威廉·莫里斯政治身份考辨
2022-12-03李兆前
李兆前
(湖南师范大学 外国语学院,湖南 长沙 410081)
威廉·莫里斯(William Morris,1834—1896)曾在众多场合多次公开申明自己是一名社会主义者、共产主义者,并“自认为是一位马克思主义者”[1]。虽然在演讲中他常常交换使用这三种自我身份定位,但是三种身份在著述中作为政治术语使用时是有区别的。在他积极参加政治活动期间,社会主义、共产主义和马克思主义就已经是多义词,所以从1883 年他正式宣布加入民盟以来,众多研究者对他的社会主义、共产主义和马克思主义的内涵各执一词,相应地,他的政治身份定位也呈现多维态势。我们将以主题为经,以学术史为纬,考察既有莫里斯政治身份定位的多元性以及与当时社会思潮发展的关联性,并最后以文化马克思主义思想为镜,为莫里斯的政治身份提供一种新的解读。
一、多维社会主义者
迄今为止,国内外学者分别从个体心理、整体研究、政治、美学和生态等角度对莫里斯的社会主义思想进行过研究和定位。最早给莫里斯社会主义贴标签的是恩格斯。虽有多面之缘,但是对莫里斯了解并不太深的恩格斯在1886 年4 月29 日给佐尔格(Friedrich Adolph Sorge)的信中说:“莫里斯是一个情感社会主义者(a sentimental socialist)”;在1886 年9 月13 日给拉法格(Laura Lafargue)的信中进一步说:“莫里斯是一个习惯性的情感社会主义者。”[2]恩格斯这样说大抵是因为莫里斯为了保持社会主义同盟等组织的团结,而对不同派别的社会主义者采取妥协态度。恩格斯的评价更多地是一种批评,是希望莫里斯能坚定不移地走科学社会主义路线,不要与其他社会主义搞暧昧。恩格斯之后,受20 世纪轰轰烈烈的革命运动和各种思想运动的影响,学者们更多地从亲历的社会历史实践出发,并采取与新近思潮进行对话的方式解读莫里斯,从而否定恩格斯的情感论,例如,对莫里斯有深刻研究的默里(J.Middleton Murry)反驳说,莫里斯根本“不是什么绅士的、感情用事的和复古的社会主义者,而是崭新的、炽热的、革命的社会主义者”[3]。然而,2006 年中国学者于文杰和杨玲在深化和系统化恩格斯的感悟式评价后,认为:“莫里斯在英国工业革命完成之后, 提出情感社会主义的重要学说。”[4]两位学者虽然从思想内涵(阶级观和社会主义社会发展两阶段论等)、基本要素(艺术观和劳动观等)和主要途径(恢复手工艺)等方面论述了他的情感社会主义,试图用“情感社会主义”统括莫里斯的所有思想,但是没有对情感社会主义进行有效的定义。
弗勒罗与恩格斯个体心理角度相近(Magalie Fleurot),他认为莫里斯的社会思想核心是“个人主义社会主义(individualistic socialism)”[5],即强调个人以及个性发展的至高无上性。由于他认为莫里斯彰显个人主义的社会主义思想并不来源于马克思,因此他对莫里斯的马克思主义者定位也是持保留意见的。显然弗勒罗没有用发展的眼光看待马克思主义,对个体自由自主的强调正是莫里斯对既有马克思(主义)思想的发展,而且从刚开展社会主义活动时,莫里斯就声明“我是公开的社会主义者,更具体地说,我是一名集体主义社会主义者”[6],之后不断通过文学创作和公司的生产活动宣传和实践集体生活和谐景象下的个人自由自主思想。
