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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钱锺书诗学批评中的“以史证诗”
——以《宋诗选注》为中心

2022-12-04张金

文化创新比较研究 2022年13期
关键词:考据史实钱锺书

张金

(安徽师范大学 文学院,安徽芜湖 241000)

对于中国诗学中“以史证诗”这一渊源久远的批评方法,钱锺书素来多有批评。 不仅明确主张“当因文以知世,不宜因世以求文”[1],更提出“‘诗史’的看法是个一偏之见”[2]“夫以疑年考史之法,施于嘲戏文章,胶柱鼓瑟,煮鹤焚琴,贻讥腾笑”[3]之类的观点。然而正如杨明教授所说,“钱先生虽然是以文学创作和研究名家,但也很自觉地在研究中文史结合,也运用诗史互证的方法的”[4]。这一点较为集中地体现于《宋诗选注》之中。其自觉地参证历史材料以释诗所体现的诗学批评理路、学术品格多有值得深思之处。

1 钱锺书“以史证诗”的思想理路

所谓“以史证诗”,邓小军教授指出,“以史证诗,是考察诗人本事、 诗中的时事或历史背景以释证诗歌”[5]。 从“以史证诗”的意义价值上来说,“以史证诗有益于诗歌的文学性研究,具体地说,以史证诗往往有益于诗意的了解、韵味的体会”。 可知“以史证诗”作为一种诗学批评方法,主要是借助历史材料来证明与诗歌相关的历史信息,帮助读者更好地知人论世,理解诗歌大意,体会诗歌意蕴。

就钱锺书而言,他更倾向于站在文学本位的立场上,认为诗歌不只反映了历史事实,同时也是语言的艺术,是虚构的艺术,具有其独特的审美价值。 所以他在《宋诗选注·序》中一再提到“历史考据只扣住表面的迹象”“考订只断定已然”,历史材料“只是诗歌的局部说明”,似乎“以史证诗”仅限于为诗歌所反映现实的真实性作注脚,历史考据在“判断诗歌价值”这一方面失去了效力。然而从其潜在的学术思路来看,未必如此。

在《序》中,钱锺书指出了宋诗反映历史环境、现实背景的三种方式,第一种反映方式是直接真实反映了历史和社会,在这种情况下,“我们可以参考许多材料来证明这一类诗歌的真实性”;第二种反映方式是虚构地反映历史和社会,即“诗里写的事情在当时并没有发生而且也许不会发生”,在这种情况下,我们“不能机械地用考据来测验文学作品的真实”;第三种反映方式是曲折地反映历史和社会,即通过咏怀古迹或者咏物寄托作者对时代身世的感思,在这种情况下,钱锺书对历史考据以证诗的做法未置可否。值得考量的是,在第二种反映方式和第三种反映方式的例子里历史考据发挥了怎样的作用? 仔细考察钱锺书在这里所举的例子,我们会发现,对于那些虚构或曲折反映社会现实的诗歌,“以史证诗”并没有失去它的实践可能。

为了验证“不能机械地把考据来测验文学作品的真实”,钱锺书举出了范成大《州桥》这一例子。 范成大的《州桥》描绘了这样一个场景:“州桥南北是天街,父老年年等驾回;忍泪失声询使者:‘几时真有六军来?’”钱锺书在注释里称赞“这首可歌可泣的好诗足以说明文艺作品里的写实不就等于埋没在琐碎的表面现象里”,并详细地引用了范成大《揽辔录》、楼钥《北行日录》、韩元吉《书<朔行日记>后》等史料,指出诗歌虚构的艺术特性:“断没有‘遗老’敢在金国‘南京’的大街上拦住宋朝使臣问为什么宋兵不打回老家来的,然而也可见范成大诗里确确切切地传达了他们藏在心里的真正愿望。 ”按照逻辑来说,“反”包含先有“正”,否定命题总预先假设着肯定命题。钱锺书在这里重点是要阐述诗歌艺术虚构之“假”,然而“假”是没有办法脱离先预设的“真”的,钱锺书正是通过对于真实历史情况的考据向读者指出了诗歌的虚构性,同时也潜在地揭示了“以史证诗”的另一种思想理路——对于诗歌中虚构敷衍、“在当时并没有发生而且也许不会发生”的事情,我们也可以通过对于历史史实的考据来确定其虚实,从而指明诗歌的艺术特性,揭示诗歌的审美意蕴。 换言之,以“实”证“虚”,以见诗意之美。

