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岛:诗人下厨
2022-12-02王竞
年轻的心,被他的诗句唤醒,一辈子都睡不了回笼觉了。
一
2015年春末,北岛(原名赵振开)应邀参加德国不来梅国际诗歌节。乘火车从不来梅到汉堡也就一个多小时,汉堡文化部事先听闻这个消息,派我去不来梅把诗人接到汉堡,为他在这里组织一场音乐诗歌朗诵会。
那年是北岛脑中风后的第三年,旅行箱里还带着中药罐子。他仍在恢复期,讲话有些磕巴,脑子最好也不要同时处理过多的事情。我们已经坐上去汉堡的火车,他才发现大衣忘在了不来梅诗歌节的现场。不来梅的朋友答应第二天亲自把大衣送到汉堡。为了答谢这份盛情,我们商量,就不在馆子里招待人家了,而是大家一起去我家做饭。
到了我家住的小镇,北岛进了我们这里最好的酒铺。他不听劝,坚持买了两瓶我觉得很贵的红酒。他是带着夫人的禁酒令出门的,服中药期间不许喝酒,但他想让我们晚餐时尝尝。
北岛坦承,在海外过的那十几年,酒成了他最忠实的朋友。在他的散文集《蓝房子》里,他写过,“当酒溶入血液,阳光土壤果实统统转换成文化密码”。这一听,就是用亲身体验诠释了一段酒神与诗人的难缠关系。无论清醒,还是酒醉,他都统一地用一个词来形容他过的这十几年——“漂流”,好像我们这个时代无比重要的诗人,被捆扎成一个木排,或是变成了一只装了封远方来信的漂流瓶。
2019年上海国际诗歌节上,女诗人翟永明做了个领奖发言,总结了诗歌的丧家犬命运:“40年来,中国当代诗歌发生了很大的变化。20世纪从80年代的辉煌崛起,到90年代的销声匿迹,再到千禧年之后的10年,退至社会边缘。直到近些年,新诗在一代年轻人中间渐渐回暖。”
事实上,无论哪个国家、哪个年代,诗歌都不是一件“人山人海”的事。但偏偏在20世纪80年代初,先锋诗人北岛引发了翟永明说的“辉煌崛起”,经历了被蜂拥围堵的宏大场面。他自嘲那是一个时代的误会——谁让那会儿诗人出现在歌手和明星之前呢?尽管如此,我仍然无法想象,如果我在十六七岁的时候没有读过“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铭”,今天的我会是什么样子?年轻的心,被他的诗句唤醒,一辈子都睡不了回笼觉了。
二
我领着我的启蒙者和几个朋友去家里做饭。北岛提着他选中的两瓶红酒,脸上有了点笑意。
进了厨房,北岛系上我的围裙,打开我家冰箱,马上定了做哪几样菜。事前没有讨论,现场也没有商量,局面却再明了不过:北岛主厨。从外表看,北岛是个非常不像诗人的诗人,他冷静木讷,表情很少,衣着普通,发型大众。用名人的标准考量,他既没有怪癖,也不出奇招,平常到老百姓一枚。可奇怪的是,无论是在一堆朋友中,还是在做一件事情时,他往那儿一站,就天经地义地成了领袖。
北岛非常想做西红柿炒鸡蛋,可我家只剩鸡蛋,找不到西红柿。他有些失望。于是,我们开始为大蒜炒扁豆备料。一写下这两个菜名,我眼前就出现老北京饭桌上别提多家常的菜盘子。 “有天傍晚我骑车回家,进了胡同就看见田田(北岛的女儿)在家门口跳皮筋,空气里飘着各家各户做饭的香味儿。田田那时候才4岁……”剥扁豆的时候,大家天南地北地聊,北岛说了这么几句。我读过他记录漂流的不少散文,知道田田从4岁后直到10岁都见不到父亲。后来,她搬到美国和爸爸团聚,北岛每天要负责给女儿和自己做饭。这胡同里的暮色、饭香和跳皮筋的女儿,应该是他在老家北京完整生活的最后一幕。但我没敢说出我的猜测。
