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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细雨中呼喊》:“非儿童”的成长书写

2022-12-04王洁

文化创新比较研究 2022年13期
关键词:黑色幽默余华细雨

王洁

(浙江师范大学 人文学院,浙江金华 321004)

孙光林的童年充斥着暴力、 死亡和性等赤裸裸的现实阴暗面,人道启蒙的缺失让他在成长中尤显孤独。作为孩子的他,仅用冷静的旁观姿态与沉默的内心独白,向那些打碎仅有温情的丑恶呼喊。被打碎的温情、格格不入的身份、压抑良久的丑恶,都“不合时宜”地灌满了孙光林的成长,孩童绝望的泪水和作家嘲解式的文字交缠在一起。在儿童的叙事视角中,余华如何处理成人世界、成人思想和孩子的关系?他笔下调笑又含悲悯的成长书写又意味着什么?

1 成人思想与儿童视角的处理

1.1 父权和暴力

孙光林所处的成长环境是善恶交织、 美丑混杂的,那是一个极度物质贫乏的时代,是个关灯后轮流去照顾寡妇的道德错位时期。 他的心灵常受到成人暴力世界的冲压和拆解,偶有一线“真善美”的微光,也很快被黑暗的大环境吞噬,或是卸下伪善的面具,融进暗中。

《在细雨中呼喊》涉及的家庭环境以“暴力”为主旋律,是畸态的,无论是孙光林的原生家庭还是后来的收养家庭。在原生家庭中,父辈都一脉相承了大男子主义和暴力倾向,缺乏人道主义的温情,不断冲击着孙光林。爷爷孙有元常以逆来顺受的姿态示人,却暴露出“陷害”行为,不断解构、颠覆了自己在孙光林记忆中的形象;父亲孙广才色厉内荏,贪婪而无视伦理,一步步坠入欲望深渊,逼得哥哥孙光平将他的耳朵血淋淋地割下。 在成人世界,孙光平是失败者,想要得到权力的心理补偿,就会向比自己还弱小的儿童施暴。另一面,孩童世界也在复制成人世界的权力关系,这使得暴力在孩童间也成为司空见惯之事[1]。面对强横的王家兄弟,孙光平和孙光明高举锋利的菜刀和镰刀扑过去。以暴制暴是落后文明的常态,孩子们自小就懂得利用暴力换取权力筹码的道理,他们几近残忍的天真和早熟中,展露了无知无畏的野蛮勇气。

事实上,暴力造成压抑,暴力也来源于压抑。 所有的施暴者无不身份卑微,他们在草甍之间更多进行的不是“生活”,而是“生存”。无论是在田地还是在钢筋水泥间,施暴者的肩上都背负着久远的家族阴暗史和当下时代的身份挤压,这些心理压力不断积压,无处释放,随着岁月沉淀而愈发沉重。 这群人崇拜光荣,渴望英雄,也更抵触自己泥土一样不堪的过往和肮脏低劣的身份。因此,压抑变成一个家族甚至是那个时代男人们的传统。 最终,暴力像一把尖刀,在孙光林心头不断划过,还没等到它结痂,新伤口流出的鲜血又继续舔舐着旧伤疤。即使到了收养家庭,孙光林也需要忍受王立强在夜晚爆发的戾气。 当他逐渐融入这个新家庭后,王立强展现的温情并不能疗愈他心灵最柔软处的伤痕,这种恐惧仍在他打碎王立强的小酒盅时迸发得一览无遗,最后转化到“等价交换秘密”的威胁中。

1.2 矛盾的“性”

在暴力的压抑下,孙光林的恐惧内化为无意识的性冲动,在一个又一个自认为“罪恶”的子夜释放。他看似是“性”的主人,实则是“性”的奴隶;表面上借“性”发泄情绪,内心又对此感到无比羞耻和惭愧。孙光林自身也是欲望的“产物”,是父亲在饥渴中于长凳上搞出的“多余品种”。孙光林的生父、继父甚至哥哥,这些男性莫不沉沦于繁殖目的的性欲中,这也是导致许多悲剧的根源之一。