《序》中列举的通过咏怀古迹或者咏物来间接反映社会历史现实的诗歌也值得注意。 钱锺书列举并对比了萧立之的《送人之常德》、汪藻的《桃源行》、邹浩的《悼陈生》、陆游的《书陶靖节桃源诗后》,这些诗歌尽管都是写同一类型的题材,但是“诗里的思想情感还会印上作者身世的标记”,不同的诗人身处于不同的时代背景、社会环境之下,他们所寄托的思想情感有所差别。 萧立之的《送人之常德》创作时代背景是宋末元初,钱锺书在注释里引用了方回的逸诗作为参照,阐明其“寄托”的情感是对于蒙古人入侵无可奈何而希望找个桃花源隐居的哀怨;汪藻的《桃源行》是宋徽宗崇道教求神仙的时候作的,钱锺书指出其在桃花源上的“寄托”是一种讽喻;邹浩的《悼陈生》记录了类似桃花源故事的海外奇谈,此诗创作于宋徽宗还未即位之时,既没有碰上宋徽宗崇道求仙,也没有尝到国破家亡的痛苦,因此只是率然记事而没有议论;陆游的《书陶靖节桃源诗后》创作背景是处于南宋偏安的局面里,因此自然而然地把桃花源和气节联系起来。 在这几个例子里,钱锺书同样通过对于作者身世的考察来阐明诗歌的主旨所在,潜在地揭示了“以史证诗” 的第三种思想理路——对于诗歌中托物言志、 借古喻今、“古典字面今典实指” 的曲折幽微之处,我们也可以通过历史考据来确定其寄托所在,从而指明诗歌的言外之意,真正理解诗歌的主旨。

故从《序》中钱锺书谈到的诗歌反映历史环境、现实背景的三种方式来看,历史考据以证诗大体存在三种研究理路: 第一种是通过历史史实的考据来证明诗歌所反映现实的真实性; 第二种是通过历史史实的考据来确定诗歌艺术的虚构性; 第三种是通过历史史实的考据阐明诗歌寄托的隐含的现实寓意。 钱锺书在《序》中比较鲜明地展示出“以史证诗”的第一种研究理路,至于第二种和第三种研究理路则在一定程度上被遮蔽,只潜在于其论证表述之下,这或许与他对于“诗史”及文学价值的看法有关。 无论如何,这三种研究理路都是存在的,钱锺书在具体的“以史证诗”的诗学批评中也在有意或无意地践行着它们。

2 钱锺书“以史证诗”的批评实践

如果从“虚”和“实”的二分法来看,上述三种研究理路在大体上又可以分为两个层面,第一个层面是它们共同的层面,即对诗歌进行历史史实的考据工作,用来揭示诗歌反映现实生活之“实”;第二个层面是在揭示生活之“实”的基础上进一步揭示艺术之“虚”,在考据诗歌历史史实的基础上阐发诗歌对现实的虚构加工,包括诗歌艺术虚构性、诗人隐含的寄托等。 以《宋诗选注》中的诗人小传和诗歌注释为考察对象,我们发现钱锺书的“以史证诗”有很多第一个层面的工作,同时也有一些有意或无意的第二个层面的批评实践。

第一个层面,对诗歌所反映的现实生活的考据工作。 钱锺书对诗歌中直接反映社会现实,感叹时事,表现社会风俗、政治制度或军事外交的地方,都能够考证相关史料对诗歌中涉及的这些特殊史实或一般史实加以印证。 此一层面的考证不涉及艺术审美鉴赏,而只是对于诗歌的“局部说明”,以帮助读者了解社会背景,加深对于诗歌内容的理解。 《宋诗选注》中编选了许多涉及历史社会现实的写实性诗歌,所以这一部分的历史考据数量并不少。