与从个体角度定位莫里斯的社会主义相对,整体社会主义、民主社会主义和国际社会主义等是从社会整体发展的角度切入的,这与20 世纪末马克思主义整体性研究的兴起相关。布雷顿(Rob Breton) 认为莫里斯倡导的是整体社会主义(holistic socialism)[7],即通过理论联系实践,通过全面的现实革命和未来规划以及相应的社会主义宣传和教育,整体性地变革当前社会和部署未来,而不是通过参加议会实现局部改革而逐步走向社会主义。比布雷顿的定位稍显具体的是,罗伯森(Michael Robertson)自称是根据马克思恩格斯的标准,从民主概念入手,把莫里斯称为“民主社会主义者(democratic socialist)”,因为他主张用平等主义制度替代等级分明的工业资本主义[8]。与含混的整体论和民主概念不同的是,加尼尔(Regenia Gagnier)从地缘政治的角度说,“莫里斯是世界主义者、反战者、先天的土地热爱者、能融合地方与全球的国际社会主义者(international socialist)”[9]。当然,莫里斯也曾在多种场合下自称为国际社会主义者,不过只是从工人阶级大团结的角度而言的。
相比较而言,到目前为止从政治的角度定位莫里斯的社会主义最为多见,例如:革命社会主义(revolutionary socialism)、激进社会主义(militant socialism) 和不可能社会主义(impossibilist socialism)。革命社会主义者大体上已经是公认的莫里斯政治身份定位,毕竟在众多讲座、政论文和政治小说中他一再强调只有通过革命才能走向社会主义。曾经的亲密战友海德曼(Henry Mayers Hyndman)认为:“莫里斯从1882 年直到生命结束坚定地忠于革命社会主义。”[10]不过,在中国学者黄嘉德看来,莫里斯终究不是彻底的革命社会主义者,因为他“并没有真正掌握无产阶级革命和无产阶级专政的革命理论,没有完全接受马克思主义的革命道路”[11]。进入21 世纪后,金娜(Ruth Kinna)总结说,莫里斯对革命社会主义的认可已被广泛接受,而且他的革命社会主义拒绝国家社会主义以及无政府主义共产主义[12]。另外,不少学者用激进(战斗)社会主义一词命名莫里斯的革命社会主义,“激进(战斗)”既指他倡导革命,也指他全身心地积极参与和宣传各种社会主义活动[13]。斯凯立(Colin Skelly)则因为莫里斯强调只有通过革命才能建立社会主义而把他称为“不可能派社会主义者”[14],即认为通过改革逐步实现社会主义是不可能的。
一直以来莫里斯的作家和艺术家身份比他的政治家身份更受关注,因此从20 世纪初期以来,研究者们尝试从文学与艺术的角度定位他的政治思想。例如,从文学的角度出发,路易斯(C.S.Lewis)认为,莫里斯的传奇故事融合了作为诗人和作为社会主义者的情怀,成就了他的浪漫主义社会主义(romantic socialism),而且指出他的浪漫主义总是强调个人应该为族群劳动,全心全意地热爱我们生活的地球和世界[15]。出于对莫里斯的艺术教育活动的考量,杜威(John Dewey)认为莫里斯是属于审美社会主义阵营的,是一位审美社会主义者(aesthetic socialist),因为他控诉了当时社会的经济体系,向社会大众宣传艺术的重要性,教育大众[16]。利夫西(Ruth Livesey)从大众艺术品创作和生产的角度,称莫里斯的社会主义思想为“审美社会主义(aesthetic socialism)”,因为他把美学刻入了社会主义事业的心脏,为科学社会主义的唯物主义增添了审美维度[17]。从艺术审美的角度出发,布洛赫(Ernst Bloch)在《希望的原理》中把莫里斯建构的回顾式反资本主义乌托邦称之为一种哥特式社会主义(Gothic socialism)[18]。布洛赫的言说显然是从十九世纪的哥特复兴风潮出发,从艺术的角度定义莫里斯的社会主义,而没有把他看成是一位活跃的社会活动家。与上述审美社会主义强调莫里斯在成为自觉的社会主义者之后利用审美方式宣传其社会主义思想不同的是,多诺万(Andrea Elizabeth Donovan)用“手工艺社会主义(craft socialism)”描绘社会主义自觉之前的莫里斯的审美实践活动(古建筑保护运动和工艺美术运动)的社会主义属性[19]17。同样以莫里斯的艺术为研究对象,中国学者郑立君认为“总体上看,莫里斯的社会主义不是科学的社会主义,而是一种艺术的或曰‘乌托邦’的社会主义”[20]。他的评判代表了一直以来存在于莫里斯研究中的一种声音,即重艺术而轻视甚至是否认莫里斯的政治贡献。
