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人间与灵魂
2022-12-02吴晓波
美景之美,在其忧伤。——[土耳其]费利特·奥尔罕·帕慕克
我一直觉得,每一座城市都行走着很多灵魂,他们有的是能看得见的,有的是看不见的。
每一个灵魂都很有趣,有自己的秘密。绝大多数的秘密微不足道,但是他们又都是重要的。尤其对于城市而言,它就是一个储存这些秘密的巨大容器,显贵或卑贱是人间的看法,城市从来只知同情,不知拒绝。
我13岁的时候来到杭州这座城市,那是1981年。我住的地方叫求是村,是浙大教师的宿舍区,到城里去的一条小马路两旁种着很高的梧桐树,路上会经过一个叫松木场的地方,这个名字听上去就怪怪的。后来有人告诉我,明清的时候,那里是秋决犯人的刑场。在一个大雨瓢泼的夜晚,妈妈生病住院了,我骑自行车去给她送饭,不知道怎么回事,突然冲进了路旁的一个大水潭。我想,应该是那里的某一个灵魂跟我开了一个小玩笑。
在上海读了4年大学之后,我再次回到这座城市,就再也没有离开过。单位给我分配了一套小房子,在金祝路上,这个路名跟两个灵魂有关。1130年,元兵进入临安的时候,城里有军民反抗,带头的是叫金胜和祝威的两个下级军尉,为了纪念他们而建的义士祠早就不见了,只留下了一个路名。金祝路的北面,接着一条同样窄小的街巷,叫马塍路,是吴越国国王钱镠养军马的地方,南宋时是一个热闹的花市。有一个很著名的灵魂曾在这里住了二十多年,她叫李清照。从马塍路到西湖,大约十里地,但是女诗人居然没有写过一首与西湖有关的诗词。我每次路过那里,脑海里都会闪一下,到底当年李清照是怎么度过那些漫长的日与夜。
后来,我的家搬到了运河边,书房朝南正对着河道。夜深人静的时候,我一边写作读书,一边能听到运送砂石的夜航船低沉的隆隆声,一开始挺让人烦心的,时间久了,居然不会打扰到我,似乎成了时间的脉搏声。
这几年,我因工作的缘故经常去葛岭半山腰的静逸别墅。天气晴朗的时候,我站在别墅前的草地上眺望远方,细若游丝的白堤就卧在不远处,从断桥到孤山,流传着白娘子的传说,有蒋经国住过的别墅、林逋的水台、俞樾的书房、吴昌硕的画室、秋瑾的大墓,以及苏小小的亭子。
这些名字的主人,有的显赫嚣张,有的潦倒一生,如今都各安其所地待在历史的某一个角落。任何一座城市,与其说存在于空间,不如说存在于时间,而时间本无意义,仅仅因为灵魂们的出没而得以呈现出不同的叙述价值。
从一千多年前至今,杭州就一直是一座消费型城市,自然的美好风景、复杂的人文历史与商业的繁荣天衣无缝地交融在一起。在这里,走近任何美好的事物都不费吹灰之力,它如湖面的荷萍,肤浅地漂浮在生活的表面,如同生活本身一样。
土耳其作家帕慕克曾用一本书的篇幅描写他居住了一生的城市伊斯坦布尔,在题记中,他说,“美景之美,在其忧伤”。
一切伟大的城市,大抵都是如此。它从历史中披星戴月地走出,在破坏中得到新生。每一代人、无数的灵魂,都在它的肌肤上烙下印记,让它变得面目全非,然后退回到历史之中。只有城市永远存在,忍受一切,不动声色。
(摘自浙江大学出版社《人间杭州:我与一座城市的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