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邓析之死

2022-12-02秦涛

现代阅读 2022年8期

两可之说

邓析坐在家里,拿着一片竹简,在往上面写字。他眯缝着眼睛,神情得意而专注。一个小厮进来报告:“先生,又有官司了。”邓析头也不抬,以常人察觉不到的幅度点了点头,继续写字。

某甲进来了,跪在地上就哭,越哭越伤心。邓析不为所动,兀自写字。

某甲看哭得没什么效果,就抹干净鼻涕,直说:“我爸爸前阵子渡河,淹死了。一个船家某乙捞到了尸体,却向我们要钱才肯归还尸体。请教先生,我该怎么办?”

邓析看都不看某甲,边写字边说:“给钱。”某甲眼泪汪汪地说:“索价太高!要不也不会来劳动先生了!”

邓析略一思忖,放下竹简,说:“等。令尊的尸体,除了卖给你,他还能卖给谁?”

某甲一听有道理,千恩万谢,打算离去。小厮却过来拦着他,指指旁边的一块价目表,上面写着:大案子外衣一件,小案子短裤一条。某甲想了想,不是什么大案子,就脱了条短裤给小厮。

某甲前脚走,某乙后脚就来了:“邓老爷,我前几天打鱼捞到一具尸体,据说是河上游的一个富人家的大老爷,我就琢磨着卖个好价钱。结果他们跟我还价,你说有这么当儿孙的吗?我就不给,他们居然要去官府告我,官府也没辙,说这案子法律上没有规定。我就跑您这儿来,求您给支个招,您说我是降价处理呀,还是囤积居奇的好?”

邓析继续写着字,不动声色地说:“等。这样的奇货,除了找你,他们还能上哪买去?”某乙连忙谢过,取了条短裤给旁边的小厮,走了。

抨刑书

邓析写完了最后一个字,重新读一遍,满意地笑了,唤过小厮来:“把这个送致子产先生。”小厮拿过竹简,略瞥一眼,道:“先生,您上次在市场上公开张贴大字报抨击子产先生公布的刑书后,子产已经颁布了新的条令严禁张贴大字报(悬书)抨击刑书了。”邓析笑了:“悬书者,张贴使众知也,是面向不特定受众的;致书者,投递使之晓,是针对特定受众的。我这是致书,岂是悬书?你只管去投便是。”小厮领命去了。

宰相子产拿着邓析送来的竹简,皱着眉头一言不发。晋大夫叔向哈哈大笑:“这等妄人,只需依着礼处决掉算了。昔日太公治齐,就把胡言乱语的华士、狂矞杀掉了,今天只需依着那个先例,把邓析杀掉。”子产瞥他一眼,道:“政府岂可失信于民?朝令而夕违,民将焉从?来人啊!”一个小吏应声而至。

子产道:“再下一道命令,严禁致书抨击刑书!”

小吏出去后正忙着给刑书打补丁,邓析家的小厮又来了:“我家先生估计子产先生要禁止致书,所以他老人家改了‘倚书’的办法,把竹简包在包裹里。包裹和信件可不一样,麻烦您再给子产先生送去吧!”

子产拿到邓析的包裹(倚书),脸都绿了。他想了想,说:“来人啊,把前面那三条统一起来,改叫‘严禁抨击刑书’!”

小厮把这个新改动告诉邓析,邓析想了想,点点头:“这一条律文算是大体过关了。你去把从鼎上拓下的铭文取来,我们再搞他下一条。”

竹刑

邓析与子产的较量在继续,郑国上下都恶作剧般看着这场好戏。新的法令在不断出台,旧的法令在不断撤销。子产处于下风啊!大家都这么认为。

在一片对子产的喝倒彩中,众人却敏锐地观察到:邓析可钻空子的法条越来越少,而子产打满补丁的刑鼎越来越扎实和完备。一部在立法技术上全面超越最早的刑书的新刑法,已经呼之欲出。

终于,邓析找不到攻击点了。他站在政府的门口,眯缝着眼睛细细地看着子产铸造的刑鼎,仿佛在看自己的孩子。但是,在此期间,郑国已经民声喧哗,老百姓都在撺掇邓析:先生写一部新的刑书吧!我们照着您的去做!

邓析最早听到这种声音的时候,打了个寒战。

子产同样打了个寒战。他铸造刑书,目的决不仅仅在于公开法律。还有一个目的,他没有说出来。如果这种声音成为现实,那么他的一个隐藏目的将成为泡影。怎么办?