莫里斯研究者们不仅是从莫里斯所处的社会历史情势观照他的政治身份,更是用新近发展的社会思潮解读他的思想。例如,莫里斯的生态社会主义/ 生态共产主义(eco-socialism;eco-communism)奠基人的定位和阐释随着20 世纪60 年代以来生态运动的不断推进而热度持续高涨。通过分析《乌有乡消息》,奥沙利文(Patrick O'Sullivan)总结莫里斯建立生态社会的具体措施包括:替代性科技、可再生能源、简朴的生活、共同体自治、按需生产、延长物品寿命以减少资源使用、减少浪费、小规模去中心化社会等[21]。他还特别强调,莫里斯的生态观是马克思主义框架下的思考,而且还努力将这些思想付诸于实践。佩珀(David Pepper)指出莫里斯呈现的是马克思主义视域下的生态社会主义,是去中心的生态社会主义,而且早在一个世纪之前事实上就已经详尽描述了激进环境主义探索的所有话题[22]。聚焦莫里斯的可持续性生产实践思想,米勒(Elizabeth C.Miller)从凯尔姆史考特出版社强调产品的美感、耐用性、可长期保存性、可持续使用性和避免浪费等方面出发,给莫里斯的思想贴上了可持续性社会主义(sustainable socialism)标签[23]。基于上述生态原因,也有学者将莫里斯称为“公认的生态共产主义(Eco-Communism)的奠基人之一”[24]。不过到目前为止,学者们倾向于不加区别地称呼莫里斯为生态社会主义者或者生态共产主义者。
二、多维共产主义者
在论及未来社会时,莫里斯把革命刚胜利而百废待兴的阶段称为(国家)社会主义社会,而(国家)社会主义发展的必然是共产主义,即未来社会的最高级阶段,因此莫里斯思想中的社会主义和共产主义是有区别的,一些学者也因此认为,他原创了社会主义发展两阶段论或者说是从间接渠道了解马克思的社会主义思想后进行了进一步拓展[25]。在探讨莫里斯的共产主义具体内涵后,研究者们进行了相应的冠名:无政府主义共产主义、自由主义共产主义、乌托邦共产主义、浪漫主义共产主义、原始共产主义,等等。
莫里斯的共产主义思想与无政府主义思想的关系纵贯莫里斯研究学术史,是他自己以及众多学者不断辩解的话题。莫里斯曾自辩说,他的现实社会主义思想与无政府主义是相对立的[26],但是他的同辈人布鲁克斯(John Graham Brooks)认为“称莫里斯为社会主义者不恰当,他是一位无政府主义者”,因为他像其他拥有“无政府主义梦想”的人一样,“渴求极端的个人主义和自由”[27]。这就过于偏颇了,因为莫里斯不仅强调个体自主,更强调“生存状态平等(equality of condition)”下的公共利益,主张保持个体间的友爱而达到个体与社会的和谐一致[28]。由于他与克鲁泡特金(Peter Kropotkin)等著名无政府主义者的亲密关系,布鲁克斯之后一些学者坚持认为他深受无政府主义的影响,是一位无政府主义者,新近研究成果更是对这种观点进行了纵深拓展。例如,萨金特(Lyman Tower Sargent)说,莫里斯是“一个富有创造性的无政府主义理论家”[29],他与无政府主义的关系可以概括为集体主义无政府主义中的“共产主义无政府主义(communist anarchism)”,而不是个人无政府主义或者集体主义无政府主义里的无政府-工联主义。与萨金特如出一辙,帕尔梅里(Frank Palmeri)说:莫里斯是一位坚定的无政府主义-共产主义者(a committed anarcho-communist)[30],并认为《乌有乡消息》很好地阐释了他的这种思想和行为。上述学者的共产主义无政府主义也好,无政府主义共产主义也罢,都没有否认莫里斯思想的社会主义/共产主义维度。
