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谈老派上海话的魅力
2022-12-03黄炜
黄炜
(上海工程技术大学 管理学院,上海 201620)
一般认为,上海闲话分老、中、新派[1]。这种分类是通俗的讲法,我们不能把这当作严谨的学术分类。实际上,这个当中的界限本来就比较模糊,不用纠缠这个分类,在这里,笔者只讲老派和新派两种分类。笔者把20世纪80年代开始(直到现在)成为主流的市区上海话看作新派上海话,之前的上海市区主流上海话是老派上海话。老派上海话的另一种定义是:部分1920年前后出生、土生土长的上海老人讲的方言,以旧上海县城(大致位置在原来的南市区,不是闵行区所在的原来的上海县,它的历史短很多)的口音为代表。老上海称之为“城里闲话”,和城(旧上海县城)西徐家汇一带的“浦西闲话”、黄浦江以东的“浦东闲话”,以及原城北虹口一带的“虹口闲话”都有一点区别。
1 老派上海闲话的特色
假如用新派上海闲话主持节目或者表演,就显得单薄,不分尖团音,有时不分清浊音,还少了许多韵母[2],不好的结果就是同音字大大增加;而用老派上海话表演节目或者主持节目,就有味道了。一些上海话影视讲的是老上海的故事,不过有一个重要缺陷,演员讲的是现在的上海话,不是老派上海话,不符合实际情况。倒是香港几部老电影里,上海藉演员(或者从上海移民去的) 讲的上海话挺有老派味道的。一方面这些演员年纪比较大;另一方面,上海话在香港不像在上海受大环境影响,演变、发展没有上海的快,所以留下来更多的老派特色。
老派上海话的发音更加丰满、地道,变化丰富,可区分更多不同的读音,有时单字声调和连读调也不同于新派的。老派保留了古汉语的许多读法。还有一点非常重要,老派上海闲话分尖团音。老派的词汇、语法有地道的上海特色或吴语特色,而不像新派和普通话混淆。
因此,笔者在松江大学城讲授跨校选修课“上海话入门与研修”时几乎都讲老派上海话。2020年春季班的一位袁同学讲,她听课后的感觉是:老派上海话(她以前不知道还有老派上海话,还有许许多多上海人不知道有尖音等老派上海话特点) 的发音更加严谨,和新派上海话的区别就像英式英语和美式英语发音的区别。
不过许多事都有相反的一面,老派上海话也有混淆不清的情况(相对于新派),例如有人把“下”读成“号”的音——不是他们读错了,在20世纪40年代前后甚至更晚的时候,“拿”“萝”等字也是[au]韵母。
语言不发展是没有生命力的,笔者提倡老派上海话,只是提倡它优美的方面,例如更丰富的发音(减少同音现象),更有古韵、体现老上海风情的词汇(见稍后的例子),而不是要固守老古董,例如一些失去生命力的词汇(在旧社会可能非常风行)。现在我们提倡老派上海话到怎样的程度?出现许多19世纪末、20世纪初的上海话? 不妥,里面许多词汇太土,有的字的发音也不太好听——按现在上海人的审美观判断。上海话到20世纪30年代才摆脱了发展滞后的松江话的主要特征。因此笔者比较欣赏20世纪三四十年代的老派上海话。
部分老派特色词汇:
晏开天(早晨多云,后转晴)、星搬场(流星)、十月朝(十月初一)、马脚壳(马蹄铁)、牛骨屑(牛骨髓)、鱼颌鳃、橘子露(汽水)、薄粥汤、撑压棒(手杖)、来路货(进口货)、洋货店(布店)、墙门间(宅院大墙门里的一间房子)、门豁豁(门缝)、鐾刀布、脱线脚(开线)、眼仙人(瞳仁)、牙膛骨、肉里眼(眼皮厚的眼晴)、长粒块(青春期脸上长的痤疮)、沟漏匠(修理、疏通下水道的工人)、人家人(良家女子)、忌一脚(有所顾忌)、搬嘴舌(搬弄是非)、戳鸟窠(怂恿别人卖掉房产)、和宿睏(穿着衣服睡)、合扑睏(俯卧睏)、拖身体(大肚子,怀孕)、落头颈(落枕)、盘势坐(盘腿而坐)、做夜作(晚上做活计)、跪踏板(跪在床边踏板上)。
20世纪二三十年代是上海的一个快速发展阶段,上海更加城市化、现代化,融入了西方国家和外地的优秀、先进文化思想[3],逐渐摆脱了落后守旧的文化思想和小农思想,在许多方面甚至和西方发达国家的大城市保持同步,例如使用电灯、电话,放映电影也是同步的。因此20 到40年代的老派上海话是非常有特色和代表性的,这段时间也是上海话发展最快、变化最快的阶段[4]。
以1949年为界,因为新中国解放后,上海人、上海城市出现全新气象,上海话自然也受了许多影响,开始发生较大的变化。慢慢地,旧的元素减少,体现新中国气象和革命热情的元素开始在上海话里出现,为新派上海话的出现做好准备。如果说20世纪50年代到70年代的上海话是中派上海话,也是可以的,前面笔者讲过,这种分类没严格的标准和绝对的界限。还有一种讲法是老上海话和新上海话,前者指1843年前的上海话,后者指1843年上海开埠后发展当中的上海话[5]。
2 上海的特色曲艺
前文提到用老派上海话表演节目,这里介绍一下具有上海特色的曲艺。
沪剧起源于清代江浙一带的田头山歌,即四句头山歌。18世纪80年代(乾隆年间,1736—1795),田头山歌发展为花鼓戏,用浦东音演唱的叫东乡调,用松江音演唱的叫西乡调(流行于浦西和松江)。清道光年间(1821—1850),在花鼓戏的基础上形成上海滩簧,又叫本滩,19世纪80年代,进入上海城区。20世纪20年代初,本滩采用文明戏(早期话剧的俗称,可即兴表演、加入情节,因新颖、洋化被称文明戏)演出形式,发展成小型舞台剧申曲。1941年上海沪剧社成立,申曲正式改称沪剧。沪剧优秀剧目有《罗汉钱》《芦荡火种》《雷雨》等,《芦荡火种》是著名样板戏(现代京剧)《沙家浜》的前身。现代沪剧采用上海市区方言,保留老派上海话的一些特点,例如分尖团音。
20世纪三四十年代,在独脚戏的基础上,再加上中外喜剧和闹剧的元素,以及受江南各地方戏曲影响,形成滑稽戏。关于独脚戏和滑稽戏的关系,有些专家不认可这个讲法,而认为它们是平行发展的,都发端于清末民初。滑稽戏流行于上海和邻近的江浙地区。20世纪20年代,滑稽三大家是王无能、江笑笑和刘春山。
滑稽戏大家杨华生老先生认为,独脚戏以说唱为主,而滑稽戏除了说唱,还有许多演的成分,是舞台艺术,比独脚戏复杂得多(需要导演、编辑、舞台设计等)。譬如伊在1950年组建的“合作滑稽剧团”(后来改名为“大公滑稽剧团”)演的《活菩萨》。如果接受杨华生的观点,那么滑稽三大家就应该被称为独脚戏三大家了。
3 (老派)上海话的魅力
笔者非常推崇顾超老师和李征老师主持的“鸟语花香”节目,不过要设好闹钟,大清早把自己从梦里叫醒来听,也挺痛苦的(当时是1996年)。不过听他们讲上海话是一种享受。
一直想再听顾超和李征老师的节目录音,例如“鸟语花香”节目的录音,不过没有任何途径,网上也没有。2016年年末笔者准备开设松江大学城跨校选修课“上海话入门与研修”时更想得到这些录音。尽管最终也没得到,不过上天为笔者打开了一扇更大的门。