诗歌中涉及的历史史实有比较具体特定的时、地、人、事等因素,钱锺书对这些因素的考证颇为精到。 例如对苏轼《吴中田妇叹》中“官今要钱不要米,西北万里招羌儿” 加以注释:“苏轼这首诗是熙宁五年做的,那时候宋神宗要灭西夏,采用王韶的‘平戎三策’,花了不少钱粮去‘招抚’‘沿边’的羌人部落,所谓‘熙河之役’正开始(朱弁《曲洧旧闻》卷六有熙河用兵岁费的记载)。 ”此段注释点明了诗歌创作的时间是“熙宁五年”,并以朱弁《曲洧旧闻》为证,使读者对当时熙河用兵岁费的情况有所了解。 又例如对吕本中的《兵乱后杂诗》中“经劫抱长饥”一句的注解:“据徐梦莘《三朝北盟会编》里《靖康中帙》卷七十一和卷七十四所引当时目击身经者的记载,汴梁破城以后,粮食缺乏,饿死的人不少,金兵退了,二麦已熟,也没人去割。 ”这里引用了徐梦莘《三朝北盟会编》,揭示了当时金兵入侵汴梁后粮食缺乏的凄惨境况,与诗句相互印证,使读者对此有更加深入的认识。 类似这样的例子的还有对梅尧臣的《田家语》中涉及的北宋康定庆历之际抽点弓箭手的史实说明,对王禹偁《对雪》北宋时抽民丁运输军粮的情况的补充等,兹不赘引。

诗歌中还有一些体现社会习俗、民间风俗、传统制度文化的一般性的历史史实,这些在正史中往往较少有记载,而广泛见于诗文笔记之中,钱锺书对于这些历史史实也加以注释梳解,拓展了读者对于传统社会生活、民间风土人情的了解。例如郑獬《滞客》提到“舟人击鼓”“牛头刺地”,钱锺书在注释中引用阴铿《江津送刘光禄不及》、杜甫《十二月一日》、李郢《画鼓》中的诗句,指出从六朝到唐宋都保存着开船打鼓的风俗;引用李白《丁督护歌》、汪元量《湖州歌》第六十一首、马臻《舟次杨村》中的诗句,指出古代常以牲口挽舟。陆游《临安春雨初霁》有一句“晴窗细乳戏分茶”,钱锺书注释:“‘分茶’ 是宋代流行的一种‘茶道’,诗文笔记里常常说起,如王明清《挥麈馀话》卷一载蔡京《延福宫曲宴记》、杨万里《诚斋集》卷二《澹庵坐上观显上人分茶》;宋徽宗《大观茶论》也有描写。 ”汪元量《醉歌》中有一句“乱点连声杀六更”,注释里参证了程大昌《演繁露》卷十五“六更”条等材料,说明了“宋代宫廷里,五更以后还打六更”的制度。 凡此种种,都是对于一般性历史史实的考证。

此外,值得我们注意的是一些写实性的诗歌本身就具有一定的史料价值,往往能够对正史之中所载或未载的信息做有益的补充。 在具体考证历史史料过程中,钱锺书也有一些“以诗证史”或“诗史互证”的工作。 例如钱锺书敏锐识察到刘子翚《汴京纪事》中“师师垂老过湖湘”一句,在注释中说明:“宋无名氏的《李师师外传》说汴梁城破以后,她不肯屈身金人,吞簪自杀。不过据这首诗以及《三朝北盟会编·靖康中帙》卷五、张邦基《墨庄漫录》卷八等看来,靖康元年正月宋政府抄没了她的家私以后, 她就逃亡流落在湖南、浙江等地方。 ”此一番说明体现在实际考察历史文献的时候,钱锺书也有意识地将诗歌的内容与之参证,以此来对历史现实做出判断。

第二个层面,在考据诗歌历史史实的基础上阐发诗歌对现实的虚构加工。 此一层面的实践或可称为以“实”证“虚”,或曰证诗意之“实”。钱锺书对于诗歌中虚构想象、含蓄寄托的地方,也有意或无意地通过考证历史史实来确定其虚构或寄托的立足点,从而阐明诗人艺术构思的巧妙之处,帮助读者领会诗歌的艺术特性和诗人的审美心理。

例如欧阳修的《春日西湖寄谢法曹歌》首四句描绘了许州西湖秀丽的春日美景:“西湖春色归,春水绿于染。 群芳烂不收,东风落如糁。 ”原诗在此自注:“西湖者,许昌盛地也。”钱锺书同样运用历史考据的方法,指出:“欧阳修在宋仁宗景祐四年(公元1037年)三月到许州去续娶,这首诗是二月里做的,所以开首写的西湖春色都是设想或传闻之词。”欧阳修在作这首诗的时候并没有去许州,因此对于许州西湖的景色的描写是设想虚构的。在这里,通过历史信息的参证,钱锺书对诗歌的解读不仅仅停留在现实层面,同时向读者揭示了诗歌的虚构之处,指明了诗人艺术构思的巧妙用心。