残酷、真实,无一不啃噬着他自身对“性”的稚嫩体验,而他的性幻想对象也无法幸免。文质彬彬的音乐老师与青春洋溢的曹丽发生关系,前者是孙光林敬仰的人,后者是孙光林爱慕的性幻想对象,两人明媚的形象终于如危墙般坍塌,而他们的私情仍在看似敞亮的办公室内流传。 这些关于性的受难式的事件,都表明了社会伦理与道德尊严在那个特殊年代的严重丧失,导致人们沦为一种悲剧性的存在[2]。

1.3 紊乱的回忆节奏

余华的目光是自己的,也是孙光林的。越过漫长的回忆之路,他把目光投到孙光明身上时,他“走出的已经不是房屋。我的弟弟不小心走出了时间,他一旦脱离了时间便固定下来,我们则在时间的推移下继续前行。 孙光明将会看着时间带走他周围的人和周围的景色。我看到了这样真实的场景:生者将死者埋葬以后,死者便永远躺在那里,而生者继续走动。这真实的场景是时间给予依然浪迹在现实里的人的暗示[3]。 ”

《在细雨中呼喊》无疑是以孩子的视角回溯过去的成长。但在孙光林的童年生涯中,没有真善美的颂歌,只有尚处蒙昧的成人世界和过早成熟的孩童心灵。 可以说,孙光林的成长环境是“真、恶、丑”的,血淋淋的现实和种种矛盾冲突就像细雨乱下一般,浸入平淡的叙述中。暴力与性的直露书写、冷静而置于局外的眼光、关于悲剧与荒诞的主题,都说明了《在细雨中呼喊》不是“儿童视角”的叙事方式。余华没有用儿童的口吻承担他的思想,而是以成人视角贯穿全文。那么,《在细雨中呼喊》既是以儿童的视角来书写成长历程,又不是简单的“儿童视角”,而是成人视角,它是如何做到融成人于儿童的叙事语言的和谐呢?

余华似乎有意打破常规,没有按照时间顺序排列章节,打乱了时间节奏,将往事随意安置在混乱的回忆里,于刻意为之的非常态化结构中营造了从现实生活中抽离出的荒诞感。事实上,《在细雨中呼喊》捡拾了余华的童年回忆。关于医院和生死,种种晦暗的场景在他记忆里挥之不去。他通过回忆与沉思,借助经验的筛选,将对死亡的童年记忆加工改造、浸润情感。其中,余华在叙事时间上完全打乱了线性时间的顺序,将线性时间的各种线索混淆在一起,以一种“无时序”的方式讲述一系列过去发生的事件[4]。这种“无时序”的回溯书写在形式上是交错迭乱的,在内容上却是清晰流畅的; 它展现了孙光林错乱的记忆和惶恐的心境,以及当时伦理挫败、道德紊乱的社会现况。

乍看之下,孙光林回忆中零碎的事件凌乱而跳跃,然而在结局处,孙光林响亮地喊出“我要找孙广才”时,这看似支离破碎的记忆其实一直都沿着一条轨迹——孙光林找寻和重归故里的“呼喊”——进行游走、画圈,最终完成一个又一个轮回。 不受控制的回忆像潮涌、潮枯一般展开叙述,又暂歇叙述,忠实地传达了主角孙光林的个体记忆,他跌跌撞撞的成长也在这种非线性的叙事结构中逐渐显露。因而,读者看到的并不是打碎的孙光林,而是多面镜折射下的完整的孙光林;不仅看到了孙光林的成长历程,也窥见了他畸形的成长环境。

2 “笑中含泪”式的黑色幽默

2.1 “笑”:孩子眼中的荒诞世界

“阳光那时候似乎更像是温和的颜色涂抹在我们身上,还不是耀眼的光芒。我们奔跑着,像那河边的羊羔。 ”孙光林的孤独无助正如羔羊。 在基督教中,牧人与羔羊的关系是上帝及其选民关系的象征。羔羊是柔弱而无力的,只有跟从上帝才能具有安全感,才能获救。 但孙光林的世界中,上帝缺席而仅有羔羊[5]。 孙光林卑微到无法主宰自己的命运,只能循着未知的“命运”向前走,并孤独地承受世界所倾轧的枪林弹雨,被命运玩弄,逗上帝发笑。