首先是“说说唱唱”等节目把姚慕双等老前辈的独脚戏带给笔者,他们讲的上海话就是老派上海话的“化石”,是可以让笔者细细挖掘的宝藏。后来,笔者又听到评弹演员兼资深播音员朱信陵老师和王燕老师讲的上海话故事《三大亨和他们的女眷》《董竹君的传奇人生》《张学良与赵四小姐》《“中国之莺”周小燕》等,还有朱信陵老师一个人讲的《皓月涌泉——蒋月泉传》《严雪亭评传》等。
笔者非常像武陵人“复行数十步,豁然开朗”,看到桃花源一样,觉得听他们的沪语故事确实是一种享受。一方面得到正宗上海话发音的滋养;另一方面获得许许多多人生启迪和精神方面的慰藉。
《蒋月泉传》 也启发笔者思考如何提高讲课水平、增强讲课效果——说书和讲课有相通之处,教师可以借鉴说书的方法和窍门。实际上说书艺人的说表能力和水平确实是我们大多数教师的榜样。《严雪亭评传》提醒笔者,在做学问方面要永远精益求精,修改教材是一个无止境的过程,年年改,一版接一版改。
听了《蒋月泉传》之后,笔者也开始欢喜苏州弹词了,特地在“喜马拉雅”网站中找到蒋月泉、朱慧珍的《白蛇》(“大生堂·辞伙”选回)听,感觉非常棒。他们两位的双挡被许多人看作是黄金搭档,嗓音好,唱功好,讲得也噱(有趣、吸引人)。笔者也用“阿基米德”应用听过蒋月泉、江文兰的《玉蜻蜓》,蒋月泉、余红仙的《夺印》,感觉都挺好。严雪亭的代表作《孔方兄》唱篇也很棒。听评弹对提高(老派)上海话素养是有帮助的。
朱信陵老师和王燕老师对原来的小说(往前数第四段所写)彻彻底底用上海话加工、改编,他们讲的故事就算不发生在上海,例如《张学良与赵四小姐》,也一样有一股浓浓的上海味扑面而来。他们讲的上海话词汇非常丰富,而且很有上海特色,其中许多词现在几乎听不到了。
上面这些故事,笔者是用“阿基米德”听的,栏目是“阿拉讲故事”,“喜马拉雅”应用也有一部分这些节目。
“喜马拉雅”里的一个网络电台播讲《弄堂》,这部小小说集非常棒,上海话词汇非常丰富、正宗,并且是中派和老派的。而且写的字基本上也是上海话正字,据说这部小说的作者也是大量参考《上海闲话大词典》才能达到这样的效果,不是胡乱写的拟音字冒充上海话词汇。
4 (老)老前辈讲的老派上海话
从年龄方面讲,姚慕双、周柏春、杨华生、笑嘻嘻几位老师比朱老师大了许多,还有王无能(有“老牌滑稽”美称)、江笑笑(被称社会滑稽)、刘春山(潮流滑稽,前三位),人称“滑稽三大家”,其中,王无能资格最老,江笑笑实力最强。鲍乐乐、程笑亭(摩登滑稽、冷面滑稽)、金慧声等老前辈,他们讲的上海话当然也是老派上海话的代表,不过他们的苏州腔稍微浓了一点。例如20世纪二三十年代的“实梗(这样)”“哪亨(怎样)”“小拉里(还小)”“对刮(对呀)”“格佳(句尾语气助词)”“吃偌(吃呀)”“坐偌(坐呀)”等讲法(以苏州话为主),还有“嚜哉”(例句: 例那 ( 例那)话咾要我到茶馆里去,就到茶馆里去嚜哉。)“拉个”(“拉”表完成时态,例如“前头石匠、木匠造拉个”“有人种拉个”“画拉个物事”,这些是旧时上海县城和周边城镇、农村的说法)等讲法,在他们的话里一直出现。
王无能比较早的录音是1921年的,100年之前的了。喜马拉雅网站有许多20世纪二三十年代的滑稽戏录音,都是这些老前辈的录音。里面有许多讲法是苏州话讲法,现在在上海话里基本上消失也可以理解。老前辈们的语调和朱信陵老师他们的也有很多不同,那时普通市民讲的上海话确实有老和土的味道,例如在互联网上可以搜到的小学生上课的视频——讲《悯农》诗的视频,就体现了此点,与那时的上海文化挺相配的。