陆游的《九月十六日夜梦驻军河外遣使招降诸城觉而有作》诗歌最后一句是“要使天山健儿唱”,钱锺书在这一句的注释中采纳了蔡美彪教授的意见,引用《金史》卷二十四《地理志上》的记载,指出“此处天山,似非远在西域之天山,而是金朝天山,即古之阴山,今之青山(大青山)”,因此这里的天山实际上是金朝的疆域,“诗人遐想,由南而北,经太行、恒山,招降诸城,直抵天山,降服整个金国,于义为顺”,这里正是通过对于历史地理的考据,指出了诗人遐想敷衍的诗歌艺术,使得读者对于诗意的理解更加深刻,对诗人爱国热情有更加深入的体认。

李纲的《病牛》是一首托物言志性质的诗歌,钱锺书在对李纲所做的诗人小传中便交代诗人现实的际遇,“这位政治家主张抵抗金人、规划革新内政,跟宗泽一样的不得志”,在注释中对诗人创作这首诗的背景做了交代:“绍兴二年(公元1132年)所作,那时候李纲贬斥在武昌。这首诗见《梁溪全集》卷二十,在卷十九里有一首《建炎行》写他做了七十七天宰相被人排挤的事。 ”进一步指出“看来这头‘病牛’正象征他自己”。并且还将孔平仲《禾熟》诗里的那头“老牛”的形象与之对比,指出它们“貌同心异”。 在这里,钱锺书通过对诗歌创作背景和诗人生平经历的考察,揭示出这首诗寄托象征性的意味。

从以上所举得三个例子来看,钱锺书亦将“以史证诗”的诗学批评推及到第二个层面,即在考据诗歌具体历史史实的基础上进一步推究诗歌虚构或隐含的意蕴,反向释证诗歌的艺术虚构性,阐明诗人的隐含的现实寓意,这显示了“以史证诗”作为一种诗学批评方法深层的活力和价值。

3 钱锺书“以史证诗”的学术品格

从学术背景来看,《宋诗选注》中钱锺书的“以史证诗” 的诗学批评实践或与当时注重文学反映论的学术风气有关,但钱锺书依然对其文学本身的独立性有所坚持,在《宋诗选注·序》中,钱锺书集中表达了他对历史考据两个方面的担忧。

第一个方面是对于评论家仅仅凭借诗歌内容的真实性来判断诗歌价值的担忧。 他提出:

诗是有血有肉的活东西,史诚然是它的骨干,然而假如单凭内容是否在史书上信而有征这一点来判断诗歌的价值,那就仿佛要从爱克司光透视里来鉴定图画家和雕刻家所选择的人体美了。

这里钱锺书以生动的比喻颇为讽刺地批评了那些忽视诗歌本身独特的艺术价值,试图以历史考据来取代文学研究的做法。在钱锺书看来,诗歌最重要的价值大抵是其语言审美方面的价值,故其学术著作多侧重词章之学,“以能文为本”,而这种历史考据以说诗的做法可能会掩盖诗歌本身语言艺术上的审美价值,所以钱锺书会说“‘诗史’的看法是个一偏之见”。

第二个方面是对于任意比附、 穿凿附会的历史考据的担忧。他提出“文学创作的真实不等于历史考订的事实,因此不能机械地把考据来测验文学作品的真实,恰像不能天真地靠文学作品来供给历史的事实”。这涉及文艺理论中“生活真实”与“艺术真实”的关系问题,诗歌毕竟有虚构的成分,诗歌所反映的历史现实是经过提炼和裁剪的,与现实生活毕竟有别,而历史考据以说诗很容易遇事生风,混淆诗歌所反映的真实与现实生活的真实。