关于莫里斯共产主义思想与无政府主义思想的关系,固特威(David Goodway)采取了折衷法,主张用“自由主义共产主义或者是自由主义社会主义(libertarian communism; libertarian socialism)”指称莫里斯的政治思想,而不是“无政府主义共产主义或者社会主义”[31]。因为虽然自由主义和无政府主义拥有一些共同的思想元素(反政府、直接行动、合作互助和联邦分权制),莫里斯的思想中也确实具有一些无政府主义元素,即“莫里斯的反工业主义、反议会政治以及《乌有乡消息》中呈现的自由主义的反政府口吻等都能让人把他与无政府主义的一般传统联系起来”[32],但是他不是完全意义上的无政府主义,即莫里斯的思想里没有无政府主义思想通常意义上的一些不好的观点(例如倡导极端暴力和极端个人主义)。确实,莫里斯对于作为政治意义上的个人主义是排斥的,友爱(fellowship)才是他的理想社会有机内核。关于莫里斯是否是无政府主义者,我们首先不能简单地从他的思想中的某些元素判断,而应该从整体的视角切入,更重要的是我们应该尊重莫里斯自己的言行,在很多场合莫里斯一再强调自己不是无政府主义者,不赞同无政府主义者的某些行为,而且正因为他怀着团结所有的社会主义者(包括无政府主义社会主义者)的目的,给人留下了妥协者的形象,以至于出于团体利益考虑,“每一个社会主义阵营都设法认领莫里斯是自己人”[33]。
由于莫里斯众多作品中有对未来社会方方面面的勾画,莫里斯思想中的乌托邦性(更准确地说是理想性)显而易见,因此乌托邦共产主义与乌托邦社会主义(utopian communism;utopian socialism)也是他常见的政治身份定位。早期的这种定位是贴标签式的,20 世纪下半叶之后,通过研究莫里斯的某一部或者多部作品而认定他是乌托邦共产主义者或者乌托邦社会主义者的学者不在少数。通过研究《希望的朝圣者》,霍尔兹曼(Michael Holzman)指出其中表征的爱情和革命之热情呈现了莫里斯政治思想中的乌托邦共产主义或者说是空想社会主义成分[34]。这样给莫里斯贴标签肯定是有问题的,因为空想社会主义者们“拒绝所有的政治活动,特别是革命行动,希望通过和平的方式达到他们的目的”,“忽视阶级对抗”和“反对阶级斗争”[35],可是莫里斯一直都是主张和宣传无产阶级革命的。莫里斯研究权威布斯(Florence and William Boos)认为莫里斯的思想是极具特色的乌托邦共产主义[36],因为通过分析和比较,他们认为莫里斯与一些既有社会思想中的理想维度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马克思的生产资料公有制和革命观、克鲁泡特金(Peter Kropotkin)的小公社和半农经济、舒马赫(E.F.Schumacher)的手工合作社和职业多样化、威廉斯(Raymond Williams)的可变社会主义和日常生活审美化、巴罗(Rudolf Bahro)的异化观,等等。
与上述乌托邦共产主义相近的是浪漫主义共产主义(romantic communism)定位,其中引起广泛关注的是E.P.汤普森20 世纪50 年代的莫里斯研究。在《威廉·莫里斯:从浪漫主义者到革命者》一书中,汤普森指出莫里斯思想是浪漫主义和马克思主义的结合物,因此他之后的研究者们给莫里斯定位身份时加上“浪漫的或者浪漫主义的”修饰语也就不足为怪。