和他们相比,朱信陵和王燕老师讲的上海话有一点“经院派”味道,例如朱老师他们的尖团音分得更清楚(见稍后的尖音发音规律)。“新鲜”两个字都是尖音,朱信陵和王燕老师读得挺准,不过前面讲的有几位老艺术家反倒读成团音。“小”“枪”等字的读音情况也差不多。老艺术家们对许多字不讲尖音,也可能是因为市井俗语缘故。
尖音发音规律:
在普通话和新派上海话里,尖音并入团音后,尖音声母变成j、q、x 和[c][ch][sh][j],前面一组是普通话声母,后面一组是上海话声母。所以把这些字的普通话和新派上海话声母j、q、x 和[c][ch][sh][j] 转成[ts][tsh][s][z],就恢复到原来的尖音了。
朱老师他们讲的上海话有“经院派”味道,更加雅致,和新中国成立后的评弹剧团演员的科班出身应该有关系,而那些老老前辈则出身(指艺术生涯出身)于新中国成立前的民间,用现在的话讲就是草根出身。这些老艺人在旧社会地位非常低,他们基本上出生于贫苦家庭,而劳苦大众不可能像上流社会人士那样,非常注意讲一口标准的上海话。
那些有钱、有空闲的人,比较关注自己的身份和形象,包括讲的上海话也不能不正宗——老一辈移民没办法,改不掉外地口音或乡下口音,那么就要求他们的儿孙一定要讲一口标准的上海话。所以在这个阶层、这个群体里,尖团音、相近韵母发音的细微差别、相近音调的细微差别等,都要分得清。
另外,也正因为评弹演员出身,所以朱老师和王燕老师讲的上海话里,苏州话读音(例如[e]韵:岁、税、醉)、词汇和讲法很多,实际上是可以用上海话读音、词汇和讲法替换的。不过,讲上海话时用苏州话词汇和讲法,甚至大量使用,并不是缺点,许多上海话词汇就是来自苏州话,而且在20世纪之前,上海人还以讲苏州话为荣呢。
可以这样讲,苏州话里还有老派上海话的许多词汇、读音和讲法。例如大多数上海人都知道物事的“物”是[m]声母,不过读物件的“物”时一般都读[v]声母,也可以理解为文读。而(老派)苏州话仍旧读[m]声母,例如箱笼物件嗨嗨威威,就是大包小包许许多多。“晚爷”甚至“一万”两个词都有[m]声母,最起码在老派上海话里是这样,“万”是[m]声母字。
5 不律吴语版拼音方案(上海)
笔者也很推崇不律吴语版拼音方案(配以“小狼毫”输入法),它简洁、合理(甚至可以说是科学,贴合学习、使用者的心理,不容易往普通话拼音和英语单词方面联想)、易用,更重要的是,它表示的是老派上海话发音。这个方案与上海吴语拉丁式注音法的共同点比较多,例如有许多相同的声韵母表示方法;这个方案采用了英语国际音标的许多表示方式。
朱信陵、 王燕老师的发音正好可配合不律吴语版拼音方案(上海),方便学习者学习,研究者研究。朱老师他们的文读比较多 (老上海知识分子的特点),其中,有一些文读和不律拼音方案的不同,例如他们读“下”“加”“怀”的音和普通话很接近。不过,不能说他们的读音不对,因为一些“老上海”确实就是这样讲的。
朱老师、 王老师他们的发音与不律拼音方案的吻合度大约在93%以上。根据姚慕双等老艺术家的节目判断,他们的发音与不律吴语版拼音方案(上海)的匹配度也相当高。因此,这个拼音方案是有基础、合理的[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