邓析终于上门拜访子产了,他来自首。

“我见刑书有云,乱政者杀而戮之。今我操两可之说,惑乱民心,请问子产先生为何网开一面?”邓析笑眯眯地问。

子产万万料不到邓析会这么说,他思忖未已,却听邓析又云:“《夜宴》有句台词:我泱泱大国,当以诚信为本。郑国虽小,却也不可无信。铜鼎铭文,清清楚楚。子产先生难道要率先破法?”

子产看着邓析,不说话。

邓析终于收敛起一贯嬉皮笑脸的神情,正色道:“难道国法是虚,而子产先生的法才是实?法令只能出自君门,子产先生莫非要以己令而坏国法?”

子产终于被震动了。是啊,法令只能出自君门,这才是我铸刑鼎的最大意图啊!“来人,将邓析拖出斩首!”

邓析笑了:“乱政者杀而戮之,先生不要坏了规矩。杀后记得还要戮尸!”说罢,昂首出去。走开两步,又停下道:“我书橱里有件物事,是给先生的。”

叔向在一旁叹道:“邓析如此良苦用心,原心论罪当可赦免啊!先王行礼治时,多有此等喜剧;如今季世用法治,故多这等悲剧!”

门外传来邓析最后反驳的声音:“礼治有个体的喜剧而多群体的悲剧;法治有个体的悲剧而多群体的喜剧。”

子产杀邓析而戮其尸,郑国乃安定,国法得行。

子产到邓析书房,打开书橱,取出一堆竹简。简上写着“竹刑”二字。细看其内容,都是对子产刑书的修正,内容精当,堪称中国历史上首部专家拟制法典草案。

子产遂废刑书而行竹刑。

邓析以其死成就了子产铸刑书的第三个目的。

那么,子产铸刑书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第一,士和庶民阶层的崛起,要求有一个公开的法律可予以执行。这涉及法的预测功能的实现。

第二,为了提高司法效率,降低司法成本。一个国家有了明确而公开的法律,司法官员们裁量的权力就会减小,只需要照着法律行事便可以了。

第三,也是子产所不曾说的一个:统一立法权。本来,全天下统行周礼,诸侯国是没有立法权的;后来礼崩乐坏,礼乐征伐自诸侯出,立法权已经多元化了,诸侯国享有了极大的立法权。子产觉得,这是西周崩溃的最大教训。而他又隐隐地察觉到,在各诸侯国内部也出现了立法权进一步下沉的苗头:礼乐征伐自卿大夫出,各家卿大夫坐大。怎么办?子产想到的办法,乃是铸造刑书,把政府的法律明明白白地铸造在鼎上,让崛起而没有政治地位的士和庶民阶层根据公布的法律来监督企图凌驾政府之上的大夫。

这就是子产的苦心。

若干年后,叔向所在的晋国也铸造了刑鼎。这在很多讲述中国法制史的教科书上被称为“与郑国子产铸刑书一样的中国最早公布成文法的运动”,并拿这个和古罗马十二铜表法、古巴比伦汉穆拉比法典相比,说比他们早了很多年。其实晋国的铸刑鼎和郑国的铸刑书性质完全不同。

晋国的铸刑鼎,是由赵鞅和荀寅干的。这两个人都是晋国的大夫;其中赵鞅,是后来赵国的国父,三家分晋的老祖宗。晋国晚了一步,终因立法权下沉而惨遭解体之灾!

再啰嗦一句,中国这么早就公布成文法恐怕不是什么值得骄傲的好事情,立法技术没有跟上。我们看看邓析和子产的较量就知道了。制定一部法典必须有一定的抽象归纳的立法技术,能够以简明的文字而涵概大千世界,并且能够在一定程度上预测未来。而子产所制定的法典,实际仍只是对一些具体问题的规定。这样的法典在实际操作过程中不得不靠司法人员的具体裁量和判例来弥补。这样一来,刑书之实行,又不能说其是法治的表现了。

后来,叔向死了,人们叹息说:“他是古之遗直啊!”

再后来,子产也死了,人们继续叹息说:“他是古之遗爱啊!”

上古最后的遗风,直也好,爱也罢,都已经没有市场了。芸芸众生并肩而立,送别上古的良法美意。良久,传来历史的回音:“不要慨叹了,该你出场了。”

年轻人长作一揖,道:“孔丘受命。”

(摘自中国法制出版社《别笑!这才是中国法律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