与王尔德和马克思的个人发展观相比较后,戴维斯(Laurence Davis)指出,莫里斯是受马克思影响的浪漫主义共产主义先驱[37],他的浪漫主义共产主义倡导的共产主义与现代性完全脱钩,主张前现代(pre-modern)或者说前资本主义注重审美、道德、文化和人性的社会价值观(例如,劳动与艺术的统一),以对抗资本主义社会舍弃“美丽和健康”以及“创造力和想象”等去人性的量化生存世界。戴维斯对莫里斯是持批判态度的,认为他一味否定资本主义社会,没有看到资本主义进步的一面。基于莫里斯对马克思思想的主动追求和消化利用,洛伊(Michael Löwy)将他的这种浪漫主义共产主义称为反现代主义马克思主义("anti-modernist" Marxism)[38],即受浪漫主义的资本主义批判影响的马克思主义,可以说是揉合了浪漫主义传统元素的马克思主义,也可以说是向后的浪漫主义怀旧主义,因此他认为,莫里斯不是崇尚进步的现代主义马克思主义者。
除上述定位之外,艾森曼(Stephen F.Eisenman)以19 世纪社会思潮为参照,通过分析莫里斯的小说《约翰·保尔的梦想》和一些政论文,指出原始共产主义思想和辩证法(primitive communism and dialectics)是莫里斯成熟后的马克思主义思想不可分割的部分,并指明莫里斯的原始共产主义是受19 世纪中世纪主义和复古主义思想影响的结果,而辩证法得益于马克思的社会发展观[39]。如此看来,艾森曼的定位凸显了莫里斯思想中强调“社群”和“财产共享”的马克思之前19 世纪共产主义概念特色。不可否认的是,与其他受马克思主义影响的现代共产主义者相比较,莫里斯更看重古代社会一些美好的价值观,以期能古为今用,而不是像一些研究者指责的那样“活在过去”。
三、多维马克思主义者
社会主义和共产主义的概念在莫里斯政治自觉时已经广为传播,而肯定性马克思主义概念由考茨基(Karl Kautsky)于1883 年提出[40]并经恩格斯1886 年确立后,直到第二次世界大战左右才有相对繁荣的系统讨论,因此对于莫里斯的马克思主义定位遵循“先有思想,后有命名”的模式,也就是说莫里斯自己曾不断通过口头和书写来回答和表述自己与马克思思想的关系,大多同时代的人也认识到了他的马克思(主义)思想属性,但是直到他的百年诞辰纪念活动之后才随着马克思主义研究的兴起逐渐成为一个重要的研究话题。
到目前为止,“威廉·莫里斯是一位马克思主义者”的观点虽然得到了众多学者的认可,但是也不乏否认者,而且对于“莫里斯是一位什么类型的马克思主义者”众说纷纭。首先是关于莫里斯是否是“正统马克思主义者”的论争。由于他阅读马克思著作、宣传和实践马克思思想,以及与恩格斯和马克思小女儿埃莱诺·马克思(Eleanor Marx)工作交往数年,一些学者尝试把莫里斯归入正统马克思主义(orthodox Marxism)阵营,然而同时又有人认为“莫里斯社会主义的非正统性使一代又一代的评论者迷惑不已”[41],正统与否已经成为莫里斯研究的一个常态论题。例如,霍夫(Graham Hough)认为积极投入政治活动之后的莫里斯信奉的是正统马克思主义:认识到当时的社会是一个物质社会,是强权政治社会,主张通过暴力革命改变现状;革命的动力是阶级斗争,无产阶级必须自己拿起武器进行斗争而取得胜利,等等[42]。萨尔蒙(Nicholas Salmon)则代表非正统之说一派。首先,他提到莫里斯直接提及马克思的地方并不太多,然后是马克思的关键性经济概念剩余价值、交换、资本积累和资本等在莫里斯的政治哲学里并没有占据重要位置;还有莫里斯的未来社会主义社会构想是正统马克思主义所批判的空想社会主义的复兴和重构,等等[43]。从上述两位学者的论述来看,他们都只是抓住马克思的某一或某些论点说事,因此他们所指的也不是通常意义上的正统马克思主义。