在以往的先锋小说中,余华往往采用“血管里流着冰碴子”的镇静语调;而《在细雨中呼喊》里,他逐渐游离以往先锋叙事的理性控制姿态,更多地将叙述归还给人物自身[6]。 在孙光林视角下,成长往往充斥了怪人怪事,而他自己也常常做出无意识的怪诞举措,世界的一切都是荒诞、滑稽、可笑的。在孙有元“将死未死”之时,孙广才竟显露出不耐烦、不关心生命去留的冷酷态度,甚至在未确定他已死的情况下就大叫村中人帮忙抬尸,引发一场诈尸闹剧。他仿佛早已抛却伦理道德,无视生命将离的事实,而是迫切希望父亲早日逝去。 终于,在孙有元去世之后,孙广才手舞足蹈地说:“总算死了,总算死了。 ”人性的丑陋和人心的凉薄,显得人命是如此轻贱。

同样,孙光林为表现与王立强的对立,以绝食明志,却因喝多了冰水而致使膀胱膨胀,在师生的嘲意中耻辱地继续一个人的沉默反抗。 他心有郁结而不得发,见惯了生命的凋零和消逝,内心敏感而细腻,却往往以滑稽的方式(尽管不是自愿的)抒泄心中过剩的情感。孙光林记忆中的童年被荒诞堆叠起来了,他在荒诞的生活里从未停止过成长,只是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

2.2 “泪”:孤独者的自述

由于成长环境施加的焦虑与恐惧,孙光林时常以“孤独者”的身份,从一个独立于纷繁社会之外的冷静视角看待这个荒谬的世界。 孙光林也不是没有做过反抗,但由于力量弱小,他的反抗注定孤独、无声。 然而,孙光林从未停止反抗,即使他的反抗是无声而乏力的,甚至是消极的。在家与父兄的无意识疏离、在校与苏杭的有意识决裂,都是孙光林做出的自我填埋式的反抗,这些“反抗”使他长久地陷入“孤独”中,无法从循环里挣脱。

孙光林是“孤独者”,无人能共情他的恐惧,他也难以打破这荒谬的独行定律,这较多地体现在他对生命消逝的见证中。 小说中体现了较多的关于生命的意象,如象征命运凄凉的绵密的“细雨”、隐喻“需要别人的生命来补充自己生命” 这样生存方式的河水、象征生命面具的白昼和隐喻心灵战栗的黑夜。这些生命意象的存在,不是为了衬托“生”,而是为了突出“死”和“丢失”。死亡即是一种丢失。孙光林在成长中经历了轮回的“丢失”,他一次比一次更恐惧、更失望。

弟弟的死亡,在父兄的臆想里原本能带来荣耀,却让他们丢失了颜面;离开脆弱的原生家庭,前往收养家庭后,孙光林原本能有眼前的苟且,最后却因畸态的情欲秘密而再度丢失这个家庭;回到原来的家,孙光林眼前却是火烧房屋的场景,他又一次丢失了一个“收容所”。除了家庭外,孙光林的人际关系中也充满了轮回的死亡和丢失。如针般的细雨,不仅在嘲笑孙光林,也好似命运对孙光林接触的众生开出的残酷玩笑。孙光林的友情关系也是极其易碎的,即便他和哥哥因为同一战线而冰释前嫌,即使他和苏宇如何惺惺相惜,即使他和鲁鲁、 其他朋友成为忘年交,但这种关系始终是如薄冰的。这群人之所以能相聚,是因为他们都很孤独。 少数的孤独聚合在一起,就成了大孤独。孤独者们再如何推心置腹,也无法抵挡命运的浪潮和冲击,终被冲散。前一刻还鲜活存在的好友,在下一秒便被死亡收割;就连鲁鲁也无法幸免这种丢失的轮回,他的母亲正是孙光林晦暗时光的故人,这一切荒诞的联系让孙光林迷失在恐惧中,无处可逃。在不断地丢失中,孙光林愈发显得孑然一身,在身体和心灵上也愈发孤独。

