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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远“在路上”的货车司机

2022-12-02蔡一智

现代阅读 2022年8期

如果一个跑运输的家庭年收入在15万元以下,算上车辆折损,的确会让人觉得得不偿失。毕竟常年在外四处奔波,那种受尽委屈的感觉,也只有身

处其中,才能体会得到。

2012年,距离春节仅有一周的时间,我、母亲还有司机吴师傅一起坐在我家的半挂货车里。车辆一路向北,我心里想着,等这趟跑完,就能回老家过年了。

凌晨3点多,半挂车从广东驶入江西省内,过省界收费站后,吴师傅把车停在路边,下车检查轮胎和捆绑货物的绳子。

母亲在车里休息,忽然听到身后一阵窸窣声,便问:“吴师傅,你在找什么呢?找驾驶证吗?”声音继续作响,却没人回答。

母亲起了身,猛然发现一个陌生男子正在驾驶室后排乱翻,母亲吓了一大跳,大喊“吴师傅,吴师傅!”并条件反射般地迅速拽住车座中央的一个包的背带。

陌生男子许是急了,见母亲拽着包不放,便使劲从母亲的手里夺过包,跳下车翻过高速护栏,迅速消失在如墨的黑夜中。

母亲吓坏了,在随后抵达的第一个加油站,把在枕头下藏的2万元现金全部充进了油卡里。

这只是我家跑半挂车十余年中,一次不起眼的经历。

2006年春节,我到江苏无锡投奔父母。

在此之前,我家汽配店所在的停车场内半挂车极少,但市面上的行情很不错。全家人商量后,决定买一辆双驱动的重汽斯太尔王半挂车,配备的是专门拉大件的高低板,随后又请了两个司机。很快,业务就不断,单趟利润低于1万元的都不接。

就在那年春节前,我家跑了一趟货运,从黑龙江省佳木斯到上海,运送变压器。半挂车赶到佳木斯后,境外的变压器尚未入境,等待期间,厂家每天给1000元的补偿。大约十几天后,变压器顺利过境。进山海关前,花费两千多元办了“三超”证(特指超宽、超长、超高的车辆,2013年前,“三超”证往往跨省作废或只能在某些高速路段使用)。出山海关收费站后,遇到路政人员要求罚款两万元,母亲恳求了两个多小时,最终以“罚款6000元不开票”的方式被放行。

最终,那趟货刨去所有成本,依然结余六万余元。总费用17万元,中介给我们的运输价格是11.7万元——也正是这趟货,让我家在车场内名声大振。

但很快,运输市场就趋于理性,“三超”的利润大不如以前,为了维持生活,我家把高低板换成17.5米的普通板,又辞退了一个司机。即便如此,到了后来,也遇到过连续3个月亏本的日子。

起初,运输市场还很混乱——天价运输费、货物出事车主逃跑等事常有发生。经过几年的发展,半挂运输行业变得规范起来,像我家这种家族运营模式的小团体,就极少能直接接触到厂家的运输资源了,厂家会优先选择运输公司和有信誉资质的中介,而我们则只能接触到这两者一时消化不掉的资源。

那时,运输费用的浮动,往往都是根据各省路政罚款的力度(例如河南、江西罚款较高,广东相对较低)、整体市场是否低迷(秋冬季和淡季)、物流中介与驾驶员的沟通谈判能力而决定(驾驶员必须对道路相当熟悉,了解该路段是否能遇到路政等因素,依次讨价还价,至于厂家给的最终价格,很少有人了解)。油价和过路费,则是硬性条件,在这个过程中并不构成关键因素。因此,跑一趟车,稳稳获利的其实也只有物流中介——至于半挂车主,相当于就是在“赌”。

等到2009年,市场又有了新的变化——仅凭一张身份证、一个担保人,就可以无抵押贷款购买一辆半挂车——此举一度导致整个市场车辆数目骤然增多,运输价格随即大幅度下降,随之而来的贷款、高油价、过路费等等,都成为半挂车主们的噩梦,过去那样轻松挣钱的日子一去不返。