与“正统马克思主义者”密切相关的是“马克思主义社会主义者”(the Marxist socialist,即scientific socialist 科学社会主义者)的论争。对莫里斯政治思想的研究中,他的社会主义思想关注度是最高的,但是直接说明他的社会主义思想是马克思主义的并不多见。早在莫里斯诞生百年庆典之时,亨德森(Philip Henderson)抱怨大家对作为“马克思主义社会主义者”的莫里斯谈论太少[44],而是更愿意称赞作为手工艺者、诗人和中世纪研究家的莫里斯,那是因为他们选择无视莫里斯的马克思研读和坚持《共产党宣言》原则的立场,无视他对资本主义社会的批判;没有发现莫里斯是如何通过北方传奇为当时英国严酷的阶级斗争提取灵感和勇气,也没有发现《约翰·保尔之梦》和《乌有乡消息》是未来共产主义社会的预表。随着E.P.汤普森等对莫里斯马克思主义的梳理和推崇,20 世纪50 年代后,莫里斯的马克思主义者身份逐步得以确立。20 世纪60 年代,科马诺娃(Jessie Kocmanova)从社会整体建构的角度对莫里斯的马克思主义思想进行了定位,她直接称莫里斯为“马克思主义社会主义者”[45],因为他是英国第一个公开声明自己是社会主义者和马克思主义者的伟大作家,更因为莫里斯不断地在作品中宣传以马克思(主义)原理为基础的社会主义思想。革命是正统马克思主义或者说是马克思社会主义的核心之一,因此1980 年安德森(Perry Anderson)评论E.P.汤普森的1955 年版《威廉·莫里斯:从浪漫主义者到革命主义者》时就曾用“革命马克思主义(revolutionary Marxism)”一词总结汤普森对加入民盟后的莫里斯的定位[46]158-160。通过梳理莫里斯鼓励和参与的革命事件以及相应的书写,马哈达利(Hassan Mahamdallie)也曾用革命马克思主义总结莫里斯在这一系列事件中凸显的社会思想[47]。安德森和马哈达利都是从革命的角度肯定了莫里斯社会主义的马克思主义性质。
与上述侧重莫里斯与马克思相似性研究不同的是,一些学者注重莫里斯特色的马克思主义思想研究,即研究莫里斯对马克思(主义)思想的发展,并进行了相应的定位与命名,例如,乌托邦马克思主义(utopian Marxism)和伦理道德马克思主义(ethical/moral Marxism)。吉奥海根(Vincent Geoghegan)认为,莫里斯倡导通过马克思意义上的革命走向美好未来,是“第一个自觉的乌托邦马克思主义者”[48]。随着伦理批评成为一个显性的文学批评流派,伦理道德视角的莫里斯作品和马克思主义思想探索开始兴起。巴特尔斯(Dennis Bartels)认为,莫里斯的马克思主义思想是基于道德判断,即莫里斯的劳动愉悦性设想和可持续发展的环境伦理,而且随着当前环境退化情势的加剧,他预测将有更多的人关注莫里斯的“道德马克思主义”[49]。莫里斯作品和思想中的伦理道德自觉是毋庸置疑的。女儿梅·莫里斯曾经评论说:“威廉·莫里斯对现代社会的批判以及对它的反叛基本上是伦理的。”[50]E.P.汤普森在1959 年名为《威廉·莫里斯的共产主义》的演讲中指出,“由于无论是他的想象性作品还是日常的政论性文章,莫里斯总是寻求建构一种与平等社会一致的真实的社会和个人关系、价值和态度,所以他依然是我们传统中最伟大的共产主义道德发起者”[51]。安德森曾经评说:“莫里斯的道德想象成就是马克思的作品里所没有的”[46]160,也就是说,他认为莫里斯拓展了马克思主义的伦理维度。