2.3 黑色幽默:面对苦难的态度

许多作家在创作中采用儿童视角的叙事策略,往往陷入一种怀旧、抒情、感伤的童年情节中,这是一种热衷于“自己”的文学创作。 以儿童的限制视角所表达的,乃是他们的一种感觉世界的方式,这有助于把表象和实质相分离,也将对世界的感觉精致化、深邃化了。然而,内心的苦痛、想要倾诉的欲望,诸如此类的种种作家的主观感受又和游离于回忆以外的读者有什么直接关联?只受情绪支配的文字宣泄,是伤春悲秋,是多愁善感,而不是文学艺术。跳出自我,把“我”变成“我们”,把个人体验化为对人文世界的静观、审视、反思,才更有可能获得读者的审美共鸣。正如余华所说,“这个世界上出现了众多表达记忆或者用记忆来表达的书籍。我虽然才力上捉襟见肘,也写下过一本被记忆贯穿起来的书——《在细雨中呼喊》。我要说明的是,这虽然不是一部自传,里面却是云集了我童年和少年时期的感受和理解,当然这样的感受和理解是以记忆的方式得到了重温。”通过回忆与时间两点的交叠,余华通过文字重塑了个人童年经验,并展现了他本人对于历史、人类存在与人性内蕴的独特思考。

《在细雨中呼喊》里,余华传递给读者的面对苦难的态度,可以说是“黑色幽默”式的。“黑色幽默”的艺术特质,即“创作主体通过超然的心态和幽默的眼光,直面苦难而无望的生存处境,展示绝望背后的荒诞真相”。 《在细雨中呼喊》不仅包含了成长的恐惧、绝望和历史的沉重、悲凉,还有一幕幕滑稽与荒诞的反抗、 一次次幽默与夸张的嘲解。 这些浸满血泪的“笑声”,使它摆脱了对历史苦难的简单控诉,呈现出“黑色幽默”的审美特质。关于孙光林的成长书写,余华在文字的调笑中含有对人性的悲悯。 这绝不是一个普通的孩子面对苦难的态度,而是一个成人借孩子的眼和口呈现出的自己成熟思想中的荒诞世界,以及对苦难的反思和对人生存状态的关照。

以虚构来解决作家回忆和平行事实的矛盾,可以使文字更具有普世的价值。 孙有元不小心打碎一只碗,嫁祸于四岁的孙光明,使孙光明被父亲孙广才殴打;孙广才为了限制孙有元的饭量,只准其坐矮凳吃饭; 孙有元指使9 岁的孙光明砍掉饭桌腿……现实中不可避免的客观苦难,是孙光林的成长镜像,亦是荒诞又无助的历史镜像; 孙光林成长中经历的种种荒诞的苦难,在本质上是权力意志自我消解和崩落后的生存灾难。 余华在《在细雨中呼喊》中用这种生活化、喜剧化的叙述展现出“笑中泪”式的荒诞意味,展现了他不自觉地承袭了黑色幽默的精神。

3 结语

从童年时代走向少年时代,孩子的青涩,寂寞,渴望和善良都被余华藏在文字留白中。 借孩子的眼睛思考荒诞的世界,凌乱的记忆书写呈现的是余华一贯的暴力、血腥的零度叙事风格,这一“融成人于儿童”的叙事利用了“无时序”非线性时间顺序,忠实地呈现了孙光林的成长经历与成长环境。 无论是成人世界的黑,还是孩子们短暂友谊的灰,抑或是一闪而过的善意的白,无一不体现了那个晦色年代人们对人性回归的呼喊和渴望。而近乎诙谐的叙事语言,给《在细雨中呼喊》蒙上了黑色幽默的色彩,这种“笑中含泪” 的处理方式不仅真实地呈现出孙光林格格不入的成人世界,也将儿童孤独、矛盾的反抗过程和内心世界刻画得入木三分,更呈现了余华面对苦难的态度和对人性的关怀。事实上,“非儿童”的成长书写是“表”,借回忆童年和重写人性内蕴是“里”,通过它们,读者不仅可以用全新的感官见证孙光林成长中折射的社会怪诞和伦理破碎,也能从字里行间品读到余华本身的创作成长历程。 《在细雨中呼喊》以后的作品中,余华黑色幽默的审美特征体现得愈发清晰,他以这种超然的态度面对人生命中的诸多苦难,再以文字内容的种种荒谬显露出来。 可以说,凭借《在细雨中呼喊》,余华完成了自己写作生涯上转变性的“一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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