁援引和化用孙子兵学范畴,使诗词不仅呈现出浓厚的兵学气息,而且融会了诗人对社会和人生新的情感体验,在这一过程中,孙子兵学思想继续融入日常生活,促进了世人对孙子兵学的价值认同。

自近代以来,列强环伺外患频仍,清代诗人也转向以诗述史,以史证兵,孙子兵学思想被他们视作纾解外敌入侵焦虑的精神依托,其诗作也洋溢着运用孙子兵学韬略反抗侵略者的悲壮情绪,正如许銮在马尾船厂遭法军尽毁后所云:“无人薄我失机宜,张侯安足持世局?同时应策尽书生,大敌猝惊空瑟缩。兵家易言古所忌,韬略不娴奚约束!五材并用创既奇,以火腾金惨犹酷”[65]69。此类诗作不仅展现出与前代迥然有异的艺术风貌,而且再次彰显了孙子兵学思想的现实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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