与上述从不同角度肯定莫里斯的马克思主义思想不同的是,一些研究者从整体上承认莫里斯是马克思主义者,而在一些具体层面上又认为不是,反之亦然。例如,曾经的亲密战友格莱希尔(John Bruce Glasier)认为莫里斯不是马克思主义者,只是有时会借用马克思(主义)术语,使他看起来像马克思的科学社会主义,实际上他的社会主义是旧式的乌托邦社会主义[52]。格莱希尔会如此说的主要原因是他以静态的眼光看待莫里斯,认为莫里斯的社会主义理念存在于真正接触社会主义运动而成为社会主义者之前,也就是说,他的这种观点只认可莫里斯早期文学艺术中隐含的利他和友爱等社会主义思想,而对从1883 年以降,莫里斯通过宣传、战斗、写作和讲座“建立英国马克思主义传统”[47]的努力和过程无动于衷。格莱希尔之后,否定莫里斯思想的马克思主义特性成为莫里斯研究的一个维度。有学者甚至因为马克思恩格斯的反乌托邦态度而把莫里斯描绘为“反马克思主义的(anti-Marxist)英国社会主义者”[53]。这种评论显然过于偏颇,且不说莫里斯为宣传马克思恩格斯思想所作的其它理论和实践上的努力,单说他所宣传的工人阶级取得革命胜利后社会发展的社会主义和共产主义两个阶段以及“各尽所能,各取所需”的运作模式等都直接表明了莫里斯与马克思思想的关系。
四、一种新的定位:文化马克思主义者
上面论及的莫里斯的各种社会主义、共产主义和马克思主义定位是与时俱进的,他的思想的丰富性和前瞻性以及与社会-历史和社会思潮的密切关联,决定了他的政治身份定位将是一个不断丰富的过程。观照以20 世纪下半叶大众文化批评、文化的政治介入和“文化与社会传统(culture and society tradition)”批评方法等为特色的英国文化马克思主义,莫里斯是一位倡导把艺术融入大众现实生活而构建艺术(文化)日常化的马克思主义者,一位倡导通过日常文化宣传和实践“培养社会主义者”的政治思想家,一位聚焦“文化与社会传统”的作家和文艺理论家。因此,本文作者认为,莫里斯启动了以雷蒙德·威廉斯等所代表的英国文化马克思主义的发展进程;莫里斯是一位文化马克思主义者。具体而言,英国文化马克思主义“是一个连贯的思想传统”[54]3,它起源于威廉·莫里斯等的马克思主义文化实践和批评,成熟于雷蒙德·威廉斯等的民主文化建构设想,式微于斯图亚特·霍尔等的后现代主义文化批判,因为霍尔时期的文化马克思主义已经成为纯粹学院派的各种理论操演,不再以解放全人类和建立新的社会主义国家为旨归。
莫里斯对于英国文化马克思主义的开拓性贡献首先在于通过文化实践和批评,发展了马修·阿诺德等的“文化与社会”传统("culture and society"tradition)批评模式,使其成为文化马克思主义的(大众)文化批评方法;期待利用文化理论和实践教育大众(即利用文化介入社会政治),提升大众的政治自觉和行动力,从而变革社会,乃至最终建立社会主义社会。莫里斯的讲座、艺术论说文和文学作品等无不彰显着大众“文化与社会传统”批评模式。首先,他认为大众艺术是社会问题。在《次要艺术》和《人民的艺术》等文中,他以被认为是次要艺术的装饰和建筑等艺术活动为例,说明艺术素材应该源自人们的日常生活,是日常物质美化后的产物,艺术与生活一致:“只有源自人民生活,才可能产生有生命力的艺术。”[55]再者,他认为真正的艺术源自普通大众的自主性社会劳动,艺术从业者必须具有自主性,而不是受制于人或者其他别的什么,即从业者必须具备后来文化马克思主义者一致推崇的“个体能动性”[54]3。这里的个体能动性意味着个体从业者既是艺术家也是艺术品制造者,而不是劳动分工模式下的分裂的劳动者,即“他坚持所有的工艺人不仅要尽可能创作和制造高质量的产品,而且他们应该一起工作以便理解艺术生产的社会基础”[56],也就是说,个体和艺术品都应具有整体性。同时,他还强调,消费大众也要有能力理解艺术,即艺术是大众创作和大众消费的。最后,他指出,真正的艺术是为了美化社会和生活以及使生活充满希望和快乐而生产的,而不是为了快速获得商业利润而创造的伪艺术;社会和生活都将真正艺术化,艺术既是功能的,也是审美的,艺术应该是民建和民享的。