尽管这样,当时,在这个行业里,努力一把一年十几万元的利润总还是有的,可问题就在于,一辆半挂车并不是只凭借一个司机就可以运行的。如果一个家庭年收入在15万以下,算上车辆折损,的确会让人觉得得不偿失。毕竟常年在外四处奔波,那种受尽委屈的感觉,也只有身处其中,才能体会得到。

在路上跑,常常会碰到各种各样的怪事。

比如,高速服务区加油站经常会出现“断油”,并不是真没油了,而是每个“国营加油站”都要限量,只给每辆货车配给300至400元的油量——不过是一辆A7半挂车1/10的油量。每逢限油,加油站前就是百米的货车长龙,而加不到油,往往会延长半挂车一至两天的运程。

2011年,我们的车从广东到河北唐山。清晨8点进入河南境内,过省界收费站100米就是服务区加油站。加了400元的油后,我们离开了服务区,沿途看到对面的高速公路上,几个施工人员正在封闭的高速路段上看图纸,他们左侧一百多米的地方,几个矮小的老头鬼鬼祟祟的,很快就两两协助,迅速抱着一根长条钢筋往高速护栏外送……

我正和吴师傅打趣着讲,就又行到一个服务区,一位男加油员说,最近缺油,只给加600元。随后,就把加油枪塞进油箱内,电子屏幕开始走数,我扫了一眼,速度还蛮快。

我还在车旁发呆,男加油员就说了声“好了,可以走了”。起初,我还惊讶于这个加油站效率真高,正准备锁油箱时,母亲走来与一位女加油员套近乎,问能不能再加600元。在母亲的讨好下,女加油员又让自己的同事又给我们加了600元。

一切妥当后,吴师傅上车打火,满脸兴奋地说,“这下好了,不用再排队了,原本剩一点,上个服务区加了400元,这里加1200元,现在油箱基本就是满的了,出了河南到河北再加一次就行了。”

然而,车行了大约10分钟。吴师傅低头自问道:“不对啊!这油表怎么不动呢,难道坏了么?”坐在一旁的母亲也凑上前看,两人都不明所以。

又过了一会,吴师傅才恍然大悟:“油表没有问题,肯定刚才没加进去,叫人给骗了!”然后,他不停地叹气沮丧,指责母亲自作聪明,多送给人600元。母亲这才一言不发了。

下个排队的服务区是个私人加油站,油不限量,但1升大约贵1元。吴师傅在车头前向我抱怨道:“贵也得加啊,物流部一会儿一个电话,催死人了。”

加油员开始加油后,我们例行去后面检查半挂平板上的捆绑设施有没有松动。待返回加油机附近,电子荧屏上显示加油金额已有1400元。吴师傅惊呼道:“还没加满么?!”他又趴在油箱外,依稀看到油箱里只有绿油油的半箱油,果断叫停了加油员。站在油箱旁,吴师傅的脸都气成了暗红色,愤怒地说:“我原本还剩几百元,油箱总共装不了2000元,这1400元加完才到了半箱,你们这不是坑人么!”

加油站的年轻女员工自知理亏,低着头,一句话也不说,默默地把加油枪放回了原位。

我们交完油钱,把车停在加油站外的空地,继续检查设施。前方也有个四十多岁的司机在紧绳索,吴师傅上前与他攀谈,把这两起加油的遭遇告诉对方,司机一口河北口音,笑着问我们:“第一次跑这里吧?”

“我们以前跑广东多一点,这边来得少。”

“幸好啊,你们没报警,真要是报警喽,没等警察到,就有人过来把你们打一顿。再说了,即使警察来了向着你,你有什么证据证明你油箱里原先有多少油呢……若是警察说把车拖到停车场,都去派出所处理,人家拖得起,你能受得了吗?记住教训啊!”