北岛夸起女儿,变得有些絮叨。2012年春天,他在香港任教期间中风,田田放下一切,飞到香港护理爸爸。没有田田,他不可能恢复得这么好。
三
我们自然而然地聊起他的病情。中风前开始写的长诗只能搁下,也不知要搁多久。首要的是,要耐心地训练,恢复语言功能。北岛的散文名篇《蓝房子》写的是他的朋友托马斯·特朗斯特罗默,瑞典诗人。托马斯曾经体壮如牛,但在1990年59岁时得了中风,从此半身不遂,并患失语症。这次来德国前一个多月,北岛去斯德哥尔摩参加了托马斯的葬礼。中风后的诗人住在被摧残的身体里,又活了25年。他不能正常说话,改用左手写诗,写出了翻译成全世界五十多种语言的诗篇,并在离世前4年获得了诺贝尔文学奖。北岛是托马斯的中文译者,诗人译诗人,可能走的是一条外人不知的神秘甬道。
托马斯中风22年后,北岛步他的后尘,也得了脑中风。如果说,北岛之前在西方文化中的失语是思想的尴尬,那么现在疾病造成的失语则如一场灭顶之灾。但是他的运气比托马斯好,因为他相信中医。从2012年开始,北岛就经常从香港到内地,拜访中医界各路名医。剥扁豆的时候,他向我们宣称,自己已经恢复了75%的语言功能。
在诗歌节的剧场舞台上,北岛站在麦克风后,用中文朗读自己的诗,墙上的投影是他的御用译者顾彬的德文译文。北岛突然就卡壳儿了。全场静默地等着,墙上的字幕也暂时悬挂在那儿,不敢轻举妄动。我们看着台上的他,看着他在几百名观众的注视下,跟大脑里受伤的细胞无声较量,谁也帮不上忙。每次斗赢了,北岛就能把声音发出来,继续往下读。这么断断续续多次,他坚持朗读完了自己的几首诗。
四
那天,我们的大蒜炒扁豆开始了。北岛把火开到最大,往锅里倒了不少的油,倒油的动作优美流畅,不带任何犹豫,抬起油瓶口的一刻也很果断。西方食谱里的量度,如多少克或几汤勺,在他这里完全是扯淡。受到他的磁场辐射,我对“心中有数”这个词有了开悟般的理解。接下来,他开始在锅里翻炒扁豆,上下前后左右中,让所有的扁豆段儿都均匀地沾上油,公平地得到同等的热度。他挥舞锅铲的动作熟练从容,又充满耐心,看得出他很享受干这个活儿。
扁豆皮儿慢慢发白、起皱。北岛把我们事先准备好的10粒大蒜子全部投进了锅里,一点没想着节省。真的就是剥了皮的圆溜溜大蒜子,既不让切片切粒,也不让用刀背拍烂,一股奇香随之从炒锅上方笼罩的热气中弥漫开来。最后加酱油,他把酱油瓶横倒过来,沿着锅沿儿,画了个比锅口直径小三四厘米的圆圈,酱油兴奋地咕咚咚奔流出来。忽然他一抬瓶口,酱色的奔流戛然而止。再翻炒几下,就出锅了,一次也没有尝味儿。
这是我吃过的最好吃的大蒜炒扁豆。灶台边上的诗人一副大将风度,不慌不忙,万事皆在掌控之中,且有极简之风。
日后我多次模仿他的方法做大蒜炒扁豆,但无论怎么努力,都做不出他的味道。我甚至去同一家店买扁豆和大蒜,用同样牌子的葵花籽油和生抽。最后,我不得不怀疑,我之所以做不出北岛的大蒜炒扁豆,是因为我不是诗人。
(摘自湖南文艺出版社《爱生活如爱啤酒》)