真正的文化马克思主义者是为了改变社会而进行文化批评,即利用文化介入社会政治,以文化为武器推动社会变革,因此文艺(文化)的政治目的是莫里斯文化马克思主义的合理内核。首先,在莫里斯眼中,文艺(文化)生产是政治的。他明确提出,我们应该从事有价值的社会主义劳动,而不是刺激虚假欲望的资本主义商业竞争;我们应该为大众生活所用的艺术品而生产,而不是为少数人炫耀的奢侈品或者为了商业利润而生产。由此可见,资本主义商业文化带给他的文化焦虑以及他急于摆脱这种文化困境促使他走向了政治,“把他引向社会主义”[57],引向马克思主义社会主义。其次,他认为,艺术(文化)真正的生产者将是政治革命后获得自由而幸福的无产阶级,艺术应该是人民的艺术,即“社会革命是重建人民艺术的基础”[58]。后辈文化马克思主义者E.P.汤普森和威廉斯等对大众文化政治的偏爱显然是继承了这一传统。再次,莫里斯认为,资本主义体制下艺术正趋向死亡,而要拥有真正的艺术(社会的、有机的、充满希望的进步的艺术)“唯有革命,才有希望”,而希望之源就是实现社会主义[59]。最后,他不断宣讲在资本主义商业横行的年代“培养社会主义者”是当前首要任务,而大众的艺术(文化)教育和实践是培养和武装革命者的有效方式。由上可知,莫里斯试图有效地将文化创造和政治诉求整合起来,因此,海明威称他为“英语世界彰显艺术理论政治化和试图创建马克思主义艺术理论第一人”[60]。
当然,莫里斯的文化马克思主义不仅仅是文学文化创作、政治宣讲和理论建构,也是具体的文化艺术实践活动,即美化大众日常生活的文化保护、生产和传播。他主导的莫里斯公司生产的挂毯、壁纸、印花布等织品、绣品、彩绘玻璃、家具等都是日常用品。从设计到消费,他参与整个生产过程,保持了个体劳动的完整性;与其他劳动者密切合作,倡导劳动中“个人自由服从和谐合作”[61]的集体原则,因此使公司的其他工作人员体验到工作的“美好和体面”而倍感“骄傲和满足”,让产品成为“为了所有人的艺术(art for all)”[19]63。莫里斯在1877 年成立了古建筑保护协会,之后终其一生极力推进英国以及欧洲的古建筑保护,保护人类传统文化遗产,增加民众日常生活中的美学享受。退出社会主义者联盟后,莫里斯成立了凯尔姆史考特印刷所,该印刷所的出品把知识、书本的物质美及耐用性相结合,使精神和物质形成一个和谐的整体。虽然这些精美的手工印刷读物确实超出了普通消费者的能力,但是他认为人民应该享有的理想书籍就该如此,这与他所倡导的抵制资本主义商业浪费性的粗制滥造和生活审美化的未来生态社会主义的政治理念是一致的。在把理论付诸实践即把政治教育融入日常生活这一方面,莫里斯显然比深受他影响的汤普森和威廉斯更高一筹,从此可以看出英国文化马克思主义是一个发展变化的过程,而作为起点的莫里斯更具经典马克思主义特色。
结 语
纵观一百多年来的莫里斯政治身份研究,与他自己以及他的同时代人随心的纯政治维度评判不同的是,20 世纪上半叶学者们更倾向于把莫里斯的文学和文化文本与他的政治思想和实践相结合,也与当时的现实社会历史情势相结合,从社会—历史角度多样化考察和辨析他的政治身份。随着20世纪60 年代以来人文社科各种新理论竞相问世,学者们尝试运用新的理论研究莫里斯的文学、艺术和政治思想及其相互关系等,因此有关他的社会主义、共产主义和马克思主义内涵研究呈现百花齐放之势。不可否认的是,既有的一些莫里斯政治身份定位带有一定的倾向性,因为有些研究者选择性地忽视莫里斯的部分遗产,前置和宣扬对自己认可的学术共同体或者政治共同体有益的那部分,把莫里斯尊为各自共同体的开拓者,为各自的共同体服务。本论文作者提出的文化马克思主义者新定位既是在新学术环境下对莫里斯研究进行的新尝试,更是基于文本研究对莫里斯思想进行的更深层挖掘和阐释。按照既有的研究模式不难推断,随着社会历史的发展和新社会思潮的涌现,莫里斯的政治思想内涵解读将不断与时俱进,他的政治身份定位也将更加多元和更具深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