吴师傅尴尬地笑了:“这不一路上都在限油么,没办法啊!”

随后,我们再次启程,进入河北境内,在路过的第一个加油站从下午等到第二天的早上,才加上了油。

在路上,我们偶尔还得和一类人打交道——“黄牛”。

那是一个夏天,我们从陕西神木拉一趟煤回江苏苏州。晚上11点多,我们在苏州某大桥收费站排队。天气凉爽,坐在副驾驶的我摇开了窗户。

这时候,有个瘦瘦的人站在副驾驶一侧的高速护栏外,一边挥手一边问:“包过桥!要过桥么?”

吴师傅见我询问的眼神一直盯着他,答了我一句:“我们不超(重),不用他们。”前面的车辆在缓缓前进,我们也继续向前行驶。走了十几米,又来了一个高大的胖子,眉头紧蹙,昂头急切地询问我:“要过桥么,包过桥?”我们依旧没有理他。

等轮到我们驶上收费站的地磅,半挂车刚停稳,电子屏幕就显示“56吨”,而核载是55吨——这意味着我们不能走路桥,只能走轮渡——吴师傅顿时着急了,他慌张地把身边的小篮子里沿途的省界收费票全翻了出来,跳下车,跑到收费站的小窗口解释:“一路上过来,在以上几个省过磅重量从未超过55吨!”

面对省界收费站的票据,收费站内的员工却置之不理,她摇了摇头,只是重复一句:“我们以我们的地磅为准。”

眼见沟通无果,吴师傅有些气馁,我们在收费站前的护栏空档处掉了头,驶向几十公里外的另一个收费站。

到达下一个收费站时,收费站的超宽车道已经关闭了,我下车恳求戴眼镜的男员工,他同意可以帮我们打开超宽通道前的护栏。随后,就站在一旁看着我和吴师傅挪开护栏。吴师傅装作不经意、其实是搭讪讨好地对他说:“哎?我这一路上都是53吨、54吨,结果到了大桥的地磅怎么是56吨呢?”

男员工笑道:“那你肯定是走最边上了。”

“你怎么知道的?”

男员工依旧笑了笑,双手插着裤兜:“快走吧,都这么晚了。”

在昏暗中,借着远处的灯光,我指挥吴师傅从超宽车道通过,电子屏幕上显示:54吨。

过收费站大约行了不足200米,我们走到一处需要左转的丁字路口。黑夜中,一道车光从路口左面倏地出现,迅速刹在我们的车头前面大约20米的距离,挡住我们拐弯的去路。在半挂微弱的车灯中,我看到两个年轻人下了车,其中一人还带下来一根钢管。

两个人在微弱的车灯中叫喊,用手指着我们,示意让我们下车。吴师傅下了车,我也跟着下来,原来那两人就是在收费站外喊“包过桥”的胖子与瘦子。

胖子边走上前嘴里边叫嚷着:“你知道我们打下这条关系花了多少钱么?”瘦子则紧随在他身后,虽不说话,却也是一脸的狰狞。

身后慢了一步下车的母亲,这时候立刻跑到我们跟前,挡在吴师傅与胖子之间,按住胖子握钢管的手,哆嗦着身体,嘴里说着“我们不知道啊”“小伙子有话好好说”之类的话。接着又说,我们也没什么钱了,一路上钱都加油了,然后立马掏出50元塞给对方。怒气冲冲的胖子没有收。

不过,胖子的钢管也没有砸下来,瘦子则在一旁抱着胳膊,一副盛气凌人的样子。随后,胖子又叫嚷了几句,唠叨完,两人才上车走了。

吴师傅似乎被吓怔了,回到车里依旧没说话,也不抽烟,大约过了几个小时,在苏州工厂里卸完煤后,吴师傅的脸上才恢复了血色。

(摘自中信出版集团《在工作中,看到中国》 编者:网易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