这两个方面的担忧体现了钱锺书对于文学价值特殊性的看重,是对于当时过于注重考据而忽略艺术鉴赏的学术风气的一种“反拨”。 1978年,钱锺书在欧洲汉学家大会上宣讲《古典文学研究在现代中国》,提道:“那时候,只有对作者事迹、作品版本的考订,以及通过考订对作品本事的索隐,才算是严肃的‘科学的’文学研究。 ……但是这种考据不是文学研究的最终目标,不能让它喧宾夺主,代替对作家和作品的阐明、分析和评价。”在这次演讲中,钱锺书影射批评了陈寅恪,认为其对诗歌进行繁琐的历史考据算不上“严肃的文学研究”。 钱锺书未必不知道历史考据对于诗学批评的价值所在,在《管锥编》中,钱锺书亦言:“苟参之作者自陈,考之他人载笔,尚确有本事而寓微旨,则匹似名锦添花,宝器盛食,弥增佳致而滋美味。”只是“尽舍诗中所言而别求诗外之物”非“谈艺之当务也”。

“以史证诗”作为一种学术方法,在20 世纪以来为不少学者所继承,其中突出的代表或许要推陈寅恪。从学术品格上来看,作为历史学家,陈寅恪“以史证诗”更明显具有史家特色,更注重历史史料的罗列对比以及历史史实的考据。 相比于陈寅恪式的历史考据,钱锺书“以史证诗”则更多地站在文学家的立场,立足于文学本位,从而形成另外一种“诗学范式”[6]。考察《宋诗选注》中“以史证诗”的例子,我们发现这些历史考据的阐释不会罗列大量的史料以求证,而都语要不烦,简明精辟而不喧宾夺主。 钱锺书在“以史证诗” 中所作的史实补充大多是一种贴合文学文本的解释性的描述,而不是脱离文学文本的考据。以钱锺书对王禹偁《寒食》首句“今年寒食在商山”的注解为例:

陕西商县。淳化二年(公元991年),王禹偁得罪了宋太宗,被贬为商州团练副使,从此就常有忆恋首都汴梁的诗。 这一首大约是淳化三年的作品;“今年寒食在商山” 透露出他去年的寒食节还是在汴梁过的。自唐至宋,寒食清明是游玩宴会的好日子,宋代思想家邵雍的《春游》诗第一句就说“人间佳节唯寒食”(《伊川击壤集》卷二)。 北宋时汴梁在这几天的热闹情景,我们只要看柳永《乐章集》里咏清明的两首《木兰花慢》词和孟元老《东京梦华录》卷七的记载,就可以想象; 中国艺术史上场面最巨大的一幅人物画、张择端《清明上河图》——画里有到一千六百四十三个人和二百零八头动物(据斋藤谦《拙堂文话》卷八所引统计)——正是描写北宋汴梁的这种盛况。 王禹偁诗里写“今年”在商州度寒食节的清静,意思说往年在汴梁不是这样的。

钱锺书在这里对于诗人经历、 诗歌创作背景的交代都是贴合着诗歌文本内容进行阐发的,对诗歌潜在的意蕴加以揭示的同时又不过度引申,紧紧围绕诗歌主题“寒食”和诗人心理情感来进行阐释。 在这首诗歌中,王禹偁只描述了今年在商山的寒食之景,向我们展示了可爱的“山里风光”,但是对于往年的寒食的经历并没有交代。 钱锺书逐一引述邵雍的《春游》、柳永的《乐章集》、孟元老的《东京梦华录》、张择端的《清明上河图》,向我们展示“北宋汴梁在这几天的热闹情景”,表示“自唐至宋,寒食清明是游玩的宴会的好日子”,同时点出“王禹偁诗里写‘今年’在商州度寒食节的清净,意思是往年在汴梁不是这样的”。在今昔对比中揭示出物是人非之境遇,而此正与原诗尾联中“副使官闲莫惆怅”相对应,使我们更加感受到诗人勉励自己中又透露出来的淡淡的忧伤。从钱锺书自己的学术实践来看,他对 “以史证诗”有批评,但也多有继承。不过,他的继承有一根本原则,亦可视为钱锺书所秉持的“以史证诗”的基本学术准则——即考史说诗不能够脱离诗歌文本,最终落脚点仍在诗意之美的阐发。 正如王水照教授在《走进“钱学”——兼谈钱锺书与陈寅恪学术交集之意义》一文中所指出:“文学是‘人学’,必须与各个学科发生关联,因而,单纯地从文学到文学的研究路线是不足取的,必须同时进行交叉学科的研究,但最重要的,必须坚持文学的本位,文学始终是出发点和最终目标,坚持从文学—文化—文学的路线,不能让其他学科代替文学研究本身,这是贯穿钱锺书先生全部著述的一个‘系统’,对当前我国古代文学研究界,更有着特别迫切的启示作用。 ”[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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